花束

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患了感冒,病倒了。临时工作歇了一个星期后就被解雇了。但我哪里还顾得上,高烧和头痛折磨得我每天失眠。我去医院打了高剂量的针,开了很多药,但病情却持续恶化,高烧只退过几小时,浑身疼痛。

“都是裕志的事让你太操心了。”母亲说,“和那样沮丧的人在一起,健康人反而要弄坏身体的。”

母亲这段时期很忙,所以我每天自己熬粥。身体不适,只能熬熬粥,此外无所事事。母亲每餐都欢欢喜喜地把粥喝了,又在半夜里叫醒我,告诉我到时间吃药了。于是和来叫醒我的母亲一道吃冰激凌成了我唯一的娱乐。我仿佛回到了儿时,偶尔潸然泪下。母亲半夜来叫醒我,笑呵呵地说着“妈妈实在忍不住想吃抹茶味的,你还来香草的吧”,这样的情景很久不曾有过了。想必一旦结了婚,彼此就将留出脑海某处来想象新的家庭元素,以致相互之间出现一堵看不见的墙。

裕志有时爬窗进来,但我想千万不能把这么重的感冒传染给眼下的他,所以就不怎么放他进屋,也不再和他接吻。

这样一来,一天早晨,像是童话中的精灵拿来的似的,窗前放着小小的一束杂草。想来那精灵是怕吵醒我,因而轻轻推开窗,轻轻地放下。是一束扎得松松的三叶草,阳光照在上面,看起来柔柔的。第二天,是狗尾草搭配不知名的黄花。每一天,花草的种类都在变。

我想,裕志一定是每天去公园看狗。我有一种感觉,仿佛彼此是在不同的地方奋战着。

这个人,长年累月天天与你见面,连你的缺点也无一不知,并且还曾有许多事情,只要有他在就肯定受限制。

然而当我发现,每天一次,不起眼的小花扎成小小的一束败草似的花束,像猫叼小鸟回来那样小心翼翼地、不期然间悄悄放在窗前,我的心却被紧紧地揪住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经过休息,我恢复了大半,粥和冰激凌以外的东西也开始觉得可口了。这天,我们也叫了裕志来吃晚饭。父亲因出差不在家,母亲兴致勃勃地做了辣椒蛤仔通心粉。

我和裕志在客厅里看电视,里面正在播有关海洋的节目,没完没了地播海豚游泳的镜头,海豚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跳跃、或玩水、或滑行,游个不停。我看得入迷忘了说话,裕志也一声不吭地看着画面。

“我说,”过了好半天,画面从海豚转到海豚研究专家时,裕志开口了,“我拿到护照了,方便的话去哪儿走走吧?”

“什么时候办的?”

“你感冒休息的时候。”

“没想到。”

“可以的话,我想开学之前去。”

“学校也申请好了?”

“嗯。”

“你会不会努力过了头?”

“老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裕志说出活像一个普通青年会说的话。

“可以去你妈妈那里呀,这样也让人放心。”

正在做菜的母亲大声说道。她像是认为机不可失,急急忙忙说出来。看来,母亲也察觉到我们这阵子不对劲,她不忍坐视不管。

“去我妈妈那里怎么样?在布里斯班。我想那里也有海豚的。”我说。

“行啊。我第一次出国,希望不要碍手碍脚才好。”

“没问题,我以前去过。”

和裕志结伴旅行,总是突然决定的。我还在为各色各样事情惊魂未定,一时找不到话头,便依旧去看电视上的海豚。

我和母亲再加裕志围桌而坐。我一边吃着辛辣的通心粉,一边觉得好吃极了。没想到觉得除冰激凌和粥以外的东西好吃的这天真来了,仿佛不是真的。

于是我着手订机票等准备工作,裕志则回去取护照。氛围倏然一变,简直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我们一直都过着充满活力的生活。尽管我依然穿着睡衣,人瘦了,脚下还有点摇晃。

“真加,要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瞧我说这说那的,你别见怪呀。”裕志走后,母亲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我在洗东西,听不太清楚,就问:“怎么了?”

“布里斯班你其实不想去的,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会不会这样?”母亲道。

“没有的事,我高兴着呢。”我说。

“那就好。我想你最好出去散散心,感觉上。”母亲笑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种时候,我会想,莫非所谓血脉不相连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就我而言,有母亲在背后支持我,我当真很开心。

我认为,假如单是平平常常的言行举止便显得过分劳神费力,就有问题了。在我看来,平常,大抵上人们都显得过分劳心劳力。我不懂,为什么要那样努力,朝的又是什么目标?

话虽如此,我的人生倒也并非如何地精彩满溢。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仅仅是在体味着某种金光灿灿的东西经过之后的、它尾端的闪亮处。当然,为了生活而任性撒娇的事,我多半不会做。我决不会不顾念母亲的工作及母亲的情形,而优先考虑自己的心情,那是因为我做那一点点工作她就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即使父母再怎么相劝,我也不会让他们花费无谓的金钱让我进我多半不可能去的大学。此外,基本上,无论情形如何我也不会对裕志所说的话表示轻忽。无论处在怎样的情绪中,健康始终是我所关心的。我是非常现实的。若非如此,院子不会带给我冥想空间,院子里的风景将变成容纳我娇纵的心的延伸,即被随意排放的美梦的空间;父母则恐怕在疼爱我这个拥有不太可谓一般的经历的女儿的同时,内心某处却早已想要赶我出门;而自己,即使成了老太太也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待在院子里度过余生。我并不怎样脆弱。但即便如此,即便我一直是那样地要自己看清现实,现实还是让我有所感悟。

长此以往,其间尽管将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这份感悟也不会丢失,那就是,像这样的如此之金光灿灿的美梦,我可以尽情地做完之后再从这个世上消失,这也许是准许的。

我想,这,正是院子、自然以及微不足道的幸福等等那些东西所带给我——虽不太热闹有趣开心快活却踏踏实实过活的我——的魔法,对我的恩宠。

之后几天,我脑子里光想着旅行的事。看着裕志簇簇新的护照以及新照片,我就有一种亮堂堂的感觉,很开心。布里斯班的母亲那里我也打过电话了。我知道:现实正朝着目标切切实实地在移动。

裕志开始在我房里过夜了。

一天夜里,刚刚关灯睡下,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蓦地将一缕花香送达我鼻孔。花香来自裕志扎的花束,我将它们制成了干花。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对他说:

“谢谢你前段日子每天给我送花。”

“扎花很有趣,为了采小花我还去了很远的河边。”裕志的回答传了过来。

“里面也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吧。”我说。

“没想到很快就找到了。”他说。

“非常感谢。我好开心。晚安。”

“晚安。”

黑暗中,裕志扎给我的一把把花束的干爽味道飘飘绕绕,令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