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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谈这些。芳芳,我问你,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母亲问。
“没有啊。为什么你要问这个?”我说。
“女人的直感。”母亲说。
到底是母亲呀!我只好答道:“倒是有一个可以考虑进一步交往的人,不过还八字没一撇呢,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来电,我好像现在很难进入谈恋爱的状态。”
“是恋爱恐惧症吗?”
“不,从各种意义上来看还够不上,但说不定也差不多呢。”我说,“兴奋也好,喧闹也罢,每当我有了那种情不自禁的喜悦心情时,我就会感到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站在寒冷冬日的波浪滔天的日本海海岸,冷冷地看着自己。总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年龄相当的男性通过互相接触,互相交谈慢慢地熟悉起来,慢慢地有了好感这种事好像是一场愚蠢的游戏一样。”
“唉,而我活到现在这个年龄,却在体验着你那种感觉的最高层次啊!真的,你那种感觉我也有。”母亲说。
“并不是想说只有自己最悲惨,也不想因此轻视别人,可不知为什么,现在不管谁说什么,自己好像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说着说着,我们俩好像都有些意兴阑珊了似的,于是我们决定到茶泽大街上那间离家走路五分钟的酒吧去喝酒。
那个店并不便宜,偶尔奢侈一回,我们俩会要一个新鲜的水果拼盘,那水果甜美的滋味像梦幻一样。我们坐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吧台前,在朦胧幽暗的灯光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渐渐地就觉得有一种力量从喉咙里漫涌上来,肩膀上原来那种沉重渐渐变轻了。
离开店里时,看着母亲付钱的背影,觉得她好像有些老了,又觉得她好像一点儿也没变,那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走出店门,外面寒气袭人,隐隐地感觉到风里已经带着冬天的气息。母亲身上那件初冬的大衣,据说是在墨西哥买的,是那种莫名其妙的黑色皮革制的双排扣短大衣。走在她的身边,能够闻到一股旧皮革的味道。那是一种好像在哪里闻到过的、古老陈旧的特有味道。
时间不会停滞,现在的我不想被噩梦击倒,虽然有时在身体反应上会自然而然地被击败,我也只能认赌服输地走下去,因为我还没有成熟强大到能够让自己带着满身的伤痕去领略沿途风景的魅力。
母亲表情平静地迎着风走在我的身旁。我们俩好像是在旅途中一样,突然来到这个地方,悠闲地走着,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走在茶泽大街上的快乐夜晚吧。我觉得有些微醉了。
“喂?喂?”
梦里,我在打电话。在目黑的家中,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拼命呼叫着,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总觉得只要这个电话打通,父亲就有救了。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根本就没有接通,电话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喂?爸爸!爸爸!”我大声叫着。
“芳芳……”是父亲的声音。
“爸爸!”我叫着,眼泪夺眶而出。
那声音里,毫无疑问地包含着对我的爱,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父亲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都是一直想要见我的啊!嗯?可是前一段时间,我明明在这里找到父亲的手机了呀。他怎么?……想到这儿,我的脑子开始混乱了。
信号又变得时有时无,父亲说的什么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爸爸!”我继续叫着。电话里发出了“嘟嘟嘟”的声音。
在梦里我想:是不是进入树林之后,信号就不好了啊?虽然知道在实际生活中,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梦里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这时突然觉得电话的另一端好像气氛有些异样。
突然在电话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女人有些嘶哑的尖叫声。
我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赶快把手机从耳旁拿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进了耳朵里似的,我厌恶地拼命摇着头。
“怎么了?”母亲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
她手掌的力量让我感到安心,虽然那力量有时有些生猛,有时会令人觉得不舒服,甚至觉得可憎可恨,乃至生厌。但这力量却是哺育我,把我养大的源泉。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睁开了眼睛。
我叫了一声:“妈妈……”流下了眼泪。
“你一直在叫:爸爸!爸爸!”母亲神情忧伤地说。
在昏暗的和式房间里,妈妈散开头发的剪影在小小的脚灯映照下晃来晃去。
“嗯……”我点点头,却没办法说出来,虽然现在母亲算得上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
“芳芳,你现在还是一直在想爸爸,对吧?一直以来我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对不起。”
母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不是的。”我想说,却没说出来。因为太可怕,太令人毛骨悚然了。而且,现在如果说这个家还有什么能和父亲维系起来的话,大概也只有我了,所以也许我还能再做点儿什么。
大概在我的内心里还是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虽然还没到母亲那种常在家里看到父亲幽灵的程度。
我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还没有信心能够把自己在梦里的那种感觉清楚地表述给母亲。虽然过去我曾经向她隐瞒过许多事,而现在我却开始明白了不告诉她其实也是在爱她,其中也包含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这样一种信任。
我不懂什么成佛啊、上供之类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我的人生目前要面对的课题,无非就是怎样才能又快又好地把土豆皮剥好,然后做出美味的蔬菜鱼肉煲。可是仅仅做这些显然是不行的,我不能让父亲待在那么一个地方。我该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在梦里看到点儿幸福的情景呢?
“妈妈,别这么说。妈妈本来就应该去寻找自己的人生。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而且也有自己追求的目标。只是偶尔会做这种可怕的噩梦,因为我们看到了太多恐怖的东西。树林中的轿车,还有那个……”说到这里,我的喉咙突然感到一阵发紧。
“还有尸体。”母亲用力点了点头说,“我们看到的东西,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毁掉了。可是我们还活着。不要在自己情绪还不错的时候给自己定标准,而是要把目标定在最低线上,然后自己就会觉得今天真的比昨天又好了一点儿。这样,你就不会再做可怕的梦了。”
看着她的眼睛,我明白了,虽然我和母亲立场有所不同,可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探索着前行,想到这些,竟然感到了些许安心。那是一种在最低限上互相舔舐伤口的悲伤的安心感和庆幸自己没有被对方抛弃不管的凄惨的幸福感。而现在,这些比什么都让我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