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天夜里,我和高中朋友聚会,大家久未相见,喝了很多。
我醉得厉害,虽然没有到不能走动的程度,但眼前所见已经变得光怪陆离,和平常很不一样。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半道上碰到了乙彦。在我们这个狭小的城市里,这种事经常发生,在马路不期而遇,或者站在书店里翻书时有人向你打招呼。这种时候,大家总是问候一声便擦肩而过。
那天晚上,我头脑昏昏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乙彦迎面走来。
“呀!”
在要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大声叫住了我。
“哎呀呀,乙彦君。”我说。
“怎么回事,喝醉了?”他问。
“去喝茶吧。”我说。
“风美,现在是晚上两点呀。”他笑道。
我提议:“去美仕唐纳滋如何?还没去过那里呢。”
“太远了。这样吧,我给你买罐饮料,就在路边喝,怎样?”
“那多难看。”
“挺好的,只有夏天才能这样呢。”
“也行。”
夏天也已过半,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即将渐渐逝去,让人生出几分伤感。
我们在路旁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大麦茶,两个饮料罐咕噜噜滚出来,大得令人惊讶。
我们坐在路边拉下了卷帘门的店铺前喝开了。汽车飞驰而过,每当有卡车路过便带给我们一阵震动。
“坐在路边太棒了,有现场感。”我说。
“夜的感觉很新鲜。”
“住在路边的家伙每天都有这种视角啊。”
“也许吧,不过每天这样还新鲜吗?”
突然停下来,用一种与平常不同的态度观察眼前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世界一下子变得异常清晰,绵延的街灯比平常更高,仿佛逼近了天空,车灯也变得格外色彩斑斓。
汽笛声。
远处的狗吠。
路上的嘈杂。
人声,脚步声。
吹过卷帘门的风声。
空气的温热,散发着白昼余温的柏油路,正在远去的夏日的气息。
“情况怎样?”我问。
“不好。”他一把握紧我的手。
“好痛。”
“所谓不好,就是这样痛。”
“你真是孩子。”我说,“对萃,你爱到怎样的程度?”
“嗯……”他边喝茶边说,“看这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面孔,都像萃。就是这样。……有这么一首歌吧。算是剽窃吗?”
“说得不错。”我说。
“可就是处不好。”
“没关系。”
“不安啊。”
时间静止了。
我想上帝慈爱的目光一定眷顾着这里,这平静的、永恒的、夜的峡谷。
这夜像萃。
我们在白天想到的夜是模糊的,很平常,然而一旦它真的临近,一旦触摸到它的肌肤,你便能感到它的巨大和纯净有着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那边,我有几个喜欢游艇的朋友,其中一个好酒,年龄比我大很多。在波士顿时,有一次他同我们一起喝酒。在初次见面的朋友面前,萃与平时不同,显得和我异常亲密,努力扮演一个忠实恋人的角色,那种时候我会产生错觉,心想,瞧,第三者一在场什么矛盾都缓解了,我们还是可以相处得很好的。是这样吧?”
“很理解。”我说。我知道,这种情况只出现在令人相当不安的恋爱中,但我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呼”地吹过的晚风被高耸的楼群包围着,像困在封闭世界里的鱼。
“可是,那个熟悉大海的朋友并没有被蒙蔽,那些家伙的感觉异常灵敏,他们善于洞察事物的本来面目。萃说困了,想睡觉。待她回去后,朋友对我说:‘你在和一个可怕的家伙交往呢。以前,我们在海上常常遇到类似的东西,在你泄气、失败、胆怯的时候,它会把你诱到海底,这种东西只有年轻的时候看得见。年轻的时候,危险的女人都有那样的眼睛,那是一双连自己都不明白何处是目标的妖魔的眼睛,和我们在海上见到的一样。’啊,果然如此,我听了这话后便这样想。”
我点着头说:“你好像什么都很清楚。”
乙彦也点头。
在盛夏的午夜,闭上眼,仿佛听到一种悄然行进的脚步声。我久久地坐在路边,默默倾听着。
我和萃坐在街道尽头河边的土堤上吃着面包。
“盛夏也快过去了。”萃说。
我们并排坐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嗯。”
耀眼的阳光将我们屁股下的水泥地烘晒得发热,一切都反射着雪白的光。河水发出激烈的哗哗声。
“阳光一强,眼睛就睁不开,像睡了似的。”
萃伏在我的背上说。她的头又小又暖,像掌心的小鸟。
“闷热难受呀。”我说。因为吃得过饱,我没有动。
“嗯,挺困的。哎呀,太阳一晒,我的头发成金发了。”萃自言自语。
“啊,起风了。”
清风送爽,河那边飘来小船上的喧闹声,小狗在堤上懒懒地转悠,一些举行家庭野餐的人散布在绿色的堤坝上。
蓝天越过河流的上空,一直铺展到街区的尽头,那颜色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我的身体软绵绵的,手脚仿佛染上了浓浓的青草气息。我觉得所有的事,不论发生在以前还是今后,都无关紧要。热气包裹着我汗津津的身体,闭上眼睛,眼内一片红色。太阳四射着威力。
“感觉真好!天太热了。让天上的灵魂下来吧,应该喊谁呢?”萃在我的身后哧哧地笑着说。
“庄司。”我笑着回答,喝一口放在脚边的果汁,甜美和清凉一下子沁入脾胃。
“是,明白了。”
话音一落,萃一阵沉默,好半天后,她伏在我背上说:“风美,对不起。”
开什么玩笑?我想这样说,声音却仿佛冻住了。我知道萃是在耍弄我,然而一道寒气却从她的头碰触我身体的地方一下子窜到脊背,皮肤渗出黏黏的汗。那声音虽然出自女人之口,却似乎通过我的脊背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虽说我们约好了,但我还是不能和你去海边,对不起。书和手表不用还了,对不起。”
我更加害怕了,身体动弹不得,一种难以表述的恐惧几乎使我落下泪来。我的身体直直地僵硬着,好容易才小声说:“讨厌,说些什么呀,萃,你什么都知道?”
回过头,萃正呆呆地看着我,嘴里“哎”地发出疑问的声音。阳光下的面庞尽是雀斑,脸色浅淡,完全是一个瘦弱的孩子。
“我只是随便说说。哭起来了?对不起。”
她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灼热,我有一种晕眩感。
“嗯,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我说。
萃挨近我,屈起穿着牛仔裤的腿,抱膝而坐。因为阳光耀眼而皱着眉,默默望着河面。
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某种东西一定会因意外而被触发,于是便发生了刚才那样的事,这好像很正常。
理解了这一点后,我也看着河面,凝视使我仿佛随波而去,河水清澈透明,鱼影摇曳其中,手旁的草在呼吸。
“对不起。”萃又道歉。她转过脸,冲着我笑,那明媚的笑很像来自满脸透着活力的印度孩子。
我见到了母亲,这是相隔许久之后的见面,大约有两个月了吧。
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明天一起吃午饭怎样?”她说。自从有了我们之后,母亲就没再生孩子,母亲的丈夫(对他只有一个大体印象,因为我没有和他们一起住)是一位主编,他是初婚,自然也没有孩子。他们表示希望我和他们一起住,但我拒绝了,为此我偶尔也觉得后悔和歉疚。后悔往往发生在觉得自立越晚越好的时候,而歉疚则产生于听到母亲这种寂寞的电话之际。
午饭时间餐馆里人很多,待我匆匆赶到时,已经晚了十分钟。母亲正坐在桌边,独自喝着红茶,穿一身藏青色的套装,仔细化了妆,目光冲着窗外,看上去有点寡居的模样。母亲的外表老是这个样子。
“妈。”
母亲转过脸冲我一笑。
“瘦点了啊。”我吃着饭说。
“是啊,夏天没胃口。”
“忙不忙?”
“以后要预约喽。”母亲笑道。
和我们共同生活的时候相比,母亲还是老了。我的生活缺乏时间感,每次见到母亲便仿佛突然被时间机器送到了未来。因为母亲,我才体会到了时光的流逝。
“口译不做了吗?”
“有时也有人请。到了这个年纪就怕麻烦,邀请的人不是相当有交情我就不接了。”
“那么,笔译呢?”
“现在主要做这个。”
“我也一直在做这种翻译呢。”
“为什么?”
“最近我这里这种活也多起来了,挺纳闷的。”
母亲道:“我倒觉得你不适合做笔译。”
“这个我知道……不过,为什么呢?还是因为我不够细致么?”
“怎么说呢,并不是说你心肠柔弱,只是心地太善,和那文章不分彼此了。”
这一点我正有所察觉,所以也想罢手不干了。
“不论你多么冷静,那些东西总会煽起你的情绪。像你这样的,神经就受不了。”
“会这样么?”
“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人也不适宜干这个,那位庄司先生。”
“记得挺清楚的呢。”我说。
母亲认同地点点头。
“钻进一本书中把它译出来是很难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说是个很讨厌也很让人痛苦的活。”母亲笑道,“庄司的心情我也明白一二。我干了十几年,也有疲劳的时候,翻译的疲劳是与众不同的。”
在餐后甜点和意式咖啡上来的时候,谈话中断了。近来很少听她谈论自己的思想,所以觉得新奇。工作方面的事也想听听。
“翻译是把别人的文章当成自己的思想似的展开思路,对吧?在每天的几个小时里,你要同别人的思路保持一致,就仿佛那文章是自己写的。这是一件怪异的事。你与那文章融为一体,自己的思想融入其中,不分彼此,弄得日常生活中也掺杂着别人的思想。如果你翻译的作品出自一个颇具影响的人,那么你从他那里受到的影响要胜过阅读作品的许多倍哦。”
“……连妈这样的翻译老手也是这样?”
“这是直到现在才明白的,开始的时候,大致是离婚那阵子吧,我就已经处理不好了。工作能让我振作吗?一边带孩子一边工作,一个人能行吧?这样动脑筋晚上不会失眠吗?……就这样,整天对着别人的文章思前想后,噢,这就是孤独感么?我体验到了强大的压力,我想排遣,只要将所有思考中断就行。”
“一边带孩子?”
“带孩子是错误尝试的继续。”母亲笑道,“我的方法是玩剑玉。”
“什么?”
“剑玉。哈哈,现在想起来挺好笑的,但当时很认真,应该算玩得不错吧,我。”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半夜上洗手间时总能听到从母亲房间里传出砰砰声,听起来怪可怕的。
“我还以为是钉稻草人哩。”我笑道。
“小时候,在学校的剑玉大赛上我拿过优胜,所以现在为了转换心情也时常玩的。但那时近乎拼命,为什么那样投入呢?我也觉得奇怪,……大概意识到玩电脑游戏不行,看电视、读书、喝酒也不行。”
“有什么不同吗?只要被吸引住不就行了?”
“嗯,比如做倒立、修指甲、洗桑拿、游泳大概都可以……,关键是如何恰当地使用身体。……当然,也许只有我如此,我希望进入另一个世界,既不是现在翻译中的世界,也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世界。”
故事……,这个词最近听到过,从萃那里。
“您是说一种心无杂念的状态……像诵经、冥想一样吗?”
“也许是吧,要避免艰深的思考。”
“因为太喜欢故事性的东西,所以我和庄司都不适宜……”
心无杂念地沉溺于玩剑玉,修指甲,我没有这个自信。
“你什么都不放过,连周围的空气也要吸了去,所以还失声过吧。对戏剧性的东西如此讨厌,而你却总是连空气都感觉得到,也许你就是这样坚强起来了吧。庄司死的时候你不愿哭第二次,奇怪的孩子呀,这一点很像你父亲。”
“他来过电话。”
“状况怎样?”
“挺落魄的样子。”
“是啊。”
“但终究变化不大,妈也是,挺年轻的呀。”
“是吗?”她笑起来。
虽然乍一看,母亲在迅速衰老,但一谈话便会发现她性格的本质,那是她少女时代就有的,让我依稀有一种和那时的母亲交谈的感觉。
“你怎么样,每天快乐吗?”
“嗯,非常快乐。”
这是真的,我真切地享受着光阴,感觉到它在飞逝而去。
我有点明白母亲的人生和她时常怀有的感觉了,这是否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孩子的缘故呢?可我依然十分不安,依然感觉非常孤独。
尽管我喜欢萃,但若不是她邀请,我不会主动去见她,也不会给她打电话。因为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不主动掌控速度才能心平气和地进入生活的人,假若主动给她打电话,那么在没有萃的日子里我就会忐忑不安。她就是这样一个能令我如此的人。盛夏的一两个星期非常奇怪,仿佛永远不变的阳光中,一切都在发展,人们的心、各种各样的事。不觉间秋天来临了,在时间停滞的错觉中,一个清晨,我突然发现了清凉的风和高远的天。
总之,在一个我无法看见的地方,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展着。萃经常打来电话,炎热的日子里,她的声音使郁闷从我的耳朵传向内心,总让我觉得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那种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夜晚的路边,月光映照下的那张乙彦的脸。
这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萃打来电话。
从声调中马上可以知道,她好像已经醉到一定程度了。
“乙彦先睡了,很过分吧?”她说。
我想她大概要津津乐道他俩的恋爱故事了,就没有接她的茬儿。
“一定是困了。”我说。
“从小时候起,我旁边就总有很多容易入睡的人。半夜里,我常常久久注视母亲醉醺醺睡去的样子,现在想起她来,脑海里也很难浮现出她睁着眼睛的面庞。父亲……我应该叫他父亲吗?抑或称之为一个男的?高濑先生?也是如此。在黑暗中,他很能说,都是牢骚、后悔和奢望,撂下许多问题后便睡去。而我却睁着眼,久久地胡思乱想,想艺术、自由生活和反社会,这样的思考是长时间的。失眠也很有趣哦,夜晚是奇妙的,对于早睡的人,它倏然而过,而彻夜不眠者则仿佛历经了一生般漫长,很划算呀。”
“是喝多了才睡去的吧?”我听得难受,于是问道。
“一直在喝。”
从她的声音中,既听不出哭泣,也觉察不到愤怒,仿佛毫无感触。这是在恋爱中走入末途的女人常有的和空洞的笑共同出现的表现。这种情形我也常有,那面孔仿佛就浮现在眼前。这种事男人大概还是察觉不到,抑或察觉到了,但半夜里还是撂下她独自睡去。
现在,那边的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乙彦不在旁边吗?你这样大声讲这些。”我问。
“嗯,我跑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
“在外面?”
“是,在附近的电话亭。”
果然,我想,那就去玩玩吧,反正有时间。
“我说,你认为我总是闲着没事吗?”
“在过去,人与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吗?大家总有时间,真诚坦率。”萃笑道。
“在拐角处吧,你等着,我们去喝酒。”
我放下电话,穿好衣服出了门。
夜色里,我一边走一边突然觉得萃也许很正常,一点也没有不健全的地方,仔细想想,她没有神经方面的问题,头脑也很清晰。
那么,魅力何在呢?
叛逆、不依赖他人的自我充实的能力?决不与他人共有的、独特的内心苦恼?仅为少数人所理解的富有冲击力的暗语?
看上去,倚在深夜电话亭旁戴着墨镜的萃像一条风中舞动的柳枝。
“半夜怎么还戴墨镜?”我问。
“刚哭过,很难看吧。”她带着鼻音回答。
“这一次,假若被这玩意儿打,那我就死定了。”
萃手上提着的纸袋里露出了葡萄酒瓶,所以我会这样说。
“啊,误会误会。”梨花带雨的可怜人儿摆着手笑着解释道。我咧嘴笑了笑,松了口气,我不喜欢别人哭。
“我可是喝着酒来的。”她说。
“哇,对瓶吹?你以为自己是有型的女演员吗?”我拍着她的肩,戏谑地说。
“很遗憾,我是用纸杯喝的。”她又笑起来。
人开心起来了。
“这样喝没意思。”
“行,那我们去一个刺激的地方吧,我早就想邀你去了,怎样?还是说去店里?”
“哦,那就去那里看看吧。哪里?是哪里?”
“感兴趣了吧?那里没有其他人,”萃说,“其实你去过好多次。”
“什么地方呢?”
我琢磨起来。
“跟我来吧。”
周末的马路上人很多,夏夜的空气中混合着节日般的活力。我们着装单薄,显得轻松悠闲,遇到有人冲我们招呼,我们便匆匆走过。
“喂,夏末时节,很热闹很愉快不是?这种时候呼呼大睡,乙彦真是大笨蛋。”萃说。她身上的红衬衣和夜晚的黑暗很相配。
“他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不能陪你,一定是这样。”
“倒也是,考虑任何事都以自我为中心也不行。”萃笑道。
对于他们,我无法像对普通恋人一样给以劝慰,不然会有点难过,事后有一种苦闷感。
“在哪儿?”
“六丁目路口处有个大超市吧?就在那附近。”
“哎呀,”我叹道,“那不是庄司公寓那里吗?”
“不想去?”萃问。
“嗯,好久没去了,有兴趣。”我回答。
从大路拐进另一条街道,夜暗下来,给人以晕眩的感觉。
“就这里。”
耸立在黑暗中的熟悉的公寓拉起了施工的白幔,面朝外的所有窗子都是黑洞洞的,是在改建,还是要扩建大厦?我有些疑惑。
“我来这里玩过几次,但想到你恐怕不喜欢,所以一次也没有要你带我来,我做得不错吧?”
“那现在呢?”
抬头仰望,楼房很暗。一楼是干洗店,旁边有一个入口,没有电梯。这是一幢三层的公寓楼,显出陈旧古板的灰色。庄司的房间在三楼,从那窗口望出去,所见的街景不论是半夜、黎明,还是正午,都是小巧精致、亲切平和的,让人觉得安稳,仿佛透过庄司身体中的窗户看到的样子。那时我总是睡得很好,我想,轻松到能那样安然入眠的日子也许不会再有了。
“就在刚才,我哭着的时候,发现这屋顶能上去。”
“好啊。”我应道,“像探险呢。”
“试试胆量,一个人上去会突然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