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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把那场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蝉。晴日当头却下着雨,每次抬头望天空,阳光都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的过程中,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依然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神情认真地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
“嗯。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是夏天,八月份。”
“是吗?……”母亲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我问:“妈妈,类似的事情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
“怎么说?”母亲随即反问我。
我看着母亲,她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憷,却只能往前走。我低下头定定地注视脚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觉啊、预知啊这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山本先生’,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的时候,你说‘以前人们在这里打过仗’。我吓了一跳。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架,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
“是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一次性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嗯小时候是能够办到的吧。因为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的那个克鲁瓦塞特或者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如果在像小时候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还保留着那种能力,如果长大以后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不知道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引发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可要再次受到残留在杀人现场的怨气之类的刺激的话,我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
“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直点头。我重又感到震惊,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匿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洒满了大地,院子里一片光明,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下了一场太阳雨的下午是一道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深处冷不丁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旧电影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口,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一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更纤细,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的那只手的主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清晰地不停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能将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留驻在心里,哪怕些微也好。我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后退而去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喊我的名字:
“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流动的云。
“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