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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渴望来大溪地。
从十几岁起就开始在经营大溪地料理的餐厅打工,却一次都没有到过这里,总觉得惭愧。可一直都没有请到长假,工作本身又十分有趣,不知不觉过了近十年。
刚到时住在可以自己做饭的海边小屋,后来搬到波拉波拉岛上高级酒店的水上木屋。
其实难得来一次,应该多转些地方。可自从到了这里,心情好像一下放松了。
就这样呆呆看着大海,让时间悄悄溜走。再次见到了澎湃的大海,想起小时候的生活,觉得非常满足。
十一岁时,父母离婚了。
是爸爸另外有了喜欢的人而离开了家。在此之前,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在濒海的观光地经营一家小餐馆,过着平静的日子。
事情发生后,周围的人都觉得十分惊讶,最震惊的应该是被抛弃的家人吧。虽然无法向爸爸证实,但我想当时他本人应该也始料不及。对,就是这么突然的变故,突然得来不及悲伤。
母亲并不是那种会去挽回这种状况或者就此等待下去的人。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她叫来住在老家的外婆,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而一直经营着的小餐馆也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开而结束,反而开始在忙碌的夏季以外的时候兼营旅店。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三人就像在孤岛上赖以生存的彼此,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我在少女时代一直都和外婆一起在餐馆帮忙,也帮着做些家务。
我和外婆、妈妈相处得很好,对我而言,做那些事并不辛苦,只是感觉这就是单纯的现实。夏天每天都去游泳或者钓鱼,偶尔和观光客谈一场小小的恋爱。在学校里老是打瞌睡,因而成绩糟糕。忙碌的夏季里,朋友们也会过来帮忙。生活简单而快乐。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我也到了被称作成人的年纪。
想要试着一个人生活。高中毕业后,母亲关掉餐厅,我趁机来到东京。
于是找到了在东京的大溪地餐厅工作的机会。
餐厅的名字叫“虹”,周围是空荡荡的住宅区,也不怎么靠近任何一个车站。
据说土地是老板自己的,所以很奢侈地在空地上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招牌上的字很小,上面还画了一道彩虹,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民宅,到了里面却又别有一番天地。
走进玄关,有一个Waiting Bar,空间很大,傍晚专门到Bar来喝酒的客人也很多。这里有许多热带鸡尾酒,也有品种丰富的法国葡萄酒,还可以喝到生啤。
料理方面,店里特地请来大溪地当地的大厨,自己的厨师也专门送到总店培训。为了保证料理的品质,每天都用从市场上现时采购的新鲜活鱼,做成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正宗传统料理:用野山芋的叶子清蒸鲯鳅,新鲜的虾入料做成清淡的咖喱,生的金枪鱼冷冻后蘸着橙汁和椰子汁吃。当然也有类似炸薯条一类的小食品,或者欧洲风味的炸水果干。甜点的品种也十分丰富。
店里有时会请当地的歌舞团前来演出,还开设料理教室,做一些文化交流。
菜单上既有价格昂贵的菜,也有相对便宜的,所以“虹”不仅面向那些对味道挑剔的客人,附近的普通百姓也经常光顾。来本地考察的大溪地政府官员、音乐界人士、想学习大溪地舞蹈的人、以前曾经在大溪地住过的人,都会到我们餐厅来。
老板另当别论,此外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店长,他和老板从住在大溪地时就认识了,是我的直属上司。这是个通情达理、做事认真、关爱妻子、品德优良的传统型大叔,他总是待在店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周到妥帖。我很尊敬他。
“虹”的老板并不是为了开餐厅而到大溪地学习的。他二十多岁时在大溪地生活过,那时就常去当地的这家餐厅。出于兴趣而去那里工作,和店里的人也相处得十分融洽,因而产生了自己开店的念头。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店长。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工作,最重要的理由也就是因为这种自然的关系。
还在乡下老家时,曾在杂志上读到过这家餐厅老板的专访。
照片上的老板很年轻,表情看上去快乐且充满活力。记得专访的主题是如何解压,他的回答一点都不刻意,话语中能够感受到安静的幸福:“觉得累时就去大溪地,和朋友们见见面、游游泳,心想如果把这里的氛围,即使只有一点儿,能带到东京来该多好,于是开了这家店。”
杂志上还登了餐厅的照片。有大大的窗户和天窗,空间看起来很宽敞。桌子放得不多,用很结实的木料做成,阳台上撑着厚布做的太阳伞,店里到处都是花草树木,看起来打理得很水润。
我到东京玩的时候来这家店吃过好几次饭,越来越觉得它和东京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喜欢这样自然而缓慢地度过时光。
总是无法理解那些和时间唱反调的慌乱的都市人,做事讲究目的,任何东西都是有偿的。最开始的时候觉得大概是因为土地价格太高,人心才会变成那样——典型的乡下人的看法。
总以为东京人难以捉摸,可能是因为以前接待过东京来的观光客,而且外婆和妈妈的看法也一样。家里人都说,东京人总爱把事情复杂化,追求过多的快乐,违背自然规律,把金钱看得太重。观光客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小店里上演。
在城里,人们貌似亲切,但即便只是起身为你拿样东西,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的。
至少在乡下,无论你花多少钱都不能把冰冷的海水变暖,冷夏时客人会减少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如,为了吸引观光客而花钱建造新的设施,在那里工作的人只是为了收回投资,不知道爱的力量,这些设施不久就破败了。假如没有足够的能够对抗景色的力量,那么土地的力量就会吞噬一切。据我观察,其实并不是人把它们搞破败的。即使最初非常热闹,但客人们渐渐不愿意再来。土地大概是对这些不适合自己的建筑生气了,发出不讨人喜欢的光线来。不过,如果这时出现一个有力量的人,往往会发生奇迹。这些设施就像只是碰到了一场坏天气或什么事故,可以很快渡过难关。
其实人们所做的事情和原始时代没什么分别,同样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我总是这样想。
人们最初住在这片土地上时,总是一心侍奉土地神灵,希望和神灵和平共处。人们一起努力灌溉土地,而土地也给予回报,更加肥沃。土地和人类的力量缺一不可,即使到了现代也仍然如此。规模扩大了,我们无法预见百年以后的结局,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和结局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不断看到新的建筑出现。旧的建筑被拆掉,露出废墟,然后重回土地原先的样子,接着建造新的建筑,这样周而复始。所以观光地的景色也是一样,过去的样子不断重演,不可思议却又生机盎然。
外婆和妈妈都一直这样教育我,在这个世上,别索取太多,努力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活着,依靠大自然认真地过好每一天,有时节约,有时玩耍,最重要的是每一分钟都过得开心自在。
外公和外婆一起创建了餐厅,妈妈在餐厅里帮忙,这样认识了爸爸,于是,身为厨师的爸爸也加入了……最后妈妈继承了这间餐厅。在海边,我们的餐厅并不特别有名,却也有了近五十年的历史。
有人说看到外婆的脸就觉得安心,有人喜欢妈妈煮的鱼,有人喜欢吃我们的套餐,也有人说是为了这家的女儿,也就是我而来的。虽然是个破旧的店,却有着清爽而且怀旧的气氛,来观光的客人经常带着家人一起来,并说已经养成了习惯,还有年轻的夫妇因为非常喜欢已故的外公而来的。层层薄薄的情谊就这样重叠起来,我们的店慢慢地成了一家人情味浓郁的餐厅。
在海边长大的我,一有烦恼就爱跑到海边发呆。到了东京,或许因为在这家店打工的关系,尽管离开了大海,倒也没有想象中难熬。
质朴如我来到东京,从没有对“虹”感到失望过。一开始觉得是不是进货量太少了,有点小气,这样孩子气的疑问后来在看到账簿和来往的客人后释怀了。这是东京,和乡下不一样。然而即便店的规模比外婆和妈妈的餐厅大,可老板对店的热爱、对服务的细致追求都和老家的餐厅一模一样。
这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即使碰到严重的问题,大家也是一起商量着解决,对我来说,“虹”就像一所学校,一同工作的同事就是一起在学校上课的同学。在开放、干净且通风良好的环境中,无论工作多忙,都能安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晚上,月光从天窗倾泻下来,我们在阳台点上蜡烛,店堂里变得明亮起来,非常漂亮。晚风轻轻吹来,偶尔会有错觉,仿佛并非身在喧嚣的都市。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莫名地感动,小声对自己说:“这里真好。”
晴朗的日子清澈透亮,下雨时细流涓涓,阴天平静安谧,点灯后却又纷纷发出可爱柔和的光芒,就好像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星星。
原本就在老家的餐厅帮忙,所以很快习惯了这里的工作,几年后成为一名优秀的领班。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离开,我却一直留了下来。
我二十二岁时,外婆因脑溢血去世了,妈妈开始一个人生活。一年前,妈妈心脏病发作,突然离开了我。
外婆去世后,妈妈把店关掉,一个人的自由时间多起来,还经人介绍认识了新男友,据说正准备结婚。
最后的那段日子,妈妈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代,皮肤光滑柔亮,还变得爱漂亮了,让我从东京给她买衣服。看到她终于卸下肩上的担子,开始享受生活,我也从心里感到快乐。
最痛苦的时刻并不是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妈妈的那一刻,而是在没有妈妈的房间里,看到那套针织衫和裙子的瞬间。那是不久前的一个午后,我在百货商店里给她打电话:“要紫色还是黑色?”“条纹的好还是单色的好?”这样边开玩笑边给她买下了这套衣服。
在那个午后的百货商店,我全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好啰嗦啊,怎么可能有和你想象中一模一样的东西?放心啦,我会帮你选相近的,挂了啊。”这样说笑着挂了电话,又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当看到妈妈房间里的那件针织衫时,我的胸口绞成一团,透不过气来。
走近后,可以闻到残留在针织衫上的廉价香水的味道。
带给我们欢笑、喜悦和感谢的这件针织衫,现在就像失去了主人的狗一样,显得孤独寂寞。
“我肯定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笑了,也再没有人可依靠、可信赖、可以这样地打电话。我没有亲人了。”
我似乎是在下决心,又好像是在想别人的事。
可留给我的欢笑回忆还有这么多。可能现在很伤感,但伤心会慢慢地发酵离开。那可爱的百货商店场景现在带给我的是痛苦回忆,但有一天会散发出珍珠般宝贵的光芒。这一刻,我终于流下了眼泪。
可这会是什么时候呢?这一天会到来吗?也许它永远都不存在。
那时,店员微笑着把针织衫包起来:“您妈妈一定会喜欢这个图案的。”
用漂亮的蝴蝶结点缀的礼物,绝不是物质上的意义。被这样奢侈地包起来的是人的心意,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要结束的期望。
我把脸埋进针织衫里,哭出声来。
可能这样说有点自吹自擂,我是个优秀的领班和好厨师。可是,妈妈去世以后,支撑我在东京努力工作的弦终于绷断了。
自己也知道渐渐失去了活力,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终于在店里晕倒了,连着三次。因为空腹站着工作,突然就失去意识倒下了。
第一次被送进医院打点滴,诊断是过度疲劳,我自己知道是精神上的问题。正干劲十足地忙着,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自己也有些不安,医生让我休假,开了药,并开始接受心理辅导。
店长和老板商量,问我是否愿意到新开的餐饮外包公司去工作。
这是老板太太在做的新生意,为一些派对和会议等提供法式的大溪地料理或是地中海饮品等。当然并不是推荐我去送外卖,而是在公司里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比如登记日程安排什么的。这应该算是晋升吧。
店长大概觉得我希望摆脱体力和神经都疲惫不堪的领班工作,所以推荐我去做一些事务工作。
可是,我还是喜欢站在店里工作。虽然并不是个热情的店员,却喜欢看到不同的人来光顾,也已经有了很多亲切的老顾客。
我老老实实地回复店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不去那里。”因为自己的认真和顽固,也曾在工作上给店长提过意见,但为了自己的事情开口还是第一次,冷汗都冒了出来。但是无论怎样都要说出来,我握紧双手,声音细微,语气像是在背诵:“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但是以我目前所掌握的技能,完全不能胜任在公司的事务工作,而且我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兴趣。如果硬是让我去那里的话,那么,我大概只好辞职了。”
这样说出了口。尽管许多往事历历在目,我却用几乎生硬的语调说了出来。为什么自己的个性是这样的?这一刻我觉得很懊悔。
有那么多可以说的,比如现在的工作中的快乐、对店长的感谢、对餐厅的热爱等等,我为什么不能说这些呢?
店长愣住了,我却因为最终说出口而松了一口气,等在那里。
几天后,店长又来找我:“我和老板又商量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取消上次所说的公司的事情。本来是不应该答应你的无理要求的,但看在你一向都努力工作的分上,我和老板也都能理解你的心情。另外,如果你喜欢动物的话,老板家养的宠物需要人照顾,或者你愿意去做一些家政方面的工作?”
我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却完全没料到事情有了这样的转变。
据说老板的太太怀孕了,而在他家做了很长时间的保姆又突然辞职不干,虽说介绍了新的人过来,但那个人的孙子刚出世,她要到国外去探望,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所以希望我可以短时间内到他家去照料一下。
妈妈留了一笔钱给我,我自己也有一些积蓄,只要让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休息,一个月后再重返工作岗位是完全没问题的。但问题是,时间再长的话,店里可能会找到新的领班,这就麻烦了。
我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
如果到老板家里帮忙,老板和他太太一定高兴,同时能报答店长的关照,身体也不会因为休息而变笨重。要是想回到店里工作,他们也只能接受我。而且我也喜欢动物,做家务又拿手,看起来是一举多得。
“我很乐意去。”每周五天,打扫卫生并照顾宠物,修剪花园和买东西等杂事也要做。等到新的保姆来之后,我希望可以回店里去上班,我这样向店长要求,他同意了。
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早点回到店里,这样想着,似乎微笑重新回到了脑海,开始期盼家庭保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