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十五章

疯癫,疯癫,疯疯癫癫。噢,芬奇家的人都是这样。不过杰克叔叔和其余人的区别在于,他知道他是疯子。

她坐在坎宁安先生冰激凌店里的一张桌前,吃着纸杯装的冰激凌。坎宁安先生刚直不阿,因为她昨天猜中了他的名字而免费赠送她一品脱冰激凌——这是梅科姆镇令她肃然起敬的一个细节:人们谨记他们的诺言。

他想要说什么?答应我——伴随问题而来的——盎格鲁—撒克逊——难听的字眼——罗兰少爷。我希望他没有丢了分寸,否则他们将不得不叫他闭嘴。他不是活在这个世纪的人,因而他不能上洗手间,他上的是“盥洗室”。但不管疯没疯,他是他们中唯一没有做过某些事和讲过某些话的——

我为什么回这儿来?我猜只为触人痛处。只是为了看看后院的沙砾地,原来长着树、建有车库的地方,纳闷这一切是不是一个梦。杰姆曾把钓鱼用的大箩筐放在那儿,我们在后面的栅栏旁挖蚯蚓。有一次我种下一棵竹笋,我们为此争抢了二十年。坎宁安先生一定在长笋的土里撒了盐,我再没有见过那株笋。

坐在一点钟的日头下,她重建起她的家,在院子里安上她的父亲、哥哥和卡波妮,把亨利放在街的对面,雷切尔小姐放在隔壁。

那是学年的最后两周,她将去参加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舞会。按照传统的做法,高年级的学生会邀请他们的师弟师妹参加毕业舞会,在准毕业班向毕业班致敬宴会的前一晚举行,总是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杰姆的橄榄球运动衫已日显辉煌——十三个赛季中,梅科姆县第一次击败阿伯茨维尔,而他是队长。亨利是高年级辩论社的主席,这是他唯一有时间参加的课外活动。而琼· 露易丝十四岁,肥肥的,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和侦探小说中。

那时候,很时兴追求河对岸的女生,杰姆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来自阿伯特县的女孩,他甚至认真考虑要在阿伯茨维尔高中上最后一年学,但被阿迪克斯阻止了,他坚决反对这件事儿。作为安抚,他预支杰姆足够的资金,让他购买了一辆福特A型双人轿车。杰姆把他的车漆得乌亮,又在轮胎上刷白漆整出白胎壁的效果;他反复擦拭,使他的座驾保持光洁无瑕的状态。每个星期五晚上,他气定神闲地开着车去阿伯茨维尔,浑然不知他的车隆隆作响,犹如一台超大型的咖啡研磨机,还有他每到一处,猎狗往往成群结队地聚拢起来。

琼· 露易丝确信杰姆和亨利做了某种交易,让亨利带她去舞会,不过她并不介意。起先她不想去,但阿迪克斯说,假如每个人的妹妹都去,唯独杰姆的妹妹没去,那会遭人取笑,并且告诉她,她会玩得很愉快;她可以去金斯伯格的店,任选一条她喜欢的裙子。

她觅得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白色,泡泡袖,裙摆在她转圈时张开飞扬。唯一的毛病是:她穿起来像个保龄球瓶。

她去请教卡波妮,卡波妮说,没人能改变她的身材,她就是那个样子,所有的女孩在十四岁时多多少少都会那样。

“但我看起来格外怪异。”她一边说一边拉扯领口。

“你看起来一直都是那样,”卡波妮说,“我的意思是,你穿每条连衣裙都一样,这条也没有区别。”

琼· 露易丝担心了三天。在舞会当天的下午,她又去了金斯伯格的店,选了一对胸垫,回家穿上一试。

“嗨,瞧,卡尔。”她说。

卡波妮说:“的确,这样你的身形正好,可你最好还是慢慢适应,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卡波妮喃喃道:“你本该先穿一阵子,让身体与之贴合——现在太晚了。”

“嗬,卡尔,别傻了。”

“好吧,拿过来。我把两个缝在一起。”

琼· 露易丝把胸垫递过去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下定住不动了。“呀,天哪。”她低语道。

“嗨,怎么了?”卡波妮说,“你都为这事儿张罗了一整个星期了。你忘记什么了吗?”

“卡尔,我想起来我不会跳舞。”

卡波妮双手叉腰。“想到得很及时,”她说着,看了看厨房的钟,“三点四十五。”

琼· 露易丝冲到电话机旁。“六五,谢谢。”她说。当她父亲接起电话时,她对着话筒号啕大哭。

“冷静,去请教下杰克,”他说,“杰克年轻时是高手。”

“他想必能跳出娴熟的小步舞。”她说着转而打电话给她叔叔求助,她叔叔爽快地答应了。

芬奇博士指导他的侄女跟随杰姆唱机里的旋律:“容易极了……就像下国际象棋……只要专心……不,不,不,提臀……你不是在玩摔跤……恨透了交际舞……太像苦力活……不要试图带领我……他若踩到你的脚,那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移步……别低头看……别,别,别……这下你学会了……最基本的,所以不要试图耍花腔。”

经过一个小时高强度的学习,琼· 露易丝掌握了一种简单的四方舞步。她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数拍子,对她叔叔能够一边讲话一边跳舞的本领钦佩不已。

“放松,你会跳得好。”他说。

卡波妮送来咖啡,并留他吃晚饭,以酬谢他的辛勤付出,两样他都接受了。芬奇博士在客厅独自消磨了一小时,直至阿迪克斯和杰姆到家;他的侄女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待在里面一边擦洗身子一边练舞。她出来时光彩照人,穿着浴袍吃了晚饭,然后躲进卧室,完全没有注意到家人被她逗乐的样子。

在她穿衣打扮之际,她听见前廊上传来亨利的脚步声,以为他来接她来得太早了,可他穿过走廊,朝杰姆的房间走去。她涂上丹琪牌橘色系列的唇膏,梳理头发,抹了一点杰姆的维塔利斯发油,粘平一绺翘起的头发。当她走进客厅时,她的父亲和芬奇博士站了起来。

“你美得像幅画。”阿迪克斯说着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小心,”她说,“你会弄乱我的头发。”

芬奇博士说:“我们要最后演练一遍吗?”

亨利发现他们在客厅跳舞。当他看见琼· 露易丝的新身段时,眨了眨眼,然后轻轻拍拍芬奇博士的肩头。“可以容我截舞吗,先生?”

“你简直美翻了,斯库特,”亨利说,“我有东西给你。”

“你看起来也不赖,汉克。”琼· 露易丝说。亨利星期日上教堂穿的蓝色哔叽长裤烫出了锋利刺人的褶子,他的褐色茄克散发着洗涤液的味道;琼· 露易丝认出那条浅蓝色的领带是杰姆的。

“你跳得不错。”亨利说。琼· 露易丝绊了一下。

“别低头看,斯库特!”芬奇博士厉声说,“我告诉过你,就好比端着一杯咖啡。假如你朝杯子看,就会把咖啡洒了。”

阿迪克斯打开怀表。“杰姆最好赶紧出发,假如他要去接艾琳妮的话。他那辆老爷车跑不过三十码。”

杰姆现身时,阿迪克斯让他回去换条领带。当他再度现身时,阿迪克斯给了他家里那辆车的钥匙,还有一点钱,并告诫他时速不准超过五十码。

“这样吧,”在适时赞美了琼· 露易丝一番后,杰姆说,“你们可以全部坐那辆福特车去,你们就不必跟我大老远去阿伯茨维尔了。”

芬奇博士抚弄着他的外套口袋。“你们怎么去与我无关,”他说,“赶紧走吧。你们这么盛装华服地站我旁边,让我感到很紧张。琼· 露易丝都开始出汗了。进来吧,卡尔。”

卡波妮正羞怯地站在走廊里,对这场面勉强表示认可。她整了整亨利的领带,摘去杰姆外套上肉眼看不见的绒絮,请琼· 露易丝到厨房来一趟。

“我觉得我应该把胸垫缝到衣服里。”她满腹疑虑地说。

亨利高喊道,快一点,否则芬奇博士要中风了。

“我不会有事的,卡尔。”

琼· 露易丝回到客厅,发现她的叔叔正强压着来势汹汹的烦躁,与她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他悠闲地站着,手插在口袋里。“你们还是赶快出发吧,”阿迪克斯说,“亚历山德拉马上就到——她一回来你们就得迟到。”

他们走到前廊上时,亨利停住脚步。“我忘了!”他大叫一声,然后奔向杰姆的房间。他回来时拿着一个盒子,微微一鞠躬,把盒子呈给琼· 露易丝:“送给你的,芬奇小姐。”他说。盒子里是两朵粉红的山茶花。

“汉——克,”琼· 露易丝说,“这是买的啊!”

“大老远从莫比尔订的,”亨利说,“随六点钟的班车送来的。”

“我该戴在哪儿呢?”

“我的小祖宗啊,戴在该戴的地方!”芬奇博士忍无可忍了,“过来!”

他一把夺过琼· 露易丝手中的山茶花,别在她的肩头,目光严厉地直瞪着她的假胸。“现在,你能行行好,走出这栋屋子了吗?”

“我忘了拿手袋。”

芬奇博士掏出手绢,抹了一把下巴。“亨利,”他说,“去把那鬼东西发动起来。等会儿我跟她一起和你在前面见。”

她与父亲吻别,道了晚安。他说:“祝你玩得尽兴。”

梅科姆县高中体育馆用气球和红白色的皱纹纸饰带布置得别有情调。一张长长的桌子放在最里面;纸杯、一盘盘三明治和餐巾纸环绕着两个装满紫色混合饮料的潘趣酒盆。体育馆的地板新打了蜡,篮球架叠起来,直顶到天花板。青枝绿叶围饰着舞台前方,舞台中央不知为什么立着几个硬纸板做的硕大的红字母“MCHS”,这是梅科姆县高中的缩写。

“很漂亮,不是吗?”琼· 露易丝说。

“看上去可真不赖,”亨利说,“不举行比赛时这儿岂不是显得更宽敞?”

他们加入一群围站在潘趣酒盆旁的师兄弟和姐妹的行列。很明显,那群人对琼· 露易丝刮目相看。她天天见的女生向她打听,她的裙子是哪里买的,仿佛她们的裙子都不是在那儿买的。“金斯伯格的店。卡波妮挑的。”她说。几个学弟,几年前和她还是水火不容的,这会儿忸怩地与她攀谈起来。

亨利递给她一杯潘趣酒,她嘀咕:“假如你想继续和高年级学生聊天什么的,尽管去,我没事。”

亨利朝她微笑。“你是我的舞伴,斯库特。”

“我知道,但你不必觉得非要——”

亨利大笑。“我没有觉得做哪件事是义务。我真心邀请你来。我们跳舞吧。”

“好的,但慢一点。”

他拉着她,转到场地中央。大喇叭播送着一支舒缓的乐曲,琼· 露易丝有条理地暗数着拍子,跳完了整支曲子,只犯了一个错。

随着夜色渐深,她发现她的表现差强人意。好几个男生在曲子中间截她做舞伴,而当她流露出想脱身而不得的迹象时,亨利从未走远。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在播吉特巴舞曲时坐于一旁,并避开带有南美色彩的音乐。亨利说,等她学会了一边讲话一边跳舞,她将是万人迷。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会结束。

杰姆和艾琳妮的入场引起一阵骚动。杰姆被选为毕业班最帅的帅哥,这是一个中肯的评价:他遗传了他母亲又大又圆的褐色眼睛和芬奇家的浓眉,五官匀称。艾琳妮是成熟优雅的最佳典范。她身穿一条紧身的绿色塔夫绸礼服,脚蹬高跟鞋,她翩翩起舞时,几十个手镯在她手腕上叮当作响。她有碧绿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巧笑倩兮,属于万无一失会令杰姆为之情迷的那类女孩。

杰姆尽本分和琼· 露易丝跳了一支舞,告诉她,她表现得很好,但她的鼻子油光闪亮,对此她反讥说,他的嘴上有口红。曲子结束后,杰姆把她交给了亨利。“我不敢相信,你六月份要去参军了,”她说,“这听起来,让你显得如此老成。”

亨利正欲张嘴回应,突然两眼一瞪,紧紧把她搂入怀中。

“出什么事了,汉克?”

“你不觉得这里面很热吗?我们出去吧。”

琼· 露易丝试图挣脱,但他把她抱得很紧,迈着舞步,走出侧门,步入夜色中。

“你怎么啦,汉克?是不是我说了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绕到教学楼的前面。

“啊——”亨利说。他握着她的双手。“亲爱的,”他说,“看看你的前面。”

“这儿乌漆墨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么摸一摸。”

她摸了摸,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右侧的胸垫跑到了胸口中央,左侧的胸垫几乎滑到了她的左腋下。她急忙把它们拉回原位,眼泪夺眶而出。

她在校舍的台阶上坐下,亨利坐在她旁边,用手臂搂着她的肩。等她止住哭泣后,她说:“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就是刚才,我发誓。”

“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已经笑话我很久了?”

亨利摇摇头。“我觉得没有人注意到,斯库特。听着,杰姆就在我之前和你跳的舞,假如他注意到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杰姆满脑子都是艾琳妮,就算有龙卷风朝他奔来,他也看不见。”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再也没脸面对他们了。”

亨利拥了拥她的肩膀。“斯库特,我发誓,那东西是在我们跳舞时滑脱的。用点逻辑想一想——假如有人看见,他们准会告诉你的,你清楚这一点。”

“不,我不清楚。他们只会窃窃私语和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们的反应。”

“毕业班的人不会,”亨利沉着地说,“自从杰姆进来以后,你一直在和橄榄球队的人跳舞。”

的确。队员一个接一个地请她跳舞——那是杰姆暗中安排的,确保她玩得愉快。

“此外,”亨利继续说道,“我反正对他们没有好感。你在他们中间时举手投足显得不太自然。”

她心头被蜇了一下。她说:“你的意思是,我在他们中间时像个小丑吗?没有他们时,我也像个小丑。”

“我的意思是,你完全不是琼· 露易丝。”他补充道,“你一点也不像小丑,在我看来,你很好。”

“谢谢你这么说,汉克,但你只是说说而已。我浑身胖得不是地方,而且——”

亨利大叫起来。“你才多大啊?还不到十五。你还在继续发育哪。这不,你记得格拉迪丝· 格里尔森吗?记得他们以前称她为‘肥臀’吗?”

“汉——克!”

“喂,瞧她现在。”

格拉迪丝· 格里尔森,毕业班比较讨喜的花瓶之一,经历过和琼· 露易丝一样的苦恼,且程度更深。“她现在苗条极了,不是吗?”

亨利说话的语气显出大将之风:“听着,斯库特,那东西会让你在今晚剩下的时光里不得安宁。你最好把它摘了。”

“不。我们回家吧。”

“我们不回家,我们要再进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不!”

“别闹了,斯库特,我说了我们要再进去,所以把那玩意儿摘了!”

“送我回家,亨利。”

亨利狂躁地把手伸到她连衣裙的领口里面,不带一丝欲求,把那气人的装备拉了出来,往夜色中一扔,尽可能抛到最远。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外形的变化,亨利说,这就证明,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以为大家从头到尾都在看她。

第二天是上学日,舞会在十一点散场。亨利松开油门让福特车滑过芬奇家的车道,然后在楝树下停住。他和琼· 露易丝走向前门,在为她开门前,亨利伸出双臂轻轻抱了她一下,并吻了她。她感觉两颊发烧。

“再一次,祝你好运。”他说。

他又亲了她一下,在她身后关上门。她听见他吹着口哨,跑步穿过马路,直奔他的住处。

她饥肠辘辘地踮着脚走过走廊去厨房。在经过她父亲的房间时,她看见门底下透出一线光。她敲敲门,走了进去。阿迪克斯在床上看书。

“玩得可愉快?”

“我玩得太——痛快了,”她说,“阿迪克斯啊?”

“嗯?”

“你觉得汉克是不是比我大太多了?”

“什么?”

“没什么。晚安。”

第二天上午,她因为对亨利动了情而心事重重,好不容易挨到点名结束,班主任宣布,第一堂课上课铃一响,初中班和高中班将有一个特别集会,这时她才回过神来。

在去大礼堂的途中,她脑子里想着的尽是有望见到亨利,至于马费特小姐有什么话要讲,她兴趣寥寥。估计又是推销战时公债。

梅科姆县高中的校长是一位名叫查尔斯· 图费特的先生,为了抵消名字带来的消极联想,他习惯摆出一副使他酷似五分硬币上那个印第安人的表情。图费特先生的个性暮气沉沉,他灰心丧气,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教育学教授,对年轻人毫无感情。他来自密西西比的山区,这使他在梅科姆县落了下风:精明务实的山里人不理解沿海平原的梦想家,图费特先生也不例外。他刚到梅科姆县时,一来就通告家长,他们的孩子是他生平见过的最粗野无礼的,他们只适合学干农活,足球和篮球是浪费时间,幸好他不喜欢兴趣小组和课外活动,因为上学和人生一样,是一项商业企划。

他的学生们,从年龄最大到年龄最小的,反应雷同:始终容忍图费特先生,但大多时候对他置之不理。

琼· 露易丝和她班上的同学坐在礼堂的中部区块。毕业班坐在后方,与她隔着过道,因此转头看亨利很容易。杰姆坐在他旁边,睥睨着眼睛,不作声,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他上午素来都是这副样子。图费特先生面向他们,发布了几条公告,琼· 露易丝感到庆幸,他正在消耗第一堂课的时间,这就是说,不用上数学课了。在她转身之际,图费特先生进入了正题:

他一生中遇到过各式各样的学生,他说,有的带枪上学,但他从未见识过像他今早走上人行道时看到的如此道德败坏的行为。

琼· 露易丝与旁边的人交换了下眼色。“他在发什么神经?”她低语道。“天知道。”她左边的那位回答。

他们是否意识到此般恶行罪不可恕?他希望让他们了解,这个国家在打仗,正当我们的男儿——我们的兄弟和儿孙——在为我们战斗和牺牲之际,有人对他们做出下流的侮辱之举,犯下这一恶行的人为人不齿。

琼· 露易丝环视四周茫茫一片困惑的面孔。她可以在公开场合轻而易举地认出过失当事人,可她看到的全是木然的惊讶。

而且图费特先生会在休会前宣布他知道是谁干的,假如此人想获得宽大处理,请他带着写好的检查,在两点之前到他办公室去。

图费特先生肆意滥用这有史以来校长们最老套的伎俩着实让人反感,集会的学生压抑着满腔厌恶跟着他来到教学楼前面。

“他就爱书面招供,”琼· 露易丝对她的同伴说,“他以为这样做就具有法律效力。”

“没错,他只相信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一个人说。

“然后,只要是写下来的,他一概信以为真。”另一个人说。

“莫非有人在人行道上画了纳粹的标志?”第三个人说。

“行啦。”琼· 露易丝说。

他们绕过教学楼,立定。似乎没有哪里不对:路面干净,前门完好,灌木丛未受破坏。

图费特先生等全校人到齐后,极其照顾镜头地向上一指。“瞧,”他说,“你们每个人,都瞧一瞧!”

图费特先生很爱国。他是每次公债运动的主席,他在战争动员集会上发表冗长啰唆的讲话,他倡议并自认为万分骄傲的提案,是一块巨型看板,应他的要求竖立在前面的操场上,公布以下梅科姆县高中毕业生在服役,为国效力。他的学生认为图费特先生竖这块看板的用心更为阴暗:他向他们每个人征收二十五美分,把这算作是他自己的功劳。

顺着图费特先生的手指,琼· 露易丝望向那块看板。上面写着,为国效。遮去最后一个字,在晨风中轻轻飘动的是她的胸垫。

“我明确地告诉你们,”图费特先生说,“今天下午两点钟前,我的办公桌上最好有一份签了名的检查书。昨晚,我就在校园里,”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说,“行了,上课去吧。”

这是个好主意。他总是偷偷摸摸出现在学校舞会场所附近,企图逮到有人卿卿我我。他朝停着的车子里张望,并击打灌木丛。说不定他看见了他们。汉克为什么非要把那玩意儿扔了不可呢?

“他是在吓唬人,”课间休息时杰姆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有可能不是。”

他们在学校的食堂。琼· 露易丝努力表现得不惹人注目。全校人在笑声、恐惧和好奇中炸开了锅。

“别说了,你们这些人,让我去向他招供吧。”她说。

“不要犯傻,琼· 露易丝。你知道他是想瞎猫捉死耗子。毕竟,事情是我干的。”亨利说。

“哎呀,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东西是我的!”

“我明白汉克的心情,斯库特,”杰姆说,“他不能让你去自首。”

“我没明白为什么不行。”

“讲了多少遍了,我反正不能让你去,就这么简单。你难道还不明白?”

“不明白。”

“琼· 露易丝,你是我昨晚的舞伴——”

“我这辈子永远无法理解男人。”她说。她对亨利的爱意荡然无存了。“你不用保护我,汉克。今早我不是你的舞伴。你知道,你不能去向他招供。”

“绝对不能,汉克,”杰姆说,“他会扣留你的毕业证。”

毕业证对亨利的意义比对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更为重要。他们中有些人就算被开除也没事,大不了去上寄宿学校。

“你这样做正中他的下怀,”杰姆说,“在毕业前两个星期把你开除,他干得出来。”

“所以让我去吧,”琼· 露易丝说,“我巴不得被开除呢。”她说的是真话,上学令她烦透了。

“这不是重点,斯库特。你就是不能去。我可以解释——不,我不能,其实,”亨利说,他开始意识到冲动行事可能造成的后果,“我什么也解释不了。”

“好啦,”杰姆说,“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汉克,我认为他是在吓唬人,但很有可能他不是。你知道,他四处潜行,说不定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听个一清二楚,你们几乎就在他办公室的窗下——”

“可他的办公室没有开灯。”琼· 露易丝说。

“——他就爱坐在黑暗中。假如斯库特向他坦白,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可假如你向他坦白,他铁定把你开除,而你非毕业不可,小子。”

“杰姆,”琼· 露易丝说,“你讲得很头头是道,但对我们毫无助益——”

“你的情势,照我看,汉克,”杰姆根本不搭理他妹妹,镇定自若地说,“你要是去自首,就死翘翘了;要是不自首,也死翘翘。”

“我——”

“哦,住口,斯库特!”亨利怒喝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要是让你去自首,我就永远没法再抬起头来了吗?”

“哎——哟,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英雄!”

亨利跳了起来。“等一下!”他喊道,“杰姆,把车钥匙给我,替我去一下自习室。我会回来上经济课。”

杰姆说:“马费特小姐会听见你出校门的,汉克。”

“不,他听不见。我会把车推到路上。而且,他会在自习室。”

从图费特先生看守的自习室逃课并不难。他个人对他的学生并不上心,只知道那些捣蛋鬼的名字。图书馆的座位是事先分配好的,但如果谁明确表示不愿去参加自习,队伍就并拢;位于该排最尾端的人把余下的椅子搬到外面的走廊上,等下课后重新放回去。

琼· 露易丝的注意力丝毫不在她的英语老师身上,经过五十分钟的煎熬后,她在去上公民课的途中被亨利拦了下来。

“嗨,听着,”他简练地说,“照我讲的做,你去向他招供。这么写……”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她打开笔记本。

“这么写:‘敬爱的图费特先生。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我的。’签上你的全名。最好用钢笔抄写一遍,这样他就会相信。好,你到快正午时去,把这交给他。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快到正午时去。”

她去上公民课时,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成群的学生聚集在走廊里,嘀咕窃笑。她镇定地面对龇牙咧嘴的笑容和友好的眨眼,没有发作——他们简直都令她心情好转了。只有大人才会事事都往坏处想,她心想,并认定她的同学相信的内容和杰姆与汉克所传播的差不多。可他们为什么要讲出去呢?他们将成为永远的笑柄——他们不会在乎,因为他们即将毕业,可她还得在这儿再待三年。不,马费特小姐会将她开除,阿迪克斯会送她去别的什么地方上学。阿迪克斯会在马费特小姐告诉他那骇人听闻的事件时大发雷霆。哎,还好,这让汉克得以脱身。他和杰姆逞强斗勇了一阵子,但最终她是对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用钢笔誊写了她的自白书,随着正午的临近,她的士气大为衰减。通常,没有比和马费特小姐争吵更令她享受的事了,这家伙如此愚钝,因而只要注意保持一副严肃悲伤的神情,几乎对他说什么都可以。但今天,她没有兴致雄辩理论。她感到紧张,并因此瞧不起自己。

在沿走廊往他办公室走时,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在集会上称之为下流、道德败坏;他会怎么对全镇人说呢?梅科姆镇流言盛行,将会有各种说法,传回阿迪克斯的耳中——

图费特先生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气冲冲地盯着桌面。“你来干什么?”他说,头都没抬。

“我想把这个交给您,校长。”她边说边本能地向后退却。

图费特先生接过她的纸条,看都没看就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琼· 露易丝有种大跌眼镜的感觉。

“啊,图费特先生,”她说,“按照您的要求,我来向您承认——那东西是我在金斯伯格的店里买的。”她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完全无意——”

图费特先生抬起头,脸气得通红。“你别站在那儿,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自我教书以来,我从未遇到过——”

现在她骑虎难下了。

可是她越听越觉得图费特先生的话是泛泛地针对全体学生,而非针对她,只是在重复他一早的心情。最后他得出定论,总结这股不良之风是梅科姆县促成的。这时,她打断他说:

“图费特先生,我只想说,我做的事不该归咎于大家——您不必把气出在每个人身上。”

图费特先生紧抓着他办公桌的边缘,咬牙切齿地说:“作为对这番放肆之举的惩罚,你准备放学后留校一小时,年轻的女士!”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图费特先生,”她说,“我想这里面有点误会。我不是非常——”

“你不懂,是吗?那么我拿给你看!”

图费特先生一把扬起厚厚一沓活页纸,冲着她挥舞。

“小姐,你是第一百零五位。”

琼· 露易丝翻看那一页页纸。内容都一样,每张上都写着“敬爱的图费特先生,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我的”,然后签着全校九年级以上每个女生的名字。

她沉思着站了片刻,想不出能说什么对图费特先生有帮助的话,便悄悄溜出了他的办公室。

“他彻底垮了。”他们开车回家吃饭的途中,杰姆评论说。琼· 露易丝坐在她哥哥和亨利中间,他们认真地听她叙述图费特先生的反应。

“汉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她说,“你到底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亨利深深抽了一口他的烟,把烟灰弹出窗外。“我咨询了我的律师。”他很摆谱地说。

琼· 露易丝用手捂住嘴。

“当然,”亨利说,“你们知道,从我和大人的膝盖一样高开始,他就一直关照我的事务,所以我就去了一趟镇上,向他说明此事。我直接征求他的意见。”

“是阿迪克斯让你这么做的?”琼· 露易丝惊叹地问。

“不,他没有让我这么做,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兜了一会儿圈子,说那归结为一个平衡权益之类的问题,说我处在一个相当有趣但岌岌可危的位置。他坐在椅子里转了个圈,眺望窗外,说他总是尽量设身处地从客户的角度……”亨利停顿了一下。

“接着说。”

“哦,他说由于我的麻烦极其微妙,而且既然没有证据显示犯罪动机,他乐得迷惑一下陪审员——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接下来,嗬,我就不知道了。”

“噢,汉克,你知道的。”

“好吧,他讲了一些法不责众的道理,说,假如他是我的话,他不会妄想串供做伪证,但据他所知,所有的胸垫看起来都一样,他能为我做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些了。他说,他会在月底寄账单给我。我还没走出办公室便想到了这个点子!”

琼· 露易丝说:“汉克——他有没有讲,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对你说的?”汉克朝她转过身去,“他可一个字也不会同你讲。他不能。你难道不知道,对律师说的所有事情都是保密的?”

哗啦。她把纸杯在桌子上压平,把脑海中的这些面孔压个粉碎。现在是两点钟,太阳当空,和昨天的太阳、明天的太阳一样。

地狱是永恒的分离。她做了什么,让她必须这样度过余生,伸出手渴望抓住他们,秘密地回到过去,而不是迈向现在?我是他们的骨血,我已扎根进这块土地,这是我的家。可我和他们不是一脉相承,土地不在乎谁扎根进来,在鸡尾酒会上,我是一个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