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在回家的两周里,弗兰克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父母,并且第一次意识到父母为了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不管天气状况如何,老赫里尔先生总会开车出去拜访他那些零星分布的客户,下午则会出去散步。从五点到七点,他会在门诊室接见病人,并且常常会在半夜被叫醒,然后奔赴五英里远的一处农宅去为病人看病。父亲有长期的实践经验,虽然医疗知识可能不是很全面,但却足够使用;他那些古老的药方,那些烈性的手术,在乡下人和农民中比任何新式的治疗方法都受欢迎。此外,他还给病人们带去了很多额外的东西,愉快的建议,并在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时表明自己的看法。因此,他毫无疑问成了二十英里内最受欢迎和信任的医生。但他的生活是单调的,并且全年无休,即使有收入,那收入也是非常微薄的。三十年来,这位善良的男人同他妻子一起,将他们挣的为数不多的钱一点儿一点儿地为他们的独子积攒起来。不管是在牛津还是在伦敦,他们都没有要求儿子节约过,只是给他钱。他们为儿子感到骄傲,尽管知道他可能还要依靠他们很长时间,但还是坚持让他租住在哈利街可能最好的房子里。长期的艰苦劳动带来了纯粹的幸福,因为这个被爱着的男孩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这让他们只是感谢上帝的仁慈,而完全忘了自身的辛劳。

“父亲,你为这辛苦的工作而厌倦过吗?”弗兰克问道。

“这只是个习惯问题,我就适合这个——乡间医生。然后,我得到了回报,因为有一天,你可能就成了行业的领先者;当有一天,人们为你作传的时候,会有一个章节提及到费内的老弗兰克,那个最早让你爱上医学的人。”

“但我们不会再工作很久了,”赫里尔夫人说,“因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存够退休的钱,然后到离你近一些的地方去生活了。弗兰克,有时我们真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每次都要和你分开这么长时间真是太煎熬了。”

这声音中带着颤抖,让弗兰克感到很无力。他怎么能为了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便毁掉他们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希望呢?这一定会给他们带来无可比拟的痛苦。只要父母还活着,他就必须背负着他们套在他身上的锁链,继续他在伦敦那体面稳定的生活。

“你们对我太好了,”他说,“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要向你们证明,我很感激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会更加的积极进取,让你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变得更有价值。”

但当弗兰克来到杰斯顿时——这是卡斯汀洋夫妇在多塞特郡的住所——他的幽默诙谐通通都转化为了讽刺。考虑到自己的健康原因,莱依小姐最终并未去参加这次聚会,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和雷吉却和弗兰克乘了同一班火车;保罗的母亲,那位同几位朋友一起组织起这次聚会的人,也在几小时后到达了。

一个白头发的消瘦女人带着一顶奇特的帽子出现在大家眼前,这位老卡斯汀洋太太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萨默塞特郡的班布里奇家,她是这个家族唯一还活着的代表。她总是为自己的血统感到无比自豪,从不掩饰自己对那些姓氏不如自己高贵的人的蔑视。无知、狭隘、缺乏教养,她鄙视这些尘世的不幸,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优越而感到自豪;不仅是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即使是保罗取而代之的现在,她仍是紧握着钱袋,暴虐地对待杰斯顿及周围村庄的人。自从发现自己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女继承人后,她便形成了那讨人厌的性格,她常常冲着她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那位四十岁左右的谦虚的未婚女子,那位满足地陪她一起吃饭并为她服务的人发脾气;还有这位老妇人发自内心感到厌恶的儿媳,她总是不忘记提醒儿媳,她挥霍的可是她的钱财。只有保罗一人能够影响她,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相信,就像鸭子会游泳一样,拥有他们家族姓氏的人也是上帝在人类中的代表,是拥有非凡禀赋的人,他们的语言便是律法,他们的要求必须得到遵守。弗兰克从前只知道卡斯汀洋先生在伦敦声名狼藉,现在,他发现,他还是一切问题的仲裁人。不管是见仁见智的问题,还是事实,他的判断总是没有人质疑;他对艺术和科学的见解就像他的政治理论一样,是老实的人们唯一可以信奉的真理。他一旦开口,一切便已经毋庸置疑,如要对他进行反驳,则无异于是要跟地震这类事物进行争辩。然而即使是保罗,在他妈妈的定期访问结束后,通常也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的强迫习惯及独特的机智对答使真正的交流变得极为困难。

“谢天谢地,我可不姓卡斯汀洋,”她习惯性地说,“我是班布里奇家的,我想你很难在英格兰的这个区域找到一个比我们更好的家庭了。在我嫁到你们家以前,你们卡斯汀洋家可是一个多余的子儿也没有。”

刚到达的那天,在用晚餐时,弗兰克想要明智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他很快便发现,他完全说不出什么能让身边的人感兴趣的话语;他常常天真地想,谈论一个人的祖先是件很没有教养的事情,但现在他却发现,在这里的有些家庭中,这竟是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那些喜欢谈论这类话题的人里,就包括老卡斯汀洋太太、卡斯汀洋先生及其表兄班布里奇——他是个房产代理人,是个胡须散乱的肥胖的人,衣着很不整洁,并且常常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他说话语速很慢,带着浓厚的多塞特郡口音,在弗兰克看来,他一点儿也不比自己结交的那些农民要好。他们讨论当地的各种八卦,讨论隔壁的绅士以及教区司仪的庸俗。之后,格雷丝·卡斯汀洋走向了弗兰克。

“他们很可怕吧?”她问道,“我曾经也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忍受这些。保罗的母亲总是以她的钱财和家庭来压我;那个粗鄙的班布里奇宁愿同管家一起吃饭,也不大乐意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与那些下等人谈论天气和庄稼之类的问题;保罗则自以为是万能的上帝。”

然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却被眼前的一派奢华景象迷住了,又一次抢得先机细细阅读了那本值钱的伯克小册子给出的,她正做客的这个家族的内容;她发现这些书页被翻了很多次,并且其间有些记录还用蓝色的笔重重加粗了。房间内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历史,老卡斯汀洋太太尤其喜爱为大家讲述这些历史,虽然她由衷地看不起她所嫁的家庭,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庭确实要胜过很多其他家庭。这里有约翰·卡斯汀洋先生搜集的书——他是目前这位卡斯汀洋先生的爷爷;我们目前的这位卡斯汀洋先生还有一位舅姥爷是海军元帅;还有一些排列有序的画像,其中有查理二世时期病弱的女士,有乔治王统治时期的猎狩中的红脸绅士。面对着这一切,巴西特夫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

两天后,弗兰克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充满愤怒地给莱依小姐写了一封信。

明智的女人!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一想到要到杰斯顿拜访便会陷入绝望的境地了。我现在特别无聊,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即使是我独自待在卧室时,也忍不住想要发狂,荒谬地想要躺到地板上号叫。你本应该仁慈地警告我,但我想你恐怕怀着一些卑劣的想法,想让我来享受这好客之人的面包,然后听他们泄露各种秘密:为了达到目的,你遏制住了良心想要发出的声音,并堵上耳朵,以便自己能有一些好的感觉。我本应该给你写一封六页纸的长信,然而我此刻已被愤怒所填满,虽然我为自己此刻在说主人的坏话而感到有些不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想象一下,一幢乔治王朝时代的房子,空间开阔,比例均衡并且高贵典雅,堆满了最精致的齐本德尔式和谢拉顿式的家具,墙上挂着由皮特·莱利或是罗姆尼所作的画,还有精美的挂毯;旁边有一个带深深的沼泽地并且树木茂盛的公园,在这片景观面前,人们总忍不住要跪下来崇拜。这村庄周围群山起伏,可爱又肥沃;它属于那些没有任何崇高理想的人们,人们的日常谈话中没有任何思想,所有情感都是琐碎而肮脏的。要意识到,他们从心底里鄙视我,因为我正是他们口中的唯物主义者。这让我不得不说,这个美丽的地方竟是由一头自大的蠢驴、一个愚昧的妇人、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泼妇以及一个粗鲁无礼的年轻人所有,这些人如果继续这么下去的话,只能落到栖身于杂货店的密室中的下场。除非卡斯汀洋太太能够怀上自己的小孩,否则班布里奇以后便将继承这家庭的一切,那将成为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去过伊顿,并在牛津待过一年,但后来因为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而且行为举止就像那些每周挣十三先令的劳工般粗鲁而被退学了。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只是每隔一年便会去伦敦参观农业展。不过我还是不要再提他好了。每天,巴洛·巴西特夫人总是饶有兴趣地听卡斯汀洋太太讲自己的家族逸事,雷吉跟着卡斯汀洋先生一起吃喝,而我则是陷于自己的绝望与痛苦。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被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逗乐,可是我很难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然而她却极善于阿谀奉承。当我问她有没有感到过无聊时,她很严肃地看着我并回答说:“哦,不,赫里尔医生,我从来不会被上流人士弄到无聊。”每当谈话戛然而止或是卡斯汀洋太太情绪失控时,她总会指着一些自己已经相当熟悉的图画或是装饰品,问这些东西是如何来到这个家里的——其实对于这些物品的来历,她已经听过千百遍了。“你居然还不知道这个!”老妇人这时便会叫道,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卡斯汀洋家已故的人,或是画像上那些爱傻笑的妇女——从图片上便可以看出,她们的肝脏一定被她们的紧身衣压迫得变了形。这就是一个女人为了每年有三十英镑以及食宿所要做的事情!我好怀念老皇后街那间吸烟室以及和你的谈话啊!我现在得出结论,我只喜欢两类人的生活——一是您的那种生活,二是三流演员那种生活:在那群人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无赖,而女人都是毫无掩饰的放荡,即使你在讲话时拼错了一些词,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和这两类人在一起时,我会感到非常舒服。我并不是总想着要省掉吐气音,但如果能和那些在我偶尔犯了此类错误时不会大惊小怪的人在一起,那将会是种极大的解脱。

您永远的,

弗兰克·赫里尔

如果换做是莱依小姐,她在杰斯顿观察到的东西将会更多,并看到悲剧中的一些喜剧色彩。又累又不快乐的格雷丝·卡斯汀洋一心把雷吉的来访当做是焦虑的一个暂时解脱;因为她近来越来越多地受到良心的折磨,只有当她的情人来到她身边时,她才能摆脱自己对保罗的愧疚。她已在学着体味保罗那隐藏在自大背后的柔情,他那可爱的自信更是凸显了她行为的可鄙。在丈夫面前,她总是感到内疚,因此也没有好心情。但只要雷吉在她身边,格雷丝便能忘记其他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永不满足的激情;她开始向自己妥协,只去看雷吉身上的优点,并忘掉他曾经多么卑劣地利用自己;似乎她只能通过紧紧地抓住雷吉的爱,才能保持住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而一旦她失去了这点,她的世界便只剩下绝望和耻辱的黑夜。此外,她现在感到非常满足,因为在杰斯顿,没有其他什么人、事、物可以同她争抢雷吉;他们可以快乐地一起散步,并在静静的乡村里重温他们刚在一起时的那份温情。

但让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沮丧的是,雷吉似乎在刻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到达的那个早晨,她叫他一起去公园散步,他欣然答应了,但等到卡斯汀洋太太上楼戴好帽子下来后,发现保罗和巴西特夫人也在大厅等着她。

“雷吉说您想要带我们看看公园的景色,”巴西特夫人说,“我们能一起出去走走可真是太好了。”

“那是当然。”卡斯汀洋太太回答说。

她生气地看了雷吉一眼,他也没想要逃避这眼神,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出去之后,他也尽量与其他人保持在听力可及的范围内。午饭后,他同弗兰克待在一起,于是直到傍晚时分,卡斯汀洋太太才找到一个单独和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叫上你母亲和我们一起出去?”她压低声音,急速地问道,“你知道我想和你单独聊聊的。”

“亲爱的,我们必须小心。你婆婆就像猫一样盯着我们,我敢肯定她一定看出点儿什么来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我必须要和你单独聊聊。”卡斯汀洋太太绝望地叫道。

“别傻了!”

“等大家都睡着以后,我会来这里等你。”

“那你可就有得等了,因为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她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约翰斯顿小姐便加入了他们,雷吉显得比往常更为机警,并积极地将约翰斯顿小姐引入他们的谈话中来。此刻的格雷丝感到非常不快,但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痛,只是直直地盯着雷吉,猜想着他那为邪恶而沾沾自喜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感觉到了面对他时的无能为力——尽管她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恶心,他会像玩弄一只小猫那样残酷地玩弄她,直到他尽兴为止,直到那时,他才会使出最后一击。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仍旧使着这相同的把戏,只是更为小心,这样他便不必在其他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和卡斯汀洋太太相处了;他满怀恶意,总是以伤害她为乐。他说了很多过分赞扬的话,这让保罗非常高兴,就像是密友般地利用、戏弄并嘲笑她。非常喜欢此类玩笑的老卡斯汀洋太太因此特别喜爱雷吉,即使她发现她所讨厌的儿媳对此类善意的玩笑感到非常痛苦,也丝毫没有减弱她对雷吉的喜爱。格雷丝面带笑容地面对这一切,并不时附上咯咯的笑声,但她的心口显然在滴血。对此,麻木不仁的雷吉感到尤为快乐,因为是他拿着烧红的刀戳出了那流血的伤口。当她独自一人并不再需要任何掩饰时,她总是痛苦地哭泣,又是发狂又是痛苦地想,为什么她那炙热的爱恋换来的却是如此令人费解的仇恨。为了让雷吉能爱上她,她几乎已经穷尽了所有努力,除了全身心地去爱他之外,她也一直对他非常好。

“他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她哭泣着说,“我却已经竭尽全力帮助他了。”

近来,她甚至试图要给他带来一些好的影响,她劝他少喝点儿酒,也不要太奢侈。她很仰慕他,甚至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然而却引来了他的怨恨。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最终,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折磨了,既然雷吉不愿给她任何机会,她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一个。然而这是他们在此地做客的最后一日了,他更是进一步提高了警惕。由于预感到格雷丝可能要强迫与他进行会面,他一直小心留意着,绝不让自己有一个人的时候。在道完晚安并同其他男士一起退到吸烟室之后,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卡斯汀洋太太却决定,在他就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之前,绝不让他离开,因此,尽管很明白自己的构想非常危险,但她还是坚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当雷吉因为避开了她而得意地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时,他发现卡斯汀洋太太正在他房间里坐着等他。

“天哪!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叫道,第一次失掉了他那份沉着镇静,“弗兰克很可能会跟我一起进来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在她的华服和闪闪发光的钻石映衬下,卡斯汀洋太太显得更为憔悴和苍白。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从容地同雷吉讲话。

“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我?”她问,“我需要一个解释。你究竟想怎样?”

“哦,谢天谢地,别再提这个了!我感到很恶心。你不会以为我过来只是为了和你丈夫在一起,并且愚弄你吧?不管你怎么看,我为自己是个绅士而感到自豪。”

卡斯汀洋太太非常生气地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再来谈什么荣耀已经晚了,不是吗?你可以编个更好的故事给我听吗?”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为什么你总以为我是在骗你?”

“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你总是在撒谎。”

他耸耸肩,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从容地看着格雷丝,似乎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她用突然不再平静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只有一点,你最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你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告诉你,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她绝望地叫道,“你不再在乎我了吗?”

“好吧,既然你坚持要问,我就不妨告诉你吧。我觉得我们的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

“雷吉!”

“我想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放弃花天酒地的恶习了,我要安定下来。我对之前的事情感到恶心了。”

他这会儿并没有看着格雷丝,只是不安地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格雷丝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因为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为了现实。

“我觉得你是有别人了。”

“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啊,你这个混蛋!我真是个大笨蛋,居然会在乎你这种人!”

他冷笑了一声,然而却并没有回答她。她飞快地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

“雷吉,你一定是向我隐藏了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他慢慢将眼睛转向她,格雷丝又看到了她所熟悉的那张因生气而变得阴沉的脸。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什么?”那一刻,她感到无法相信,“你母亲从未向我提及过此事。”

他笑了。

“你不会认为她知道吧?”

“那么,我去告诉她怎样?”心烦意乱的格雷丝很快地轻声说道,她只知道,必须要阻止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你不能结婚,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这太无耻了,我是不会让你结婚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它。哦,雷吉,雷吉,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别傻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想要结婚并安定下来。”

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他,绝望、愤怒和仇恨的表情轮番在她脸上出现。

“我们走着瞧!”她恶毒地说道。

雷吉走向她,使劲儿抓紧她的肩膀,让她感到了无法忍受的疼痛。

“听着,别跟我玩什么小把戏!如果我发现你在我的轮上添了辐条,我会将你抖出来的。亲爱的,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会将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寄去你婆婆那里。”

格雷丝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

“你答应我你会烧毁那些信的。”

“告诉你吧,我不仅是要应付你一个女人。所以我向来喜欢握有一两件武器在手里,因此我想,留着你的信或许会有用的。它们可是很好的阅读材料,不是吗?”

他看到了这些话在格雷丝身上所起到的效果,于是放开了她;她蹒跚着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吓得浑身颤抖。雷吉却一点儿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并不是个坏脾气的混蛋,但如果有人想要暗算我,我知道应该怎样进行回击。”

一时之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突然,她眼光一闪,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不认为你真会将牵涉你自己的丑闻公之于众。”

“亲爱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他回答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事呢?我母亲可能会感到恶心,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难道连你从我这里拿走很多钱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也不在乎吗?你不要忘了,我是花钱买你的,我是花了钱的,我的朋友。就在这最后的六个月里,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两百英镑;你以为别人若知道了这些,还会跟你继续来往吗?”

她看到一阵羞赧爬上了他那黑黑的脸颊,于是便带着取胜的音调继续她的进攻。

“我第一次寄钱给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会接受它;因为你接受了,我才知道你是个多么低级的无赖。我也有你写信问我要钱以及写信感谢我给你钱的信。我将它们保留下来,不是为了拥有可以对付你的武器,而是因为我爱你,将你碰过的一切都视为珍宝。”

她站起身来,轻蔑地说出了这些话。她希望这可以伤到雷吉;她想要伤害他的自尊,想要让他痛苦,让他难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丑闻,让所有人知道你不过是个下流的无赖。哦,我很乐于看到你被逐出你的俱乐部,我想要看到人们在大街上鄙视你!你难道不知道,法律让那些以并不比你卑鄙的手段获得了钱财的人进监狱了吗?”

雷吉大步走向她,但这时的格雷丝已经不再害怕了。她嘲笑他;他则将脸贴近了她。

“听着,给我出去,否则我会给你一顿让你终生难忘的痛打。谢天谢地,我们现在彻底完了。出去——出去!”

她很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说一句话,径直朝门边走去。她不再担心什么,直接从雷吉的房间往自己房间走去,她的思绪在不断地翻腾,仿佛魔鬼正在击打着她的脑髓;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觉得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就像是生命的终结,就像是一切的终结。她那苍白的脸上仍然带着怒气和怨恨。她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时,刚好碰见了保罗;那一瞬间,她开始惊慌失措,然而危险很快便远离了她。

“格雷丝,我一直在找你,”他说,“我一直在想,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刚才和巴西特夫人聊天去了,”她很快地回答说,“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想不出来。我刚刚去楼下,看你有没有在那里。”

“我希望你没有跟踪我并监视我的行踪。”她暴躁地叫道。

“亲爱的,对不起,我并不想要那么做。”他就那么在门口站着。

“我的天啊,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她说,“但不要这样让门大开着。”

“我待两分钟就走。”他温柔地说道。

“你想怎样?”

她取下了那些像火圈一样灼烧着她脖子的珠宝。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告诉你。我为房产上出的一点儿问题感到难过。”

“哦,亲爱的保罗,”她不耐烦地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上就不要烦我了;你知道我并不关心那些财产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班布里奇,我们不是花钱请他来料理此事的吗?”

“亲爱的,我想要听听你的建议。”

“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头疼!我感觉我都痛得想要大声尖叫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满是关切的样子。

“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对不起,我打扰你了。疼得很厉害吗?”

格雷丝抬起头来看着他,嘴上一阵痉挛。他是那么深爱着她,那么宽容,不管她做了什么,他总是会原谅她。

“我真是个卑鄙小人!”她叫道,“你怎么能在我对你做过极可怕的事情后还那么喜欢我呢?”

“亲爱的,”他笑着说道,“我不会因为你头疼而责怪你的。”

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伸出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开始泪如泉涌。

“哦,保罗,保罗,你对我太好了。我真希望我是个好老婆。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

他抱住她,温柔地吻着她那涂满脂粉、苍白憔悴并且已经有了皱纹的脸。

“亲爱的,我已经有个最好的老婆了。”

“哦,保罗,为什么我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我们似乎总是不在一起生活。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一个可以做我们自己的地方。我们一起离开英国好吗?我厌倦了见人,我厌倦了社交。”

“亲爱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吧。”

他突然觉得无比幸福,他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一切。他想要待在老婆身边,帮她脱下衣服,但她却求他离开。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起来太疲倦了。”他说着,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

“明天一早就好了,那时,我们便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我会试着对你更好——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的爱。”

“亲爱的,晚安。”

他轻轻地关上门,把她留在了自己的思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