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书信七 复信

朱丽!是您来的信!……都七年未见到您的来信了!……是的,是您写的;我认得出来,我感觉得出来:我的眼睛怎能认错我的心永不能忘记的笔迹呢?怎么!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您还会拼写我的名字!……在写这个名字的时候,您的手一点儿都没抖吗?我有点糊涂了,但这却要怪您。信的格式、信纸的折叠、所用的印章、信上的地址,总之,信中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大有不同。您的心和您的手相互矛盾。唉!您怎么能用原先的笔体来书写另一些感情呢?

您也许认为我还一心念着您往日的一封封来信,所以觉得非写这封信不可。您这就错了。我现在很好;我现在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或者说您不再是过去的您了;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您除了风韵依然,善良依旧而外,我觉得您身上的其他一切都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这让我颇感惊讶。我的这一发现可以事先打消您的担心。我根本不是在凭借自己的意志力,而是凭借可以使我取意志力而代之的感情。我完全清楚,为了维护我已不再追求的女人的荣誉,我应该如何去做,因此,我应该把往日的爱慕升华为敬重。我心中充满着对您的感激之情,我同以往一样地爱你,这是真的,但是,使我对您非常依恋的原因却是我理智的恢复。理智向我展示的您的真实面貌,使我比因爱情的缘故都更加地了解您。请您相信,如果我现在仍然怀着罪恶的念头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地爱恋您了。

自打我不再干荒唐事,以及目光敏锐的沃尔玛帮我分析了我的真实情感之后,我学会了如何更好地认识自己,对自己的弱点也不那么担心了。尽管这种弱点还在让我想入非非,尽管往日的错误仍让我回想起来感到甜蜜,但是只要它不会损害您的荣誉,我的心就踏实了,而且,使我误入歧途的胡思乱想虽然仍旧在纠缠着我,但却让我得以避开真正的危险。

啊,朱丽!有一些印象是永恒的,是不会因时间的流逝或有意淡忘而消失的。伤口尽管是愈合了,但伤痕依然留存;而这种伤痕是一种不可拆封的铅封,它在保护心灵不会受到再一次的侵袭。见异思迁与忠贞爱情是格格不入的:真正的情人人虽变而心却不会变;他会始终如一地在爱着。就我而言,我已经结束了爱,但是,尽管我已不再属于您,但我仍旧处于您的关怀之下。我已不再害怕接近您,但您的忠告却让我害怕去接近另一个女人。不,朱丽,不,可敬的女人,您在我身上将永远看到的是您的朋友,是您重美德的恋人,但是,我们的爱情、我们唯一的初恋将永远不会从我心中消失。我的青春花朵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也不会凋零。即使我再活上几百年,我青春时代的美好时光对我来说也不会再来,但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之中消失。尽管我们已不再是我们原先的样子,我也不可能忘记我们原先是一种什么样儿。好了,现在就来谈谈您表姐吧。

亲爱的朋友,必须承认,自从我不敢再瞻仰您的芳容之后,我便对她的英姿颇感兴趣了。有谁能够对眼前的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儿不注目凝视的呢?当我又见到她时,我真是太高兴了;自从我远行之后,她的音容笑貌已深印在我的心里,印象更加地深刻。我心中的圣坛虽然已经关闭,但她的形象却留在圣殿里面了。不知不觉之中,我对她便采取了如果当初没有遇上您可能就会采取的态度,而也只有您能够让我辨别出她使我感觉到的东西与爱情的差异。理智一旦摆脱掉那种可怕的情欲,就能与温馨的友情融合在一起。难道这种友情因此就变成为爱情了吗?朱丽啊!两者相去甚远呀!这其中哪儿有什么激情呀?哪儿有什么顶礼膜拜呀?哪儿有那种比理智本身更高雅、更强烈、更美好千百倍的理性的心醉神迷呀?一种转瞬即逝的烈火燃烧了我,一阵短暂的欲念攫住过我,让我神魂颠倒,神不守舍,但却都已过去了。我又觉得她和我之间只是好友的关系,彼此真诚地互敬互爱,倾诉友情。两个情人会这样互敬互爱吗?不,情人之间是没有“您我”二字的,因为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合二为一了。

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动心吗?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她很美,她是您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对她心存感激,因此我很爱她;她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对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能报答得完吗?让我怎么把一种亲切的感情从那深深的感激中排除掉呢?唉!老实说,我在她与您之间,将永远不会有片刻的平静的。

女人啊女人!既是稀世珍宝又是红颜祸水,大自然把你们造就得楚楚动人,就是想要折磨我们的,谁冒犯你们,就必将受到惩罚,谁要是害怕你们,你们就纠缠着谁,无论对你们是恨还是爱,我们都会受到伤害,无论是追求你们还是避着你们,都得遭受惩罚!……你们美丽动人,令人心醉神迷,让人怜香惜玉,你们既实实在在地存在在眼前,又虚无缥缈地飘忽不定,你们既是痛苦的深渊又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乡!啊,美貌的女人,你们比周围的一切都让世上的男人们恐惧,谁要是相信你们那骗人的平静模样,谁就得遭殃!你们在兴风作浪,让人类不得安宁。啊,朱丽!啊,克莱尔!你们让我付出巨大代价的这种友谊,你们竟然还敢向我吹嘘它呀!我一直生活在狂风暴雨之中,而掀起这风暴的始终都是你们。你们让我的心灵经受了多么巨大的多种多样的冲击啊!日内瓦湖的风浪与浩瀚的海洋的汹涌波涛毫不相同。湖里的风浪虽急但小,而且始终不停,虽然构不成汹涌的波涛,但有时候也会把小船颠翻,弄沉。但是,大海上,表面上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总有一股潜流在缓缓流动,使人感到忽上忽下,不知不觉地便被送到远方,你还以为仍然停留在原地,其实已经是到了天涯海角。

这就是您的魅力与她的魅力对我所产生的不同的影响。我的初恋,那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唯一爱情,那除了自身控制而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得住的爱情,在我心中不知不觉地油然而生,竟至使我做了它的俘虏,我仍茫然不知:我已经堕落了,但却还没有认为自己是误入了歧途。在爱情的狂风中,我忽而被吹到天空,忽而又被吹进深渊;等到风停心静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与此相反,当我在她的身旁时,我发现,我感到自己很是局促,而且把这种局促不安想象得比实际情况更加严重;我感受过一些激奋时刻,但却是短暂的,没有延续性的;我会有片刻的神不守舍,但不一会儿心情就平静了下来:波涛虽然在颠簸着我这条船,但它依然平稳地往前行驶着;任凭风儿如何劲吹,但总也鼓不起船上的风帆;我的心虽然赞美她的风采,但却没有非分之想;我发现她比我想象的更美,但我靠近她时比远离她时更加害怕:这种反应几乎与您给我的感觉正好相反,而我在克拉朗的时候,总在感受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响。

没错,自从我离开克拉朗之后,她有时来看望过我,但表情严肃多了。遗憾的是,我很难有机会单独见到她。我现在终于见到她了,这已足矣;她给我留下的不是爱情,而是局促不安。

这就是我对您和她的真实想法。除了你们二人以外,其他女人我都没放在心上;长期痛苦的折磨已经让我把她们全都忘掉了:

我人到中年,一生追求已然结束。

痛苦赋予我以力量,使我克制住欲念,战胜了诱惑。当一个人在受苦受难时,他是没有什么欲念的;而且,您也教会我如何以克制的方法消除欲念。遭遇一次不幸的情爱,反而会让人增加聪明才智。我的心灵可以说是已经成为控制我一切欲念的中枢;当我心平气静时,我没有任何的欲念。请你们两人让我心如止水吧,从今往后,它将永远保持平静。

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对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您为了使我免去失却幸福之虞,为什么却偏偏要用残忍的手段剥夺我的幸福呢?您为了夺走我的胜利果实,竟然要我再次进行艰苦的搏斗,您这不是存心的么?您这不是无端地重又酿造一个已经被战胜了的危险吗?您身边还有那么多的危险,为什么还要把我召唤到您的身边来呀?或者说,当我有资格留在您的身边时,您为什么要把我从您身边赶走呀?您这不是在让您丈夫又白操心了吗?您既然铁了心要让您丈夫的关切付之东流,那您干吗要让您丈夫去操那份闲心呢?您为什么不对他说:“让他走得远远的,因为我本来就想把他打发走的?”唉!您越是为我担心,就越是应该把我尽快地召回来。不,并不是在您的身边才会有危险;恰恰是您不在我身边时,才会有危险,而且我怕的就是您不在我身边。如果那个可怕的朱丽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话,我便可以躲到德·沃尔玛夫人身边去,我的心也就随之会平静下来;如果这个避难之所被剥夺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远离她的话,我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我到处都能见到克莱尔或朱丽。在过去,在现在,克莱尔和朱丽都在轮番地搅乱着我的心绪,因此,我那始终都在胡思乱想的心,只有见到您的时候,才能得以平静,只有在您的身边,我才能控制住自己。我怎么才能跟您解释清楚我在接近您时所感受到的这种变化呢?您对我仍然像从前一样地具有影响力,但其效果却是完全不同的;您从前让我神魂颠倒的那种影响力,在压制我的激情的同时,变得更加具有威力,更加崇高伟大;平静、安详代替了往日的那种情欲所带来的心潮难平;我的心始终与您的心融合在一起,曾经像您的心一样地爱过,现在也像您的心一样地平静下来。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只是一种间歇;我在您身边时,总在毫无结果地想要升华到您的高度,一离开您,马上就又跌落到原先的水平。说实在的,朱丽,我觉得自己有两个灵魂,而其中的那个好的灵魂留在了您的手中。啊!您想把我与它分开吗?

您仍在担心我在感情上会犯错误吗?您在担心一个闷闷不乐的、已青春不再的人的余年吗?您在担心在您的监护之下的那几个年轻人吗?您对我不放心的地方,心明眼亮的沃尔玛却并不担心!啊,上帝!您对我的种种担心让我感到多么羞辱啊!在您的心目中,我这个朋友连您最次的仆人也不如!我可以原谅您把我看得这么差劲儿,但永远不能原谅您不为恢复自己应有的荣誉而努力。不,不,我从我自己燃起的烈火中得到了升华;我不再具有一个普通人的种种毛病了。摆脱了过去的那种样子之后,如果我再有片刻犯浑的话,我将躲到天涯海角去,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觉得自己躲得仍不够远。

什么!我会破坏我非常喜爱的那种可爱的秩序?我会玷污我曾怀着无比尊敬的心情住过的纯净安宁的地方?我会成为一个懦夫?……唉!即使是最无可救药的人,见到这番美好情景,难道会不有所触动吗?在这样的一个避难之所,他怎么会不老老实实地做人呢?他不仅不会把自己的恶习带到这儿来,反而会在这儿改掉自己的恶习的……您担心谁呀,朱丽?是担心我吗?……这难道不是太晚了吗?……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我会吗?……亲爱的朋友,放心大胆地把您家的大门向我敞开吧;对我来说,您的家就是美德的圣殿;在您的家里,我随处可见美德的威严偶像,而且,我只有在您的身边才能尊奉它。是的,我并不是天使,但是,我将住在天使们的屋子里,我将以他们为榜样:如果我不愿意向他们学习的话,我就会躲开他们的。

您看得出来,我迟迟不谈您信中的主要之点,如果我把它视做一件大好事的话,我本应首先考虑这一问题的,并且会只谈这个问题的!啊,朱丽!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是我无可比拟的好友!您在把那个您自身的宝贵的另一半,把那个世界上除您而外最弥足珍贵的宝贝奉献给我的时候,如果此事能够成真的话,您这是在赐予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的恩惠。爱情,盲目的爱情可以迫使您奉献您自己,但是,把您的朋友奉献给我,这是您对我敬重的一个毋庸置疑的明证。自此时此刻起,我真的认为自己是个有才有德之人,因为我受到了您的尊敬。但是,您对我如此尊敬让我真的是左右为难啊!如果我接受下来,我有可能辜负您的敬重,而为了不辜负您的敬重,我就必须拒绝它。您是了解我的,您就判断一下我的话对不对吧。光是让您那可爱的表姐为我所爱还不够,还必须让她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才行。我必须知道,她将会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吗?她能不能够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她能否达到她本应享有的那份爱,取决不取决于我呀?唉!如果您想让我同她结合在一起的话,您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把心奉献给她呢?您为什么不让我用心的初恋之情用来回报她对我萌发的新的感情呢?爱过您的人还有资格去爱她吗?只有像贤达善良的奥尔伯那样宁静而自由的心灵才配去呵护她,只有像奥尔伯那样的人才有资格接替他,否则,当她一想到自己的亡夫,两相比较,继任者就会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了,继任者的温温吞吞、漫不经心的爱非但无法减轻她丧夫之痛,反而会使她更加怀念她的亡夫的。她很可能会把一个对她怀有感激之情的好友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丈夫的。这么一来,对她又有何益呢?她会大大地受到损害的。她那重情而细腻的心灵会深受这一损害的影响的;而我呢,当我见她成天因我而郁闷烦恼,而又无法为她排忧遣愁时,我又如何受得了啊?唉!我甚至因此而先她痛苦地死去。不,朱丽,我绝不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损害她的幸福。我正因为太爱她了,所以反而不能娶她。

至于我的幸福?不,如果我不能让她幸福的话,我自己还能幸福吗?夫妻之间,哪一个人能只顾自己的命运而不管对方的命运的?尽管夫妻双方各有各的快乐与痛苦,但双方难道不应该同甘共苦吗?一方让另一方悲悲切切,最终自己不也要郁郁寡欢吗?她痛苦我必然痛苦,即使她对我再好,我也仍然不会幸福的。即使妻子贤惠而美丽,衣食无忧,生活平静,样样俱全,但我的心,唯独我的心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使我虽身在福中,但却是个不幸福的人。

如果说我现在在她的身旁感到无比幸福的话,那么一旦我们的朋友关系又密切了一步,结为连理的话,这种幸福不仅不会增加,反而会减少,我所感受到的快乐将会全部消失。她喜欢同我开玩笑,这有可能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但那只是有别人在场时,她才对我表示这么亲切的。我可能在她身边有时会非常热情,但那也只是因为有您在我身边,我不用再去想您的缘故。在她和我单独见面时,也是因为有了您,我们才感到非常快乐的。我们越是接近,我们就越是在想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那条“纽带”,我们的友谊就更加的亲密,我们就会因谈起您而更加地亲热。因此,您女友永难忘怀、您男友更是珍惜有加的千百种往事,把我们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如果换了另一种关系,那就必须把它抛弃掉。要不然,我们的那些非常非常温馨甜蜜的回忆岂不是构成了对她的一种不忠吗?我怎么有脸把自己可敬可爱的妻子当成知己,向她倾诉令她伤心的我的旧情呢?我的那颗心将再也不敢向她诉说心里话了,我一见到她,心扉便会紧紧地关闭起来的。由于不敢同她谈起您,很快,我也就不再会跟她谈论我自己了。考虑到义务与荣誉,我不得不对她处处小心谨慎,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了外人,再也听不到她对我的忠告,再也见不到她让我开窍,为我拨开迷雾,纠正我的错误。难道她所企盼的是这么一种回报吗?难道这就是我爱她、报答她的方式吗?难道我这样做会让她和我得到幸福吗?

朱丽,您难道忘了我俩一起发的誓吗?就我来说,我一点儿也没忘记。我虽失去了一切,唯独没有失去我对您的誓言;我将把它带到坟墓里去。我活着不能属于您,那么我至死都将是个自由身。如果我必须对此发誓的话,我今天就可以发誓。如果说结婚是一项应尽的义务的话,那么更加应尽的义务则是不能给任何人造成痛苦。如果我去另结良缘的话,那我会因未能与自己苦苦追求的意中人结成秦晋之好而抱憾终生的。如果我和另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的话,我无法摆脱往日的那种情愫,到头来,我自己将非常痛苦,同时也让对方感到不幸。我会要求她给予我期待于您的那种幸福。我会把她与您进行不该有的比较!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忍受得了这个的?唉!不能与您结合已让我痛不欲生,又让我与另一个女人结为伴侣,这让我如何受得了呀?

亲爱的朋友,别动摇我的决心了吧,否则我的生活就难以平静了;我已心灰意冷,您就别再搅扰我的这颗心了,以免我因了无生趣的生活又增添种种痛苦,以致旧的伤口又被打开来。自从我回来之后,我感到自己对您的女友更加的感兴趣了,但我并未因此就大惊小怪了,因为我十分清楚,以我现在的心情,我是不可能让自己的感情走得太远的,而且,当我发现在我以往对她的深情厚谊之外,又增添了这种新的兴味时,我非常庆幸这种激奋能帮我转移注意力,使我见到您时不再那么的痛苦了。这种激奋含有某种爱情的甜蜜,而无爱情的痛苦。我见到她时非常高兴,但却并没有存着占有她的心;我愿像去年冬天那样同你们一起共度我的一生,我发现在你们两人中间,我的心灵是平静的,这种心灵的平静缓解了道德的严格约束,并使我觉得按道德办事有其可爱之处。即使我会一时冲动的话,周围的一切会让我克制自己,消除杂念的:比这更危险的许多危险我都战胜了,所以我什么危险都不再害怕。我对您的女友是既敬重又喜爱,仅此而已。当我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时,我同时就会想到我与她的那种珍贵的友谊,因此就不会越雷池一步,致使我们的这种友谊遭到破坏。即使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过头的话,让她产生误解或听不明白。即使她有时觉得我对她过于殷勤,她也清楚我内心里并非有意要这么表现的。我在她身边的那半年是什么样儿,我今生今世都将是什么样儿。除您而外,我未发现有任何女人像她那么完美的,而且,即使她比您更完美,我觉得我也只能是在从未做过您的情人的情况之下,才会成为她的情人的。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必须跟您说说我对您的来信的看法。我从您的信中发现,您不仅战战兢兢,顾虑重重,而且自己在吓唬自己,认为必须处处防范,才能万无一失。这种过分的胆怯,同过分的自信一样,都是很危险的。如果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危机四伏,左躲右防,结果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不能自拔;如果老是无端地战战兢兢,怕这怕那,真正遇到危险时,反而看不清,结果便因疏忽大意而遭殃。您抽空再看看爱德华绅士去年就此问题给您写的那封信吧;您会从他的信中找到对您在许多方面都有所助益的忠言良策的。我绝对没有指责您的忠贞的意思;您的忠贞如同您本人一样地可敬可爱,十分感人;您丈夫对此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但您可要当心,老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您会适得其反,反而得不到安宁,总以为到处都存在着危险,到头来,对谁都不敢相信了。亲爱的朋友,道德就像是战争状态,为了在其中生存下去,总得不断地跟自己进行某些战斗的,这一点难道您不明白吗?我们应该少考虑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而要多关心一点我们自己,以便我们能够具有应付一切情况的心理准备。如果说一味地等待机会肯定会失去所有的机会的话,那么过于胆小怕事则会使我们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老去想什么诱惑不诱惑的,这很不好,即使是为了避免受诱惑而这么想,也是没有好处的。别人将永远不会看见我去铤而走险,不会看见我与女人单独相会的,但是,无论上苍今后将把我安置在什么样的一种环境中,我因在克拉朗度过的那八个月而完全信赖自己,我不再担心有谁能夺去您使我有资格享有的奖赏。我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软弱了;我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进行更艰苦的斗争了;我已经尝尽了后悔的苦涩;我也尝到了胜利的甜美。经过这么一些比较对照之后,我在需要做出抉择时不会迟疑不决的了;一切之一切,包括我过去所犯的错误在内,都是我未来的一种保障。

我不想再同您讨论什么世界的秩序和构成世界的人类的趋向问题了,我只想告诉您,关于这些超出人类智慧范围的问题,人类只能根据自己所看到的事物来推论自己所看不到的事物,人类只能通过类比的方法来判断自己所看到的事物,而且所有的类比对于那些规律都是通用的,这一点您好像并不赞同。即使是理智,以及我们从上帝那儿得到的最神圣的思想,都是同这一观点相吻合的,因为,尽管上帝具有无穷的力量,无须采取什么办法来简便工作,但他还是愿意寻找最便捷的道路,少走不必要的弯路,以达到目的。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便赋予人类以完成他要求他们完成使命的种种必不可少的才能;当我们向上帝祈求赋予我们行善的能力时,其实是多此一举,他已经把我们想要祈求的一切都给予我们了。他赋予我们理智,以使我们明辨善与恶,他赋予我们良心,以使我们去爱,他赋予我们自由,以使我们可去抉择。这是天资,是上帝的恩赐;由于我们大家都接受了这种恩赐,所以我们都应该运用这种神授天资。

我听见不少反对人类的自由的论调,我对这一派胡言鄙夷不屑,因为有这么一个大言不惭者枉自向我证明,说我并不是自由的,可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比他的所有论据都更加的有力,把他的论据驳得体无完肤;无论我采取什么立场,无论我思考什么问题,我都清楚地感觉到,我改变不改变立场,完全取决于我自己。他们的那种流派无论说得如何头头是道,都不具有任何的说服力,而这恰恰是因为他们论证得太多,他们既反对真理又反对谎言,而且,不管自由是否存在,他们都在运用他们的那套理论来拼命证明自由并不存在。按他们的说法,就算是上帝,也不可能是自由的,“自由”这个词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忘乎所以了,但并不是因为解决了问题,而是用幻想代替了问题的存在。他们开始时,假设一切有智慧的生物全都是被动的,随即便从这一假设推断出一些结论来,以证明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主动的。他们找到了多么简便的方法呀!如果他们指出他们的对手也是这么推理的话,那他们可就没有道理了。我们根本不说我们是主动的,自由的,可我们却感觉到我们是主动的和自由的。应该由他们来证明,不仅要证明这种感觉可能会让我们产生错觉,而且还要证明它确确实实让我们产生了错觉。克洛恩主教指出,物质和物体虽然表面上无任何变化,但实际上并不存在了;我们能不能单凭他的这句话就认为物质和物体不存在了呢?在这一点上,表面比实际更加的重要,我看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因此,我并不认为,上帝以各种方法满足了人类的需求之后,还会给这个人而不给另一个人一些特别的帮助,因为滥用上帝给予人类的帮助的人是不配受到上帝特别帮助的,而善于利用上帝的帮助的人则又无须得到上帝的特别帮助。认为上帝在偏袒某一些人,这种观点是对上帝的公正的侮辱。当有人宣称这种蛊惑人心的观点正是源自《圣经》的时候,我首要的职责难道不应该是维护上帝的荣誉吗?尽管我对圣书的文字应该有所尊敬,但我更应该尊重它的作者;我宁可相信《圣经》被人篡改或晦涩,也不愿相信上帝不公或心怀恶意。圣保罗不愿听花瓶问陶瓷工:“你为何把我做成这个样子?”如果陶瓷工只要求花瓶具有他制作它时所期待的功用的话,圣保罗的不满倒是很有道理的;而如果陶瓷工指责花瓶不具备他当初制作它时没有设想的功用的话,花瓶要这么质问陶瓷工难道就错了吗?

由此就可以推论祈祷无用吗?但愿上帝勿使我失去这些我克服弱点的手段!所有一切能使我们接近上帝的精神活动都能使我们超越自己;我们在祈求上帝的帮助时,我们就会渐渐地接近他。使我们改变的并不是上帝,是我们自己在接近上帝时在自己改变自己。我们所有可以向上帝提出的要求,我们都能自行解决;正如您所说的,一个人在承认自己的弱点的同时,就在增添力量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过分地依赖祈祷,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那么,他虽然在接近上帝,但却失落了。一个人一味地寻求上帝的恩赐,他就放弃了理智;为了获得上帝的一种恩赐,他也在践踏上帝的另一种恩赐;一个人总在想要上帝的指引,也就把上帝赐予我们的智慧丧失掉了。我们有什么资格想要强迫上帝创造一个奇迹呢?

您是知道的,即使是好事,做过了头也要受到责难的,就说虔诚吧,虔诚过了头,就变成狂热了。您的信仰非常纯洁,不会发展到狂热的程度,但是,产生迷乱的过度行为总是在迷乱之前就开始了的,所以您必须对这种开始阶段有所警惕。我经常听见您责怪苦行僧们精神恍惚;您知道这种精神恍惚是怎么产生的吗?是因为他们祈祷的时间过长,超过了人的忍受能力的缘故。时间过长,精神就疲惫,想象力便活跃起来,产生了幻觉,就以为自己受到了上帝的启示,成了先知,而理性与智慧均已丧失,便陷入到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中。您经常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沉思默想,不停地祈祷;您还没见过虔信派教徒,便读起他们的书来。您喜欢看善良的费讷隆的书,我从未责备过您,但是,您对他的门徒们的书又怎么办呢?您看穆拉的书,我也看他的书,但我选择的是他的《通信集》,可您却看的是他的《神授本能》。您看看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您该为这个贤明之人的误入歧途而悲哀,并且好好想想自己。虔诚的女人,虔诚的女基督徒,您难道将只做一个虔诚的人吗?

可亲可敬的朋友,我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听从您的劝告,但我要像个父亲似的恳切地向您说出我的意见。自从美德非但没有判断我们的联系,反而使我们的关系更加难解难分之后,美德的义务与友谊的权利融合在了一起。共同的教训对我俩都很适合,而共同的利益又在指引着我们。我们的心灵每每在相互沟通时,我们的目光每每相遇时,都会向我们二人奉献一种使我俩共同升华的诚实而光荣的事物;我俩每个人的臻于完善总是有益于对方的。不过,尽管我们凡事共同商量,但决定却并非共同做出的,做出决定的只是您。啊,您一直在决定着我的命运,那您就继续做我命运的主宰吧;您考虑一下我的看法,然后告诉我。无论您命令我做什么,我都遵令行事;我起码要做到值得您不吝赐教,继续指引着我。即使我将再也见不到您,您也总是在我的身边,您将永远指导我的行动;哪怕您剥夺了我担负教育您的孩子们的荣幸,您也绝对剥夺不了我从您身上学到的美德;美德是您心灵的结晶,我的心灵获得了它,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夺走。

请您直截了当地把您的意见告诉我吧,朱丽。现在,我已经把我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都向您说出来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您就直说了吧。您是知道的,我的命运与我的那位卓绝的好友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这件事我还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我没有把这封信和您的来信给他看过。如果他得知您不赞成他的计划,或者不如说是您丈夫的计划,他自己也会不同意这个计划的;而我这么做,并不是对您的顾虑重重有看法,只不过是觉得等您决定了之后再让他知道更合适些。在这一期间,我会找一些他所意想不到的借口,推迟我们的行期,而且,他肯定会赞成我们的理由的。就我而言,我宁可永不再见您,也不愿意只是为了向您再道一声永别而见您。让我学会在您家里像个外人似的生活,那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我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