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之旅
播音员的声音传来:“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位上坐稳,系好安全带。”此时,早月正怔怔地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泰国男乘务员用略带怪味的日语传达的信息:
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位上坐稳,系好安全带。
早月正在冒汗。热得不得了,简直像闷在蒸汽中。浑身火烧火燎,尼龙长筒袜和胸罩都令人不堪忍耐,恨不能一古脑儿一脱为快。她抬起头环视四周,但觉得热的似乎只她一人,商务舱里的其他乘客全都躲开冷气孔,把毛巾被拉到肩部缩起身子瞌睡。大概是瞬间热感。早月咬起嘴唇,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方面来忘掉热。她打开刚才看过的书。但不用说,热根本忘不掉,热得非比一般,而到曼谷还有相当一些时间。她向走过来的空姐讨水喝,从手袋中掏出药瓶,吞下一片一直忘了吃的荷尔蒙。
她再次心想,更年期这玩意儿想必是神对人类——对活个没完没了的人类的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警告(或捉弄)。也就在一百年前,人类的平均寿命连五十都不到,停经后活上二三十年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属例外。什么甲状腺不再正常分泌荷尔蒙所带来的生存困扰啦,什么停经后雌激素的减少同阿尔茨海默病之间可能有必然关系啦等等,根本算不上令人头痛的问题。对大多数人来说,保证每天像样的饭食更是当务之急。如此想来,归根结蒂,医学的发达岂非将人类具有的问题更多地推出水面,并使之明细化、复杂化了?
少顷,机舱又响起播音员的声音。这回是英语:“诸位旅客中如果有医生,恳请同乘务员联系。”
估计飞机上出现了病人。早月想报名响应,又转念作罢。以前在同样情况下曾两次出头,但两次都和同乘一架飞机的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撞在一起。诊所医生具有指挥若定的老将风度,还好像有一种眼力,一眼就看出早月不过是没有实践经验的专业病理医生。“不要紧,我一个人处理得了,您放心休息好了。”他们冷静地微微笑道。早月于是没头没脑地嗫嚅着表白一句,返回座位,继续看不三不四的电影录像。
问题是,说不定这架飞机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具有医生资格的人,或者病人的甲状腺免疫系统出了严重问题也未可知。万一这样——概率固然不高——即使我这样的人也可能派上用场。她吸了口气,按下手边的乘务员呼叫钮。
世界甲状腺大会在曼谷马利奥特会议中心举行,会期四天。与其说是会议,莫如说更像世界性的合家欢——与会者都是甲状腺专门医师,大家几乎全部相识,不相识的有人介绍。世界真小。白天有学术报告会,有公开讨论会。到了晚上,到处开小型私晚会,亲朋好友聚在一起重温旧情。大家或喝澳大利亚葡萄酒,或谈论甲状腺,或低声聊天,或交换有关职业声望的信息,或从医学角度开很离谱的玩笑,或在卡拉OK酒吧唱“沙滩男孩”的《冲浪女郎》(Surfer Girl)。
曼谷逗留期间,早月主要同过去在底特律时认识的朋友在一起。对早月来说,同他们相聚再开心不过了。她差不多在底特律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十年,连续十年在那里研究甲状腺免疫功能,但其间同从事证券分析的美国丈夫发生了龃龉。对方酗酒倾向一年重似一年,且存在另一个女人,是她很熟悉的女人。两人先是分居,之后带着律师唇枪舌剑吵了一年。丈夫强调说:“最关键的是你不想要小孩!”
三年前离婚好歹调解成了。几个月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她停在医院停车场的本田车的窗玻璃和车头灯被人打破,车头盖板用白漆写道“JAP CAR”。她叫来警察。赶来的大个子黑人警察填写完事件登记表,说:“大夫,这里是底特律。下次要买福特车才行。”
如此一来二去,早月再没心绪在美国住下去了,想回日本。工作也找到了,在东京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多年的研究刚开始见成果,干嘛非要回去?”一起从事研究的印度同行挽留道,“弄得好,拿诺贝尔奖都不是白日梦!”然而早月回国的决心没有变,她身上已有什么短路了。
开完会,早月一个人留在曼谷的宾馆。她对大家说,休假顺利批下来了,准备去附近一处度假村,放松一个星期——看看书,游游泳,在游泳池畔喝冷冰冰的鸡尾酒。“不错嘛,”他们说,“人生是需要舒口气的,对甲状腺也好。”她同朋友们握手、拥抱,约定四年后再会。
翌日一大早,一辆宽大的轿车果然停在宾馆前接她。车是深蓝色的老型号“奔驰”,车身无一污痕,擦得如宝石一般赏心悦目,比新车还漂亮,恍若从某人天花乱坠的幻想中直接开下来的。兼做导游的司机是个六十开外的瘦削的泰国男子,身穿棱角分明的雪白的半袖衫,扎一条黑色丝织领带,戴一副深色太阳镜,皮肤晒得黝黑,脖颈细细长长。来到早月跟前时,没有握手,而代之以双手整齐下垂,日本式地微微低了下头。
“请叫我尼米特好了。”他说,“往下一周时间由我陪您。”
不知这尼米特是其姓名的开头还是后尾,反正他是尼米特。尼米特讲的英语十分优雅客气而又简明易懂。语调既非随随便便的美式,又不是拿腔作调抑扬有致的英式,或者不如说几乎听不出轻重音——以前在哪里听过,而到底是哪里却无从记起。
“拜托了。”早月应道。
两人在空气浑浊、嘈杂、猥琐、烈日炎炎的曼谷街头穿行。车辆挤得开不动,人们相互怒骂,喇叭声简直如空袭警报一般撕裂空气。这还不算,道路正中竟有大象走动,且不止一头两头。早月问尼米特,大象跑来市中心到底干什么。
“乡下人一头接一头把象带进曼谷市区。”尼米特耐心解释,“象原本是在林业上使用的,但光靠林业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就想出个办法:让象进城表演节目来赚外国游客的钱。结果市区大象头数猛增,市民深感不便。何况有的象受惊在街上狂奔乱跑,近来就弄坏了相当数量的车辆。当然警察也是管的,但又不能从象主那里没收象,就算没收了也没地方放。再说饲料费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只好这么听之任之。”
车好歹穿出市区,开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疾驰。他从小隔箱里取出盒式磁带放进音响机,调低音量。爵士乐令人怀念的旋律。在哪里听过。
“可以的话,音量调大点儿好么?”早月说。
“好的。”说着,尼米特调高了音响的音量。曲名是《难以启齿》(I Can't Get Started)。同往日常听的演奏一模一样。
“哈瓦德·马基(Howard Mc Chee)的小号,莱斯特·扬(Lester Young)的高音萨克斯管。”早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在JATP演奏的。”
尼米特扫了一眼早月映在后视镜里的脸:“噢,大夫您也懂爵士乐嘛。喜欢么?”
“父亲是个热心的爵士乐迷。小时候常听来着。同一演奏连放好几遍,就记住了演奏者的名字。说对名字,可以得到糖果,所以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全是老爵士乐,新人可就一无所知了。莱昂内尔·汉普顿(Lionel Hampton),巴德·鲍维尔(Bud Powell),厄尔·海恩斯(Earl Hines),哈里·爱迪逊(Harry“Sweets”Edison),巴克·克莱顿(Buck Clayton)……”
“我也只听老爵士乐。”尼米特说,“令尊做什么工作?”
“也是医生,小儿科。我上高中后不久就去世了。”
“不幸。”尼米特说,“您现在也听爵士乐的?”
她摇摇头:“已经许久没正经听了。结婚对象偏巧讨厌爵士乐,音乐除了歌剧别的几乎一概不听。家里倒是有蛮高级的组合音响,但一放歌剧以外的音乐,他就满脸不快。我猜想,歌剧爱好者恐怕是世界上心胸最狭隘的群体。和丈夫已经分手了,往后即使到死都不听歌剧,我也不至于感到怎么寂寞。”
尼米特轻轻点头,再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握着“奔驰”的方向盘,视线定定地落在前方路面上。他转动方向盘的手势甚为潇洒,手准确地搭在同一位置,以同一角度转动。乐曲换成埃劳尔·加纳(Erroll Gamer)的《四月的回忆》(I'll Remember April),同样撩人情怀。加纳的《海滨音乐会》(Concert by Sea)是父亲百听不厌的唱片。早月闭起眼睛,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父亲患癌症去世之前,她周围的一切无不顺顺当当,糟糕事一件也没发生。而那以后舞台突然变暗(意识到时父亲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掉头转往坏的方向,简直就像开始了毫不相关的另外一章。父亲死后不到一个月,母亲就把一堆爵士乐唱片连同音响装置处理得一干二净。
“您是日本什么地方人?”
“京都。”早月说,“在那里住到十八岁,那以后几乎没回去过。”
“大概、大概京都就在神户旁边吧?”
“远是不远,不过也不是在旁边。至少地震没太受影响。”
尼米特把车开上超车道,轻轻松松一连超过好几辆满载家畜的卡车,而后又转上快车道。
“那比什么都好。上个月神户大地震死了不少人,从新闻报道上看到了,非常令人悲痛。您熟人里边没有住在神户的吗?”
“没有。我的熟人没一个住在神户,我想。”她说。但这不是事实,神户住着那个男人。
尼米特沉默一会儿,之后,他约略朝她这边歪了歪头,说道:“可也真是不可思议,地震这东西。我们从来都深信脚下地面是牢固不动的,甚至有‘脚踏大地’这样的说法。想不到有一天事情突然变得不是那样。本应坚固的地面、岩石竟变得液体一样软软乎乎。在电视新闻上听到了,是叫‘液状化’吧?好在泰国几乎没有大的地震……”
早月背靠座席,闭目合眼,默默倾听埃劳尔·加纳的演奏。恨不得把那个男人垫在什么又硬又重的物体下面,压成肉饼,或者被到处液状化的大地吞进去。
自己长期盼望的只此一事。
尼米特驾驶的车在下午三点到达目的地。正午曾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点停车小憩,早月在那里的自助餐厅喝了一杯泛起粉末的咖啡,吃了半个炸面圈。她预定逗留一个星期的是山里一处高级度假村。一排建筑物坐落在可以俯视山谷溪流的地方,山坡上开满艳丽的原色花朵,鸟儿们一边尖利地叫着,一边在树间飞来飞去。为她安排的房间在一座独立小别墅里,浴室宽敞明亮,床带有雅致的华盖,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一楼服务厅有图书室,可以借书、CD和录像带。到处一尘不染,设施齐全,不惜工本。
“今天路上那么久,想必疲劳了,请慢慢休息,大夫。明天上午十点来接您,带您去游泳池。只要准备毛巾和游泳衣就可以了。”尼米特说。
“游泳池?度假村里不是有个很大的么?听说是这样。”
“度假村里人多拥挤。拉伯特先生告诉我,说您要真真正正地游泳,所以我在附近物色了一处可以正正规规游泳的游泳池。费用另付,但数额不大。保证您满意,我想。”
约翰·拉伯特是为她安排这次旅游行程的美国朋友。此人自红色高棉掌权时起就作为报社特派员在东南亚转来转去,在泰国也有很多朋友。他把尼米特作为导游兼司机推荐给了早月,不无调皮地对她说:“你什么都不用想,总之一切交给尼米特那个人就是,肯定顺顺当当,那个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好的,听你安排。”早月对尼米特说。
“那么,明天十点见。”
早月打开行李,碾平连衣裙和西服裙的皱纹,搭上衣架,之后换上泳衣去游泳池。果然如尼米特所说,当真游泳是不成的。正中有一道漂亮的瀑布,浅水部分孩子们在扔球。她放弃了游泳,躺在阳伞下,要了一杯饮料,接着看加雷新写的小说。看书看累了,便用帽子遮住脸睡一会儿。梦见了兔子。梦很短。一只兔子在铁丝笼里发抖。时值半夜,兔子似乎预感将发生什么。起初她从笼外观察兔子,可意识到时,她本身成了兔子。她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什么的姿影。醒后口中仍有不快的余味。
她知道那个男人住在神户,其住所和电话号码也都知道。她一次也没看丢他的行踪。震后马上往他家打了电话,当然没通。但愿他那房子成了一堆瓦砾,全家身无分文地露宿街头。想到你对我的人生的所作所为,想到你对我本应生下的孩子干的勾当,这点报应岂非罪有应得!
尼米特物色的游泳池从别墅开车要三十分钟,途中翻过一座山,山顶附近是一片有很多猴子的树林。灰毛猴们沿路边坐成一排,以算命似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疾驰而去的汽车。
游泳池位于颇有神秘意味的开阔地带正中。周围全是高墙,一道看上去很重的大铁门。尼米特落下车窗玻璃寒暄一声,门卫马上一声不响地把门打开。沿砂路前行不远,有一座旧的石砌两层楼,楼后有一泓形状狭长的游泳池。破败感多少有一点儿,却是正正规规的游泳池,长二十五米,三条泳道,四周是草坪院落和树林。水很漂亮,无一人影,池畔摆着好几把旧木框帆布椅。四下鸦雀无声,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意下如何?”尼米特问。
“好极了!”早月说,“可是体育俱乐部什么的?”
“像是。不过因为某种缘故,眼下几乎没人用。您一个人只管随便游好了,已经打好招呼了。”
“谢谢。你很能办事。”
“过奖了。”说着,尼米特面无表情地报以一礼。此人甚是古板。
“那边小平房是更衣室,带洗手间和浴室,随便用。我在车附近等着,需要什么,请叫一声。”
早月年轻时就喜欢游泳,一有时间便往体育馆游泳池跑。因为有教练指导,所以学会了正规游法。游泳时可以把各种不快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游得久了,心情便舒展开来,仿佛自己成了空中飞翔的小鸟。由于坚持适度锻炼,迄今为止既未病倒过,又不曾有过什么不适感,多余的肉也没附上身。当然,和年轻时不同,弧形部位已不那么分明了,尤其是腰间死活都有脂肪厚厚地贴将上来。但这也不能苛求,又不是当广告模特。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小五岁,这已相当不错了,她觉得。
中午时分,尼米特用银盘端来冰红茶和三明治。三明治漂亮地切成三角形,里面有蔬菜和奶酪。
“您做的?”早月惊讶地问。
尼米特约略绽开表情:“不是,大夫,我不做饭菜。请人做的。”
她想问是谁,但马上作罢。还是按拉伯特所说,默默地交给尼米特办好了,那样一切都会一帆风顺。蛮有水平的三明治。吃罢休息,用随身带的袖珍放唱机听尼米特借给的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 Sextet)的磁带,看书。午后又游了一会儿,二点来钟返回别墅。
五天时间过得一模一样。她尽情游泳,吃蔬菜奶酪三明治,听音乐,看书,除游泳池外哪也没去。早月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休息,是全然不思不想。
在此游泳的总是早月一个人。这座位于山谷间的游泳池,用的可能是抽上来的地下水,凉津津的,刚下水时凉得令人屏息,要游上好几个来回才能觉得水温恰到好处,身体才能暖和过来。爬泳游累了,便摘了防水镜仰泳。白白的云絮在空中漂浮,鸟儿和蜻蜓从头上飞过。早月心想,若能永远如此多妙。
“你在哪儿学的英语?”游泳归来途中,早月在车上问尼米特。
“我在曼谷市内给一位挪威宝石商开车,开了三十三年。那期间一直用英语同他交谈。”
原来如此,早月明白过来了。这么说,在巴尔的摩那家医院工作时,同事中有一位挪威医生,讲的便是这般模样的英语。语法一丝不苟,语调少有起伏,不出现俚言俗语,而且简洁易懂,但多少有点单调乏味。来泰国居然听到地道的挪威式英语,事情也真奇妙。
“那位先生喜欢爵士乐,在车上总用磁带来听。这样,我作为司机也就自然而然地对爵士乐发生了兴趣。他三年前去世时,连车带磁带让给了我,现在播放的就是其中一盒。”
“就是说,雇主去世后你开始独立,为外国人当导游兼司机了?”
“正是。”尼米特说,“泰国导游兼司机的人固然不少,但自己拥有‘奔驰’的恐怕只我一个。”
“你肯定得到雇主信任来着。”
尼米特沉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之后开口道:“大夫,我是独身,从没结过婚。三十三年时间里,可以说我每天都是那位先生的影子。跟他去所有的地方,帮他做所有的事,简直成了他的一部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模糊起来。”
尼米特略微调低音响的音量。音色厚重的高音萨克斯管正在独奏。
“就说这支曲吧。他对我说:‘好么,尼米特,好好听这曲子,听科尔曼·霍金斯(Colman Hawkins)即兴演奏的每一个音节,一个都不要听漏。竖起耳朵,听他想用一个个音节向我们诉说什么。他诉说的是自由魂——力图从胸中挣脱出去的自由魂的故事。这样的灵魂我身上有,你身上也有。喏,听出来了吧?那热辣辣的喘息,那心的震颤?’我就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全神贯注地听,听出了灵魂的呐喊。但我没有把握,不知是不是果真用自己的耳朵听出的。同一个人相处时间久了,并且言听计从,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他同心同体了。我说的您可理解?”
“大概。”
听尼米特如此述说的时间里,早月蓦然觉得他同主人说不定有同性恋关系。当然这不过是直觉性推测,并无根据。不过倘若这样假设,他的意思似乎就不难理解。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假如人生再一次给到我手上,我也势必做相同的事,完全相同的事。您怎么样呢,大夫?”
“不清楚啊,尼米特。”早月应道,“预料不出。”
尼米特再没作声。他们越过有灰毛猴的山,返回别墅。
最后一天——翌日要回日本那天,游泳归来途中,尼米特把早月领到附近一个村庄。
“大夫,有个请求,”尼米特对着后视镜中的早月说,“一个私人请求。”
“什么事呢?”早月问。
“能给我一个小时左右么?有个地方带您去一下。”
早月说没关系,也没问什么地方。她早已打定主意:凡事只管交给尼米特好了。
那个妇女住在村庄最尽头处一座小房子里。穷村子,破房舍。山坡上是像叠积起来一般的逼仄的水田。家畜又痩又脏。路面全是水洼。到处飘着牛粪味儿。阳物整条探出的公狗四下转来嗅去。50cc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噪音,把泥水溅往两侧。近乎一丝不挂的儿童并立路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尼米特和早月的汽车穿过。早月又吃了一惊,想不到那么高级的度假村近旁就有如此寒碜的村落。
是个老女人,大概快八十岁了。皮肤如粗糙的皮革一般黑乎乎的,深深的皱纹成了纵横的沟壑遍布全身。腰弯了,穿一件尺寸不合身的松松垮垮的裙子。见到她,尼米特合起双手致意,老年妇女也合起双手。
早月同老女人隔桌对坐,尼米特坐在横头。尼米特同老女人先说了一会什么。对方的声音与年龄相比有力得多,牙也似乎完整无缺。随后老女人面对正前方,注视着早月的眼睛,目光敏锐,一眨不眨。给对方一看,早月很有些沉不住气,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关进小屋子无路可逃的小动物。意识到时,她已浑身冒汗,脸上发烧,呼吸变粗,于是想从手袋里掏荷尔蒙片咽下去。但没有水,矿泉水放在车上。
“请把双手放在桌上。”尼米特说。
早月按他说的做了。老女人伸出手,握住早月的右手。那手不大,但很有力。对方一言不发,只管握住早月的手,端视早月的眼睛,如此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两三分钟也未可知)。早月懒懒地回视老女人的眼睛,不时用握在左手里的手帕擦一把额头的汗。十分钟后,老女人大大吁了口气,放开早月的手,随即转向尼米特,用泰语讲了一阵子。尼米特译成英语:
“她说你体内有一颗石子,又白又硬的石子,大小同小孩拳头差不多。至于从哪里来的,她也不知道。”
“石子?”早月问。
“字是写作‘石’。因是日语,她不会念。用黑墨小小地写着什么字。是颗旧石子,想必你带着它度过了好多年月。你一定要把石子扔到什么地方去才行,否则死后烧成灰,也还是有石子剩下。”
接着,老女人转向早月,用缓慢的泰语说了很多。从音调上可以听出内容很重要。尼米特又译成英语:
“不久你可能梦见大蛇,一条从墙洞里长拖拖地爬出来的大蛇。绿色,浑身是鳞。蛇爬出一米左右时,你要抓住它的脖子,抓住别松手。蛇看上去可怕,但不加害于人。所以不要害怕,双手紧紧抓住。用全力抓,把它当成你的命脉,抓到你醒来为止。蛇会把你的石子吞下去的。明白了?”
“可那到底……”
“请说明白了。”尼米特用严肃的声音说。
“明白了。”早月说。
老女人静静地点头,然后再次转向尼米特说了些什么。
“那个人没死。”尼米特翻译道,“完好无损。这或许不是你所希望的,但对你实在是幸运的事。感谢自己的幸运!”
老女人又对尼米特短短地说了一句。
“结束了。”尼米特说,“回别墅吧。”
“那是占卜什么的吧?”车中,早月问尼米特道。
“不是占卜,大夫。如同你治疗人们的身体一样,她治疗人们的心灵。主要预言梦。”
“那样的话,该放下酬金才是吧。事情来得突然,让我好生吃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尼米特准确地快速转动方向盘,拐过山路的急转弯。“我付过了。款额不值得您介意,权作我个人对您的好意好了。”
“这为什么?”
“您很漂亮,大夫。聪明、刚强,但看上去心上总像有一道阴影。往后,你要准备慢慢走向死神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费力太多,就难以死得顺利。必须一点点换挡了。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我说,尼米特。”早月摘下太阳镜,从靠背上欠起身。
“什么,大夫?”
“你可做好顺利死去的准备了?”
“我已死去一半了,大夫。”尼米特像是在诉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天夜里,早月在宽大洁净的床上哭了。她认识到自己正缓缓地向死亡过渡,认识到自己体内有一颗又白又硬的石子,认识到浑身是鳞的绿蛇正潜伏在某处黑暗中。她想起未曾出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个孩子,投进无底井内。她恨一个男人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唯愿他痛苦不堪地死去,为此她甚至在心底盼望发生地震。在某种意义上,那次地震是自己引起的。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心变成了石头,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灰毛猴们在远方山中默默无声地注视着她。“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在机场服务台托运行李后,早月把装在信封里的一百美元递给尼米特,说:“多谢你了,你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休假,这是我个人性质的礼物。”
“让您破费了,谢谢,大夫。”
“对了,尼米特,可有时间和你两人在哪里喝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人走进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转动杯子。
“说实话,我有个秘密,有个以前没向任何人公开的秘密。”早月对尼米特开口道,“一直无法说出口去,始终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度日。但今天我想请你听一听,因为恐怕再见不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母亲一句也没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摊开双手,断然摇头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您要按那老女人说的做,等待梦的到来。我明白您的心情,可一旦诉诸话语,就成了谎言。”
早月吞回话头,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气、吐出。
“等待梦,大夫。”尼米特劝服似的说道,“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抛掉话语。话语会成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触是年轻轻、光滑滑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向保护在高级手套里似的。早月睁眼看他。尼米特松开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于拉普兰。”尼米特说。“您大概知道,拉普兰在挪威也是最北边的地方,有许多驯鹿。夏天没夜晚,冬日没白天。他来泰国怕是因为受够了那里的寒冷,毕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热爱泰国,决心埋骨于泰国,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生身故乡——拉普兰城。他经常向我提起那个小城。尽管如此,三十三年时间里他一次也没返回过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缘由。他也是个身怀石子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让它发出声响。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总之——至少——我的主人是这样跟我讲的。”
“很有些不可思议。”早月说。
“是啊,是不可思议。”尼米特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当时我问主人来着:那么北极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结果主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反问我说:‘喂,尼米特,那么,我们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飞机离陆起飞,系好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了。我将这样重返日本,早月想道。她打算考虑一下将来,旋即作罢。话语将成为石子,尼米特说。她深深缩进座位,合起双眼。她想起在游泳池仰泳时望见的天空颜色,想起埃劳尔·加纳演奏的《四月的回忆》旋律。她想睡一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