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里的脚印
马来半岛最富魅力的地方当属塔纳莫拉。这地方四面临海,沙滩上满是木麻黄树。政府机构仍设在老拉德·赫斯街上荷兰人占领这土地时的驻地,山上还有灰灰的、葡萄牙人统治时期摧毁的堡垒废墟。塔纳莫拉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的商人们在这里修建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房屋,这些房屋就靠着海边。这样,傍晚,当天气凉爽下来后,他们便坐在自家的凉廊里,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惬意,很多家庭在这里定居已有三个世纪之久。他们中很多人早已忘记自己的语言,相互间用马来语或是混杂了其他语言的英语进行交流。这里总能激起人们无尽的想象,因为马来联邦的过去仅仅存在于现存者之先辈的记忆中。
塔纳莫拉曾是中东最繁忙的商业中心:海港上挤满了船只,那些快速帆船和平底帆船就是从这里开始,往中国海驶去。然而现在,它却沉寂了下来。像其他那些曾在人类历史中占据了显要位置,而如今却只能靠回忆那逝去的荣光度日的城市一样,塔纳莫拉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伤感与浪漫。这是一座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小镇,但凡来到这里的陌生人,也会失掉自己本来的激情;不知不觉中,这里轻松、懒散的生活方式便会融入他们的血液。接连出现的几次橡胶热也没能给这里带来繁华,而之后的衰退却加速了小镇的衰败。
欧洲区非常安静,那里装饰整洁又干净。白人们——政府雇员及企业代理人们——的房子竖立在一片巨大的运动场周围,宜人而宽敞的平房掩映在肉桂树丛中;那运动场很大,长满了草,并且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就像是教堂外的草坪那般,事实上,在塔纳莫拉的这一角,那些安静、优美而又与世隔绝的东西可能会让你想起坎特伯雷的某些地方。
这俱乐部面朝大海,是座宽敞却老旧的建筑;它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当你踏入时,会觉得侵扰了它的安宁。这里给人的感觉是,它正因需要变更或是维修而处于关闭状态,而你则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踏入了这并不好客之地。早上,你可能会发现一些过来做生意的耕作者,他们总会在临走前喝上一杯鸡尾酒。下午晚些时候,你可能会发现一两个女士在隐蔽地翻看着《伦敦新闻画报》的过往期刊。傍晚时分,可能会有几个男人踱进来,在台球室坐下,一边看别人打球,一边品着苏卡斯酒。而到了周三,这里会显得更有生气。那一天,楼上的大房间里会有播放音乐的留声机,人们也会从附近的乡村里赶来跳舞。有时,会有好几十个人到场,甚至都可以组织两桌桥牌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碰上了卡特莱特一家。我那时和一个叫作盖斯的人待在一起——他是警察局的头头。那会儿,我正在台球室里坐着,他进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玩桥牌。卡特莱特一家以种植为业,他们周三时来塔纳莫拉,是为了给女儿找点儿乐子。盖斯说,他们都是些很好的人,安静、不招摇,并且都是玩桥牌的能手。我跟着盖斯去了棋牌室,他将我介绍给了那一家人。他们已经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了,卡特莱特夫人那时正在洗牌。她洗牌的样子看起来很专业,这有些鼓舞了我。她一手握着一半的纸牌——她的手看起来又大又有力——熟练地将两部分纸牌交织到一起,咔咔几声,便将纸牌整齐地合二为一。
这看起来就像是变戏法一样。玩牌的人都明白,要经过不断的练习才能达到这番完美状态的。我很清楚,凡能如此熟练地洗牌之人,必然是对纸牌有着由衷的热爱。
“您介意我和我丈夫一起上吗?”卡特莱特夫人问道,“我们互相间赢对方的钱没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会介意。”
我们就这样谈妥了,接着,盖斯和我坐了下来。
卡特莱特夫人快速而巧妙地出了一张王牌,同时,还和盖斯闲谈着一些当地事务。她看起来像是个坏脾气的人,然而事实上却很温厚。
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可是东方女人很容易显老,要猜出她们的年龄其实并不容易),一头白发自顾自地凌乱着;她常常不耐烦地伸出手,将掉到前额的一缕头发捋至脑后。旁人不禁会想,她为何不用一两个发夹,却宁愿忍受这般麻烦。她长着蓝蓝的大眼睛,然而看起来却苍白又疲倦;她的脸上已有皱纹,并且略显蜡黄。我想,是她的嘴让我觉得,她有一种刻薄而又宽容的颇具讽刺意味的特征。这个女人有着清醒的意识,并且不惮于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是个爱讲闲话的玩家(有的人对此感到厌烦,然而却丝毫没有破坏我的兴致,因为我不觉得人们在玩牌的时候就该表现得像是参加葬礼一样),很快,我便发现她是个打趣的能手。她的话往往带有讽刺意味,然而却很有趣,只有傻瓜才会觉得那些话带有攻击性。她时不时便会给出一些尖刻的评论。如果你能有幸做出一个机敏的应答,反将她推入了尴尬境地,她那又大又薄的嘴上便会挤出一丝冷笑,眼里也会发出闪亮的光彩。
我感觉她是个能令人愉快之人。我喜欢她的率直,我喜欢她的机智灵活,我喜欢她那未加修饰的脸。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不在乎自己外貌的女人。不仅是头发凌乱,她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那么马虎。她穿着一件高领的丝绸衬衫,但为了帅气起见,她并没有扣最上面那颗扣子,露出了那又瘦又显憔悴的脖子;那衬衫皱皱的,也不是很干净,因为她总是不住地吸烟,搞得自己满是灰尘。当她站起身跟什么人说话时,我发现她那件蓝衬衫的褶边更是不平整,尤其需要抹平;此外,她还穿着一双重重的、低跟的靴子。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穿的每一样东西和她都很相称。
并且,和她玩牌是件有趣的事。她出牌总是很快,没有迟疑,她不仅熟知桥牌事宜,并且还很有天分。她当然知道盖斯的套路,然而我是个陌生人,她一开始对我并不了解,不过很快,她似乎便看穿了我。她和丈夫间的配合让人称奇。他明智又谨慎,她知道这点,因此她不惮于大胆冒险,且精湛的技艺也有了双重保障。盖斯是个盲目乐观的玩家,总以为自己的对手没有利用自己失误的意识,我们的组合也无法对抗卡特莱特夫妇。我们一直在输,并且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微笑,并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牌是怎么了,”盖斯最终忍不住哀怨地说,“即使我们拿了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
“你们确实总是输牌,我们对此也没有办法,”卡特莱特夫人回答说,一边用她那苍白的蓝眼睛盯着盖斯的脸,“应该是你们运气不好而已,就这么简单。”
盖斯开始详细地阐释这不幸给我们造成的损失,然而卡特莱特夫人仍然熟练地分发好牌,让大家能继续玩。卡特莱特先生看了看时间。
“亲爱的,我们就玩最后一局吧。”他说。
“哦,是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并叫住了一个刚好经过这房间的服务生,“哦,布伦先生,如果你是要上楼的话,麻烦你告诉奥利弗一声,我们再过几分钟就走了。”她随后转向我,“我们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可怜的西奥还得在天破晓时便起床。”
“哦,对了,我们只是一周来一次,”卡特莱特先生说,“这是奥利弗唯一能获得快活与放纵的机会。”
我感觉卡特莱特先生看起来又累又沧桑。他中等个子,头已秃,脑袋显得很有光泽,留着布满残根的灰胡子,带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白色的帆布裤子,系着黑白相间的领带。他是个看起来相当整洁的人,可以看得出,他在衣着上所花的心思比他那凌乱的老婆多多了。他很少讲话,然而却明显喜欢自己老婆那种刻薄的幽默,并且偶尔也能给出一个不错的回击。他们显然是一对很好的朋友。像他们这样的年龄,显然已经一起生活很多年了,却仍能如此心灵相通并相互容忍,让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欢喜。
我们很快便结束了最后一局牌,并最后点了一次苦味杜松子酒,这时,我们看到奥利弗走下楼来。
卡特莱特夫人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亲爱的,快到八点半了。我们可能要十点才能吃上晚饭了。”
“我诅咒我们的晚餐。”奥利弗快乐地说。
“在我们走之前,让她再跳最后一支舞吧。”卡特莱特先生建议道。
“不行,你晚上必须好好休息。”
卡特莱特先生微笑着看了看奥利弗。
“亲爱的,既然你母亲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们就必须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她真是个坚定的女人。”奥利弗说,一边深情地抚弄着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
卡特莱特先生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并亲吻了它。
奥利弗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然而给人的整体感觉却非常好。我想她大概有十九或是二十岁的样子,仍然还有着她那个年纪的丰满,如果她能再瘦一点,应该会更有魅力。她并不是很像她母亲,反倒比较像父亲;她有着和父亲一样黑黑的眼睛和鹰钩鼻,以及他那温厚的神情。很明显,奥利弗长得强壮又健康。她的脸颊很红,眼睛明亮,她还有着父亲往昔曾有过的那种活力。她像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英国女孩,情绪高昂,有着尽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也有着一副好脾气。
在我们分开后,我和盖斯开始步行往他家走去。
“你觉得卡特莱特一家怎样?”他问我。
“我喜欢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应该算是很独特的一家。”
“我倒希望他们能常来。他们过的是那种很平静的生活。”
“对那女孩来讲,一定很枯燥。那对父母亲似乎很满意彼此的陪伴。”
“是的,这是个很成功的婚姻。”
“奥利弗长得很像她父亲,对吧?”
盖斯斜着眼看了我一眼。
“卡特莱特先生不是奥利弗的父亲。他们结婚时,卡特莱特夫人是个寡妇。奥利弗是在她父亲去世后四个月才出生的。”
“啊!”
我拉长了声音,以表达我的惊奇、兴趣与好奇。然而盖斯没再说什么,我们就那样默默地一路走了回去。我们进门时,有个男孩在门口等着。喝完了最后一杯杜松子酒,我们便坐下来用晚餐。
一开始,盖斯特别健谈。由于橡胶产出的限制,最近的走私活动越来越多,而盖斯的职责之一便是识破那些人的伎俩。那一天,他们截获了两艘走私船,盖斯正因此而沾沾自喜。没收来的橡胶堆满了警局,不久便会被焚烧掉。然而他陷入了沉默,我们于是默默地吃完了饭。仆人们端进了咖啡和白兰地,我们还点燃了各自的方头雪茄。盖斯在椅子里深深地往后一靠。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又看着他的白兰地。男孩们离开了房间,此时,这屋里便剩下我们两人。
“我认识卡特莱特夫人已有二十几年了,”他慢慢地说道,“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看起来这样糟。她一直不是很整洁,但在年轻时,那不整洁却没那么重要,反倒很有吸引力。她嫁给了一个叫作布朗森的人,雷吉·布朗森。他是个庄稼汉,是塞拉坦一处地产的经理人,而我那时则在亚罗立卑的警局。那时,那地方比现在小多了,整个社区可能不超过二十人,但他们有个很好的俱乐部,我们曾在那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卡特莱特夫人的情景,一切还恍若昨日。那时还没有马车,她和布朗森也只是骑自行车而已。当然,她那时看起来可没有现在这么坚决。她那时要瘦得多,肤色也很好,并且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你知道的,蓝蓝的眼睛,并且有很多黑发。她若是稍微注重一下打扮,那可能就会非常迷人了。那时,她似乎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开始试着从她现在的模样及盖斯那不是很形象的描述中,去想象卡特莱特夫人那时的样子——不,应该是布朗森夫人。那个坐在桥牌桌边的结实而丰满的女人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更乐天、更优雅、行动更灵活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她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看起来也很坚决,但她在年轻时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有着迷人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并未精心梳理的头发应该是褐色的,并且很浓密。那时,她穿的应该是长裙,戴着紧腰带和漂亮的帽子。或者,马来亚的女人还会戴从前的插图画报中那种遮阳帽吗?
“我已经有——哦,有接近二十年没再见到她了。”盖斯接着说,“我知道她住在F.M.S.的某个地方,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接受这份工作后,竟像从前在塞拉坦那样,在俱乐部里碰见了她。当然,她现在更老了,并且变了好多,我几乎快要不认识她了。当看到她有个成年的女儿时,我吃了一惊,那让我意识到了时光的流逝;初识她时,我是个年轻小伙儿,然而现在,天哪,我再过两三年就要退休了。真有点儿让人受不了,不是吗?”
盖斯那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笑,他略有些愤慨地看着我,似乎我有能力帮他挽回时光的流逝一般。
“我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回答说。
“你并不是一生都在东方度过的,这里会让人老得更快。”
然而我却不希望盖斯就年老的问题发表起长篇大论。
“当你再一次见到卡特莱特夫人时,你认出她了吗?”我问。
“那个,好像似是而非的。第一眼瞥见她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但又说不出她的名字来。我以为是我在度假时,于船上见过的什么只打过照面的女人。但当她开口说话时,我即刻便认出她来。我认出了她眼里的光亮以及她那清脆的声音。她当时的声音仿佛意味着:小子,你真是个傻蛋,但却不是个坏家伙,我还挺喜欢你的。”
“居然能从声音里听出这些东西,你可真了不起。”我笑着说。
“在那个俱乐部里,她向我走来,并同我握了手。‘最近怎么样,盖斯上校?你还记得我吗?’她说。
“‘当然记得。’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了。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你看到西奥了吗?’“那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我猜我那时看起来相当愚蠢,因为她突然笑了一笑——那种我所熟悉的打趣的笑,然后给我做了解释。
“‘你知道,我嫁给了西奥。这似乎是我做的最棒的事情。我那时很寂寞,而他也需要我。’
“‘我听说你嫁给他了,’我说,‘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幸福。’
“‘哦,是的。西奥是个完美的爱人。他一会儿就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我很怀疑这点。我猜我是西奥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也不觉得她真的很高兴见到我。但女人就是很有趣的东西。”
“她为什么不希望见到你?”我问。
“我一会儿会讲到这里的,”盖斯说,“接着,西奥出现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西奥,我以前只叫他卡特莱特的。西奥是个很令人震惊的人。你看到过他现在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年轻时满头鬈发的样子,非常清新,非常整洁。他永远都是那么干净整洁,他的身材很好,并且一直很注意保持,似乎长久以来都在坚持做大量运动。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不难看,并且,你知道,还很优雅,很柔韧。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弯着背、形容枯槁并且还很不低调的老朽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似乎是很高兴见到我的样子,至少是表示了他的兴趣;他不是个太爱流露感情的人,总是喜欢默默地待着,因此我并没有料想到他当时的表现。
“‘突然在这里碰到我们,你一定感到很惊奇吧?’他问我。“‘嗯,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倒是略有关注你的行踪。我们总是时不时地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你改天一定得到我们住的地方来看看。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想,在我们永久性地返乡前,仍是会住在这里。你有回过亚罗立卑吗?’
“‘不,我没有回去过。’我说。
“‘那地方虽小,却是个很不错的地儿。我听说它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但我也从来没有回去过。’
“‘对我们来讲,那并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卡特莱特夫人说道。
“我问他们要不要喝一杯,之后便叫来了服务生。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卡特莱特夫人很爱喝酒,我并不是说她离不开酒了,但她喝酒时确实像个男人一样。我忍不住要好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幸福的样子,我后来还发现,他们过着十分富足的生活。他们真的很适合对方。你知道,看到两个结婚很久的人仍最满意对方的陪伴,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他们的婚姻显然很成功。他们都深爱着奥利弗并为她感到骄傲,西奥尤其是如此。”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他也很爱她吗?”我问道。
“尽管她只是他的继女,”盖斯回答说,“你可能会认为奥利弗会跟着他姓,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她当然是叫他父亲,他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父亲,然而在她写信时,总会署上:奥利弗·布朗森。”
“对了,布朗森长的什么样呢?”
“布朗森?他是个个头很高的家伙,非常诚恳,声音很大,笑声轰鸣,长得也很强壮。他有一张红脸膛和一头红发。现在想起来,我从未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爱流汗的人。汗水总是从他身上汹涌而出,每次玩网球时,他总会带条毛巾到球场边来。”
“看来他不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的身材一直很好——他很热衷于锻炼身体。你要知道,除了橡胶、游戏、网球、高尔夫和射击,他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谈的,我觉得他整年都不会读一本书。他是那种典型的公立学校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大约有三十五岁的样子,然而却有着十八岁孩童的心。你要知道,很多人来到东方后似乎就停止长大了。”
我倒是又长大了的。旅行最煞风景之处便在于见到秃顶、结实的中年绅士,然而说话做事却又像极了学生。你可能会想,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才第一次跨过了苏伊士运河。尽管已经结婚,有了小孩,或许还主宰着一家很大的企业,然而他们却继续以六年级学生的视角来看待生活。
“但他并不傻,”盖斯接着说,“他对他的生意是非常清楚的。他的生意管理得特别好,并且他也知道如何操纵工人。他是个讨厌的好家伙,你甚至都忍不住要喜欢他。他在钱的问题上很是大方,并且常常都在做好事。这就是卡特莱特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卡特莱特夫人原来和雷吉·布朗森相处融洽吗?”
“哦,我想是的。我很确定他们相处得很好。布朗森的脾气很好,而她则有一个愉悦的性格。你知道,她非常直率。即使是现在,她也会被一些事情逗得极为开心,但那往往是些带着刺的笑话。她在还很年轻时便嫁给了布朗森,这是件单纯而又愉快的事情。她总是情绪高涨,并喜欢开心地玩乐。她从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但一般而言都是她那性格所能讲出来的言语,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总是如此开放、直率而又粗枝大叶的,因此人们也不太介意她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大家都觉得跟她相处是件快乐的事情。
“他们的产业在离亚罗立卑五英里远的地方。他们有辆马车,每天傍晚,他们都会驶上五英里过来。当然,那里是个很小的社区,居民大多都是男人,女性大约只有六人。布朗森是上帝给人间的一个恩赐。他们刚一到达那里,便开始整修各类事务。我们曾一起在那里的俱乐部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常常想起他们,大体来讲,我驻扎在那里的时光,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在二十年前,每晚六点到八点半之间,亚罗立卑的俱乐部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就像你能在亚丁或是横滨见到的那样。
“一天,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们,有个朋友将会过来同他们一起待一段时间。几天后,他们带来了卡特莱特。他是布朗森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学校时便已熟识了,好像是在马尔堡还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开始也是乘坐同一艘船来东方的。后来橡胶业衰败了,很多人因此失掉了工作,卡特莱特便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已经失业大半年了,并且也没有什么可依靠的。那个年代,种植者的待遇比现在低多了,这个行业的人很少能有什么积蓄以备不时之需的。卡特莱特去了新加坡。你知道,当经济不景气时,他们都会去新加坡。那会儿的情况是很糟的,我曾亲眼见识过;我知道一些庄稼人因为付不起寄宿费用而睡在大街上。我知道他们常常截住一些看起来像是‘欧洲人’的陌生客,并向其索要一美元买餐。我想,卡特莱特那时的生活应该是糟透了。
“最后,他给布朗森写信,问自己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布朗森于是邀请他过来和他们同住,直到事情有所好转为止,至少可以为他提供免费的食宿。卡特莱特于是抓住了这一机会,然而布朗森却不得不给他寄去差旅费。卡特莱特到达亚罗立卑时,几乎已是身无分文了。布朗森有一点儿钱,我想大概是每年两三百的样子,尽管他的薪水也降低了,然而好歹保住了工作,因此状况比大多数的种植者都要好。卡特莱特到达布朗森家以后,布朗森夫人告诉他,他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真是个善良的人,是吧?”我评价道。
“非常善良。”
盖斯又点了一支方头雪茄。我们之间的沉默加剧了。在这酷热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天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间隔有多远。盖斯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于是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讲点儿什么。
“那时的卡特莱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当然要更年轻,你还告诉我说长得很英俊,但他的为人怎样呢?”
“哦,实话告诉你吧,我并没有太关注他。他很讨人喜欢,也很谦逊。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很安静;然而他那时也并不是很有生气。但他是绝对不讨人厌的那种。他很喜欢阅读,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你不会讨厌和他待在一起,他绝不是喜欢冒犯别人的人,但你也可能并不会多留意他。他很会跳舞,这点很受女人们欢迎;他还很会玩台球,并且网球也玩得不赖。他很自然就融入了我们的圈子。我不敢说他是很受欢迎的那种,但所有人都喜欢他。当然,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就像人们为落魄的男人感到惋惜那样,但我们也不能为此做些什么,我们只是接受了他,忘记了他并不是一直都属于那里。他总是和布朗森夫人一起来到俱乐部,并像其他人一样自己买酒喝,我猜布朗森给了他一些钱作为日常开销,而他也一直都很有礼貌。我不是很了解他,因为他确实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特别的印象;在东方,我们总是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尽力尝试着找事做,但他的运气却不大好。然而,事实上,那时也确实没什么工作,有时,他看起来对此感到很沮丧。他和布朗森夫妇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样子。我记得他曾对我说:‘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但凡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想布朗森夫妇一定很高兴有你的陪伴。’我说,‘橡胶行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行业,你的存在一定给他们的生活多多少少带来了珍贵的变化。’”
盖斯又一次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一脸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我想我没能给你讲好这个故事。”他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瞎扯一般。我不是个小说家,我是警察,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时所见到的一些事实。从我的观点来看,任何情况都是重要的,我的意思是,都有利于认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当然。你有话就尽管说吧。”
“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想是个医生的夫人,问布朗森夫人有没有因为有个陌生人待在家里而觉得厌烦过。你知道,在亚罗立卑那样的地方,可以说说话的人不是很多,如果你不与人谈论你的邻居,那几乎就没什么东西可谈了。
“‘哦,不啊,’她说,‘西奥可不是什么包袱。’然而,她转向她那正在做鬼脸的丈夫,‘我们都很乐意他和我们住一起,是吧?’
“‘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布朗森说道。
“‘他成天都做些什么呢?’
“‘哦,我也不知道。’布朗森夫人说,‘他有时和雷吉一起去巡视地产,偶尔也玩玩射击。有时会同我聊天。’
“‘他总是很乐于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布朗森说道,‘前几天,我发了高烧,他欣然接下了我的工作,于是我便在床上安心地躺了一天。’”
“布朗森夫妇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盖斯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有能力养孩子的。”
盖斯往椅子深处靠了靠,然后取下眼镜开始擦拭。那眼镜的度数很大,严重地扭曲了他的眼睛。如果没有那眼镜,他可能会帅气很多。墙上的钟发出了奇怪的像人一样的叫声,就像是个白痴孩童在咯咯叫嚷。
“布朗森是被杀死的。”盖斯突然说。
“杀死的?”
“是的,谋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我们正在玩网球,布朗森夫人和那位医生的妻子,西奥·卡特莱特和我,然后,我们开始玩桥牌。卡特莱特在打网球时输了很多局,因此当我们在桥牌桌边坐下时,布朗森夫人对他说:‘哦,西奥,要是你玩桥牌就像刚刚打网球那么糟的话,我们可能会连衬衫也输掉了。’
“我们刚刚喝过酒,但她叫来了服务生,又点了一些酒。
“‘喝下去吧。’她对他说。
“布朗森那天并没有来,他去卡布隆取钱来为小工们付工资,并计划在事情结束后来俱乐部和我们会合。布朗森家的地产离亚罗立卑比离卡布隆要近,然而卡布隆却是个更具商业价值的地方,于是布朗森便把钱存到了那里。
“‘等雷吉回来后,便可以加进来了。’布朗森夫人说。
“‘他已经晚了,是吧?’那医生的夫人说道。
“‘是的,已经晚了很久。他说他来不及回来打网球,但可以回来一起玩牌的。我怀疑他办完事后不是直接回来,而是去卡布隆的俱乐部,现在正在那儿喝酒呢,这个无赖。’
“‘哦,他可以喝很多酒,并且还不醉的。’我笑着说。
“‘你知道,他越来越胖了。他应该要小心点儿的。’
“我们就在棋牌室里坐着,还能听见台球室里的人们谈笑。他们好像都非常高兴的样子。快到圣诞节了,我们都比平日更为放纵自己。圣诞夜的晚上将会有一场舞会。
“我事后想起来,当我们坐下来时,那医生的妻子问布朗森夫人是不是累了。
“‘没有啊,’她说,‘我怎么会累呢?’
“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一脸红光。
“‘我还以为刚才的网球活动对你来说运动量过大了。’医生的妻子说道。
“‘哦,不啊。’布朗森夫人突然不经意地回答说。我觉得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不想再继续讨论这话题的样子。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事实上,我也是后来才回想起这件事的。
“我们玩了三局还是四局牌,然而布朗森先生还没有出现。
“‘我猜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的妻子说道,‘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晚还不回来的理由。’
“卡特莱特一向就比较安静,但这晚上,他几乎完全就没有开过口。我想他可能是累了,于是问他这天都做了些什么。
“‘并没有做太多事情,’他说,‘午饭后,我出去打了鸽子。’
“‘你的运气还好吧?’我问。
“‘哦,还不错,我打到了半打鸽子。都是些很怕人的家伙。’
“然而他却接着说:‘雷吉这么晚还没来,我想他可能觉得来这里没有意思。我猜他可能已经洗了澡,并在自己的椅子里睡着了。’
“‘卡布隆到这里确实是很远的。’医生的夫人说。
“‘他并没有走大道,’布朗森夫人解释说,‘他是抄近路从森林里走的。’
“‘他那自行车能吃得消吗?’我问。
“‘哦,是的,那是辆好车。这样可以少走几英里。’
“我们正准备玩下一局时,一个服务生过来告诉我,外面有个警官想要找我谈话。
“‘他想怎样?’我问。
“男孩回答说他不清楚,但他还带了两个人来。
“‘该死的,’我说,‘如果他莫名其妙地打扰我,我真想让他去下地狱。’
“我告诉那男孩说我马上就到,接着我们结束了那一局牌。随后我便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我说。‘帮我把牌发上,可以吗?’我向卡特莱特补充道。
“我走出去,发现那警官和两个马来人一起站在台阶上等我。我问他想要做什么。于是他告诉我,那两个马来人来警局报告,说他们发现一个白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通往卡布隆的丛林里。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震惊。我立刻便想到了布朗森。
“‘死了吗?’我叫道。
“‘是的,是受到了枪击。直接击中头部。一个红头发的白人。’
“于是我便知道一定是雷吉·布朗森,事实也确实如此,一个熟悉他地产的人说,那人就是那地产的主人。这真是可怕的一击。而布朗森夫人那时仍在棋牌室里不耐烦地等着我回去下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感觉世界完全颠覆了。要毫无预兆地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外的打击是件很骇人的事情,但我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什么可以缓和这一打击的办法。我让那警官和两个小工先等着,然后转身返回了俱乐部。我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当我回到棋牌室时,布朗森夫人说:‘你离开得太久了。’随后,她看了我一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看到她握紧了拳头,脸色变得煞白。你可能会认为她对邪恶有种莫名的预感。
“‘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说,我的喉咙几乎都闭了起来,因此即便是自己听起来,我的声音也是沙哑而怪诞的,‘出了点儿意外,你的丈夫受伤了。’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并不完全像是尖叫,让我突然想起了丝绸被截为两半的声音。
“‘受伤了?’
“她跳了起来,眼睛盯着卡特莱特。而卡特莱特此时则是一脸惨白,他更深地陷入到椅子里,突然变得像死人一样。
“‘恐怕是伤得非常非常重。’我补充道。
“我知道我必须告诉她真相,并且是马上告诉她,但我无法做到。
“‘他还——’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以至于说出的话很是含糊,‘他还——有意识吗?’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仿佛有千磅的重量正压在我身上。
“‘不,我恐怕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布朗森夫人盯着我,似乎想要将我看穿一般。
“‘他死了吗?’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将事情挑明,并想办法应对。
“‘是的,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布朗森夫人跌坐到椅子里,爆发似的哭了起来。
“‘我的天啊!’她喃喃道,‘我的天啊!’
“医生的夫人走向她,伸出手将她抱住。布朗森夫人双手掩面,歇斯底里地擦拭着眼泪。而卡特莱特只是铁青着脸,默默地坐着,他张着嘴,看着布朗森夫人。你要是看到当时那场景,可能会以为他变作石头了。
“‘哦,亲爱的,亲爱的,’医生的妻子说,‘你必须要试着振作起来。’然后,她转向我,‘给她弄杯水来,并通知哈里过来吧。’
“哈里是她丈夫,那时正在玩台球。我去了台球室,将新近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该死的一杯水,’他说,‘她现在需要的是白兰地。’
“我们给她带来了白兰地,并强迫她喝了下去,她才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过了好一会儿,那医生的妻子才得以将她带去洗手间帮她洗了个脸。我已经想好了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我发现卡特莱特的用处不大,他也被击垮了。我可以理解,这对他而言也是沉重的一击,不管怎样,布朗森是他最好的朋友,并且为他做了一切。
“‘我看你最好还是来点儿白兰地吧,那能让你感觉好些。’我对他说。
“他努力想要说点儿什么。
“‘你知道,这真是太打击人了,’他说,‘我……我没有……’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仍是吓得一脸苍白的样子,他拿出烟来,并点燃了火柴,但他的手一直在抖,因此好长时间都没能将那烟给点上。
“‘好的,我会喝点儿白兰地的。’
“‘孩子,’我叫道,然后对他说,‘你现在情况怎样?可以送布朗森夫人回家吗?’
“‘是的,我可以的。’他回答说。
“‘这很好。医生先生和我将会同小工和警察们一起去现场看看。’
“‘你可以把他送回家来吗?’卡特莱特问。
“‘我想他应该被直接送到太平间才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医生便先开口说话了,‘我还需要对尸体做个检查。’
“布朗森夫人回来时,我惊奇地发现她比先前镇静多了,随后,我告诉了他我的相关建议。医生的老婆是个好心人,她提出愿陪布朗森夫人回去并在她家留宿,但布朗森夫人并没有接受。她说她已经没事了,而当医生的夫人再次坚持时——你知道人们想要帮助陷入困境之人时的那种强迫感——她几乎是很残酷地回绝了她。
“‘不,不,我必须要独处,’她说,‘我真的必须独处。并且家里还有西奥在的。’
“于是他们便上了马车。西奥在前面骑马,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在他们走后不久,我们也启程了,我和医生走前面,那警官和小工则紧跟在我们后面。我已托人将消息告知警局,并再派两个人到事发现场与我会合。我们很快便赶上了布朗森夫人和卡特莱特。
“‘你们还好吧?’我问。
“‘是的,很好。’卡特莱特回答说。
“好长一会儿,医生和我只是默默地前进着,我们也都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并且我也很担心。我还必须要找出凶手来,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觉得这会是抢劫的暴徒干的吗?’医生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就像是能看穿我在想些什么。
“‘我并不怀疑这点。’我回答说,‘他们知道他要去卡布隆取工人的工资,于是便埋伏在路旁等他回来。当然,他真不该在很多人都知道他会带着钱的时候取道丛林。’
“‘他多年来一直是这么干的。’医生说,‘并且他也不是唯一喜欢取道丛林的人。’
“‘我知道。问题在于,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谋杀他的人。’
“‘你不觉得最早发现他尸体的两个小工有些嫌疑吗?’
“‘不,他们没那胆量。这倒像是中国佬才会干的事,我不相信马来人会做这种事。他们太胆小了。当然,我们也会注意他们。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他们是否有很多钱可以挥霍的。’
“‘这可真是难为了布朗森太太,’医生说,‘无论何时,这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并且她已经怀上孩子了。’
“‘我还不知道这点。’我插嘴道。
“‘出于某些原因,她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泄露出去。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她真有意思。’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布朗森夫人和医生妻子间的谈话,明白了为什么那好心的女人会如此强调让布朗森夫人不要过于劳累。
“‘她在结婚后这么多年才怀上小孩,也真是件怪事。’
“‘你知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但这可真是吓到了她。当我告诉她让她觉得虚弱就是这原因时,她竟哭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是高兴过度了。她告诉我说,布朗森不喜欢孩子,他完全不想要孩子。她让我保证不要将这事泄露出去,她想自己慢慢找机会告诉布朗森。’
“我沉思了一会儿。
“‘他是那种活泼又诚恳的汉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强烈地渴望有个孩子才是。’
“‘这些事也很难说。有的人很自私,就是不愿意麻烦。’
“‘好吧,那布朗森夫人告诉他时,他是什么反应呢?他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吗?’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他。她可以等的时间其实也不多,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五个月之内,她应该就要生了。’
“‘真是可怜的人,’我说,‘你知道,我觉得他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们又一路无语,一直到了去卡布隆的捷径与大道的分叉处。我们在这里等了一会儿,等着那警官和两个小工赶上来。两个小工举着灯走在前面,我们则尾随其后。这是一条很宽敞的道,足够一个小型马车队通过,在公路建成以前,这里曾是连接卡布隆和亚罗立卑的大道。地面很结实,在这上面步行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地面上有很多沙子,有的地方还有很明显的自行车印。这就是布朗森去往卡布隆的行迹。
“我想我们大约列队往前走了二十分钟,突然,小工大叫一声,停了下来。这场面出现得如此突然,他们也因此震惊了。通过小工们手上那微弱的灯光,我们看到了躺在道路中间的布朗森。他是从自行车上跌落的,以一个难看的姿势躺在地上。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想那医生也是。然而尽管我们很安静,丛林里的喧嚣声却是震耳欲聋,那些蝉和牛蛙似乎很想要把死者唤醒。即使在平日里,这丛林里的各种噪音也是很恐怖的,因为那是个你原以为会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就会对你产生些奇怪的影响,那不断的、无形的喧嚣总会打动你的神经。它围绕着你,将你卷入其中。然而却仍是一样的恐怖。那可怜的人就那么躺在地上,然而丛林里那些生生不息的生物仍继续着它们的漠然与凶残。
“他是脸朝下躺着的。那警官和两个小工转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指示行事。那时我还很年轻,当时几乎是被吓惨了。虽然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布朗森。然而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将尸体转过身来,进行进一步的确认。我想,当时我们恐怕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你知道,我一直很讨厌触碰死人的尸体。我现在常常需要做这事,但仍会感觉有些恶心。
“‘没错,确实是布朗森。’我说。
“那医生——确实,有他在真是我的一大幸事——那医生弯下身去,将尸体的头转了过来。警官于是将灯照准了死者的脸。
“‘天哪!他的半个脑袋都被打掉了。’我叫道。
“‘是的。’
“医生直直地站着,并用路旁一棵树上的树叶擦拭了自己的手。
“‘他已经完全没救了吗?’我问。
“‘哦,是的。他应该是当场便毙命了。射击他的人应该是在很近的距离内干的。’
“‘你看他死了大概有多久?’
“‘哦,我不知道,应该是几个小时吧。’
“‘我猜他应该是五点左右经过这里的,如果他是想六点赶到俱乐部玩牌的话。’
“‘倒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医生说。
“‘不,肯定不会有的。他中枪时正骑在自行车上。’
“我盯着那尸体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个爱讲话、大嗓门而又热忱友好的布朗森。
“‘你还记得他应该是带着小工们的工资吧。’医生说。
“‘是啊,我们最好搜一搜。’
“‘我们要把他整个转过来吗?’
“‘等等。让我先看看地面。’
“我接过灯,尽量仔细地看了看。在布朗森倒下的地方,地面上有践踏和模糊的痕迹,有我们的脚印,也有找到他们的小工的脚印。我走了两三步,然后看到了很清晰的车轮印。他一直是平稳地直线行驶的。我又走到了他倒下的地点,再到倒下之前的地方,然后,我在车印两旁发现了重重的靴印。很显然,他在那里停了下来,并且双脚着地,随后他又试着出发,从车印上可以看出,那时这车有出现左右摇晃。再后来,他便倒下了。
“‘现在我们来搜一搜吧。’我说。
“医生和警官将尸体翻了过来,一个小工则把那自行车拖到了一边。他们让布朗森正面朝天地躺着。我猜他应该有些钞票,有些银币。银币应该在挂在自行车上的一个袋子里,但我扫了一眼,并未发现。而纸币应放在他的钱夹里,应该是厚厚的一沓才对。我搜遍了他的全身,然而却一无所获;然后我翻开他的口袋,几乎都是空的,除了裤子右边的口袋里有些零钞。
“‘他是不是总爱随身带一块表?’医生问。
“‘是的,他通常都会带着。’
“我记得在他外套翻领的纽扣孔上有条链子,装手帕的口袋里有表和一些印章什么的。然而手表和链子却不见了。
“‘现在似乎已没有疑问了,是吧?’我说。
“很显然,他是被一些知道他会携带重金的强盗袭击了。在将其杀害以后,他们抢走了他的一切。我突然想起那证明他曾停了一会儿的脚印。我似乎看见了当时的情形。有人以某种借口拦下了他,随后,在他又开始启程时,另一个人从丛林里溜出来,在他身后给了他两枪管的子弹。
“‘好吧,’医生说,‘我希望能抓住他们,并且,真希望能看到他们被绞死。’
“当然,接下来就是一些讯问。布朗森夫人给了一些线索,但她却没能给出什么我们尚未清楚的信息。布朗森是在十一点左右离家的,他决定去卡布隆用午餐,并在下午五点至六点间回来。他叫布朗森太太不要等他,他说,他把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就会去俱乐部找她。卡特莱特也证实了这点。他和布朗森夫人一起用了午饭,之后,他抽了点儿烟,然后便出去打鸽子去了。他得手了五只鸽子,然后回家洗澡,换衣服,随后便到俱乐部打网球。他就是在距布朗森遇害地点不远的地方打鸽子的,但他没有听见枪声。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什么,有那些蝉和牛蛙的干扰,还有丛林里的各种噪音,他什么也没听见实属常事。此外,布朗森遇害时,卡特莱特说不定已经回家了。我们探寻了布朗森的行踪。他在卡布隆一家俱乐部用了午餐,并刚好赶在银行关门前去取了钱,然后他返回俱乐部,又喝了一杯,然后骑车离开。他乘渡船过了河,船夫很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过那里,并且肯定当时没有其他骑自行车的人。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跟踪他,而是在丛林里等着他。他在主路上走了几英里,然后便走上了通往家里的那条捷径。
“看起来,他似乎是被熟知他习惯的人所杀,因此,嫌疑无疑便落到了他地产上的那些小工头上。我们仔细地调查了他们——非常仔细,但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表明他们和此事有牵连。事实上,他们都能给出合理的不在场的描述及证明,而那些没有证人的,在我看来也并没有多少可疑之处。亚罗立卑有好些不规矩的中国人,我也调查了他们。但我也并不认为这事是那些中国人干的,我总觉得中国人习惯用左轮手枪,而不是散弹猎枪。总之,从他们身上也是一无所获。因此,我们开始悬赏一千美元,奖励那些能为我们提供线索的人。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会愿意做点儿同时能领取一笔赏金的公共服务。然而我也知道,告密者通常也不愿冒险,在确认他们的安全得到保证之前,他们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因此,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这赏金让我的警员们精神大振,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让罪犯能够被绳之于法。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做的事情往往比我要多。
“然而奇怪的是,之后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赏金似乎没有诱惑到任何人。于是,我把网撒得更大了一点儿。事发点的路旁有两三个小村庄,我猜想凶手会不会来自那里。我去见了他们的首领,然而仍是一无所获。并不是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什么,而是我也确定,他们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东西。我同那些坏家伙谈了话,但他们显然和那桩谋杀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事情仍是毫无进展。
“‘很好,老兄,’在返回亚罗立卑时,我对自己说,‘不急,那绞刑架上的绳索反正是不会腐烂的。’
“这些坏蛋抢走了大量的钱,而那些钱总是要花的。我觉得我很了解那些当地人的性情,那些钱对他们而言绝对是种极大的诱惑。马来人喜好挥霍无度,是一个好赌的族群,中国人也是一群赌徒;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露财了,那时,我就能找到那些钱的出处了。我精心准备了一些问题,认为足以让那些家伙产生对神的敬畏,接下来,只要我能够胜任自己的本职工作,便能让他们如实招供。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坐下来等待,等到风头过去,凶手们认为人们已忘了这件事为止。这些轻易得来的钱会让那些人的手越来越痒,最终,他们将无法抵制这样的诱惑。我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但我不会放松警惕,总有一天,那个水落石出的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卡特莱特把布朗森夫人带去了新加坡。布朗森就职的公司问他能否接替布朗森的位置,但他很自然地拒绝了。于是,公司便找了其他人。四个月后,奥利弗在新加坡降生了,几个月后,在布朗森去世刚满一年的样子,卡特莱特和布朗森太太结婚了。我感到很是惊讶,但仔细想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很正常的事。布朗森去世后,布朗森太太从卡特莱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并且一直是他在打理她家中的一切事务。她一定很孤独,非常失落,我敢说,她一定很感激他的友善,卡特莱特确实表现得像个大好人;而对于他,我觉得他一定是很同情布朗森太太,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她没有地方可去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自然会产生出感情。他们完全有理由结婚,这对他们两人来讲都是件好事。
“看起来,谋杀布朗森的人似乎永远也找不出来了,因为我的计划毫无成效,这一带并没出现比从前更为奢侈的人,一个有这么多钱却仍能克制自己不瞎花的人,一定有着极强的自制力,是个超人。一年过去了,这事渐渐被人们淡忘。居然有人能如此谨慎,竟在一年后都未曾使用那钱。于是我开始想,杀害布朗森的人可能是一群游荡的中国人,也许他们在得手后逃到了新加坡,去那里也许能捉住他们。然而最终我又放弃了。如果你总是去想着它们,就是这些犯罪活动,那些强盗犯下的罪,捉到他们的机会仍是很小。因为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被捕了,只能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疏忽。这和出于激情或是报复的犯罪不同,那种情况下,你还能猜到哪些人会有犯案动机。
“没有必要为某些失败而发脾气,我尽力提醒自己别再去想这件事。没有人喜欢被打败,但既然已经受到了挫折,就应该尽量勇敢地去面对。接着,我们捉住了一个试图典当布朗森表的中国人。
“我说过,布朗森的表和链子不见了,当然,布朗森夫人给了我们足够详尽的描述。这是块半双盖表,是本森出品的,另外还有一条金链子、三四个印章和一个外国式样的钱夹。那典当商是个聪明人,当那中国人拿出表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布朗森的表。他找了个借口拖住那中国人,并派人找来了警察。那人于是立刻被捕了,很快又被送到我这里。我跟他打了招呼,像是对着失散已久的兄弟那样。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因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高兴过。你知道,我对那些罪犯没有感觉,我为他们感到遗憾,因为他们玩游戏的对手是手拿王牌的人;但当我捉到那些罪犯时,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像是在玩牌时赢得了非常漂亮的一局那样。这谜底终于就要被揭开了,因为即使不是这个中国人干的,我们也能通过他寻到凶手的踪迹。我将希望都投射到他身上。
“我让他讲讲那表的来历。他说他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上买的。这线索太过单薄了。我简单向他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并告诉他,他可能被指控谋杀。我想要吓唬他,并且也成功了。于是,他承认这手表是他捡到的。
“‘捡到的?’我问,‘这可真有趣,在哪里捡到的?’
“他的回答可让我吃了一惊。他说他是在丛林里捡到的。我笑他,问他是否觉得表有可能是长在丛林里的。然后他说,在他从卡布隆前往亚罗立卑的路上,他发现了一个闪闪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就是这表。这真是奇怪。为什么他要说他是在那里捡到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他太狡猾了。我问他,那链子和印章在哪里,他立刻便交出了它们。我确实吓到了他,那时他一脸苍白,并不住地颤抖。他是个八字脚的小家伙,如果我看不出他不可能是凶手,那我还真是个傻子。然而他的恐惧似乎暗示着他还知道些什么。
“我问他是何时捡到那表的。
“‘昨天。’他说。
“我问他在卡布隆通往亚罗立卑的捷径上做什么。他说他在新加坡工作,因为父亲生病所以回来,并且决定回到亚罗立卑工作。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一位做生意的木匠,给了他一份工作。他告诉了我他在新加坡时一起工作的工友的名字,以及他在亚罗立卑的新雇主的名字。他所说的一切都貌似很合理,并且很容易证实,不像是假的。当然,我想到,如果他真是在丛林里捡到了那表,那它应该在那里躺了一年多了,它不可能还有良好的状况。我试着想要打开那块表,然而却失败了。来到警局的典当商在另一间房里等着。幸运的是,他刚好也是个钟表匠。我把他叫来,让他看看那表。在打开那表后,他嘘了一声,那东西已经布满了尘土。
“‘这表不行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它的指针现在已经不走动了。’
“我问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他回答说,这是长期受潮的缘故。我将那人关到一个小房间里,派人去找他的雇主,然后我往卡布隆和新加坡各发了一封电报。在我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我尽量试着把这些事情理清。我倾向于相信这人所讲的故事,他的恐惧可能来自自己捡了东西后试图将它卖掉。只有很单纯的人在警察面前才会害怕。我不知道在人们眼里,警察意味着什么,但和警察一起时,他们总是很紧张。但如果他真是在他所说的地方捡到那表的,一定是有人将它扔在那里的。这倒是件有趣的事。就算凶手们认为拥有这表是件危险的事,他们更可能做的也是将其放入熔金炉里化掉,这对任何一个当地人而言都是件很容易的事。而那链子则极为普通,他们根本不必害怕警察会因此找上门来。这个国家的每一家珠宝店都有那样的链子。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在急急忙忙离开丛林时不慎将其掉落,而又不敢回去寻它。但我又觉得这也不太可能:马来人喜欢把他们的东西装进自己的纱笼里,中国人的大衣上也有口袋。此外,他们进出丛林那时刻也不存在需要匆忙的问题,他们也许是在那里等着,然后当场便分了赃物。
“不久,我派出去调查情况的警员回来了,并报告说那人所言确实属实,一小时内,我便得到了来自卡布隆的回复。警察见到了他的父亲,老人告诉他儿子去了亚罗立卑,打算在一个木匠那里寻份工作。现在,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我又将他叫了出来,告诉他我将把他带到他发现那表的地方,并让他告诉我确切的发现地。尽管完全没有必要,我还是给他戴上了手铐,并交给一个警察,此外还带了几个人。我们驾车到了小路与大道的分叉,然后下车步行。走了不到五码路,就在布朗森遇害的地方,那中国人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他说。
“他指向丛林里,我们便跟着他一路走去。走了约十码路,他用手指着两个大卵石形成的一个裂缝,告诉我们他就是在那里找到那表的。这是个很不明显之处,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发现了那表,那么,似乎是有人刻意藏在那里的。”
盖斯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
“好吧,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我想,如果表在那里的话,钱也应该在那里。我们很有必要仔细看一看。当然,要在丛林中找东西,无异于在客厅里的干草堆中寻一根针以作消遣。我自己可做不了这个。我放了那中国人,让他跟我一起找,我想要尽量得到更多的帮助。我也让手下的三个人跟着一起找,然后自己便带头开始行动起来。我们组成了一字形的队伍——我们有五个人,我们沿着道路开始找,在布朗森遇害的前后五十码内。于是我们步行着开始在一百码的地上找寻起来。我们在落叶和灌木丛中仔细找着,我们在大卵石和树洞中找着。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因为能找到的几率可能只有千分之一。我唯一的希望便是杀人犯当时是惊慌失措,因此可能匆忙地藏匿那些东西,他可能会选择最早出现的明显匿藏地。他藏那表的地点便显然说明了这点。我将搜索限制在如此范围之内的唯一理由便是在路旁找到的那表,那么,想摆脱掉这些东西的人一定也是想快点儿摆脱它们。
“我们继续搜寻着。我开始变得又累又生气。我们都像猪一样,热得浑身是汗。我感到尤其渴,而这渴是任何饮料都解不了的。最终,我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放弃这活儿了,至少那天是不行了,但突然,那眼睛很尖的年轻中国人大叫了一声。他弯下腰,在一棵树的蜿蜒的树根里拖出了一团肮脏、腐坏且黏糊糊的东西。这是个在雨中遭洗礼了一年的袖珍笔记本,天知道被蚂蚁、甲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咬过,那东西整个都湿透了,并发出了难闻的味道。然而那的确是布朗森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已不成形,并且已成糊状的纸状遗留物——那就是他从卡布隆银行取回的新加坡的支票。丢失的银币尚未找到,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费心了。因为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重要事实:谋杀布朗森的人并没有从中得到利益上的好处。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自行车轮胎两侧有布朗森的脚印吗?他可能在那里停下来,并和某人讲过话。他的体重不轻,因此地上的脚印非常明显。他并不是停下来后即刻又再启程的,而是至少停了一两分钟。我猜他可能是停下来同一个马来人或是中国人讲话,但我越是这么想,便越觉得不可能。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他想要回家,虽然他是个很和蔼的家伙,但显然不是对当地人极其亲切的人。他与他们的关系都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那些脚印一直困扰着我。现在,事实再一次闪过我的脑海。谋杀布朗森的人显然不是为了图财,而且,如果他有停下来同他讲话,那么这人只能是他的朋友。我终于猜到了那凶手是谁。”
我一直觉得侦探故事是所有小说中最有趣并且情节设计最为精妙的一种,并且一直为自己不能写出这类小说而感到遗憾,但我读过很多类似的小说,于是,我一向自信自己很少在谜底揭开之前还没解决那些谜团的。现在,我也已经预见到了盖斯想要说什么,但当他最终揭露出这谜底时,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怎样,自己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在丛林里碰见的人是卡特莱特。卡特莱特当时在打鸽子。他停下来问他在做什么,当他再次起身准备回家时,卡特莱特举起枪,将两枪管的子弹打入了布朗森的脑袋。卡特莱特拿走了布朗森的钱和表,以便让现场看起来像是抢劫杀人的样子,然后匆忙地将它们藏到丛林里,然后沿着小路边上一直往大路走去,回到了布朗森家中,换了网球服,并同布朗森夫人一起来到了俱乐部。
“我想起了那天他玩网球时的糟糕表现,并且,当我更温和地将这消息告知布朗森太太,说她丈夫受伤时,她那完全崩溃的样子,我当时说布朗森只是受伤了,但并没有死。如果他仅仅是受伤了,那就还能讲话。我相信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那孩子是卡特莱特的。看看奥利弗——为什么?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们的相似之处。医生告诉布朗森太太她已经怀孕时,她特别沮丧,并让他承诺千万不要告诉布朗森,为什么?因为布朗森明白自己不可能是那孩子的父亲。”
“你认为布朗森太太知道卡特莱特的所作所为吗?”我问。
“我很确定。当我回想起她当晚的表现时,我几乎敢肯定这点。她很沮丧,但不是因为布朗森被杀了,而是因为我说他受伤了。当我终于告诉她,他在被发现时便已经死去时,她突然大哭起来,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如释重负。我很清楚那个女人。看着她的方下巴,我似乎就知道了一切。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是她让卡特莱特这样做的。她计划好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步骤。卡特莱特完全是受她的影响,他现在仍是这样。”
“你是想告诉我,在这之前,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怀疑过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有。完全没有。”
“如果他们真是相爱了,并且知道布朗森太太怀上了小孩,他们为什么不干脆逃走呢?”
“怎么可能?有钱的人是布朗森,她和卡特莱特都毫无财产。并且卡特莱特又没了工作,你以为他还会为自己再添上一个负担吗?布朗森在他挨饿时收留了他,而他却将他老婆拐走。而且他们也没有机会。他们不能让事实大白于天下,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将布朗森清除出局,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们可真是做得出来。”
“是的,但我想,他们也为此感到惭愧了。他对他们那样好,又是个非常大方的家伙,我觉得他们根本无心向他坦白一切。于是,他们便选择了将其杀害。”
我回想了一会儿盖斯的话,这样,我们便安静了片刻。
“那么,你是如何处理这事的呢?”我问。
“什么也没做。我又能做什么?我又有什么证据?仅仅因为表和支票都找到了吗?它们也可能是其他人藏的,事后又不敢来取。或许他已经很满足于拿走的银币了。那脚印?可能布朗森停下来点了根烟,或者有树桩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他于是便等着偶遇的小工将其搬走。谁又能证明,那个非常得体、非常令人尊敬的女人在其丈夫死后四个月产下的小孩不是她丈夫的?没有陪审团能为卡特莱特定罪。我一直没有将这事说出来,渐渐地,人们便忘了布朗森的案子。”
“我看卡特莱特夫妇不一定忘得了。”我暗示道。
“我看未必。人类的记忆是惊人的短。如果你想听听我的专业观点,我就不妨告诉你。我不认为当一个人确信自己的犯罪事实不会被发现时,他还会有很深的忏悔。”
我又想起来我在那个下午所遇到的那对夫妇,那个瘦瘦的、年纪略大且带着金框眼镜的秃顶男人,以及那个白发,不是很整洁却说话直率、友善,同时也带着刻薄微笑的女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们过去曾受过那些狂野激情的控制,这也就解释了他们的一些表现:最终,经历了那场残酷而冷血的谋杀之后,没有什么事情能再拨动他们的心弦。
“这会让你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不舒服吗?”我问盖斯,“因为——虽然我并不是在吹毛求疵,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现在不认为他们是好人。”
“这你就错了。他们是非常好的人,他们是这里最为开心的人。卡特莱特夫人是个十足的好人,也有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我的职责是防止犯罪,并在有人犯下罪行后逮捕他们,但在我见过那许多罪犯以后,我认为,总体来讲,他们只是比一般人倒霉一些而已。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也可能被环境逼迫而犯下罪来,如果被发现,他会受到惩罚;如果没有,他则可以继续做个正直的人。当然,如果他触犯了法律,社会将惩罚他,这没什么不对,但体现一个人本质的往往不是他的行动。如果你像我一样,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你就会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事,而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幸运的是,警察无法对一个人的思想做点儿什么,只能是针对他们的行动而已。如果他可以的话,那将会非常、非常不同。”
盖斯掸掉了他雪茄上的灰,冲着我露出他那带着揶揄、讥讽却不令人讨厌的笑容。
“告诉你,有一份工作我一定不会喜欢。”他说。
“那是什么?”我问。
“上帝在最后审判日要做的活儿,”盖斯说,“不,先生,我不要做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