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桑德斯医生身上有一些很糟糕的恶习,例如吸鸦片。要是在世界其他地方,早就被当成犯罪而受到了惩罚,不过幸运的是,即便如此,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是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愉快的心情。他很少舒展着身子慵懒地赖在床上,他总是愿意喝上一杯芬芳的中国好茶,再美美地抽上早晨的第一口烟。他并不会满心欢喜地对接下来的一天有所期盼。在荷属东印度群岛的旅馆里,早餐都上得很早,而且千篇一律:番木瓜、煎鸡蛋、冻肉,还有红波奶酪。不过不管你再怎么按时就餐,鸡蛋永远是冷的。它们像是两只铺在薄薄的白色盘子表面上的一对橙黄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你,就好像是从深渊中某只淫秽的怪物脸上挖下来的一样。咖啡是早餐的精华,可以加一点儿雀巢炼乳,冲上热水,调成恰当的浓度。吐司干巴巴的,有的地方没有烤透,有的地方却带着焦味。在神田旅馆的餐厅里,每天都会端上这种早餐,而那些一言不发的荷兰人总是匆匆将它们塞进肚子,然后便赶着去办公室。
不过第二天早上桑德斯医生却并没有早起。待他起床后阿凯便将他的早餐送到了外面的游廊里。他喜欢番木瓜,也喜欢鸡蛋从煎锅中刚刚盛出来时的模样。他满心欢喜地品着香茗。活着多么美好啊!此刻的他,别无他求,不嫉妒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悔恨。清晨那清新的气息还在,淡淡的日光勾勒出了万物那清晰的轮廓。露台下面长着一棵高大又枝繁叶茂的香蕉树,骄傲自得地向炎炎烈日炫耀着自己那华丽的树叶。桑德斯医生忍不住思索了起来。他认为生命的价值并不在于辉煌,而在于辉煌之余是否能够沉心静气,让灵魂不受滚滚红尘侵扰,让自己就如同打坐的佛祖一样超脱。医生在煎蛋上撒了很多胡椒粉和盐,还有一些伍斯特辣酱。吃完了这些,再吃一小片蘸满了黄油的面包——这便是整顿早餐中最美味的一口。这时,弗瑞德·布莱克和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步履轻快地从街上走来,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台阶,在医生旁边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唤着旅馆的小工。天还没亮时他们就爬火山去了,现在可是饿坏了。旅馆的小男孩赶紧为他们端来了番木瓜和一盘冻肉,没等煎蛋送来,他们就狼吞虎咽地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了。他俩兴致高昂,年轻的热情让昨日刚刚认识的两人已然成为好友,埃里克亲切地叫他弗瑞德,弗瑞德也亲切地称他埃里克。攀爬火山并不容易,剧烈的运动让这两个年轻人兴奋不已。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莫名地大笑着,就像是两个大男孩。医生从来没有见过弗瑞德如此开朗,很显然,他很喜欢埃里克,也因为身边这个比自己略微年长的伙伴而放开了拘束,就像重新回到了青少年时期一样充满了活力。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让人无法相信他已是一个成年人。他的嗓音深沉又响亮,听起来滑稽极了,直让人发笑。
“你知道吗,这家伙壮得跟牛一样!”弗瑞德说着,崇拜地看了埃里克一眼,“有一段山路很危险,碰巧一根树枝折断了,我脚下一滑,照理说我肯定摔得狼狈极了,断个腿什么的,结果埃里克单手就抓住了我,把我拉了上来,帮着我重新站稳,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我可是有一百五十四磅呢!”
“我一直都很强壮。”埃里克微笑着说。
“我们来掰手腕吧!”
弗瑞德和埃里克一同把手肘立在了桌面上,然后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弗瑞德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想把埃里克的手臂扳倒,但埃里克却纹丝不动。这时那个丹麦人嘴角微微上扬,同时手上发力,只见弗瑞德的手臂一点点倒了下去。
“我跟你比,显得我像个孩子一样幼稚。”弗瑞德笑着说,“天哪,你要是一拳挥上去,那被打的家伙可是凶多吉少。以前打过架吗?”
“没有,为什么要打架?”
埃里克吃完了盘子里剩余的食物,点上了一支方头雪茄。
“我得去上班了,”他说,“弗里斯想问问你们,下午要不要去他那里,他想和你们一起吃晚饭。”
“我没问题。”医生说。
“叫船长一起来,我大约四点的时候来接你们。”
弗瑞德目送着他离开。
“真是个完美的小伙子。”他转向医生说道,嘴角挂着微笑,“我觉得他不太正常。”
“哦?此话怎讲?”
“他说的话很奇怪。”
“他说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疯狂。他跟我讨论莎士比亚,我对莎士比亚了解得很少,我跟他说我在学校的时候,某个学期选读了《亨利五世》,然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诵台词。之后又聊到了《哈姆雷特》和《奥赛罗》,鬼知道都是些什么!他熟记其中的每个场景,我都没法把他的话逐句转述给你。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不过有意思的是,尽管他说的都是废话,我却不想让他赶紧闭嘴。”
他那率真的蓝眼睛中逗留着一丝笑意,然而脸部的神情却很严肃。
“你去过悉尼吗?”
“没有。”
“我们那儿有一个规模相当的文艺团体,虽然跟我那行没什么关系,但我有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去看看。你知道的,那儿大多数都是女人,她们喜欢谈谈书,不过你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她们就迫不及待想和你上床了。”
“一个对文艺无知的人是不会举止得体的,他不会在‘i’上加点,也不会在‘t’上加横,这几乎是肯定的。”医生想了一会儿说道,“他要是看到钉子,就会用头撞上去。”
“看来你很不喜欢他们。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埃里克说话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为了让我刮目相看,他想说就说了,也不管我是不是觉得无聊。他对此非常痴迷,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上面被难倒过。该死的,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些,他说的话有一半我听不懂,不过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说得很有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弗瑞德说着,就好像是将那些在花园里挖坑播种时从地里挖出来的石头一个接一个堆在一边一样。他感到非常困惑,于是一直不停地挠着头皮。桑德斯医生则冷静又敏锐地观察着他。他一时有些语塞。通过那混乱的话语而发现此时他正努力想表达的东西,是一件让医生觉得非常有趣的事。评论家把作家分成两类,一类是有话可说但不知如何表达,另一类是知道该如何表达,但却说不出有价值的话来。男人以及盎格鲁撒克逊人也是如此,对他们来说,说话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当一个男人言语流利时,那只能说这些话他已经说得非常熟练了,从而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而当一个男人费力地想着句子,试图将自己那毫无头绪的想法表达出来时,他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弗瑞德淘气地看了医生一眼,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
“你知道吗,他把《奥赛罗》借给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说读读也无妨。我猜你肯定看过。”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然,我很有可能一时头脑发热,但当埃里克满怀激情地说着那些的时候,听上去非常激动人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时,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知道他疯了,不过也希望多一些像他那样的人。”
“你很喜欢他,对吗?”
“想不喜欢都难,”弗瑞德说,脸上闪过了一阵羞涩,“他就像是钢铁模具一样正直,我绝对信任他,他不会欺骗任何人。不过奇怪的是,虽然他是个笨重的大个子,壮得跟头牛一样,我却有一种想要照顾他的想法。我知道这很蠢,但我止不住想,不能把他一个人放着,得看着他不让他陷入麻烦。”
凡事都带着一种怀疑的心态置身事外的医生此时正默默地在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个澳大利亚人那笨拙的词句中暗含的意义。他感到很惊讶,也略微为那份让弗瑞德害羞又笨拙地搜肠刮肚的情感而感动了。弗瑞德那并不新颖的语句中流露出了震惊,震惊自己因为直面了那惊愕的真相而对丹麦人萌生出了崇拜。那个高大丑陋的丹麦人举止奇怪,但他点燃了自己全部的真诚,将那近乎奢侈的热情化作了魅力,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主义,而正是在这样的灵魂里,燃烧着温暖的、包容一切的、纯粹的善良之焰。年轻的弗瑞德看到了这一点,为之着迷,又为之困惑。他的内心因此受到了触动,羞涩席卷而来。他的自信被撼动了,心底深处生出了卑微来。在那一刻,这个普通又英俊的男孩体验到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心灵之美。
“他怎么可能会有麻烦呢?”医生说道。
相较弗瑞德,医生对埃里克·克里斯汀森的感情则淡然了很多。他对埃里克很感兴趣,只是因为他有点儿与众不同。首先,能在马来群岛遇到一个熟知莎士比亚并且随口便能流利地背诵出大段篇章的商人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医生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个附庸风雅的造诣而已。闲来无聊时他便自忖埃里克到底是不是一个称职的商人。他并不喜欢理想主义者,因为在这样一个平常的世界里,要想让自己的职业理想和现实生活和睦相处是非常困难的,而他们又总是敏锐地把崇高的理念和谋利混为一谈,这让人非常难堪。在这里,医生总是能有所消遣。那些理想主义者总是容易轻视那些态度实际的人,但也不反对通过勤勉而发家致富。他们就像是野百合,既不做苦活也不纺纱织布,反倒认为别人应该为自己做这些杂活,并把这当做是自己的权利。
“今天下午要拜访的弗里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医生问道。
“是一个种植园主。他种肉豆蔻和丁香,是个鳏夫,现在和女儿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