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
与双胞胎分手之後,经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我在杂志上看到她们两人的照片。
照片中的双胞胎并没有穿着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时经常穿的印有“208”和“209”号码的廉价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时髦。一位穿着手编织的洋装,一位穿着潇的棉质夹克似的衣服,头发也比以前长得多,眼睛的四周画上了一层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一对双胞胎,虽然有一个是头往後看,另一个也只能看得到侧面而已,但是,一打开这一页的瞬间,我就看出来是那对双胞胎。就像听过了好几百遍的唱片,我只要听到了第一个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对双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开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厅内照的,杂志上利用六页的篇幅制作了一个名为“东京风俗最前线”的特辑,这个特辑的第一页就刊载着那对双胞胎的照片。
使用广角镜头的相机,从稍微上方一点的位置捕捉宽广的店内陈设,所以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场所是狄斯可小舞厅的话,可能有人会误以为是设计巧妙的温室或水族箱。因为舞厅内的设计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墙壁和装饰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处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观叶盆栽。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无数区域之中,有人仰头喝着鸡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这幅景象使我联想到精细透明的人体模型,每一个部分都拥有各自的原则,而且能妥善地发挥自己独特的机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张蛋形巨大的玻璃桌,双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们的面前放着两个装热带果汁的大杯子,还有数个装着便餐的餐盘。双胞胎中的一个双手勾在椅背上,身体转向後方,专心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跳舞区,另外一个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谈话。如果照片上出现的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话,这应该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过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厅里饮酒作乐,狄斯可舞厅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会看到这本杂志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了与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因为离邀约还有一段时间,於是我就到店内的杂志架子上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随意地翻阅着,否则我不会刻意去看一本一个月前的旧杂志。
在照有双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详尽的文字说明。图说写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音乐,是一家最尖端、时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厅。如店名所示,店内全部以玻璃墙来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宫;在这里供应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音响效果上的处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还检查每位入场者是否“穿着整齐”,清一色男士的团体也不准入场。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於是我就用塑胶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摺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叁天没有上班了。
叁天前还是乾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乾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麽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後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麽皮肤会这麽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麽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
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麽药?”
“他太太的药。好像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麽不买电话答录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
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影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後,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像染上同样潮、阴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阴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麽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麽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着双胞胎为什麽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麽地方?过着什麽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後的结论是:
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於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徵,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乾,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於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麽,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麽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麽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麽?”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将口红收进袋子里,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後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麽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麽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麽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叁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麽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麽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於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後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麽?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像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
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麽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後,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於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叁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麽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麽,最後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後,走出店门,然後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麽办?”在五分钟後、十分钟後、十五分钟後,我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呢?该去什麽地方?该做什麽?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後,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裸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像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大约在早上四、五点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後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是那麽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相同。好像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我也常常会做不喜欢的梦。”
她说着,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也闻到香烟的味道,接着又听到手掌轻拨某件东西二、叁次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又梦见一座玻璃建的大厦。”
不让她有任何发言的机会,我接着就说:
“这是一栋极高的大厦,建在新宿的西口,墙壁全部是玻璃造的,梦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这栋大厦的。但是,这栋大厦并没有完全建好,还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进行当中。在玻璃墙壁中,人们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大厦的内部已经完成了,但是,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
女人吐着烟,声音听起来好像是风从门缝中吹过似的,然後又咳嗽了几声。说:
“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太无聊的问题最好别问,你只要一直静静地听我讲话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她说。“因为我闲得很,於是就静静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厦里面的作业。在我所窥看的房间里,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运装饰用的美观砖瓦。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工作,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材看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这个男孩子,没有其他任何人。
“梦中的空气是非常混浊的,好像有什麽地方在燃烧,到处弥漫着烟雾。一片模糊的白浊色,所以不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会儿之後,空气就变得稍微透明一点点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麽。但是,不管怎麽说,我是比刚才更能清楚地看见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男孩子好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动作将砖块一块块地堆积起来,虽然这个房间非常地宽广,但是,因为他的动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约一、二个小时,他就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说到这里,我休息了一下,将啤酒倒进枕头旁的杯子里,然後将它一饮而下。
女人为了表示一直专心地在听我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积的砖瓦後面原本还有一面墙,是一面和建物内其他地方不同的水泥墙。换句话说,这个男人正在原本的墙壁前制造一道装饰用的墙。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吗?”
“懂啊!是要建造双层墙壁吧!”
“是的。”我说:“是要建造双层墙壁。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两层墙壁之间,隔着将近四十公分的距离。为什麽要故意留出这个空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这麽一来房间就变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人影,好像冲洗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人影会慢慢浮现。这个人影就夹在新、旧两道墙壁之间。”
“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我继续说。
“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两个人都穿着我的衣服。一个穿着白色马球衫,一个穿着绿色上衣,两件都是我的衣服。她们两个人虽然躲在这四十公分左右的夹缝里,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不自由,好像并不觉得是在墙壁中一样,两个人还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工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对双胞胎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堆着砖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情似的。”
“为什麽你知道工人没有察觉到那对双胞胎呢?”女人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在梦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会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双手握拳,猛敲着玻璃墙壁,用力地敲得双手都发麻了,但是,不论我怎麽用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工人也一点儿都接收不到我的讯息。他还是以相同的速度,机械式地堆积着砖块,砖块已经慢慢地堆积到双胞胎的膝盖上了。
“因此,我放弃了敲玻璃的念头,准备进入大厦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厦的入口,虽然这是一栋非常高耸的大厦,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入口。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大厦的四周绕了几圈,但是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栋大厦简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鱼缸,找不到半个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喉,女人还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转动了身体的方向,正好将乳房压在我的手腕上。
“然後怎麽办呢?”她问。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不到入口,也无法发出半点声息,我只能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定睛地看着房间内的动静。墙渐渐地堆高了,一直高到双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将她们全部覆盖住了,然後一直高到天花板上。这只不过是在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无策,只能睁眼看着。工人嵌完了最後一块砖,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後只剩下我和这面玻璃墙!我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女人伸出手来,拨弄着我的头发。
“老是做这个相同的梦!”我说。“细微的部分有改变,设定有改变,角色也有改变,但是,结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墙,我无法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里面的任何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每当我一觉睡醒时,手心都还留着触摸玻璃时的冰冷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好几天。”
我一讲完这段话之後,她还一直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你一定觉得很累吧!”她说。“我也常常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时,就会梦到一些令我讨厌的事情。但是,这或许与真实的生活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身体上、或头脑里感到疲倦而已。”
我点点头。
然後她抓起我的手,去摸她的阴部,那里温热、潮,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只是让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而已。
然後我就对她说很感谢她听我说梦的事情,也给了她一些钱。
“只是听你说话而已,不用付钱。”她说。
“我想付啊!”我说。
她点点头,把钱收了下来,装进她的黑色皮包里,皮包的开口关上时,发出了一个非常清脆的响声,彷佛使我的梦随着那些钱一起丢进皮包里似的。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和丝袜,再穿上衬衫、裙子、毛线衣,站在镜子前面梳理头发。站在镜前梳头发时,每一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我裸着身体,在床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着女人的背影。
“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要太挂记在心上。”
女人临出门前说,而且手在转动门把时,又若有所思地说:
“你那麽在意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点点头。她走了出去,接着听见一个关门的响声。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後,我仰卧在床上,一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看。这是一间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饭店,一片到处都可以看着到的便宜天花板。
从窗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湿润色调的街灯,有时候强风任意地将十一月里冻结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寻找放置在枕头旁的手表,结果因为觉得太麻烦而决定作罢。现在到底几点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最担心的是没有带伞这个问题。
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想着古代沈入大海的陆地的传说。为什麽会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在十一月下着冷雨的夜里,没有带伞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用了冰冷的双手,去拥抱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体我已想不起来那具身体的模样的缘故吧!光线暗淡、迷蒙,声音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空气沈重而潮。
我到底失去了那种欲望几年了呢?
我无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许是在我失去双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为我记得是双胞胎让我知道的感觉。关於失去的,我们确信的并不是丧失的确切时间,而是人们发现了丧失的时间。
唉!算了!就从那时候开始算起吧!
叁年了!
叁年的岁月将我送进了这场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许我对这个新世界已有了些许的熟悉,或许只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我连骨带肉塞进了宇宙的断层中。可是人类的同化能力是极强的,即使是再鲜明的梦,结果还是会被吞没在不鲜明的现实中,然後逐渐的被消灭。
或许有一天我会完全想不起来这个梦到底存在於什麽年代中。
我关掉枕头旁的电灯,闭上眼睛,在床上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然後让意识沈入没有梦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涤着被黑暗海流所遗忘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