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尼古拉带一排骠骑兵在巴格拉基昂分队前面布置侧防线。骠骑兵一对一对地分散在前沿,他自己骑马沿着侧防线走去,竭力克制难以驱除的睡意。他后面有一大片开阔地带,我军的营火在雾中朦胧地发光,他的前面是雾蒙蒙的夜色。不论尼古拉怎样努力分辨雾霭弥漫的远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仿佛有个灰乎乎的东西;一会儿仿佛有个黑黝黝的东西;一会儿在敌人那儿有几点火星;一会儿他觉得这只是他眼睛发花。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会儿出现皇帝,一会儿出现杰尼索夫,一会儿出现莫斯科的往事。他连忙睁开眼睛,看见他坐骑的头和耳朵,有时看见六步开外骠骑兵的黑影,而远处始终是那片雾蒙蒙的夜色。“怎么不可能呢?”尼古拉想,“很可能皇帝遇见我,他也像对其他军官那样对我说:‘你去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他偶然遇见一个军官,就把他留在身边。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要是他把我留在身边,那该多好啊!哦,我一定竭力保卫他,对他绝对忠诚,揭穿一切欺骗他的人!”尼古拉生动地想象他对皇帝的无限热爱和忠诚,设想遇见一个敌人或者德国骗子,他不仅痛快地把他杀死,而且当着皇帝的面打他的嘴巴。突然远处一声呼喊把尼古拉惊醒。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我这是来到哪儿啦?是的,在侧防线上。口令和回答是‘车杠,奥洛莫乌茨’。我们的骑兵连明天要当后备队了,真没劲……”尼古拉想,“我要请求上火线。这也许是见到皇上的唯一机会。是的,现在快换班了。我再巡逻一次,回去向将军提出要求。”他在马鞍上坐坐好,催动坐骑又绕着骠骑兵兜了一圈。他觉得天亮了一些。他看见,左边有一片被照亮的缓坡,对面是一个陡直的黑山岗。山岗上有一个白点子,看不清那是被月光照亮的林中空地,还是一片积雪,还是白色的房子。他甚至觉得白点子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那大概是雪,一片白雪。”尼古拉想。
“那天……哦,娜塔莎,妹妹,黑眼睛。娜……塔莎……(我要是告诉她我见到过皇帝,她准会大吃一惊!)娜塔莎……拿大厦……”——“靠右,大人,这里有树。”尼古拉在马上打着瞌睡,听见旁边骠骑兵的声音。尼古拉抬起几乎垂到马鬃上的头,在骠骑兵身旁停下来。他无法遏制孩子般的瞌睡,“哦,我想什么来着?可不能忘记。我该怎样同皇上说话?不,不对,那是明天的事。对了,对了!拿大厦,拿下什么?骠骑兵……胡子兵……那个留胡子的骠骑兵在特维尔大街上跑,就在古里耶夫家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哦,杰尼索夫是个好小子!对,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皇上眼下在这里。他怎样望着我,他想说话,可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这些都无关紧要,主要是别忘记我想到的要紧事,是的。拿大厦,我们要拿下,是的,是的,是的。这很好。”尼古拉的头又垂到马脖子上。他忽然觉得有人在向他开枪,“什么?什么?什么!……杀!什么?……”尼古拉说着醒过来。尼古拉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听见敌军那边有成千上万人在呐喊。他的马和旁边骠骑兵的马都竖起耳朵听。在发出呐喊声的地方亮起一个火光,熄灭了,接着又是一个,山上法军全线亮起了火光,呐喊声越来越响了。尼古拉听见有人说法国活,但是听不清。声音太杂太响。只听到一片啊啊啊、呃呃呃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你说呢?”尼古拉问旁边的骠骑兵,“那不是敌人发出的声音吗?”
骠骑兵什么也没有回答。
“怎么,难道你没听见?”尼古拉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答,又问。
“谁知道呢,大人。”骠骑兵不高兴地回答。
“就方向来说,应该是敌人,是吗?”尼古拉又说。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天黑,看不清。喂,站住!”他吆喝胯下烦躁不安的马。
尼古拉的马也骚动起来,蹄子踩着冻结的地面,竖起耳朵听着声音,望着火光。呐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汇合成一片千军万马的轰鸣。火光沿着法军营地的方向不断蔓延开来。尼古拉已不想睡了。敌军那种得意扬扬的呐喊声刺激了他。“皇上万岁!万岁!”尼古拉现在已清楚地听到喊声了。
“大概不远了,就在小河对面,是吗?”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什么也没回答,只叹了一口气。生气地咳嗽了几声。骠骑兵的散兵线那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夜雾中突然出现一个骠骑兵军士的影子,高大得像一头巨象。
“大人,将军们来了!”军士骑马跑到尼古拉跟前,说。
尼古拉继续瞧着火光,听着呐喊声,同时和军士一起去迎接几个沿散兵线骑马跑来的人。其中一个骑着白马,原来是巴格拉基昂公爵。他和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带着副官跑出来观察敌军那里的古怪火光和喊声。尼古拉跑到巴格拉基昂跟前,向他做了报告,然后同副官们一起听将军们谈话。
“请您相信我,”陶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基昂说,“这不过是耍花招:敌人撤退了,命令后卫点火呐喊来迷惑我们。”
“不见得,”巴格拉基昂说,“傍晚我还看见他们在那个山岗上,如果他们撤退,那也该离开那里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基昂对尼古拉说,“敌人的侧翼哨兵还在那里吗?”
“傍晚在那里,现在不知道,大人。请您下令,让我带几个骠骑兵去看看。”尼古拉说。
巴格拉基昂停下来,没有回答,竭力想在雾中看清尼古拉的脸。
“好,您去看看。”巴格拉基昂停了停,说。
“是,大人。”
尼古拉刺了刺马,叫来费德青科中士和两名骠骑兵,命令他们跟他走,接着便向传来喊声的山下驰去。他带着三个骠骑兵奔向那先前没有人去过的神秘而危险的雾蒙蒙的远方,感到又恐惧又高兴。巴格拉基昂从山上向他喊话,叫他不要过小河,但尼古拉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儿向前奔去,不断错把灌木当作大树,把沟渠当作人,并且不断发现自己上了当。他奔下山,已看不见我方和敌人的火光,只听见法国人的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楚。他在洼地上看见前面好像有一条河,但跑近一看,发现是一条大路。他来到大路旁,勒住马,决不定沿大路跑,还是穿过大路,从漆黑的田野上山。沿着在雾中比较明亮的大路走比较安全,因为容易看清前面的人。可是他却喊道:“跟我来!”接着就穿过大路向山上驰去,那里傍晚有法军放哨。
“大人,有敌人!”后面一个骠骑兵说。
尼古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在雾中突然出现的黑东西,那里就闪出一道火光,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一声像诉怨似地在雾中高高飞过,接着就消失了。另一枪没有打响,只是闪了一下火光。尼古拉拨转马头,急忙往回跑。随后又陆续传出四声枪响,子弹发出不同的啸声没入雾中。尼古拉勒住像他一样听见枪声而兴奋的马,一步一步走回来。“好,再来几枪,再来几枪!”他心里有一个快乐的声音在叫喊。但枪声没有了。
直到将要走近巴格拉基昂时,尼古拉才放马奔跑,举手敬礼,驰到他跟前。
陶尔戈鲁科夫仍然认为法军已撤退,只是为了蒙骗我们才点火。
“这说明什么呢?”尼古拉跑近时,陶尔戈鲁科夫说,“他们可能在撤退时把哨兵留下。”
“看来他们还没有走光,公爵,”巴格拉基昂说,“等到天亮吧,天一亮就什么都清楚了。”
“山上有哨兵,大人,还是在晚间那个地方。”尼古拉欠身向前,举手敬礼,报告说,克制不住由于奔驰,尤其是由于子弹啸声而引起的欢笑。
“好的,好的,”巴格拉基昂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尼古拉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的骑兵连明天要留作后备队,我求您把我调到第一骑兵连去。”
“你叫什么?”
“尼古拉伯爵。”
“哦,很好!那就留在我这里当传令官吧。”
“你是罗斯托夫伯爵的儿子吗?”陶尔戈鲁科夫问。
但尼古拉没有回答他。
“那我就恭候命令啦,大人。”
“我会下令的。”
“明天很可能派我去给皇上送信,”尼古拉想。“感谢上帝!”
敌军阵地上发出叫声和火光原来是因为,法军在宣读拿破仑命令时,拿破仑正亲自骑马来巡视军营,士兵们一看见皇帝,就点上火把,并且跟在他后面高呼:“皇上万岁!”拿破仑的命令是这样的:
士兵们!俄军正在向你们进攻,替乌尔姆奥军复仇。这些部队就是被你们在霍拉勃隆打垮、一直被追击到这里的。我们的阵地坚不可摧,俄军要从右方绕过我们,就会把侧翼暴露在我们面前!士兵们!我将亲自指挥你们的队伍。如果你们能发扬素有的大无畏精神击溃敌军,我就将远离火线,但如果你们对胜利有丝毫怀疑,你们就将看到你们的皇帝亲临火线,面对敌军的第一次进攻,因为对胜利的信心不能有丝毫动摇,特别是在事关法国步兵荣誉和法国民族荣誉的今天。
不要借口运送伤员而扰乱自己的队伍!人人都要下定决心,打败对我国怀有刻骨仇恨的英国雇佣军。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远征,我们将回到冬季营地,并在那里同我们的新兵会合。到那时我将缔结一个无愧于我国人民、无愧于你们和我自己的和约。
拿破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