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露丝好不容易把安娜和男孩子们分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安娜准备睡觉时,露丝领着波莉和男孩子们去看副楼。她把这里擦洗得非常干净,还在男孩子们的房间里放了一大堆安娜的玩具和书,努力把这里布置得朴实亲切。去机场之前,她在他们刚搬进来时装的柴炉里生了火,几个小时后,柴炉里仍然散发着热气,她感到很高兴。

“我的房间在哪里?”尼科问道。

露丝把主房外面的一间小房间指给他看。“就在那里。你们两个人住在一起。”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耸耸肩。

“高低床,太棒了。我可以睡上铺吗?”亚尼斯抬头看着露丝。

“你们两个,上床睡觉吧。”波莉在主房里喊道,“今晚别担心刷牙或穿睡衣的事了。”

一番争吵之后,他们找到了解决办法:尼科应该睡上面,因为他大一些,要是掉下来不会受伤。终于把他们两个人安顿下来了,露丝俯下身,亲了亲他们两个人。

“你说我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亚尼斯在羽绒被里轻声问道。

“更久。”露丝微笑道。

露丝从卧室出来,发现波莉正在主房里踱步。

“我知道这里很小。”露丝说,“如果你想继续睡的话,孩子们睡醒后可以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反正我六点钟就和弗洛西起来了。”

“不,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波莉说。

“喂!”露丝说着,手舞足蹈地打开冰箱,“‘好妈妈乳糖’。还记得吗?”

“我以前就靠这个过日子,”波莉拿着露丝递给她的小罐子,“还有索尔帕丁一种强效止痛药。。”

她把乳糖放回到冰箱里,走到窗户旁。

“我早上就能从这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们的大房子。”波莉说道。

露丝教她如何拉窗帘,不是一把拉到一边,而是用绳子拉。

“别拉上,露丝。我想看一会儿天空。”

露丝握着波莉的手。“你会适应这里吧?”

“当然,”波莉说,“我是个老手了,经得起折腾。”

“这我知道。”露丝说着,把她拉过来,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了,把时间留给你自己吧。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床不就在那。”波莉答道。

“记住,到了早上就把孩子们赶出去,赶到下面房子里去。”

“我会的。别担心。”

露丝在回屋的路上,闻到了烧木柴的味道。她溜跶到屋后,发现加雷斯正往他架在阳台上的以木柴为燃料的比萨烤箱里加木柴。这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露丝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可他却不管不顾,一直摆弄着这个烤箱。露丝无声地抵抗着——对她来说,只要有阿加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在烹饪方面大多数时候都很懒散,由于她的懒散,那个比萨烤箱放在那里,一次也没用过。他们全家人围在烤箱边度过过一两个晚上,享受着烤箱加上木柴后打开门时带给他们的温暖。

“不错啊。”露丝轻声说道,挽起他的胳膊。他们站在那里,火焰温暖着他们的脸庞。他们看着火花向烟囱口升腾,火光在烟囱口闪烁。

“你刚才去哪里了?”过了一会儿,露丝问道。

“画室里有点事还没做完。这事不能等了。波莉让我走,说她没事。”

“你那样走掉似乎有点突然。”

“她真的不介意。我今晚的表现真的不错了。”

“确实。”

“我在尽自己最大努力。”

他们坐在木凳上,紧紧依偎在一起,苹果木的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雨停了,入夜了,碧空如洗,寒意袭人,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清晰可见,一轮弯月锋利如刀。

“有时候,我能听见工作在冲我尖叫,嚷着需要我。”加雷斯说,“我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它那么长时间。”

“我明白。”

“一年多了我什么也没画出来。”

“你画了几幅有趣的简图。”

“对,我在墙上和木制品上画了几幅画。”

“不过,你画得很漂亮。”她抬头对他笑了笑,“你确实说过你想做做体力劳动,你喜欢体力劳动是因为…”

“对。”

“加雷斯,有时候真的难为你了,我知道的。”

“表现失常。”

“别那样说。”

“确实表现失常。”

“我们都有低谷。还记得‘他妈的,我们去巴拉特之家买幢漂亮的房子’吗?如果不是因为安迪…”

加雷斯盯着火苗。

“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我们又会怎么做。”露丝在她丈夫的眼中搜索着,说道,“你有个了不起的兄弟。”

“他还行吧。”加雷斯说。

露丝在跟加雷斯讨论安迪的事时得非常小心,因为这里面有些问题。当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也都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事实上,在他们两人中,只有安迪是帕姆和约翰亲生的,由于政治原因,他们只要了一个孩子——而且是等到四十岁之后才要。他们决定再领养一个孩子是为了让他跟安迪来共同分享他们的财富,在他们看来,要是不再领养一个的话,自己的儿子或许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露丝和安迪独处的夜晚很多,有天晚上她问过安迪这件事,当时,加雷斯正躲在羽绒被里跟恶魔作斗争。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天晚上,露丝和安迪在小河边散步时,露丝问道。

“他们不想让加雷斯感觉与众不同。”安迪回答道,“我猜测他们觉得这样好。”

“难道这对你不是个打击?”

“绝对是个打击。我是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大家都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加雷斯比我更把这个当个事。他一直都过不了这一关,对养父母也没有以前那样亲切了。现在帕姆和约翰过世了,说这些也晚了。他们非常爱加雷斯,露丝。”

露丝看着安迪。的确,他和加雷斯长得很像。两个人身材都很高大,魁梧,两人的手都很漂亮。但加雷斯好像是由两半组成的——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安迪全是由光明组成的。

正是因为这种光明,安迪似乎能够应对加雷斯有时候因为缺乏更好的发泄愤怒的目标而将目标对准他。也正是因为这种光明,让露丝有时候追问自己在他们俩之间的选择是否正确。

“安迪非常不错。”露丝对加雷斯说。

“或许吧。”他耸耸肩。

多节的木头燃烧时发出辟辟啪啪的声响,比萨烤箱周围的砖上火光四溅。露丝看着自己的丈夫,心想她怎么能对他是不是她的正确选择这点产生疑问呢。他们静静地坐着,凝神静听。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她养了一个冬天的画眉偶尔打破这沉寂的夜晚。它栖息在烟囱上,对着夜晚发表自己对所发生一切的看法。

“我希望他们不要在这里待太久。”加雷斯终于说道。

“哦,她不会待着不动的。”露丝说,“如果我还算对波莉有一点了解的话,我觉得在我还没有给他们换床上用品之前,她的生活就会充实起来——或许又找了个老公,签了录制唱片的合同。”

“我不希望你整天围着她转。她是个成年人了,你知道吧。自己的事要自己管。”

“好的,孩子他爸。”露丝说着,扑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加雷斯揽住她的肩膀,“我只是不希望分心,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不用担心,”她伸长脖子,吻了吻他,“你知道吧,这个火里有些相当奇妙的东西。”她低声说道,同时不知不觉跪下来,解开了他的李维斯牌牛仔裤。

后来,在床上,她躺在加雷斯(他已很快入睡)的身旁,心里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想着那些灰暗的日子,想着他曾经怎样失去立场。曾几何时,他一言不发,什么话也不说。他实际上已决定退出,只在一日三餐时露一下面。

今晚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谈起这件事。她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有时候,不愉快的事情最好忘记。

记得不久前,她还质疑自己把波莉接来的举动是否明智。她觉得拒绝波莉是不可思议的。而另一方面,她和加雷斯又发过誓,在任何情况下,两人都要同甘苦共命运。毕竟十年前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能过上这样舒服的日子。

当时,在哈克尼之前,他们住在伦敦艾利菲特和卡索那里的公寓里。这套公寓实际上有两间卧室,可房东只能收一间卧室的租金,因为另外一间太潮湿,不适合居住。于是,这间“不能住人”的房间成了加雷斯的画室,正是在这里,他被迫放弃了攻读硕士期间时髦的装置艺术原是建筑学的术语,后被应用于戏剧领域,泛指可被拼贴、布置、移动、拆卸的舞台布景及其零件。本世纪初,这个词汇又被引入当代美术,描述那些与传统美术形态完全不同的作品。同时,装置艺术也被称为“环境艺术”。它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波普艺术”、“极少主义”、“观念艺术”等均有一定联系。在短短几十年中,装置艺术已经成为当代艺术中的时髦,许多画家、雕塑家都给自己新添了“装置艺术家”的头衔。,开始创作后来成为他标志性特征的油画,即在木头上作油画。房间里湿气重,油彩比一般情况下干得慢,他把油画搬到客厅,油画浓烈的气味和客厅用来取暖的煤油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房间促狭也限制他作品的规模,这又进一步突显出他的风格。幸运的是,他被迫创作出来的这些作品销路非常好,他们摆脱了可怕的租房的日子,住上了哈克尼的自己的公寓,对于伦敦的艺术家来说,这可是一大进步。

露丝一直有一份稳定的薪水,这也帮了他们的忙。没有这份稳定的薪水的话,哈克尼的公寓就不可能抵押到。她的这份教书的活也让他们有资格获得重要职业人士在伦敦,针对一些重要的公共服务部门,如教育、卫生及应急服务部门等工作的员工缺乏资金购房的情况设立了一种抵押贷款。最高可申请到个人年收入五倍以上的贷款,如果是两人一起购买,可以申请到两人年收入合计四点五倍的贷款。的贷款。然而,近来,她在他们崛起时的作用有被忽视的趋势:她和加雷斯都有一种倾向,就是把他们的进步完全归功于他的努力。近年来,她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从养家糊口的主力变成了成功艺术家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她知道她或许应该对此感到苦涩,或者至少有点忧郁,可她实际上对自己的命运感到由衷的高兴。

加雷斯打起了轻微的鼾声。露丝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意识到离弗洛西醒来吃奶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应该睡觉了。

她躺了半个小时,试图什么也不去想,可无法办到,她索性不睡了。她知道睡不着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套上晨衣——一件古董似的暗粉红色和服,是加雷斯在日本的一次开张减价时买的——穿上羊皮拖鞋,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生怕把加雷斯吵醒了。

她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停下来,透过拱形的窗户,看着副楼。孩子们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波莉房间的灯光还亮着,窗帘都是打开的。露丝靠一侧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见波莉一边抽烟,一边在窗前来来回回地踱着,身后的头发像只脏兮兮的狐狸的尾巴。露丝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去看看她。

正在这时,弗洛西在她的小床上开始悉悉索索地动,接着低声抽泣起来,比平时早醒了两个小时。露丝低声咒骂着。弗洛西在来往机场的路上睡得太多了,再加上吃了含酒精的奶,错过了平常的睡觉时间,让她有些错乱了。

露丝快步跳回到楼上,趁她还没有把加雷斯吵醒之前一把把她抓住。作为对她的回报,女儿在小床上格格地笑起来,还把手臂伸出来,看见妈妈这么快就来了感到非常兴奋。露丝把她抱起来,来到楼下,坐在她们最喜欢的那把喂奶的椅子上。她用一条毯子将彼此裹住,坐下来,婴儿有节奏的吮吸和吞咽时的颤动让她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她和弗洛西都包裹在两人热气腾腾的体温中。弗洛西睡得很沉,一滴奶已经在她平静、柔软的脸上变干。露丝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到楼上,生怕把她吵醒了。回到二楼的楼梯上,她又在那扇拱形的窗户前停下来,看着副楼。副楼里的大灯已经关掉,但房间里还有一丝光亮。也许波莉把床头灯打开了。或许在读书,抑或在写什么东西。露丝知道她喜欢在床上工作。或者她只是躺在那里,想像着沙滩、房子、男人,或者被人从她和她的儿子们手中夺走的那种生活。

可怜的波莉。

露丝继续上楼,把弗洛西放在她的小床上,用小羽绒被盖上。她踮起脚尖,走过楼梯平台,来到自己的卧室,脱下和服和拖鞋,规规矩矩地放好。她揭开清爽、干净,散发着薰衣草味道的被褥,躺在英俊、能干、充满活力的丈夫身旁。她那结实健壮的小女儿就沉沉地睡在离她几码远的地方,健康、聪明的大女儿正在楼下重新刷过的漂亮的大卧室里做着好梦。

她到底有多幸运呢?

露丝躺下来,像念玫瑰经似的盘点着自己的幸福,直到进入深沉、浓郁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