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节
局长一声令下,大小警察连夜出动,搜遍波士顿每一个角落,到天明时分拿住了六个“嫌疑犯”。在总局登记时,警官们警惕地彼此打量对方逮到的嫌犯,惟恐自家逮到的流氓恶棍不如对方的够资格。便衣侦探蹑手蹑脚地走出地牢,相互心照不宣地打暗号,心领神会地颔首示意,各自聚成一伙,三三两两往楼上走。
逮捕来的嫌疑犯被关押在一块儿,有的哼着淫秽小调,有的双手掩面,还有的骂骂咧咧地威胁抓他们进来的警察。
几位警官面红耳赤,大声质问。接着库尔茨局长详细介绍希利的死,不过他措辞巧妙,没有提及受害者的身份。刚说了一会儿,有人插话了。
“喂,局长。”一个大块头的黑人流氓瞪着眼睛,直直盯着房间的角落,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用咳嗽似的声音问道,“喂,局长。这个新来的黑卷毛狗怎么回事?他的警服呢?我想你不会招收一个黑鬼侦探吧?要不我也来试试?”
尼古拉斯·雷站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引来一片哄笑声。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在审问人员之列,穿的是便衣。
“好了,伙计,又不是没有黑人。”一个瘦高个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打量尼古拉斯·雷,俨然是个鉴定专家。“我觉得他是个杂种,一个妙极的杂种样本。母亲是奴隶,父亲是种植园里的工人。是不是啊,朋友?”
雷走上前,“先生,回答局长的问题,好不好?行的话,大家相互帮忙,把答案找出来。”
“说得好,纯种白人。”瘦高个赞道,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抚弄胡须。
库尔茨局长用他的铅头手杖戳了戳兰登·皮斯利胸前的钻石纽扣,说:“不要惹我发火,皮斯利!”
“嘿,小心点!”这位波士顿头号保险箱窃贼掸掸马甲,说,“这件闪光的小东西值八百块,局长!非偷非抢,那是我花钱买来的!”
大家哄堂大笑,几个侦探也是忍俊不禁。库尔茨当然不会让兰登·皮斯利忘乎所以,更何况是在今天。“上个礼拜天商业街有一连串的保险箱失窃,你肯定插手了。”库尔茨说,“我现在就可以违反安息日法的罪名逮捕你,把你和其他小混混关进地牢!”
威拉德·伯恩迪,狂笑起来。
“那么好吧,敬爱的局长,我可以透露一二。”皮斯利说,夸张地提高了嗓音,好让会议室里的人都听得见。“肯定不是我们的朋友伯恩迪先生干的,不过除了他,谁有这个能耐能在商业街得手呢。要不,那些保险箱是老太婆团的?”
听了这话,伯恩迪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睁得溜圆,他奋力挤出人群,扑向兰登·皮斯利。伯恩迪这么一闹,差点儿在这群无赖中激起一场骚乱,好在他们只是起哄或高声怒骂。
几个警察冲上来制止伯恩迪,把一个神智迷乱的家伙推出了队列。他筛糠似的哆嗦得厉害,眼看快要站立不住了,尼古拉斯·雷一把扶住他。
这个人瘦骨伶仃,形容憔悴,表情变化不定,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倒是很俊美。谁也不认识这个人。他的嘴巴翕动着,像是在发出嘶嘶声,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散发出一股美德福朗姆酒的臭味。
雷用手托住那个晕眩者,省得他瘫倒在地上。他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红红的,长得不太规则,稀稀落落长着几根胡须。估计很久以前发生过意外事故或者与人打斗,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的手很粗大,在做一些怪异的手势。听着局长详细介绍谋杀案案情,这个身份不明者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副局长萨维奇说:“呀,这个家伙!你知道谁逮他进来的吗,雷?刚才给这帮新来的流氓拍照存档时,他死活不肯说出姓名,简直就是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狮身人面像的假衣领翻卷着,被肮脏的黑围巾盖住。他像是在凝视什么,目光空洞,大得出奇的手用力挥动着,像是在画同心圆。
“想画什么呢?”萨维奇嘲弄道。
他的确是在画地图一类的东西,要是警察能够未卜先知此后几个礼拜里他们要寻找的是什么,这张地图将会给予他们极大的帮助。这个身份不明者对希利谋杀案的场景早就熟悉得很,这倒不是说他去过现场,像他这样的穷人是没有资格出入比肯山富人区的客厅的。他凭空勾勒的并非尘世的图景,而是可畏的地狱之门。他想像着那个地方,希利法官遇害的现场在他脑海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是的,正是在那儿,惩罚得以施行。
副局长轻轻地领着他向门口走去。那人颤栗着,流泪不止,忽然做了一个近乎无意的动作,推了副局长一把,副局长一头栽向一条凳子。
那人飞跃几步奔到雷背后,一只手圈住雷的脖颈,手指扣在雷的右胳肢窝里,另一只手一把打落雷的帽子,蒙住他的眼睛,把雷的头扭转过来对着自己,雷的耳朵被迫贴在他冰冷湿润的嘴唇上。那人的嘴唇蠕动着,嘶哑的耳语声细若蚊鸣,充满忏悔与绝望的味道,只有雷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群流氓见状立即炸开了锅,个个兴高采烈。
那个身份不明者骤然放开了雷,双手抓住一根有凹槽的圆柱,拼命攀着柱子向上扑去。雷一心想着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根本没有顾及其他。那似乎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符号,非常刺耳却又有力量,必定包含有雷想像不出的暗示。Dinanzi(面前)。雷一边跌跌撞撞追赶着逃脱者,一边竭力回想那番耳语,“永恒的永存,永恒的永存”(etterne etterno,etterne etterno),试图记住它们,但是非常困难。身份不明者的冲劲非常大,大得就算他此时想刹住脚步也不能够了。这一瞬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