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之圈

特鲁迪把壶朝房间那头扔去。它没撞到对面的墙。没砸中任何人。甚至都没摔破。

这是一个没有把手的壶——灰泥色,上有棕色横条,摸上去砂纸般粗糙——是丹那年冬天参加陶瓷班做的。他做了六个小小的无把杯子配它。壶和杯子本是喝清酒用的,但是当地酒店不售清酒。一次,他们旅行时买了一些回家,不过不怎么喜欢。因此丹做的壶一直搁在厨房的开放式架子上的最高一层,里面搁着几样有点价值的稀奇玩意儿。特鲁迪的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罗宾八年级获得的全优生奖牌,一条长长的双层黑玉珠链,原是丹的妈妈的,遗嘱留给了罗宾。特鲁迪现在还不让她戴。

特鲁迪下班回家时刚过午夜。她摸黑进屋。只有小小的炉灯开着——她和罗宾总给对方留着这灯。特鲁迪等不及开别的灯,甚至包都没放下,就爬上一把椅子,取下壶,在里面摸了一圈。

没了。当然。她早知道它没了。

她穿过黑暗的屋子,走向罗宾的房间,拎包仍挽在胳膊上,手里抓着那壶。她打开顶灯。罗宾呻吟着翻个身,把枕头扯到脑袋上。装吧。

“你奶奶的项链,”特鲁迪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疯了吗?”

罗宾假装发出一声半梦半醒的呻吟。看起来,好像她所有的衣服,旧的新的,干净的脏的,全都散落在地板、椅子、桌子和梳妆台上,甚至床上也有。墙上贴了张画着河马的大海报,下书“我怎么如此天生丽质?”。还有一张特里·福克斯跑过雨中公路的海报,身后汽车如林。脏杯子,脏酸奶盒,学校笔记,一盒没拆封的卫生棉条,罗宾学龄前玩的布蛇和布老虎,一大摞两年前被轧死的猫“腊肠”的照片,罗宾跳远、赛跑或投篮得的红蓝色缎带。

“你给我说话!”特鲁迪说,“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干!”

她丢出酒壶。但它比她想象的重,或者也可能扔出的那一瞬她手软了,总之它没撞上墙,掉在梳妆台边的地毯上,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完好无损。

那会儿你冲我扔了只壶呢。你差点砸死我。

不是冲你的。我没冲着你扔。

你差点砸死我。

罗宾在装睡的证据:她惊恐地坐起,却毫无突然惊醒时的困惑茫然。她好像很害怕,但孩子气的惊恐表情下,藏着另一种表情——死不悔改、察言观色、轻蔑不屑。

“它多好看啊。而且很值钱。它是你奶奶的东西。”

“我觉得它属于我。”罗宾说。

“那女孩甚至都算不上是你朋友。天哪,你今天早上对她可没说什么好话。”

“你哪知道谁是我朋友!”罗宾的脸涨成发亮的粉红色,眼里盈满泪水,不过轻蔑的、死不悔改的表情依然如旧。“我了解她。跟她聊过天。所以滚出去!”

特鲁迪在成人精神障碍中心工作。很少有人这么叫它。镇上老一点的人仍称它为“威尔姐妹之家”,其他许多人,包括罗宾——以及估计大多数她的同龄人——都叫它智障中心。

这房子现在修了一条轮椅坡道,因为有些智障人士在身体上也有残疾。后院有个游泳池,用纳税人的钱造它的时候,颇引起了一番议论。除了这些,房子看起来和从前几乎没什么不同——白木墙,带墨绿纹饰的山墙,斜屋顶,装深色纱窗的边廊,前方低洼的草坪周围环绕着软枫木。

这个月特鲁迪是下午四点到午夜的班。昨天下午,她把车停在房前,沿车道步行上去,想着这房子多美啊,就像威尔姐妹时期一样宁静,那对姐妹想必总是给人奉上冰茶,从图书馆借书看,或者还打槌球,就像那时候的其他人一样。

一旦你进门,总能听到几则新闻、一阵争吵或者激动的嚷嚷。有人来修游泳池,但没完工。他们又走啦。还没修好。

“我们反正拿它也没什么用,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约瑟芬说。

“还不到六月中呢,你却说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凯尔文说,“说话不经过大脑啊。你听说了那个在乡下死掉的女孩子吗?”他问特鲁迪。

特鲁迪搅拌着两份冰冻柠檬水,一份是粉红色的,一份是原色的。听了他这话,她把勺子往冰块上猛的一捣,溅出几滴柠檬水。

“怎么回事,凯尔文?”

她担心听到女孩被拖下某条乡间公路,在树林里被奸污,勒脖,毒打,弃尸。罗宾总是穿着白短裤和T恤,飞扬的头发上勒条发带,在乡间公路跑步。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腿和胳膊也是金色的。她的脸颊和四肢并非闪闪发亮,而是覆着层绒毛——要是她跑步经过,身后留下一阵花粉之雾,你也不会奇怪。汽车冲她鸣喇叭,她不为所动。有人冲她嚷嚷下流的威胁,她就不甘示弱地骂回去。

“因为开卡车。”凯尔文说。

特鲁迪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罗宾还不知道怎么开车呢。

“十四岁,她不会开车,”凯尔文说,“她溜进卡车,立马撞上一棵树。她父母在哪儿?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他们没看好她。她还不知道怎么开车,就溜进卡车,撞上树。十四岁。太年轻啦。”

凯尔文是独自进城的。他能打听到所有新闻。他五十二岁,仍旧瘦瘦的,像个男孩子,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一头柔软、干干净净的深色头发剪得短短的。他每天都去理发店,因为不大会自己刮胡子。癫痫症,然后是手术,某处骨移植受到感染,又做了更多手术,脚部和手指永久性轻微障碍,轻微的脑部障碍。这毛病并不会让他混淆事实,只会让他搞不清原因。或许他根本不该待在中心,不过又能去哪呢?再说他喜欢这里。他说过他喜欢这里。他告诉别人,他们不该抱怨。应该更守规矩,应该管好自己。他在前院捡起人们扔下的软饮料罐和啤酒瓶——尽管这不是他的分内事。

珍妮特午夜之前准时过来接替特鲁迪,也说了同样的新闻。

“我猜你听说过那个十五岁女孩的事了吧?”

珍妮特跟你说起这类事,总是用“我猜你听说过”开头。我猜你听说过威尔玛和特德分手了吧,她说。我猜你听说过埃尔文·斯蒂德心脏病发作的事了吧。

“凯尔文告诉我了,”特鲁迪说,“只是他说她十四岁。”

“十五岁,”珍妮特说,“她肯定和罗宾同班。她不会开车,甚至都没开出小巷。”

“她喝醉了吗?”特鲁迪问。罗宾对酒、麻醉药、香烟,甚至咖啡都点滴不沾,她对于纳入体内的东西极其在意。

“我想不是吧。或许是吓呆了。那是傍晚的时候。她和姐姐在家。她们的爸妈出门了,她姐姐的男朋友来了——就是他的卡车。要么是他把卡车钥匙给了她,要么是她自己拿了。反正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们打发她去做件什么事,想甩开她。有人说她拿了钥匙就走了。反正,她在小巷里一头撞到树上。”

“天哪。”特鲁迪说。

“我知道。这太蠢了。这让人一想到自己正在长大的孩子就难过。所有人都吃药了吗?凯尔文在看什么?”

凯尔文还没睡,坐在起居室看电视。

“某人的访谈。他写了一本关于精神分裂的书。”特鲁迪告诉珍妮特。

任何关于精神病的东西,凯尔文都会看看,或者试着阅读。

“我想他会沮丧吧,这类东西看得越多的话。”珍妮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我不得不为了侄女劳拉的婚礼,用粉色餐巾纸做五百朵玫瑰!用来装饰车的。她说我答应过帮忙做婚车上的玫瑰。嗯,我没有啊。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什么事。你愿意过来帮忙吗?”

“当然。”特鲁迪说。

“我猜想我希望他不要再看精神分裂节目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想看老《达拉斯》了。”珍妮特说。她和特鲁迪对此意见不同。特鲁迪没法忍受重播的老《达拉斯》,也不想看演员们带着昔日年轻丰满的脸庞,经历着他们和观众都早已忘记的那些磨难和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那才是最好玩的地方嘛,珍妮特认为。简直不可思议,所以太奇妙啦。这一切都发生过,而他们竟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过起自己的日子。不过特鲁迪觉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角色们总是从这事忙到那事,随时把往事抛诸脑后,永远兴致勃勃,拾掇得漂漂亮亮,频频换衣服。令她无法忍受的,就在于它并非真的那么不可思议。

第二天早上,罗宾评论道:“哦,没准吧。跟她玩的人全都酗酒。他们永远在聚会。他们自己不学好。全怪她自己。就算她姐姐叫她走开,她也不用真走开呀。不用这么犯蠢嘛。”

“她叫什么?”特鲁迪问。

“特雷西·李。”罗宾厌恶地说。她踩下垃圾箱踏板,举起而不是放低刚喝完的酸奶盒,往下一丢。她穿着比基尼内裤和T恤,上书“要是想听屁眼的声音,我会放屁”。

“我还是不喜欢那件T恤,”特鲁迪说,“有些东西挺恶心但挺好玩,有些东西光恶心不好玩。”

“有什么问题吗?”罗宾说,“反正我一个人睡觉。”

特鲁迪坐在屋外,裹着宽松睡衣喝咖啡,等天慢慢变热。边门外有一小片地铺着砖,她和丹总管它叫院子。她现在就坐在这里。这是一幢太阳能加热的房子,南面的斜屋顶上装着巨大的玻璃板——是镇上模样最古怪的房子。内部也很古怪,厨房装的是开放式架子而不是柜子,要爬上几级台阶才能进入俯瞰屋后原野的起居室。她和丹开玩笑地给房子各个部分取了最传统、最富郊区风味的名字——院子、化妆室、主卧室。丹总忍不住拿他的生活方式来取乐。他亲手造了这幢房子——特鲁迪揽下了不少油漆活儿以及乱涂乱抹的活儿——结果大获成功。镶板处没有漏雨,太阳能确实给房子提供了部分热量。大多数有丹的想法或理想的人都不够实际,不会修东西或做东西,不懂接电线或木匠活儿,或者任何需要懂的东西。丹却样样在行——园艺,砍木头,造房子。他尤其擅长修马达,过去经常作为汽车修理师和小马达修理工四处揽活儿。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到此地安家。他为玛莱娜而来,找到一份修理工的活儿,成了一家汽车修理店的技术合伙人,然后不知不觉地——娶了特鲁迪而不是玛莱娜——变成一个小镇商人,亲情俱乐部成员。他自始至终不曾剃掉那把1960年代的大胡子,也懒得理发。镇子太小,而丹又太聪明,无须为这些费神。

现在丹跟一个叫作吉纳维芙的女孩住在列治文山一幢市区住宅里。她在读法律。她很小就结婚了,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丹三年前遇到她,当时她的帐篷车在镇外几英里处抛锚。晚上他跟特鲁迪讲了她的事。租的帐篷车,三个几乎还是婴儿的小孩,非常年轻的离婚妈妈,头发梳成辫子。她的勇敢,她的贫困,她读法律学校的计划。若不是帐篷车很容易就修好了,他本打算邀请她和孩子们来家过夜。她正准备去特金巴厘尔她父母的避暑屋。

“那她就不可能真那么穷。”特鲁迪说。

“父母有钱,你也可以很穷啊。”丹说。

“不,不可能。”

去年夏天,罗宾到列治文山住了一个月。她提前返回了,说那里简直是所疯人院。最大的孩子要上特殊阅读治疗所,第二大的孩子尿床。吉纳维芙的所有时间都在法律图书馆学习。不是才怪。丹负责买食品、烧饭、照料孩子、种菜,星期六和星期天开出租车。他想在车库开个摩托车修理店,但没被允许。邻居们反对。

他告诉罗宾他很开心。从没这么快乐,他说。罗宾回家后完全成了个大人——严厉、好挖苦、说一不二。她多了几丝前所未有的、淡淡的、根深蒂固的怨恨之情。特鲁迪没法哄她说出来,逗她也没用。那些手段能生效的阶段已经过去。

罗宾中午回家,换了衣服。她穿上一件浅色印花棉布衬衫,熨平一条浅蓝色棉裙。她说,班上有些女孩或许下课后会去殡仪馆。

“我忘了你还有那条裙子。”特鲁迪说。要是她以为能借此展开一点交谈,那可错了。

与丹初次邂逅时,特鲁迪喝得醉醺醺的。她十九岁,高个儿,瘦瘦的(现在依然如此),一头狂野的黑色卷发(现在剪短了,像通常的黑头发一样已有几缕灰色)。她晒得很黑,穿牛仔裤和扎染T恤。没穿胸衣,也没那必要。那是八月,在穆苏科卡一家有乐队的旅馆酒吧里。她正与一些女朋友宿营。他和未婚妻玛莱娜也在那里。他带玛莱娜回家见他妈,后者在穆苏科卡湖的一个岛上,住在空无一人的旅馆里。特鲁迪十九岁,他二十八岁。她在他和玛莱娜的桌前独舞,头昏眼花,醉醺醺的。玛莱娜是个模样挺温顺的金发女郎,粉色胸部巨大挺拔,挂满小小的人造珍珠做的链子。特鲁迪在他面前执着地跳舞,直到他站起来加入她。跳完后他问她的名字,带她回桌子,介绍给玛莱娜。

“这位是茱迪。”他说。特鲁迪笑瘫在玛莱娜旁边的椅子上。丹带玛莱娜去跳舞了。她喝掉玛莱娜的啤酒,去找自己的朋友们。

“你们好啊,”她对她们说,“我叫茱迪!”

他在酒吧门口追上她。看到特鲁迪要离开,他就和玛莱娜分手了。一个能够飞速改变计划,看出各种可能性,燃烧起全新热情的男人。他事后告诉别人,他还不知道特鲁迪真名就已经爱上了她。不过他对特鲁迪坦言,和玛莱娜分手时他哭了。

“我也有感情,”他说,“不怕流露出来。”

特鲁迪对玛莱娜则毫无感情。玛莱娜已经过了三十岁——还能指望什么?玛莱娜现在还住在镇上,在水电公司工作,没结婚。一次,特鲁迪和丹讨论着吉纳维芙,特鲁迪说:“玛莱娜一定会想,我真是罪有应得啊。”

丹说,他听说玛莱娜加入了圣经基督教会。里面的女人禁止化妆,星期天去教堂必须戴一种无边帽。

“她的脑子里不会有别的想法,只有宽恕。”丹说。

特鲁迪说:“我相信。”

关于殡仪馆的事,特鲁迪从凯尔文和珍妮特处都听到了同样的版本。

特雷西·李班上的女生放学后全去了。她们正赶上所谓的探问期,特雷西·李的家人都守在敞开的棺木边接待亲友。她爸妈都在,已婚的哥哥和老婆,姐姐,甚至卡车的主人,姐姐的男朋友也在。他们站成一排,人们列队走过,说几句安慰话。来了很多人。这种时候总是如此。特雷西·李的祖母排最后,坐在一把锦缎椅子上。她没法长时间站着。

殡仪馆的所有椅子都裹着这种白色金色锦缎。窗帘也是同样的布料,墙纸与之相配,可谓尽善尽美。墙上装着小支架灯,镶着厚厚的粉色玻璃。特鲁迪去过几次,知道那里是什么样。但是罗宾和大多数女孩从没去过,里面的样子让她们始料未及。她们有几个几乎一进门就抽泣起来。

窗帘关着。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并不是真的教堂音乐,不过听起来很像。特雷西·李的棺木白底金边,与锦缎和墙纸相配,里面衬着打褶的粉色缎子,垫一个粉色缎枕。特雷西·李的脸上毫无伤痕。她并不像平时那样化妆,因为这回是葬礼承办人帮她化的。不过她戴着心爱的耳环,绿松石色的三角形和黄色新月形,每只耳朵戴两个。(有人觉得这品位很差劲。)棺木里自她腰部以下都盖着,上面摆了个粉色玫瑰组成的巨大心形枕头。

女孩们列队上前跟死者的家人说话,和他们握手,说“你痛失挚爱我很难过”,就像所有其他人做的一样。做完这个,等她们所有人都让老祖母用温暖、肿胀、布满雀斑的手握了握自己冰凉的小手之后,她们又三三两两排起队,从棺木前走过。她们中很多人已经哭起来,浑身颤抖。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小姑娘们嘛。

不过她们一边走,一边唱起歌。开始有点拘谨害羞,渐而悲哀、甜蜜的声音变得自信起来,她们唱道:

现在啊,当鲜花仍旧长在藤上,

我要品尝你的草莓,我要痛饮你的蜜酒……

当然,她们事先计划了一切。她们从一张唱片里挑出这歌,相信它是一首古老的赞美诗。

她们就这么列队走过,唱着歌,低头看着特雷西·李。人们注意到她们往棺材里丢起东西。从手指上、胳膊上抹下戒指和手镯,从耳朵上摘下耳环。解开项链,弯腰从头上扯下链子和长珠串。每个人都丢进点什么。所有这些闪闪发亮的首饰都滑落到死去的女孩身上,和她一起躺在棺木里。一个女孩从头发上扯下亮闪闪的梳子,也丢了进去。

没人站出来制止。谁会那么煞风景呢?这简直像一场宗教仪式。女孩们好像听人讲解过该怎么做似的,好像这是个寻常的惯例。她们唱歌,抽泣,丢下珠宝。仪式感令她们每个人都显得很优雅。

这家人也没阻止她们。他们觉得很美。

“就像在教堂里啊。”特雷西·李的妈妈感叹道。祖母则说:“这些可爱的小姑娘都爱特雷西·李。要是她们想献出首饰,表明她们的爱,这是她们自己的事儿。这个不关别人的事儿。我觉得这很美。”

特雷西·李的姐姐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这是她首次这么做。

丹说:“这是对爱的考验。”

他指的是特鲁迪的爱。特鲁迪开始唱歌:“请放开我吧,放开我哟……”

她一只手按住胸口,唱着歌,满屋子飞舞。丹又像要哭,又像要笑。他没法控制自己。他上前抱住她,两人一起踉踉跄跄跳起舞。他们都醉得可以。整个六月(那是两年前),他们在一轮一轮爆发的间歇以及其间都在喝杜松子酒。喝酒、哭泣、争论、解释,特鲁迪不得不频频冲到酒店。不过她不记得真喝得烂醉,或者酒后头疼。只记得始终那么累,好像脚踝上拴着铅块。

她不断插科打诨,管吉纳维芙叫“吉纳傻乎乎”。

“这和打算放弃生意去做个制陶工是一回事。”她说,“没准你真该那么做的。我并不是真的反对。你自己放弃了。还有你想去秘鲁那次。我们现在还可以那么做。”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丹说。

“我早该知道的,从你开始在电视上看《检察官》的时候。”特鲁迪说,“那是法律片,对吗?你以前对那类事从没那么感兴趣过。”

“你也可以打开生活之门嘛。”丹说,“你不必仅仅是我的老婆。”

“当然。我想我会去做个脑科专家。”

“你非常聪明。你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很勇敢。”

“你确定不是在说吉纳傻乎乎?”

“不,是你。是你啊,特鲁迪。我仍旧爱你。你没法理解我仍然爱着你。”

多年来他都不再如此强调多么爱她。他爱她瘦瘦的身材,她的鬈发,她变得粗糙的皮肤,她大踏步进屋,震得窗子嗡嗡响的样子,她的调侃,她的滑稽举止,她直率的说话方式。他爱她的思想和灵魂。他永远爱。不过他的生命和她相连的阶段已经过去。

“这纯粹是胡扯。尽是些蠢话!”特鲁迪说,“罗宾,回床上去!”因为罗宾正穿着很少的睡衣站在楼梯顶。

“我听到你们又喊又叫的。”罗宾说。

“我们没有又喊又叫,”特鲁迪说,“只是在讨论一些私人问题。”

“是什么?”

“我说过了,是私人问题。”

罗宾闷闷不乐地回到床上,丹说:“我想我们该告诉她了。孩子们最好知道这些。吉纳维芙就从不瞒着她的孩子们什么。乔西才五岁,一天下午她走进卧室……”

特鲁迪真的号叫起来,撕扯着一个垫子。“给我住嘴,别跟我提你那个甜蜜的狗屁吉纳维芙和她甜蜜的狗屁卧室和她那些狗崽子们……给我住嘴,别再讲了!你就是一个没脑袋的大漏嘴。爱干吗干吗去,给我住嘴就行了!”

丹走了。他拎个手提箱,去了列治文山。五天之后他回来了。进镇之前,他停下车给特鲁迪摘了一大抱野花。他告诉她他彻底回来了。那事结束啦。

“你确定?”特鲁迪说。

不过她把花插到水里。沾着尘土的粉色乳草花,闻起来像香粉,乌眼金光菊,野香豌豆花,还有橙色百合花,想必是从古老遗弃的花园里蔓延出来的。

“这么说,你搞不定她了?”她说。

“就知道你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丹说,“不那样就不是你了。而我回来就是为了你。”

她去了酒店,不过这回是去买香槟。整整一个月——夏天尚未过去——他们恢复了过去的快乐。她从没真正搞清在吉纳维芙家发生了什么。丹说他只是经历了一场中年危机,如此而已。他恢复理智了。这里才是他的生活,她和罗宾才是。

“你说话真像个婚姻问题专家。”特鲁迪说。

“够啦,忘掉这整件事吧。”

“我们最好如此。”她说。她可以想象那堆孩子,那种混乱,那些朋友们——没准还有她从前的男朋友们——都令他措手不及。他听不懂的笑话和意见。那个很有可能。他喜欢的音乐,他说话的方式——甚至他的发型和胡子——或许都已经过时了。

他们继续全家开车出游、野餐,晚上躺在屋后草地上看星星。星星现在是丹的新兴趣所在。他弄了一张地图。他们频频拥抱、接吻,做爱时尝试一些新鲜做法——或是已经很久没尝试的做法。

此刻,房前的路在铺路面。他们的房子造在镇边山坡上,比别的房子位置远,不过卡车现在经常绕开大路,打这里走,所以镇上来铺路了。特鲁迪习惯了这些噪声和震动,她说即使夜里万籁俱寂,她也觉得自己在晃动。早上七点就开工了。他们醒来时总是深陷一片噪声的汪洋大海。丹不得不勉强起床,没法享受他最喜欢的那一个小时睡眠。空气中一股柴油味。

一天晚上,她醒来后发现他不在床上。她听听厨房或浴室里是不是有动静。没有。她起床在家里找了一圈。灯都没开。她发现他坐在房外,就在门口,没在喝酒或牛奶或咖啡,只是背对大街坐着。

特鲁迪打量一番掀开的地面和巨大的机器。“这么安静,多可爱啊。”她说。

他一言不发。

唉,唉。

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他那侧的床空着,家里任何地方都听不到他的声音时她的想法。不是他离开了她,而是干了更糟的事。他了结了自己。在所有他们那些快乐、拥抱、接吻、星星和野餐之后,她居然还会这么想。

“你忘不掉她,”她说,“你爱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到他开口了,她很高兴。她说:“你得再去试一次。”

“我没法保证能留下,”他说,“我不能要求你支持我。”

“不,”特鲁迪说,“你去,那就行了。”

“我去,那就行了。”

他好像呆若木鸡。她觉得他没准会一直这么坐着,重复她的话,既没法行动,也不会自己说话。

“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够了。”她说,“你不需要选择。你已经不在这里啦。”

这话生了效。他僵硬地站起身,上前抱住她,拍拍她的背。

“回床上去吧,”他说,“我们还有点时间休息一下。”

“不。你得在罗宾起床前就走。要是我们回到床上,这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她给他备了一暖壶咖啡。他收拾了上次带去的箱子。特鲁迪的每个举动都显得灵巧完美,大不同于平时。她感觉心如止水。她觉得仿佛他们是对老夫老妻,琴瑟和鸣,无须言爱,超越了伤害,超越了宽恕。他们的告别几乎波澜不兴。她陪他走到门外,那是在四点半到五点之间。天空开始发白,鸟儿醒了,一切浸润着露水,巨大无害的机器卡在路上的车辙当中。

“幸好这不是在昨晚——那会儿你可走不了。”她说。她的意思是,路那会儿还不能通行。恰好在昨天,他们才修出一条窄窄的路面供当地车辆使用。

“幸好。”他说。

再见。

“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这样做。就是为了出风头吗?就像你爸——为了出风头?其实不完全是项链的问题。不过它很好看——我喜欢墨玉珠子。这是我们唯一的一件你奶奶的东西了。这是你的权利,可你无权那样瞒过我。我有权要求一个解释。我一直喜欢墨玉珠子的。究竟为什么?”

“我觉得要怪那家人。”珍妮特说,“他们该阻止这事的。有些首饰是塑料的——廉价耳环啊,手镯啊——但是罗宾丢进去的那个,那简直就是犯罪啊。而且她不是唯一一个。有人丢进了生日石戒指和金链子。还有人说丢进了碎钻戒指呢,不过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真的。他们说那女孩是通过继承得到它的,就像罗宾一样。你从来没拿它估过价吧,有吗?”

“估计墨玉不值钱吧。”特鲁迪说。

她们坐在珍妮特家的前厅,用粉色餐巾纸做玫瑰。

“真够蠢的。”特鲁迪说。

“嗯。你可以做一件事来着,”珍妮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

“祈祷。”

根据珍妮特的语调,特鲁迪还以为她要说一件严肃、令人不快的事,某件关于她本人——特鲁迪——的事,它影响着她的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除外。白紧张一场,她忍不住想笑,不知如何接茬。

“你不祈祷的,对吗?”珍妮特问。

“我不反感,”特鲁迪说,“只是从小就没被灌输过宗教。”

“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珍妮特说,“我的意思是,它和任何教会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们一些人自己祈祷。我一个名字也不能告诉你,不过他们大多数你都认识。这是要保密的。它叫作祈祷之圈。”

“就像高中时一样,”特鲁迪说,“高中也有些秘密社团,里面成员的名字都要保密。不过我没参加过。”

“我好像啥事都有份。”珍妮特叹了口气,“实际上这个是比较严肃的。尽管我想里面有些人不够认真。有些人哪,他们祈祷只为了找到个停车位,或者假日能有个好天气。其实它不是为这种事而设的。不过那些只是个人的祈祷罢了。祈祷之圈是这么回事,你给里面随便什么人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而担心或不安,请他们为你祈祷。他们就会这样做。他们会给圈子里的人打电话,一个通知一个,让所有人都知道。然后我们会为这个人祈祷,全体一起。”

特鲁迪丢下一朵玫瑰。“这朵做坏了。全都是女人吗?”

“并没规定非得这样。不过确实是的。男人不好意思做这个。我一开始也有点不好意思。只有你打电话过去的第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知道祈祷是为了谁,不过在这样一个小镇上,几乎谁都能猜出来。不过,要是我们开始八卦,互相泄密,就没效果了。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所以我们不会。而它确实有效。”

“如何有效?”特鲁迪问。

“嗯,一个女孩撞了车,损失了八百元,情况很棘手,她不确定保险是否能赔偿,她老公也不知道——他气疯了——不过我们做了祈祷,结果保险赔偿了,一点问题没有。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

“项链在棺材里,葬礼今天早上举行,为了弄回它而祈祷,估计没啥用啦。”特鲁迪说。

“可轮不到你说这个。你哪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你只需要说出心愿就够了。因为圣经里是这样说的:‘你们祈求,就给你们。’要是不提出心愿,你怎么得到帮助呢?那样肯定是不行的。丹离开的时候,要是——要是你那时就祈祷了,会怎样?我那会儿还不在这个圈子里,不然我会跟你建议的。哪怕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还是会劝你。很多人都抗拒这个。现在,哪怕——虽说听起来对那女孩不大恭敬,不过你哪里知道呢?没准现在也会有效呢?或许还不算太晚。”

“好吧,”特鲁迪用机械的愉快声调说,“好吧。”她从膝盖上推开那堆软绵绵的花。“我现在就跪下,祈祷我能让丹回来。我要祈祷让项链和丹都回来。我干吗就祈祷这么点?我可以祈祷特雷西·李根本没死。我要祈祷让她起死回生。她妈怎么从没想到过这个?”

好消息。游泳池修好了。明天就可以给它灌水。不过凯尔文不开心。今天下午早些时候——部分是为了防止影响在游泳池里忙活的人——他带玛丽和约瑟芬进了城。他给她们买冰激凌蛋筒,告诉她们注意点,赶紧吃,因为太阳很热,冰激凌会化。可她们过一会儿才舔一下蛋筒,好像有一整天时间吃它似的。很快冰激凌就滴到她们的下巴和胳膊上。凯尔文抓了一把餐巾纸,但来不及帮她们擦掉。弄得一团糟。真是一场好戏啊。她们还满不在乎。凯尔文告诉她们,弄成这样,她们就不好看了。

“有人不管怎样都不喜欢我们的样子,”他说,“有人甚至觉得不该允许我们进城。人们刚刚才习惯看到我们,不再像盯着疯子一样盯着我们瞧,你俩就惹出麻烦,把事情又搞糟啦。”

她们笑话他。要是只有玛丽一个人,他还可以吓唬吓唬她,但她和约瑟芬在一起时就没用了。凯尔文认为,确实该给约瑟芬来一点传统的教训了。凯尔文去过一些地方,在那里谁要是犯了她们刚才的错,可没那么容易逃脱。他不赞同体罚。他看到过好多这种事,但是他不赞同,哪怕打手心也不行。不过像约瑟芬这样的家伙,真该被锁在她的房间里。罚她坐角落,只给她面包和水,那对她大有好处。对于玛丽,只用好好跟她谈一谈就行——她很容易被说服。但约瑟芬简直就是个恶魔。

“我来跟她俩谈谈,”特鲁迪说,“我要让她俩都道歉。”

“我希望她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凯尔文说,“才不要她们口头上说说。我再也不带她们出去了。”

后来,所有其他人都上床后,特鲁迪让他坐下来,在装纱窗的走廊上和她打牌。他们玩的是找对子。凯尔文说他今晚只能玩这个。他脑袋晕乎乎的。

在城里,有个男人问他:“嗨,这里面哪个是你女朋友啊?”

“蠢蛋,”特鲁迪说,“他是个愚蠢的笨蛋。”

那人身边的另一个人说:“你打算娶哪个啊?”

“他们不认识你,凯尔文。他们只是两个傻瓜罢了。”

但是他们认识他。一个是李格·胡波,另一个是巴德·德莱斯。巴德·德莱斯是个卖房子的。他俩都认识他。他们在理发店跟他说过话。他们叫他凯尔文。“嗨,凯尔文,你打算娶哪个啊?”

“白痴。”特鲁迪说,“罗宾肯定会这么叫他们。”

“你以为他们是你朋友,可他们不是,”凯尔文说,“这种事我见多了。”

特鲁迪去厨房煮咖啡。她想等珍妮特来的时候,让她喝上新鲜咖啡。今天早上她道了歉。珍妮特说,没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真的没事。有时你觉得是朋友的,确实是朋友。

她看看挂在钩子上的各种杯子。她和珍妮特从四处搜集来的。每个杯子上都有一个人的名字。玛丽、约瑟芬、阿瑟、凯尔文、谢莉、乔治、多林达。你会以为多林达是最难找的一个,其实是谢莉。甚至不识字的人也学会通过颜色和形状认出自己的杯子。

一天,两个新杯子出现了,都是凯尔文买来的。一个写着特鲁迪,另一个写着珍妮特。

“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归入这一堆,我可不会欣喜若狂。”珍妮特说,“不过哪怕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想伤他的感情。”

蜜月里,丹带特鲁迪去他妈妈开旅馆的小岛。旅馆已经停业,不过他妈仍住在里面。他爸爸去世了,她独自生活。她开一艘装便携马达的小船,出岛购买食品。她有时会弄混,管特鲁迪叫玛莱娜。

旅馆没多大,就是位于海边一片平地上的一个白色木头盒子。几个小小的舱房盒子堆在它后头。丹和特鲁迪住在这些舱房中的一间。每间舱房都有一个烧柴的火炉子。丹晚上会点火驱赶寒气。不过早上他和特鲁迪醒来时,毯子依旧总是又湿又重。

丹会抓鱼,煮着吃。他和特鲁迪会爬到舱房后头的大岩石上摘蓝莓。他问她会不会做馅饼皮,她不会。他便教她,擀面团用的是威士忌酒瓶。

早上,湖上总是一团雾,就像你在电影或者画上看到的一样。

一天下午,丹在外面钓鱼,回来比平时晚。特鲁迪在厨房忙了一阵,擦灰尘,洗罐子。这是她见过的最古旧、最阴暗的厨房,用几个木架晾干晚餐碟。她走出门,独自爬上岩石,想摘蓝莓。不过树下已经黑乎乎的,常青藤遮天蔽日,她怕遇到野兽。她坐在岩石上,看着下方的旅馆屋顶、古老的枯叶和开裂的屋瓦。她听到钢琴声。她从岩石上笨拙地爬下,循声而去,走到旅馆前部。她沿前廊走着,在一扇窗前停下,瞥进曾是客厅的房间。屋里有发黑的石头壁炉、笨重的皮椅子和可怕的鱼标本。

丹的妈妈在里面弹琴。一个高个儿、背挺得笔直的老太太,灰黑色头发盘成那样小的一个发髻。她坐在那儿弹琴,没开灯,在昏暗、空荡荡的房间里。

丹说过他妈生在有钱人家,上过钢琴和舞蹈课,年轻时周游过世界。她有一张骑骆驼的照片。不过她弹的不是一首你以为她学过的古典曲子。她弹的是《清晨三点》。弹完一遍,又从头弹起。或许是她特别喜欢的一首曲子,昔日曾经伴着它跳过舞?也可能她弹得不满意,想弹好一点。

特鲁迪为什么对这个时刻念念不忘?她看到年轻的自己瞥进窗子,看着老太太弹琴。昏暗的房间,比例过大的横梁和壁炉,孤独的皮椅子。顿挫迟疑而又绵延不断的钢琴声。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她就站在自己身边,身体正因为痛苦难耐的爱之欢乐而疼痛。她旁观自己的欢乐,心头泛着悲哀之潮。丹离开的那个早上,情况正好相反。那时,她旁观自己的痛苦,心头却涌动着一股貌似不该有的柔情。不过,但凡你能置身事外,差别就不大了。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刻,那些记忆犹新的人生片段,它们到底算什么呢?——它们和你的生命有何关联?它们甚至连允诺都不是。喘息的空间。仅仅如此吗?

她走进前厅,听听楼上有没有动静。

到处静悄悄的。都服过药了。

电话就在她耳边响起。

“你还在吗?”罗宾问,“还没走吗?”

“我还在。”

“我跑过来坐你的车一道回家行吗?我今天跑得有点迟了,天太热啦。”

你砸了那酒壶。你差点砸死我。

是的。

凯尔文坐在灯下,在牌桌边等着,看起来苍白老迈。灯光把他的棕色头发照成白色。他发着呆,面颊凹陷。他显得苍老萎靡,一脸困顿,几乎没认出她。

“凯尔文,你祈祷吗?”特鲁迪问。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是说,这不关我的事。不过,会不会为了什么特别的事祈祷呢?”

他的回答相当出乎她的意料。他的脸色明朗起来,仿佛感觉到了能拉他出水的力量。

“要是我足够聪明,知道该为什么祈祷的话,”他说,“不过那样我也就不用祈祷啦。”

他冲她微笑,说着这个不够地道的笑话,带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并非特别作为一种安慰而说,可是却暖人心扉——他说的话,他说话的神情,甚至仅仅是他又清醒过来这个事实本身——就像你精疲力竭时,一些糊涂念头莫名其妙就会温暖人心,光芒四射。在她还年轻亢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某人,或者某个时刻,突然之间便会显得完美而亲切,宛如一朵漂浮在雾霭之河上的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