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没有历史,这一点是简奈尔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我的故事从自己开始,我没有祖父母,没有叔叔阿姨,没有家族好友或是表亲;我没有对某栋特殊的房子或是某间特殊厨房的童年记忆;我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镇子或是村庄。我的历史开始于我自己和我的哥哥亚蒂,我把自己延伸到瓦莱莉、孩子们和她的家族,跟她一起在城里的一栋房子里生活。在我变成丈夫和父亲时,他们就成了我的真实世界和我的救赎。但我不用再忧心简奈尔了,我已经有超过两年没见到她,奥萨诺也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根本没法忍受回忆亚蒂,即使是只想想他的名字,泪水就会从我的双眼中流淌出来。他是唯一我曾为之哭泣过的人。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都坐在家中的一间工作室里,读书,写作,并成为完美的父亲和丈夫。有时候我会跟朋友一起出去吃晚饭,我愿意相信,我终于变得认真而投入了,我现在就将过上一个学者般的生活。我的冒险都已经结束了。简单地说,我在祈祷我的人生中不再会有任何意外。安全地待在这间房里,被我充满魔力的书本包围着,奥斯汀、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海明威、德莱赛,最后还有奥萨诺,我体会到一种在到达避风港之前无数次成功脱逃的动物似的精疲力竭。
在这栋房子里,在我的正下方,这栋现在成为我历史一部分的房子里,我知道我的妻子正忙碌地在厨房里准备周日的晚餐。我的孩子们正在书房里看着电视玩着牌。正因为我知道他们在那儿,这间房里充斥的伤感变得可以忍受。
我再次阅读了奥萨诺的所有书籍,他从一开始就是个伟大的作家。我试着分析他人生后期的失败,为何他没能写完他那本伟大的小说。他最初是在惊奇于他身周的世界和这世界里的人们,而在最后,却开始写他自己有多么令人惊奇。他的关注点——你能看得出来——是要让自己的人生变成传奇。他要写给这个世界而不是写给自己。在字里行间,他尖叫着要让大家关注奥萨诺而不是奥萨诺的艺术。他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有多么聪明,有多么无与伦比。他甚至要确保他创造出的那些角色不会因他的出色而获得赞誉。他就像是个腹语师,因为他那些木偶得到的大笑而嫉妒。真是可惜。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是个伟大的人,他那令人畏惧的人性,他对人生那种令人畏惧的爱,他是那么精彩绝伦,跟他在一起时那么有趣。
我如何能够说他是个失败的艺术家?虽然他的成就有瑕疵,看上去却比我的成就伟大得多。我还记得作为他的文学执行人,在我翻找了他所有的纸张,却完全找不到他正在写的那部小说的任何踪迹时,我越来越深的震惊。我完全无法相信他竟然是那样的冒牌货,这么多年以来,他竟然一直假装自己在写,其实只是写了些笔记玩玩而已。现在我意识到,他其实是油尽灯枯了。这个玩笑的一部分既不是因为疯狂,也不是狡猾,只不过是个会让他高兴的笑话而已,再加上钱。
他曾写出了一些最美丽的文章,创造出一些最有力量的想法,关于他这一代人的,但他却那么开心当一个无赖。我读过他的所有笔记,超过五百页,全都在长长的黄色稿纸上。它们都是些非常精彩的笔记,但笔记什么都不是。
这会让我想到自己,想到我写出来的是一些凡人之书,比奥萨诺更不幸的是,我试图完全没有假象也没有冒险地生活。我完全没有他对生命的那种热爱和他对它的信念。我想着奥萨诺说人生总是会试着整死你,也许正因为这个,他才会生活得如此狂野,如此用力挣扎着抵抗那些打击和凌辱。
很久以前,乔丹用枪抵着他的头扣动了扳机,奥萨诺充实地活过了一生,在毫无其他选择时结束了他的生命。而我,我试着戴上一顶圆锥形魔法帽来逃脱。我想起奥萨诺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生命总是会成为阻碍。”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一个作家而言,这个世界就像是那些苍白的幽灵似的,随着年岁的增加变得愈来愈苍白,也许,这才是奥萨诺放弃写作的原因。
雪正重重地落在我工作室的窗外,那一片白盖住了树木光秃秃的灰色肢体和那青苔般褐绿相间的冬季草坪。如果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那些飞舞着的雪花中变出奥萨诺和亚蒂那笑眯眯的脸庞将会很容易。但我拒绝这么做。我既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也没有那么自我宠溺,更没有那么自怨自艾。我完全可以失去他们,然后存活下来,他们的死亡将不能令我变得渺小,就像他们可能希望能做到的那样。
不,我正安全地在我的工作间里,像块烤土司一样暖和,安全地隔绝于正把雪花往我的窗上狂甩的暴怒寒风。我将不会离开这间房,这个冬天。
外面,路上结满了冰,我的车说不定会打滑,这样死神就能碾碎我了,病毒性的感冒可能会感染我的脊柱和血液。噢,除了死亡之外,还有无数的危险,而我对那些能渗透进屋子里甚至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死神的信号并非毫无察觉。我已经设好了防线抵御它们。
房间墙壁上挂着各种表格,关于我的工作、我的救赎、我的铠甲的表格。我研究一部设定在罗马帝国时期的小说,让我能撤离到过去。我还研究一部设定在二十五世纪的小说,以防我想藏匿在未来。几百本书堆在那儿,等着我读,等着塞满我的大脑。
我拖了一把大软扶手椅到床边,这样我就能舒舒服服地看着落下的雪花。厨房的铃声响了起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的家庭将会等着我,我的妻子和孩子。在这么长时间之中,他们的生活又该死的发生了些什么?我看着雪花,现在已经变成暴风雪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一片白。铃声又响了起来,很坚持。如果我还活着,我就要站起身,下楼去走进那令人高兴的餐厅里,享用一顿快活的晚餐。我凝视着雪花,铃声再一次响起。
我查了查工作表。我已经写了那本罗马帝国小说的第一章,二十五世纪小说也写了十页的笔记。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我将要写关于未来的那一部。
再一次,铃声响了起来,长时间连续不断地响着。我锁上工作室的门,下楼走进餐厅里,在走进去的那一刻,我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
他们全都在那儿,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准备好了要离家,瓦莱莉穿着家居裙和围裙,很漂亮,她可爱的褐色头发紧紧地扎在脑后,双颊红晕,也许是因为厨房的热度,也许是因为晚餐后她就要出门去幽会情人?那有可能吗?我完全没办法知晓。但即便如此,人生难道不值得捍卫吗?
我在桌首落座,跟孩子们开着玩笑,吃着东西,冲瓦莱莉微笑并赞美着食物。晚餐之后我将会回到我的房间,然后工作,并活下去。
奥萨诺、马洛玛尔、亚蒂、乔丹,我想念你们,但你们不会害死我,而所有坐在这张桌子上我所挚爱的人们也许有一天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得担心那个。
晚餐期间我接到了卡里的电话,叫我第二天去机场跟他碰头,他要来纽约办事。那是一年多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卡里的消息,听着他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有麻烦了。
我到得比卡里的航班要早,所以买了几本杂志看,然后又喝了咖啡吃了个三明治。当我听到他的班机降落的通知时,便走到行李认领处,我总是在那儿等他。就像平时一样,要等上二十分钟左右,行李才会从滑道里滑出来。到那个时候,大部分乘客都会在行李传送带四周进进出出,直到所有的行李都被运出来,但我没有看到卡里。我继续寻找着他,人群逐渐变得稀少。过了一会儿,传送带上就只剩几个箱子了。
我打电话回家,问瓦莱莉有没有接到卡里的电话,她说没有。然后我打电话去环球航空公司的信息台,问卡里·克洛斯是否在那班飞机上。他们告诉我他的确订了一张票,但根本没有出现。我又打电话到了拉斯维加斯的香格里拉酒店,接电话的是卡里的秘书。她说是的,就她所知,卡里的确飞去了纽约。她知道他不在赌城,预计要过几天才会回来。我并没有担心,捉摸着可能突然有什么事。卡里总是要为了酒店的公事在全国和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某些最后时刻的紧急情况可能让他改变了行程。我非常确定他会跟我联络。但在我脑海深处,有个隐隐的想法,他以前从来没有放过我鸽子,总是会通知我自己计划的改变,以他特别的处事方式。他太过于体贴,不至于会在自己不能来的时候让我去机场空等几个小时。然而,几乎等了一个星期,我还没听到他的消息,也查不到他到底去了哪里。我打电话给格罗内维特。
格罗内维特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强壮又健康。我告诉他整件事,并问他卡里可能去了哪儿,我还告诉他,为以防万一,我想着自己应该通知他。
“这件事我不能在电话里讲,”格罗内维特说,“你何不过来几天呢,作为我的客人住在酒店里?我会让你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