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花鼓
整个唐人街都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唐人街有一条非正式的边界线,东边从卡尼大街起到西边的拉尔金大街止,中间有九条大街,南边从布什大街到百老汇大街,一直延伸到北海湾的意大利“侨民区”。但是,在格兰大道和斯托顿街——唐人街的商业中心——春节的鞭炮声整整喧闹了一天。
从早晨六点钟起,格兰大道满街都是火药味、饭菜香和酒气。许多商店都歇业放假了,但旧金山湾的微风还是吹来了音乐和笑声。美国星条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在各种彩色的旗帜和灯笼中迎风飘扬。人行道变成了花市,到处都是粉红色和白色的杜鹃花、山茶花、水仙花、兰花草、睡莲、梅花和桃花,陶土花盆都用代表吉祥的红纸或金纸包着。
李老头和他十九岁的女儿李梅,背着他们的破包裹走在格兰大道上,不停地东张西望,显然是被街上的景象迷住了。他们刚刚乘坐长途汽车从洛杉矶抵达旧金山。李老头怀中揣着两件重要东西:一封介绍信,以及他的抱负——在旧金山唐人街开一家正宗的北京菜餐馆。他和女儿来到这个国家才三个月。是随怀特将军一起来的,怀特将军是一位退役军人,在中国居住过二十多年。李老头跟随着怀特将军从中国大陆撤退到台湾,最后来到洛杉矶,将军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新家。在将军于七十八岁高龄撒手人寰的时候,李老头伤心得一直过了三个星期才放弃了随他而去的念头。
李老头一直把将军看作是恩人。十五年前将军雇用了李老头,那时他和妻子一起在北京著名的天桥唱花鼓歌,并在晚上经营一个小小的饮食摊。将军经常到地摊上去买古董,也常去吃李老头的油煎热馒头和木耳炒鸡蛋,他太喜欢吃这些东西了,以至于最终把李老头雇到家里专门为他烧饭。李老头薪水高得惊人,每月十美元,几乎是做小摊贩利润的三倍。在与怀特将军相处的十五年间,虽然他那没活干就觉得难受的妻子死于积劳成疾,李老头却一直过着十分舒服的生活。现在,他来到了美国最大的唐人街,虽疲惫却异常兴奋,准备着重操旧业。
他在格兰大道和佩恩大街交会的街角处停下脚步,用一根食指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嘘,我们从汽车站到这里,走了足足有五里地了。”他一口国语,“你累吗,李梅?”
“有点累。”女孩回答。她穿着一件浅蓝色旗袍,大辫子盘在头顶上,漂亮的脸蛋虽然未施粉黛,却焕发着健康的光芒。
“爸爸,我们现在就去找潘先生吗?”
“哦,别犯傻了。没有人这么早就去找人。这是春节,人们大清早都还在睡觉,满肚子都是酒肉,不希望别人打搅。我们自己先吃早饭,趁机歇歇咱们的腿。”他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向四处张望了一番。
“爸爸,这是一家茶楼。”李梅指着一块写着“莲花屋”的红招牌说。
“好,咱们进去。”李老头说完后,一看到楼梯又皱起眉头来,“不,李梅,我可不想背着这么大的包裹爬楼梯。”
“我来帮你背包裹,爸爸。”李梅说。
“不了,你背的东西已经够重的了。”
“我还可以背得更多。”李梅托着李老头的帆布包,一直拖到他屈从了她。李老头摇着头说。“李梅呀,你就像你妈妈一样。四十年前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一天能背着一百斤面粉走七十里路。她就像一头母牛一样壮,一样和蔼可亲……”
“爸爸,我们吃点什么?”李梅问。
“看看再说。”李老头一边艰难地爬着楼梯,一边说着,“我们该吃点年饭。不过我们点菜得当心。这家餐馆的老板可能很贪婪,不然的话就不会修这么高的楼梯。因为他知道人们爬完这么高的楼梯以后,一定会多吃一些。哼!”
当他爬完楼梯到达楼上,立刻就改变了他对老板的看法。装饰着红漆木花格窗的宽敞餐厅非常清洁,里头几乎挤满了顾客,一进门就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只有声誉好的地方买卖才会这样兴隆。笑容满面的经理招呼着他们,把他们领到一个靠窗的空桌旁坐下,然后递给他们两份菜单,菜单上面都是他们正想要的春节特菜。李老头紧张地举着菜单,双眼扫视着那些价钱昂贵的大菜,咽着口水抵制着诱惑。他什么东西都想吃,但是他节俭的本能就像拴住一条狗的铁链一样抑制着他。他很快合上菜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李梅,你来点菜。”
“我们是不是吃点年饭?”她问。
李老头咽着口水说:“当然,当然。但现在已快到年饭时间了,我们用不着吃得太多。”
李梅点了一美元的炒面和一份年饭——大肉蒸饺。年饭上来的时候,李老头从三个蒸饺中拈起一个之后,把剩下两个推给李梅。“都是你的了,李梅。”
“别,你吃吧,爸爸。”李梅又把盘子推了过去。“你吃掉它。”李老头说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那两个蒸饺,“我的胃是越长越小了,现在已用不着吃那么多的东西了。只要喝上几口‘社交饮料’也就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子,喝了一口。“嘘,好酒。快趁热吃,李梅。别等蒸饺放凉了再吃。”
李梅节制地吃着蒸饺的时候,李老头倒着茶,分着炒面。“李梅,你在美国过得幸福吗?”他问。
“幸福,爸爸。”
“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我除了想在美国开一家最好的北京风味餐馆外,还想干什么事情吗?我还想给你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他应该是个有学问的人,要有当大使的抱负。”
他又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李梅,假如我娶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也许就学会了念书写字,也就可能成了一个学者或政府官员,但我娶错了女人。”
“爸爸,难道是我妈妈给你带来那些坏运气吗?”
“很多坏运气都是她带来的。你知道,假如不是你妈妈拖累我,我早就去上学了。可你妈妈她太好了,太好了。她自己纯粹是累死的,可怜的女人。”
“噢,你总是一想起妈妈就那么伤心。”
“好人总是不长寿呀。”李老头摇着头说,“怀特将军也是个好人,现在他也抛下我们去天堂了。”
“我们还可以交新朋友,爸爸。”李梅说,“我们在旧金山将会结交新人的。”
“我希望潘先生也是个好人。”
“他肯定是,不然总领事不会推荐他来帮助我们。”
“我不知道总领事在他的介绍信中是怎样介绍我们的。”李老头说着,从胸口的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他在手中摆弄着信说:“我们可不想看别人的信件,李梅,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一种罪过。”
“你不是想看看这封信吗,爸爸?”
“当然不是……不过,不过你知道我也不认识几个字……对我来说看上一眼或许也没有什么害处。那只不过就像一个瞎子走进一个有女人在洗澡的浴室一样。因为他是瞎子,所以没有造成什么危害。”
“我想也是没有什么危害。”李梅说。
李老头吹开信封,往里边窥测了一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抽出来,在手中摆弄了一会儿。“哎,李梅,你来看一眼。”他边把信递给李梅边说,“既然信没有封,别人看上一眼,潘先生或许不会在意。”
“我想不会在意。”李梅说道。她打开信一看就皱起了眉头,“爸爸,信是用外国字写的。”
“嘘,把它还给我。看别人的信是个罪过。”他马上拿回信来叠好,又放回信封中,然后装进衣袋里,“赶紧把你的炒面吃完,李梅。我们在唐人街转一转,先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我喜欢格兰大道。”李梅说,“我们的餐馆将开在格兰大道上吗?”
“是的,只要有足够大的地方。我们将在唐人街开一个最大的餐馆,专门供应北方菜和酒水。或许我们也要搞些娱乐活动。你还记得怀特将军是怎么评价你的花鼓歌吗?”
“他从来没对我谈过我唱歌的事情。”李梅说。
“你唱得简直就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那就是他没有对你谈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变得骄傲自满起来。你知道他临死前说过什么吗?他眨着眼对我说:‘李,你那个女儿如果能够被人发现的话将前途无量。总有一天,她的花鼓歌将会让人们吃掉她那双小手。’就是怀特将军说的这些话,让我产生了开一家餐馆的念头。我们的餐馆开张以后,李梅,你什么也不用干,只管给顾客们唱歌跳舞就行。”
“然后让他们吃掉我的双手?”李梅笑着问道。
“那么,假如顾客在点菜时征求你的意见,你就可以尽量给他们提些建议。这可比在餐馆内修个楼梯使他们多吃一些的办法要好得多。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好,咱们走,先去熟悉熟悉这个地方。”
他们离开茶楼,顺格兰大道往北走去。“咳,背包太重了。”李老头说,“咱们先去找个旅馆吧。”
“也许我们应该先去拜访潘先生,爸爸。”李梅说。
“不行,我们是陌生人,不能在春节这天去拜访他。明天下午我们再去见他。咱们先去找旅馆。”
“我来帮你背背包。”
“不用,我还没有那么老。”
“爸爸,如果我背上你的背包,我们两个人都省劲。”
“怎么个背法?”
“把你的背包放下。”
李老头放下了他的背包。李梅把它和自己的背包拴在一起,然后把它们甩到左肩膀上。“看到了吗,现在我连自己的双手都解放出来了。”
“真像你妈妈一样。”李老头摇着头说,“她可以肩上背着一百斤面粉爬西山。”
“爸爸,这儿有家旅馆。”李梅说着,停在一家大饭店门前,饭店的旁边有一家很大的餐馆,宽敞的大理石门廊直通二楼。李老头望着气派非凡的门廊犹豫不决。
“这是一家一流的大饭店,李梅。”他说,“在我们的餐馆还没开张之前,或许我们应该住一家二流旅馆。你会讲几句广东话,或许你应该找个过路人问一下,让他给我们指点一下,在附近找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
“好的,爸爸。”
他们向北又走过一条大街。在格兰大道和萨克拉门托大街交会处,李梅叫住一位老人,用广东话问他哪里有便宜的旅馆。老人打量着他们,扭头指向东边说:“便宜旅馆都在卡尼大街上。从这里再走过一条马路就是。假如你们不在乎臭虫的话,一美元一天的房间都有。”
李老头听得懂一点广东话。他马上在萨克拉门托大街转向东方,并示意李梅跟他走。
“一美元的房间就不错了。”他说,“在中国,住一个月旅馆才要三美元。时代不同了,我们这几天可以奢侈一点。”
他们走向卡尼大街的时候,到处都开始响起鞭炮声。李老头挺直身板,叹口气说:“李梅,这就像中国过去那些日子一样。假如怀特将军还活着的话,他会非常喜欢这种气氛。”他在从一座两层楼房阳台垂下的一挂正在燃放的鞭炮下面停下脚步,尽情地呼吸着鞭炮的火药味道。他闭着双眼站在那里,脸上漾着笑意,像是在大热天中享受着清凉的冷水浴。有不少的旅游者在躲着爆炸的鞭炮,几个女士用手指堵住耳朵快步跑过李老头身边,一边跑一边尖声叫着、笑着。
直到最后一个爆竹响完,李老头才睁开眼睛,抖了抖肩膀说:“好了,我去年的所有晦气现在都被崩跑了。我们在马年开餐馆一定会获得巨大的成功。”他抖掉了肩膀上的爆竹碎屑,用食指揉了揉耳朵,“嘿,还真够响的!走,咱们去找家旅馆。”
他们在卡尼大街找到一家小旅馆,爬上颤颤悠悠的楼梯,走到二楼的柜台。一个广东人领着他们看了两间黑黝黝且充满烟草气味的房间。李老头试着每个房间中吱吱作响的双人床,点着头说:“不错,蛮舒服的。我们就要这两个房间。李梅,咱们先睡一会儿。这床不错,它们一天值一美元,我们不能让它们闲着。”
他们小睡一会儿之后,午饭就在隔壁一家小饭馆简单地吃了碗肉丝面。然后,他们就开始闲逛,试着熟悉唐人街的地形。街上到处依然都是鞭炮声,人们在街上逛来逛去,相互说着“恭喜发财”。主妇们从一个食品店逛到另一个食品店,选购着最上等的鸡鸭肉,最新鲜的鱼和水果,以及最嫩的蔬菜,因为家庭的盛宴要持续上两个星期。孩子们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寻找着还没有爆炸的鞭炮,成群地拥向卖蜜饯和新春糖果的小摊。商人们用新对联和盆花装饰着自己的商店,盆花上缠绕着写有金黄色吉利话语的红色布条。充满着欢乐的音乐声处处可闻——粤剧、各种腔调的南方民歌,以及吸收了探戈和伦巴风格的现代中国音乐。
李老头和李梅在格兰大道上走来走去,享受着春节的景象和气氛。到了晚上,整个唐人街开始沸腾起来。同乡会馆,在成千盏灯火的装饰下,像镶嵌了珠宝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商店和大型商业机构被霓虹灯和新春花灯打扮得灿烂多姿,家家餐馆爆满。李老头深深呼吸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决定突破预算尽情吃上一顿,这可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
“李梅,咱们到一家高级餐馆好好吃上一顿,你饿了吗?”
“我现在饿得能吃掉一头水牛。”
“那好,今天晚上咱们吃一顿四道菜的晚餐。春节这一天吃得饱饱的,就能保证一个好年景。”
他们来到红瓦楼餐厅,等了半个小时才占到一个双人座位。他们要了一份四道菜的家庭晚餐,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李老头喝了两口他的“社交饮料”,清洗了一下肠胃。餐厅外面,人们已经开始在街上排起了长龙。李老头和李梅的晚餐结束时,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孩子们坐在路边的栏杆上,老太太们安静地坐在一些杂货箱上,其他的人则站在他们后边,有三四排,站在后边的人不断地从前面人的身后伸着脖子探望,年轻的恋人们手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谈笑风生。
看到街上的人群,李老头很是吃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什么地方失火了吗?”
“等着看游行呢,爸爸。难道领事馆的人没告诉过你吗?”
“对,对。我忘了。那好,李梅,咱们就看看游行。噢,人真多呀!”
他拉着李梅的胳臂加入了翘首以待的旁观者的行列。一会儿,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呼啸而过。人们都转过头去望着空荡荡的格兰大道南端。此刻传来了音乐声,偶尔也会响起几声鞭炮声,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许多汽车载着那些重要人物缓缓驶进大道,游行队伍紧跟其后。一个方队接一个方队神气活现地沿街走来,前头是军人组成的方队;随后是衣着华丽的唐人街各中学所组织的鼓乐队,鼓乐队的小指挥们昂首阔步走在队伍的前头,满面春风地吹着他们的哨子;然后是穿着戏装的儿童和挥舞着小旗子的学生队伍;后面跟着的是用灯光装饰的花车队伍,花车上面载着唐人街皇后和她的小王子们,都穿着中国式丝绸旗袍或长袍,笑容满面地向观众挥手致意,且不停地把鲜花抛向欢呼的人群;最后是气势磅礴的舞龙队伍,有一条大街长,伴随着锣鼓构成的特殊音乐,神气活现地舞着长龙,跳跃、穿梭在鞭炮齐鸣的大街上,长龙闪闪发光的眼睛不停地抛着媚眼,大嘴巴张来合去,像是被新春美酒灌醉了似的。
李梅一直在忙着鼓掌叫好,李老头被这种场面眩得眼花缭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怀旧心情,不由自主地用手抹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游行队伍走过之后,旁观的人群开始像洪水一样往北滚滚而去。观礼台上有一场演出,一位漂亮的粤剧演员正在胡琴和月琴的伴奏下演唱粤剧。李老头看了一会儿演唱,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李梅,”他激动地叫道,“我们也来搞一场演出。我回旅馆去把你的花鼓和锣取来,我们给他们演唱一场花鼓歌……”
“噢,爸爸,可别。”李梅赶紧反对。
“为什么不唱呢?”李老头说:“这是表现你歌舞才华的极好机会。你不会害怕吧,对吗?”
李梅被问住了,“我不怕,可是……”
“那就好。”李老头打断了她,“到了我们开餐馆的时候,你总得为这些人唱歌跳舞。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乐器来。等在这里别动!”他很快就挤出人群,向旅馆奔去。
十五分钟后,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小花鼓,花鼓上有一条皮带,缠着几根红布条。他还带来一面菜盘子一般大的铜锣,铜锣明晃光亮。他把花鼓交给李梅后开始敲锣。
“请让出块空地来,尊敬的女士先生们。”李老头用并不纯正的广东话喊道,“请大家让块空地,我和我女儿要为大家表演,演出凤阳的花鼓歌,请大家让块空地,谢谢你们了!”
人们鼓着掌,很快给他们腾出一块空地。李老头敲着铜锣,绕着围观者围成的圆圈走了一圈。
“好,我的小奴才,”他非常职业化地叫道,“我们今天要唱些什么歌呢?”
李梅神采奕奕地跟在父亲的后面。“花鼓歌。”她用舞台上唱戏的腔调答道,左臂展开,做了一个舞台亮相动作。
“我们今天给大家演奏什么?”
“花鼓和花锣。”
“是的,花鼓和花锣。”他敲了三下铜锣后问道,“那好,我的小奴才,你要给大家唱什么花鼓歌?”
“《凤阳花鼓》。”
“还有什么?”
“《小秋香》。”
李老头又敲起铜锣,对观众说道:“各位尊贵的先生们女士们,我们两人既能演奏又能唱。当这个小奴才唱时……”
“那歌就像一支歌。”
“当我唱时……”
“那噪音就像一只破锣。”
“唉,我的小奴才,”李老头说,“你怎么就不知道谦虚些?难道我没有给你讲过孔夫子的教导吗?”
“讲过,我的老师傅,十几年了,在我还小的时候。”
“那么,你就该读过他的圣贤书,懂得他讲的八种美德。”
“我怎么可能?就连你,我的老师傅,也经常把他的书倒着拿。”
“好心的女士和尊贵的先生们,”李老头表示歉意地说,“这个小奴才被宠坏了。你们知道我是从哪里把她捡来的吗?我是在……”
“注意点,我的老师傅,我们是初来乍到这个友好的城市!”
“对,对。咱们的先人说过:家丑不得外扬。小奴才,正像你说的一样,这个城市是友好的,人们也非常友善……”
“而且我们的演出也很好,所以我们就别让这里的好心人等得太久!”
“那好,只要我们的观众再来四十人,我们就开始唱,再来四十人。”
“不,我的老师傅,再来四个人。只要再来四个人,我们就唱。”
“好,好。再来四个人。请耐心一点,尊贵的观众们,耐心是生活的补药。”
“耐心能使白发变黑,弱体转强!”
“喔,来了一位尊敬的女士。”李老头说,“请给这位尊敬的女士让个地方。请让个地方!喔,又来了三位先生!小奴才,现在我们又多了四位观众,我们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敲起锣鼓开始演出了!”
李老头跳到圆圈的中心,敲了三声铜锣。“小奴才,别忘了给大家鞠躬!”
李梅停止跳跃,给观众鞠了三个躬,“好心的女士们,尊贵的先生们,我给你们鞠躬了。”
“好心的女士们,尊贵的先生们,”李老头说,“如果她的歌唱得好……”
“在我唱完的时候给我鼓鼓掌。”李梅说着,又鞠了个躬。
“如果她唱得不好……”
“也请给我鼓鼓掌。”
紧接着,李老头敲起了锣,李梅打起了鼓,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前奏曲过后,李老头停下锣来。李梅随着自己的鼓点唱了起来。
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元璋,凤阳从此遭了殃。
财主放出高利贷,穷人卖儿卖女忙;我也没有儿女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当她唱完的时候,李老头敲着铜锣参加进来,他们又像开始一样敲锣打鼓,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喂,我说小奴才。”李老头说。
“怎么,我的老师傅。”
“那么说,你是从那富饶的凤阳来的?”
“是的,我的老师傅。可我是被卖出来的。”
“可怜的女孩,你没有亲戚吗?”
“我有上百个亲戚,有胖有瘦,有老有少。”
“在你有钱的时候……”
“他们像狗一样追在我的屁股后面。”
“在你贫穷的时候……”
“他们像风一样,都不知吹向何方。”
“可怜的女孩,你需要有人来供给你吃……”
“现在,我可以吃下一根一里长的广东香肠。”
“嚄!不用说,没有人敢要你这个小奴才。我更糟糕,现在我可以吃下一头水牛,包括它的犄角。”
“食品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黄金不会从地上长出来。”
“说得好,我的小奴才。那你说我们该做什么?”
“敲起锣,打起鼓,唱出我们最好的歌!”
他们又敲起锣打起鼓,还是原来的节拍。前奏曲过后,李老头和李梅一起唱起来。
凤阳鼓,凤阳锣,敲起锣鼓唱起歌。我们唱个什么歌?我们只会唱凤阳。
唱唱凤阳花鼓歌,凤呀凤阳花鼓歌。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然后李梅接下去独唱。
我的命运好凄惨!嫁人嫁个花鼓郎。他是一个大痴汉,又痴又呆让人烦。
整日就知鼓花鼓,花鼓伴奏歌声朗。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这时李老头接着唱起来。
我的命运真悲惨!娶了一个丑婆娘。见过女人千千万,偏偏娶了这婆娘。
她那一双大脚板,世上最大独一双。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李老头和李梅合唱起来。
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哎呀哎呀哎嗨哟,得儿隆冬飘一飘。
他们演唱完毕之后,李老头把铜锣放在地上,对着观众鞠起躬来。“各位好心的女士,各位尊贵的先生,如果这歌声让您感到顺耳,请给这个小奴才捧捧场。”
在观众鼓掌的时候,李梅微笑着给大家行礼。李老头拿起铜锣,把它当做盘子,绕场一周开始收钱。“各位慷慨的女士,各位大方的先生,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些歌,请给这个小奴才一点赏钱,给多给少随您方便,只是一点赏钱……”
虽然许多人听不懂他讲的广东话,但都知道他的意思,纷纷掏出钱来。不一会儿,李老头的铜锣里装满了硬币,有的旅游者看得高兴,甚至也把钞票往铜锣里扔。
回到旅馆后,李老头数了数那些钱。一共是七美元三十五美分。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小时里,挣过这么多的钱。他把这些钱用红纸包起来交给了李梅。李梅也正和她父亲一样,为这意外的收获激动不已。“这是你马年的压岁钱。”李老头说,“装在你贴身的衣袋里,不要花它。我说李梅,旧金山的人们蛮大方的。这是一个好兆头。有你的花鼓歌和我的厨艺,我们将会在这个城市干一番大事业。咱们明天多睡一会儿,一吃完午饭,我们就去找潘先生。”
第二天午饭后,他们去杰克逊街拜访潘先生。他们按响了那座二层楼的门铃,一个胖女人开了门。“我们来拜访北京来的潘先生。”李老头用带有浓重国语口音的广东话礼貌地对她说。
“这座房子里没有什么潘先生。”胖女人用带有浓重湖南口音的国语说。
李老头看了看门牌号码,用手搔搔脖子说:“房子的门牌号码就是这个呀。”
“这里没住有什么潘先生。”胖女人说着,关上了门。
他们又按了一次门铃,胖女人猛地拽开门,气冲冲地说:“我告诉过你,这座房子里没有什么潘先生!”
“可是门牌号码……”李老头还没说完,胖女人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咳,真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泼妇!李梅,你再看看这房子的门牌号码,看看它是否是对的。也许是我老了……”
“门牌号码就是这个,爸爸。”李梅检查了信封后说,“不过,也可能总领事先生把地址写错了。”
“这是杰克逊街吗?”
“是的。街头的路标上写的是。爸爸你看,路标上的外国字和信封上的外国字是一样的。”
“唉,所有的外国字在我的眼中都一样,也许我们该问问什么人。奇怪,怎么整条大街都见不到一个人呢?人们都哪里去了?李梅,把你的包袱放下,咱们歇上一会儿。嘘,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不礼貌的人。她不是广东人,嘘,这女人的脾气真火爆!”
他们放下包袱,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有一辆轿车路过此处。李老头急忙站起来向它喊叫着,但它没有停下。“也许我们该在这里演唱一曲。”他说着,又坐下去。
“这条街上将不会有人来看我们的演出。”李梅说,“这里这么安静,让人感到冷清清的。”
“冷清?我的铜锣一敲起来,没有一个地方还能冷清得了。”李老头从他的包袱里拿出铜锣,“李梅,给你脸上扑点粉,咱们再演上一场。”他站起来开始敲起他的小铜锣。几个家庭主妇推开窗子探出头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我现在看见一些人了。”李梅激动地说。
“我怎么对你说的。”李老头说着,锣敲得更起劲了,“我的铜锣一响就会来人的。李梅,把我的鞭子和胡子拿出来,把花鼓也扎好!快点!”
李梅按照爸爸说的,拿出那些东西,然后打起花鼓加了进来,照着他们平常的节奏敲打起来,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突然,胖女人打开门叫道:“谁在这座房子门前这样乱吵乱闹?你们怎么还没有走?”
“我们只是在这里演奏一点音乐。”李老头说,“这是音乐,婆娘,根本不是乱吵乱闹。”
“这是王老爷的宅府,绝不容许耍猴的打扰他的午休。滚开,赶紧滚开!”
“我们不是耍猴的。”李老头气愤地说,“我们初来乍到,该走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走,你用不着这样龇牙咧嘴地乱叫。”
刘妈迈出大门,用一根手指指着李梅说:“假如你不赶紧离开这里,你就会看到你们会有什么结果,你这个要饭的臭丫头!”
李梅哼了一声坐在自己的包袱上,“爸爸,我们就在这里待着。我想看看到底我们会有什么结果。”
“你们会有什么结果?你们会被逮捕,你们会被关进监狱!你们将会死掉烂掉,而且你们的骨头会被扔到山上去喂野狗!你们的魂灵将永远在外国飘荡,永远回不了中国……”
“谢谢你,谢谢你!”李老头打断她的话,“我们自己已经安排好我们的未来,用不着你来操心,婆娘。你现在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去通知你家老爷,如果他不喜欢音乐和唱歌,他可以用棉花塞住他的耳朵,用三床湿被子蒙住他的头……”
“啊,你竟敢在我们老爷家门口辱骂我们老爷,当心遭天打五雷轰!”刘妈说道,“假如你是在中国的话,早就把你抓到监狱里关起来了……”
王大这时正好放学回家。他赶紧走上台阶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老头刚才还辱骂老爷。”刘妈说,“而这个要饭的丫头……”
“我们是歌手。”李梅说,“我们刚才只是唱了点曲儿……”
“他们是耍猴的。”刘妈叫道,“他们刚才在这里乱吵乱闹,打扰了老爷的午休……”
“让这位小姐说完。”王大打断了她,然后他转向李梅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刚才想说的是,这家房子的老爷一定是雇这个女人来看门的。我从中国走到美国,从来没见过一条比她叫得还凶的看家狗。”
刘妈大叫起来:“好啊,你这个要饭的丫头!小心被雷劈成灰……”
“别再叫了。”王大说,“我看打扰老爷午休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好啊!”刘妈说,“我就去告诉老爷。你们将会看到自己会有什么结果。哼,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叫花子。”她匆匆冲进院子,“砰”的一声关上门。
“爸爸,咱们走。”李梅说着,把花鼓放进包袱里。
王大感到这种场面很有意思。他咯咯地笑着说:“不要害怕,这女人只不过是个用人。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湖南省,在那里老爷可以为所欲为。你刚才说你是个歌手?”
“是的。”李梅说,“我们是唱花鼓歌的……”
“我还是个厨师。”李老头赶紧说:“我为怀特将军做了十五年饭……”
“你会唱些什么花鼓歌?”王大问李梅。
“我会唱孝顺父母的故事、清官的故事、鬼魂的故事、爱情故事和悲剧故事……”
“我们是高档歌手。”李老头说,“我们不唱‘爱恋枕头的女人’或‘面对两双筷子叹气的小寡妇’之类的低俗色情歌曲。怀特将军非常喜欢听我们唱歌。”
“哦,先生。”李梅问道,“你可知道北京来的潘先生住在哪里吗?”
王大眉头微蹙,“北京来的潘先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在电话簿里查一查,帮你们找到他的地址。他的全名是什么?”
“我们有他的地址。”李梅说,“他就住在这座房子里。”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王大说,“怪不得名字这么熟悉呢!他以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四年前他把房子卖了,搬到夏威夷去了。你们认识他多久了?”
“我们没有见过他。”李老头说,“洛杉矶的总领事是怀特将军的好朋友,他给我们写了这封介绍信。他说潘先生能够帮助我们在旧金山开一家北京餐馆。”他急忙掏出介绍信给王大看。
“那么,你是一位正宗北京菜的好厨师了。”王大看完信后说。
“我和我女儿打算在唐人街开一家唯一的北京餐馆。”李老头说,“同时提供歌舞表演……”
“哦,爸爸。”李梅打断了他,“现在谈这些没用。潘先生不在这里,不能帮助我们。我们在这个城市又不认识任何人。”
李老头耸耸肩膀,“我想你是对的,李梅。也许我们要改变计划。但马年肯定是我们的好年头,李梅。我们用不着着急。咱们回旅馆去吧。”他转身向王大问道:“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家价钱公道又没有臭虫的小旅馆?”
王大看了看李梅,“好的。不过,虽然可以找到没有臭虫的便宜旅馆,却又有一些醉汉。为什么你们不找一个条件较好的住家呢?请等一会儿,我帮你们找个地方暂时住一下。”
“先生,请你不要给我们推荐价钱太高的地方。”李老头说。
“你们一分钱也不用花,李先生。”王大笑着说。
“慈善院?”李老头急忙说,“可别,先生,我在慈善院住过一次,我虽然一分钱没花,可我的裤子丢了。”
“跟我走,李先生,在这座房子里保证你什么也不会丢。”王大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
“什么?”李老头说着,从台阶上倒退了一步,“这座房子?”
“为什么不行呢?”王大说着,为他们敞开门,“这是我家,老爷是我父亲。”
“噢,不行,不行。”李老头连连摆着手说。
“至少在我们去其他地方找房子的时候,你可以先把包袱放在这里,李先生。”王大笑着说。
“走,进去,爸爸。”李梅高兴地一边拽着父亲往门口走一边说,“请不要害怕,我们是少爷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