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派对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身体翻滚着,一会儿头上脚下,一会儿头下脚上。但凡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撞击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他的恐惧都能得到些微缓解。此时的他只能带着恐惧投入深渊,随着身体无望地继续坠落,意识已悄悄远离他的大脑。
“太好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说话的人好像站在深渊底部,声音十分冷静,还带着兴奋,“太好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的强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着眼,扫过围在床边的身影,每张脸都低头看着他。他平躺着,从背部传来的安稳感判断,这应该是他所熟悉的那张沙发。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于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墙上挂着熟悉的郁特里罗,头顶闪烁着熟悉的枝形吊灯。一切照旧,他苦涩地想,连围着他的脸都没变。
那边是汉娜,噙满泪水的双眼闪着光——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就跟安了开关似的——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汉娜的母性本能过于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献在丈夫身上……那边抽雪茄的是亚伯·罗特——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抽破雪茄!——他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亚伯五年前赚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资项目……然后是本·塞耶和哈丽埃特,无可救药的乡巴佬……还有杰克·豪尔……汤米·麦高恩……全是老面孔,烦人的老面孔。
但还有一位陌生人。一个矮小却结实的男人,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光,头顶只剩最外圈有一层剪得很短的灰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皮,冲迈尔斯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迈尔斯答道。他挣脱汉娜的手,挣扎着让自己坐起来。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肋骨间插入了一根烧得火红的针,身子霎时定住了。他听到汉娜倒吸了一口气,接着那个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没?”男人说道,“这没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迈尔斯转过双腿,在沙发上坐正。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又做了一个。“我还以为是心脏的毛病,”他说,“那种感觉——”
“不不,”男人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接着,他说,“我是马斯医生,维克多·马斯。”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似的。
“亲爱的,这真是奇迹。”汉娜气喘吁吁地说道,“马斯医生在外面发现了你,然后把你送了回来。他真是个天使。要不是有他——”
迈尔斯看着她,接着又看了看围在四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的众人。“哦,”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心脏病发作?中风?我失忆了?哦,天哪,我又不是个孩子,你们别跟我打哑谜了。”
亚伯·罗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边嘴角的雪茄滚到了右边嘴角。“这不能怪他,你说呢,医生?毕竟这家伙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你应该给他做几项健康检查,量量血压之类的,那样我们都会放心一些。”
迈尔斯喜欢这个建议,更喜欢接下来准备对亚伯·罗特说的一番话。“也许的确该那么做,亚伯。”他说,“说不定我们的演出票六周前就卖光了,每晚都能续约;也许我坚持每周表演八场甩铁铲,我们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矿。”
亚伯涨红了脸。“哦,好了,迈尔斯,”他说,“听听你说的话——”
“怎么了?”迈尔斯说,“我说的话怎么了?”
本·塞耶一脸严肃,慢慢地摇了摇头,又慢吞吞地说道:“迈尔斯,如果你能稍微放下肩上的担子,如果你能试着理解——”
“好了!”马斯医生严厉地打断本,“先生们,拜托!”他皱着眉看向他们,“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实际上我并不是专业医师,只不过对此感兴趣,业余时间便多研究了一些。我可以按你们建议的那样,对欧文先生做一些检查,但我不想那么做。这也是为欧文先生好,我认为他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为他做检查。在这点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迈尔斯说:“马斯医生,我敢肯定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站了起来,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膝盖,在场众人都紧张兮兮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医生,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那边应该有自助餐,我不敢担保食物一定合您口味,但至少饮品非常非常不错。”
医生露齿一笑,看起来像个淘气的胖小伙子。“真是让人愉悦的建议。”他说完便径直朝自助餐走去。亚伯马上跟了过去,迈尔斯注意到,还没等医生走到自助餐区,危险的雪茄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亚伯每周花三小时去花园大街接受心理咨询治疗,基本上,所有时间都是他在向那位处世圆滑、富得流油的咨询师倾诉自己假象出来的一身病。迈尔斯竟有些同情眼下的马斯医生,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多难熬。
围着沙发的人也随之渐渐分散至房间各处,最终只剩下汉娜一人。她惊慌失措地攥着他的胳膊。
“你确定没事儿吗?”她问道,“有什么不舒服的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说。”
确实有点儿不舒服。每当她这么抓着他,尽力靠近他,都会让他有种深陷蛛网,而且网在一点点收紧的感觉,他不得不奋力抵抗。
一开始情况可不是这样的,她曾经那么美丽,让他误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一起醒来,一起吃饭,一起闲聊——他本以为,在无尽的婚姻生活中,一切烦心事都可以因为有了可心的妻子而变得好过。然而,只过了一年,他就看够了这个可心人,感情随之变淡,枯燥的生活几乎将他压垮。
他刚刚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那段时间里自己有没有呓语些什么,比如任何和莉丽有关的事。他倒不在乎说出来;事实上,说出来更有助于让汉娜为接下来的事做好准备。接下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的,他能看到生活崩溃的场景,的确不怎么令人开心。
他耸了耸肩,甩开了汉娜的手。“没什么不舒服的。”他说,然后又无法控制地补上一句,“除了你每周都要开一次家庭派对这事儿。我更想清静清净,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汉娜难以置信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自从你有了那么个该死的念头:想成为最优秀的女主人,想和所有人交朋友。”
“他们可是你的朋友。”她说。
“现在你该知道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以为已经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过这个意思了,我讨厌他们,每个都讨厌,加起来更讨厌。他们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为什么我有义务每周招待一次他们?供他们吃喝,还要提供娱乐,我为什么不赶走他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汉娜说,她看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我知道你把家安在这儿,就是为了远离所有人,可是你——”
网又在缩紧了。“好了,”他说,“好了!”
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他和她摊牌了以后,她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举行家庭派对,只要她愿意。还可以把这破房子一把火烧了,只要她高兴。从此,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已经过够了这种平日里当一个住在郊外的乡绅,每个周日变身成男主人的日子,他不想剩下的人生都这么过。有一次,莉丽提到说,中央公园里的树比什么都好看。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久后他就会整理行李离开这里,因此眼下没必要为任何事争论不休。
他横冲直撞地往自助餐区走,走过鲍勃和利兹·格雷格里身边,那两个人正痴痴地望着对方,好像一周六天都边听广播边凝视还不够似的;走过本·塞耶,他正向杰克·豪尔抱怨新剧本在结尾处遇到的麻烦;走过亚伯,他正跟马斯医生说着什么和心理因素有关的话题。医生一手拿着高脚杯,一手拿着三明治。“有意思。”他说,“真有意思。”
迈尔斯真想把耳朵关上,隔绝所有人的声音。于是他灌下一小杯波本。喝完以后,他厌恶地看着杯子,这酒没有颜色,看起来像白开水似的,喝起来也像。很显然,某个轮班的清洁工发现了酒柜的钥匙,在差不多喝光了整瓶酒后,用厨房的自来水干了好事。该死的傻瓜。如果你真想偷偷喝点儿酒,喝就喝吧,别像这样把剩下的酒也毁了……
亚伯过来捅了捅他的肋骨。“我正跟医生说呢,”他说,“等他哪天有空,我请他来看《埋伏》,我会跟戏院说,给他留个座位。我跟他说,没看过迈尔斯·欧文在《埋伏》中的表演,就等于没看过戏。你觉得怎么样,迈尔斯?”
迈尔斯正拿起另一瓶酒。他已检查过了,这瓶的瓶塞完好无损。他看着亚伯,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事实上,”他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怎么样’,亚伯。我有点儿事想和你聊聊,或许现在正是时候。”
“什么事儿?”亚伯兴致勃勃地问,不过突然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似乎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一点儿私事,亚伯。”迈尔斯说着冲马斯医生点了点头,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要是医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容我们单独聊聊。”
“当然,当然。”医生急忙回答,然后激动地冲迈尔斯晃了晃杯子,“欧文先生,您关于饮品的推荐一点儿不错,简直太棒了。”
“好了,”迈尔斯说,“这边,亚伯。”
他挤过人群,穿过整个房间走进图书室,亚伯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关上图书室的房门,扭亮一盏台灯,室内的阴冷空气仿佛能钻进身体,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壁炉里有准备好的木材和引火物,他划了根火柴扔进去,火苗迅速蔓延,舔着木头噼啪作响。这时他才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他惊讶地盯着烟,没有味道,没有感觉,他不由得伸出舌头不解地舔了舔嘴唇。他又猛吸了一口,接着把烟扔进了火里。先是酒,他暗想,现在又是烟。或许可以顺便问问马斯医生,不过还是等星期一找个真正的医学博士来检查这个小毛病吧。他突然发现,失去了味觉真让人不舒服,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确实很不舒服。
亚伯站在窗边。“看看这雾啊,你看到了吗?记得我带《花花公子》去伦敦演出的时候,那大雾害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你得拿着铲子随时扫清路上的障碍。”
窗外的雾很厚,随风缓缓飘动,水汽贴上玻璃窗,顺着玻璃上的纹路凝结,小水珠最终汇成一道,流到了窗格上。
“你每年来这儿好几趟,”迈尔斯不耐烦地说,“我找你来不是聊天气的。”
亚伯从窗边转过身,不情愿地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对,我想也不是。好了,迈尔斯,是什么事儿困扰着你?”
“《埋伏》,”迈尔斯说,“《埋伏》困扰着我。”
亚伯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么,具体是什么事情呢?广告单吗?你的名字用了最大的字体。还是宣传?只要你说个时间,以及指出你想上哪个电视台或广播节目。还记得发布会晚宴上我说的话吗,迈尔斯?你提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就尽量满足你。”
迈尔斯突然发现自己很享受此情此景。通常来说,他一直很害怕应付这种局面。“有意思,”他说,“直到现在,我一直没听到你提报酬,不是吗?在我看来,每次进行这种有趣的谈话时,你总是回避我的问题,是不是?”
亚伯的身子陷在椅子里,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即便我已经付给你巨星待遇的两倍,迈尔斯,这一天仍旧会来。好吧,你有什么怨言?”
“事实上,”迈尔斯说,“我没有怨言。”
“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亚伯质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迈尔斯笑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亚伯。我想退出。我要退出这出戏。”
迈尔斯目睹过很多次亚伯面对危机时的样子,都能预测他的每一步动作。他面无表情,手去摸索火柴,用大拇指擦亮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雪茄头。火柴发出的微弱光亮划过屋子。但这次亚伯捉弄了他。他突然粗暴地将火柴折成两段,接着慢慢地把火柴棍滚过来滚过去,滚过来滚过去。
“你真是可爱,迈尔斯,”亚伯说,“你这是在说笑话吧,是不是?”
“我要退出了,亚伯。今晚是最后一次表演,这样明天你有一整天时间去找个男孩拉开星期一晚上的大幕。”
“我上哪儿去找另一个人?”
“哦,不是有杰伊·韦尔克吗?他已经跟我学了五个月了,并且每天晚上都在期待我摔断一条腿。”
“杰伊·韦尔克演《埋伏》撑不过一星期,你很清楚,迈尔斯。谁演都撑不过一星期,除了你,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亚伯探出身子,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你心里很清楚,却故意表现得不屑一顾。你想就这么毁掉百老汇最厉害的剧目,然后和整个世界见鬼去,是不是?”
迈尔斯感觉到心脏在狂跳,喉咙有些张不开。“等一下,亚伯,先别急着骂骂咧咧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没问我为什么要退出。你也看到了,一小时前,我刚差点儿因为心脏问题送了命,而比起我的命,你更关心剧目能不能顺利上演!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什么感受?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时,我就站在旁边。我该怎么办?去美国医疗协会申请一份声明吗?”
“你以为我说要退出是一时兴起?”
“咱们别再欺骗对方了,好吗,迈尔斯?五年前你就是这么对待巴罗的,然后是戈尔德施密特,去年是豪伊·弗里曼。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让你出演《埋伏》。我一直觉得是他们不懂得如何与你相处,他们不知道你对一出戏来说有多重要。现在我要说,他们说得对,我把价格抬高了。他们跟我说,一开始你会好好的,然后突然就像耳朵里生了虫子一样,变得油盐不进。一句话,耳朵生虫了,迈尔斯,这就是我对‘一时兴起’这个浅薄的理解。”
亚伯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迈尔斯,而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从不做投机买卖。因此,在你还默默无名时,我便让你签下了第一份随团演出合同。现在你想毁约?好好想想吧,我亲爱的朋友。”
迈尔斯点了点头。“好的,”他的声音有些含糊,“我正在想,可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
“那是你的事,我的朋友。”
“我想到的是每周八场演出,亚伯。每周我要说八遍一样的台词,走一样的路线,做一样的表情。我已经做了五个月了,对你来说倒是今生从未有过的成就,但如果照你的意思继续下去,我就要再做五年!现在对我而言,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重复一样的事,简直就是噩梦。但你无法理解,因为你本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我不是!没过几天,我就觉得像身处没有钥匙的监狱。现在我终于能走出监狱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劝我继续待在里面吗?”
“监狱!”亚伯惊呼道,“现在城里哪个人不想削尖脑袋进这个监狱!”
“听着,”迈尔斯焦急地探身向前,说道,“你还记得首演之前,咱们排演厨房那场戏时的情景吗?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十遍、十五遍、二十遍地跑来跑去吗?你知道那时我什么感觉吗?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打入了地狱,只有不断重复这一场戏才能转世。亚伯,这就是我对地狱的理解:在一小块漂亮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件事,你还不能为此抱怨,因为那么做会毁了其他人的乐趣。你知道吗?只要你亲自经历一次,就能理解《埋伏》带给我的感受。”
“我知道,”亚伯说,“我还知道我的保险箱里锁着一份随团演出合同。你说你觉得重复排演同一场戏是地狱,我想当你看到合同赔偿的时候,或许会改变想法。”
“休想吓唬我,亚伯。”
“吓唬你?该死,我会起诉你,让你什么都不剩,我说到做到。我他妈的可是认真的,迈尔斯。”
“你说的有可能。可是,如果我是个病入膏盲、已无法工作的人,你还能起诉我吗?”
亚伯冷冷地点了点头,他听得很明白。“我早猜到你会耍这一套。我真是糊涂,如今大家都以为你病了。”他眯起眼睛,“这倒是使许多事都解释得通了。那套在自家门前晕倒的小把戏,身边刚好有位医生,还有二十多个证人。我不得不说恭喜啊,迈尔斯,你的小把戏成功了。不过要是那位医生能再专业一点儿,这个把戏或许会更完美。”
迈尔斯强行压抑心头怒火。“你认为那是我耍的把戏——”
“什么把戏?”哈丽埃特·塞耶欢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哈丽埃特和本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正好奇又兴奋地看着他。这一对站在一起非常不协调。本又高又瘦,哈丽埃特则矮小虚弱,他们所表现出的小镇居民特有的急切和友好,让迈尔斯觉得神经紧张,就像听到了指甲划过石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刺激,很有趣,”哈丽埃特说,“别停下啊,继续说。”
亚伯伸出颤抖的食指,指着迈尔斯,说道:“说出来可能会毁了你们的好心情,我长话短说吧。我们的朋友想退出《埋伏》,或许你们能说点儿什么让他改变主意!”
本一脸怀疑地盯着迈尔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这种情况他常面对,任何一个稍微对《埋伏》有点儿贡献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会努力稳住脚跟吧。
“但你不能这么做,”本说,“合同规定,你要一直跟着演出进行。”
“是的,但他生病了,会间歇性晕倒。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不是吗?”亚伯揶揄道。
哈丽埃特无言地点了点头。“是,可是我没想到——”
“你想得没错,”亚伯说,“他假装的。他赚够了钱,也听够了赞扬的话,于是决定不演了。就是这样。彻底退出。”
迈尔斯狠狠地拍了一下亚伯所坐的椅子扶手,说道:“好了,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那我来问问你。你真的觉得《埋伏》是一出绝妙的好戏,任何人都不能让它停演吗?你就从没想过观众们并不是想来看你的破戏,而是想看我吗?即使给我一段无聊台词让我读,也会有人来看的!对一出独角戏来说,如果唯一的演员不想演了,谁都无权出来阻止!”
“那真的是一出好戏!”哈丽埃特冲他喊道,“是你所出演的最好的一部。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
迈尔斯也喊了起来。“那就再去找个人演吧!那样或许会更好!”
本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做出恳求的姿势。“迈尔斯,你知道如今那个角色已经烙上了你的烙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说,“你试着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迈尔斯,我从事创作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突破——”
迈尔斯慢慢走向他,然后柔声说道:“你这个小丑。难道连一丁点儿自尊都没有了吗?”
他走出图书室,用力将门摔上,阻断了可能的回话。
聚会已分裂为几个小集团,几个人聚在一起,分布于房间各处。喧闹声此起彼伏,屋子里飘散着一股蓝烟,仿佛有一条半透明的毯子自房顶垂至地面。迈尔斯看到不知是谁把饮料倒在了钢琴上;闪闪发亮的液体顺着桃花木流下来,在下面的威尔顿机织地毯上留下了一小块水渍。汤米·麦高恩和他的新女友,一个过于丰满的金发女郎——叫诺玛、阿尔玛之类的——坐在地板上翻看相册。他们身边堆了一摞相册,看起来摇摇欲坠,还有一些相册散落在周围。自助餐区像刮过一阵飓风,只剩下空盘子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着眼前的情景,迈尔斯讽刺地想,看来这次派对称得上热闹而成功。
然而,房间里热闹愉悦的气氛没能赶走他从图书室里带出的寒冷。他用力摩擦双手,却仍旧没什么用。突然,他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击中。要是他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办?莉丽可不是那种能在病人身边悉心照料的护士型女人。她绝不会那么做,至少在他看来如此;如果情况颠倒,他也不会像罗伯特·布朗宁对待伊丽莎白·巴莱特那样对她。不仅莉丽,他对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如此。如此看来,还是不要去检查身体了吧。即便有什么事,他也不想知道!
“看起来你好像正被什么事困扰。”
说话的人是马斯医生。他随意地靠在墙边,迈尔斯伸直胳膊就能碰到他,医生双手插袋,眼睛盯着迈尔斯。哪儿都有你!迈尔斯气愤地想,就像那类要命的科学家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只虫子。
“没有。”迈尔斯断言道,接着他又想了想,说道,“是的。说实话,我确实感到困扰。”
“啊?”
“我觉得不舒服。我知道你刚才说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吗?”
“当然是身体!你想暗示什么?是我脑子有问题,还是我在哗众取宠?”
“我什么都没暗示啊,欧文先生。现在是你在跟我说话。”
“好吧。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没做检查,没有照X射线,什么都没有,你就得出结论了。这是有什么阴谋吗?我不禁要想,你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是不是想让我去你那里进行一次昂贵的心理咨询——”
“别说了,欧文先生。”马斯医生冷冷地说道,“我可以将您如此恶毒的发言,归咎于您正迫于某种压力。但请您别再糟蹋您的想象力了。我从来不涉足心理咨询,也从未说过我做过。事实上我并不会给人治病。我接触的那些病人,很不幸,基本都已经无法治愈了。而我对他们的兴趣仅限于理论方面。把我说成到处骗患者的浑蛋——”
“听我说,”迈尔斯突然打断,“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竟说出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个派对。我讨厌这些该死的派对;它们总会让我变得不正常。不管怎样,我为在你身上撒气,表示诚挚的歉意。”
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当然。”接着紧张地摸了摸闪闪发亮的头皮。“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不过,恐怕会冒犯到你。”
迈尔斯大笑。“那样咱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医生犹豫了片刻,接着指着图书室。“事情是这样的,欧文先生,里面的谈话我大部分都听到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你们讨论得太——嗯,太热烈了,我可以这么说吗?热烈得门外的人不可能听不到。”
“嗯?”迈尔斯小心地应道。
“你目前的状况,欧文先生,根据刚才的谈话我不得不坦率地说,是在逃避。被你称之为‘例行公事’的生活,把你逼到了墙角,于是你想逃离。”
迈尔斯努力让自己微笑。“什么意思,什么叫被我称为‘例行公事’?难道你还有其他词形容?”
“我想确实有。我想我会将其称为‘责任’。而您的生活,欧文先生——工作和私生活都算在内——对世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略知一二,对此我不得不说,您一直在逃避各种各样的责任。欧文先生,您是否总被一种奇怪的现象困扰,无论您逃得多快多远,还是会不停面对相同的问题?”
迈尔斯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正是您的误解所在,欧文先生。您的突然退出,是会影响到与这出戏有关的所有人的,接着,一个传一个,还会影响到与这些人有关的所有人。而在感情生活中,你可以重新开始,对女人来说也不必流连,她们也可以重新开始,但这对她们和其他人来说都十分危险。要是我的话听起来太像说教,还请您原谅,欧文先生,但您要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正因为您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状况,所以才会说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而我将其称为‘责任’,是因为我考虑了所有与事情相关的人。”
“那你会给我开什么处方呢,医生?”迈尔斯问道,“继续困在这个单人牢房里,因为一旦逃出去就会影响他人的利益?”
“逃出去?”医生惊讶地说,“你真的觉得自己能逃出去吗?”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医生。好好看着你就会知道了。”
“我正看着你呢,欧文先生,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从纯病理角度来说,正如我说过的,看着一个人试图逃离他的——照他用的词,无时无刻不困着他的单人牢房,是一件既精彩又让人困惑的事。”
迈尔斯的手已举到半空,然后又无力地垂在身侧。“换句话说,医生,”迈尔斯嘲讽道,“你这不过是在偷换概念,用些新奇吓人的词去形容旧观念。”
医生耸了耸肩。“是的,而你完全不相信。”
“是的,”迈尔斯说,“我完全不相信。”
“我必须坦诚相告,欧文先生,”医生笑了,瞬间又变回一个矮小淘气的小伙子的样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事实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自如地跟你聊这个话题。”
“从纯病理角度,当然。”
“当然。”
迈尔斯大笑。“你可真有意思,医生。真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我想会的,欧文先生。不过,现在似乎正有人想引起你的注意力。那边,门旁边。”
迈尔斯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急忙转身穿过房间,挡住正欲进门的女子,顺着走廊将她带去大门口。整个过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没人注意到他。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背靠在门上,猛烈且愤怒地晃动着。
“你疯了吗?”他质问道,“除了来这儿添乱,你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吗?”
她扭了扭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用指尖小心地弹了弹大衣衣领。这件大衣花掉了迈尔斯一个月的工资。
“你可真好客啊,迈尔斯,对其他客人你也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尽管身处昏暗的门廊,她依旧光彩照人。白皙的脸,因生气而嘟着的小嘴,高高的颧骨,刚才斜视着他的眼睛,此刻正愤怒地瞪着他。他退缩了。
“好了,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莉丽,我的天哪,现在屋子里有二十多个全百老汇最多嘴多舌的人。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事,干吗不直接去告诉温切尔?”
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我不喜欢那样,亲爱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意思是,那么做听起来很恶心、很低俗。根本不用那样,不是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他妈的不用这样,莉丽。动动你的脑子,好吗?凡事总要谨慎。”
“还有一种说法叫谨慎到死,亲爱的。实话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听你说这种话都听腻了。”
迈尔斯生气地说:“我一直想让你明白,我们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我已经跟老亚伯说退出演出了,并且正准备跟汉娜说。不过这场派对搞砸了一切。等明天,我有机会和她单独——”
“哦,要等到明天,这时间可不短呢,亲爱的。至少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掀开手包,拿出一个信封。然后将信封在他的鼻子下面挥了挥,散发出一阵香味。
“这就是我的意思,迈尔斯。两张可爱的国际游轮票,明天起航。你看,时间没你想象得那么多,是不是,亲爱的?”
“明天!那个办事员不是说这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票吗?”
“他没想到会有人退票。这两张票是两小时前刚刚寄到的,我一分钟没耽搁就过来了。要不是这浓雾把路况搞得这么糟糕,我还能更早到。我去把车开来,迈尔斯,你随便收拾些东西,其他的就在船上买好了。等车开过来,我希望你能准备好跟我一起走,迈尔斯,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明天都要上船。你可不能为这事儿怪我,是不是,亲爱的?再怎么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
他试图理清乱七八糟、搅得脑袋疼的思路。他想逃离汉娜编织的网,然而如今,好像莫名其妙的又有一张网等着包住他。逃避。医生曾这么说,一直在逃避,却从未真正逃离。他感到手臂很重、很累,还有双腿,以致整个身体。这是逃避带来的疲惫。
“哦,”莉丽说,“快作决定吧,亲爱的。”
他抬起手摩挲前额。“车在哪儿?”
“就在街对面。”
“好。”迈尔斯说,“你在车里等着。就等着,别按喇叭什么的。我十分钟后下来,最多十五分钟。反正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城里,我们可以回城整理完再去登船。”
他打开门,轻轻地将她推了出去。
“你一出门就能找到车子了,迈尔斯。我没看到附近还停着其他车。”
“我找得到,”他说,“你等着就好。”
他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努力压抑着要呕吐的不适感。隔壁房间依旧喧闹不止,不时夹杂几声尖厉的笑声,留声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音乐声振聋发聩——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联合起来与他作对,不让他独处,不让他把事情想明白。
他顺着黑漆漆的楼梯爬到二楼,回到卧室。他打开行李箱,随手塞了几样东西。衬衫、袜子,把梳妆台里的首饰盒清空。他用尽全力往箱子里压,尽量多装点儿东西。
“你在干什么呢,迈尔斯?”
他没抬头,他知道她的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而他此时不想面对。他无力面对。
“我要走了,汉娜。”
“和那个女人一起吗?”她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非常低沉。
这下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了。她正盯着他,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特别大。她的手摩挲着胸前的装饰物——那是结婚前一星期,他从第五大道上买回来送给她的一个小丑面具。
她恍惚地说道:“我看到你和她站在门廊那。我没有跟踪窥伺你,迈尔斯,只是我问医生你去哪儿了——”
“别说了!”迈尔斯大喊,“你干吗道歉!”
“就是她,是不是?”
“对,就是她。”
“你想和她一起走?”
他双手压在箱子盖上,身子整个儿靠在上面,低着头,闭着眼。
“是的。”最终他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不!”她突然激动地哭喊,“你并不想这么做,你知道她对你没那么好,你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像我这样对你好!”
迈尔斯关上了箱子盖,一声轻响,上了锁。
“汉娜,你最好别跟着我,我会给你写信解释一切——”
“解释?等到你和她远走高飞了以后吗?等你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之后?迈尔斯,听我说,你听我说,迈尔斯。我用全身心的爱意告诉你,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我日后会作出判断的,汉娜。”
他站起身,汉娜马上扑向他,手指疯狂地抓挠着他的手臂。“看着我,”她低声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吧?你知不知道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么离开,剩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一切。”
太可怕了。网正在迅速地收缩,他几乎失去了全部力气,无法挣脱。但他还是豁出去一用力,看着她撞上了身后的梳妆台。她突然转过身,再转过来时手上拿着一把枪,正对着他。她的手上闪过一道冷酷的蓝光,他马上意识到那是因为她抖得太厉害了,这把枪也把她吓得够戗。这诡异的一幕让他重新充满力气,恐惧烟消云散,反而激起他内心的愤怒。
“放下那东西。”他说。
“不。”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除非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朝梳妆台退了一步,手中的枪依旧指着他。她就像个生怕被人骗走玩具的孩子。他顿了顿,接着冷漠地耸了耸肩。
“你在出洋相呢,汉娜。拿报酬的演员会在舞台上这么表演,但私下里绝不会这么做。”
她的脑袋缓慢地摇了摇,不知何意。“你还是不相信我会开枪,是不是,迈尔斯?”
“对,”他说,“我不信。”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甚至有些期待听到突然响起爆炸声,感受到子弹穿过肩胛骨。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拿起手提箱走到门边。“再见,汉娜。”他说,连头都没回。
膝盖无力,他每下一级台阶都觉得是煎熬。他在楼梯底部停了下来,将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时他看到马斯医生站在那儿,手上拿着帽子,胳膊上搭着外套。
“哦?”医生诧异地问,“看来你也要提前离开派对了,欧文先生?”
“派对?”迈尔斯发出短促而刺耳的笑声,“我是离开这场噩梦,不好意思,医生。我不想对客人说这种话,但我想你应该能懂。过去的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就像一场越来越恐怖的噩梦。因此我要离开,医生,我很高兴我能离开,请您谅解。”
“不不,”医生说,“我非常理解。”
“门外有车在等我。用我送你去哪儿吗?”
“不用。”医生说,“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他们一起顺着走廊走出去。瞬间被浓雾笼罩,又冷又湿,迈尔斯忙立起衣领。
“天气真烂透了。”他说。
“糟糕透顶。”医生表示赞同。他瞥了一眼手表,然后脚步笨重地走下楼梯,像一头即将消失在雪堆后面的海象一般,走上步行道。“再见,欧文先生。”他呼喊道。
迈尔斯看着他离开,然后拿起行李箱也走下楼梯。他将鼻子埋在竖起的领子里,以此隔绝周围潮湿的空气。下到最后一级时他听到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吱声,心底突然隐约感到一阵恐惧。
他转过身,正如他所料,汉娜站在大开的门前,手上还举着那把枪。但此时,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枪,透出的威慑力也显得更真实,不容忽视。
“我试着让你明白,迈尔斯,”她说这些话时就像个孩子,“我试着让你明白。”
他绝望地伸出手。
“不!”他大声哭喊着,“不要!”
接着,爆炸的强音钻进他的耳朵,一团火光朝他喷来,强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胸口,整个世界随之土崩瓦解。在这之间,只有一个东西的轮廓清晰,屹立不倒:是医生,他正弯下腰看着他,脸上带着陌生而冷漠的邪恶气息。
这一刻,迈尔斯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他都经历过,这一个小时他已经重复了千万次,并还将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此时幕布正在落下,当它再次拉起时,舞台又会被布置成家庭派对的样子。因为他身处地狱,而最糟糕的、淹没一切的恐怖便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他看到自己在无止境的死亡循环带反反复复地爬。接着突然眼前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下一次……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