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者之书 第二章
我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中。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年纪。我是成熟且充满力量的,还是年幼正在长身体的?这些问题并不能困扰住我,我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不在乎理由是什么,继续迈着大步向墓地走去。我一边漫步,一边向自己解说我所见的一切,坦白地说,我感觉非常奇怪,对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也感到很陌生。
不得不说,在月光下,公墓周围的条条大路清晰可见,或许那里埋着有待发掘的无价的咒文呢,但我看不到。坟墓与坟墓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腕尺,在整个孟斐斯,死人的墓地是最昂贵的,我起码记得这个。
我在墓地旁边的小径上神志恍惚地漫游着,经过一个个墓门幽闭的墓穴。不知为何,我开始记起一个在近期逝世的朋友,记忆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得很奇怪,被暴力残害。现在,我想去看看他的墓室在不在附近,是否有人来看望过他。我想起这位朋友的家族势力很大,他的父亲曾是一位御用化妆师的监工——我愿意以生命来换取这样的头衔。这样的职业受人尊敬,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的拉美西斯曾经像一位骄傲而美丽的姑娘,不愿在外表上出现任何瑕疵。
当然,有这样的父亲,我那位朋友(我依旧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肯定既富有又尊贵。可怜的家伙,他肯定是拉美西斯的后代之一。据我零零星星的记忆,他死了已有几百年了。拉美西斯二世死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有很多个妻子和一百多个有历史记录的儿子以及五十多个女儿。由他的儿女繁衍出来的后人是很多人的祖先,今天你都无法想象有多少政府官员和祭司是拉美西斯的后代,当然许多人只是继承了他一半的血统。事实上,在孟斐斯或底比斯,为了成为法老的妻室,几乎没有一个攀权附贵的女人不会倾力展示自己诱人的美貌。虽然成为拉美西斯二世的妻室和后代,生活不一定会变得幸福,但如果他们想要埋葬在大墓室里,这是首要的条件。事实上,如果你不是拉美西斯的后代,根本无法在光环笼罩的法老墓室附近买到一块墓地,因此这就成了孟斐斯那些贵妇人高价倒卖墓地的先决条件。那里没有足够多的墓地,所以人们会为了得到一块中意的墓地而使出浑身解数。比如,我已故朋友的母亲——海斯弗蒂蒂夫人,她就一直筹划着变卖一块墓地。如果价格合理,她祖先的石棺就可能被转移到另一个档次较低的坟墓里,甚至被直接运到河流下游的一个贫民墓地里埋葬。当然,人们肯定会问:石棺里的死者是谁?他受了什么诅咒?当然这是坟墓交易中不能说的秘密——为此你必须得立下几个恶毒的誓言。如果购买坟墓的人能以一个合理的价格购得墓地,他们很愿意立誓保守秘密。曾经,海斯弗蒂蒂就很大胆地将她已故祖父的坟墓卖掉。买坟墓的人听说这位死去的人,即她丈夫的祖父(很碰巧,也是她的祖父,因为她是自己丈夫的妹妹)迈内黑特曾经是最善良、最仁慈的老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愿伤害自己的仇人。他所受的诅咒让人不寒而栗,这是对善良的拷问啊!另有小道消息说,迈内黑特曾经把蝎子和蝙蝠屎捏在一起吃掉——他急需保护自己,因为权贵总会受到诅咒。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生都很有势力。
跟海斯弗蒂蒂购买墓地的人是一个典型的野心勃勃的小官员,他知道对于像他这样的拉美西斯后人而言,保护自己免受任何邪恶诅咒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有一块好的墓地。如果他不给家庭留下足够多的遗产,他的妻子和女儿就不可能有机会去拜访孟斐斯的权贵。在死去的人里,他们一家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所以他们已经带着诅咒生活很多年了——他们被人们冷落和忽视。这是一种诅咒还是一种不公平的窃取呢?(在提升地位的路上,往往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位拉美西斯后人的妻子和女儿经常哭泣,因为他已经不顾已故祖父的愤怒而冒险一试了。如果他更了解迈内黑特老人,他可能还会等一等,但现在他觉得获得自己永远无法获得的地位是一件令人敬畏的并且是绝对显耀的事。
我回忆起这些交易时,好像都有很强的目的性。现在我记起了那位朋友的名字,他叫迈内黑特二世。(顺便说一下,他母亲是位王后,这个名字——迈内黑特二世是家族血缘和感情凝聚的典型例子。)然而我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那样高贵,记得他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曾是个恶人,在某些晚上,他甚至可以召唤恶魔。我觉得我们有些人开始后悔给他取了这样一个称号——卡(Ka)。这个名字本来是“聪明”的意思,因为它不仅代表着第二(对于迈内黑特二世),而且对于二世来说,它还是个很好的埃及名字,据说二世都有着多变的性格,所以这个名字很适合他。和我们的朋友卡在一起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出狮子一样的吼叫声,他还咒骂上帝,说些邪恶的话语,这让我们很不自在。我们并没有多少人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相反,我们觉得自豪的事便是给无用的上帝取各种各样的绰号,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即便这样,卡做得也有些过分了。他亵渎上帝时,我们并不想加入,因为我们不像他那样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对母亲的愤怒。当海斯弗蒂蒂把迈内黑特一世的墓地卖给那个漂亮的拉美西斯后代时,卡很快就知道这曾经也是他的墓地,至少他曾祖父——迈内黑特一世在遗嘱里是这样写的。
现在,我站在大墓地的月光里,心中怀着对已逝的迈内黑特二世无以名状的悲痛,我不知道海斯弗蒂蒂跟他说墓地的事时我是否在那里,我推测卡什么都没有得到。同时,细节也不完整,说这是我的回忆或许会更准确些。可以说我是一只在茫茫大雾中试图驶入港湾的船吗?现在,我在大墓地最平坦的一条小路上观测自己的位置,还是会有一种感觉:海斯弗蒂蒂在儿子死后匆匆地为他买了块廉价的墓地,而我离那块墓地并不算远。有关虔诚的葬礼和简陋坟墓的记忆再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听到海斯弗蒂蒂的声音,她告诉那些愿意倾听的人们:她儿子的愿望是葬在西部的最低处。这是家丑,因为人们都知道海斯弗蒂蒂很小气,不愿花大价钱为儿子买一块体面的墓地。她一再诉说那个悲痛的故事:迈内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葬在简陋的地方,如果他想“搬家”,他会托梦告诉她,然后她会将他移至一块体面的墓地里。她的话是如此悲怆,人们都相信她所说的。但是,召唤死者的鬼魂来看望人间的生者毕竟是有失礼节的,葬礼的目的可能就是将死者的魂魄舒适地安葬在地下吧。所以对于暴死之人,我们都会本能地恐惧,他的鬼魂很有可能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家人,因此死者的亲属要在葬礼上表现得特别悲痛,这是为了抚慰死者的灵魂,而不是嘲笑他。前面,海斯弗蒂蒂说她很快会将自己儿子的棺材移至自己拥有的最好的墓穴里,她这么说是欠缺考虑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墓穴是她为自己预留的。我们怀疑她的真实意图是不是想将我们的迈内黑特二世驱赶出坟墓,让他变成遭受拷打的孤魂野鬼。葬礼很隆重,但墓穴却很简陋,盗墓者会毫无顾忌地打开它。盗墓者在打开墓穴时并没有受到什么诅咒,因为贫困的死者更加怨恨家人把自己葬在这样的地方而不太愿意去诅咒盗墓者。人们可能很好奇:海斯弗蒂蒂能否确保儿子的墓穴不被破坏。
我走到了小路的路口,这里直通迈内黑特墓穴的拱顶,站在这里,视野开阔。这里的许多墓穴都比牧羊人的小屋还大(只有在大墓地一带,你才能够看到这种大理石小屋),每个墓穴的拱顶都是一座小型的金字塔,塔前陡峭的斜坡有个小孔。仅凭这一点,你就会感觉自己是在大墓地,因为这些小孔是专为“巴”(Ba)设计的窗户。如果每位死去的人都有继承人的话,继承人就叫“卡”,如果他还有自己私人的小灵魂,小灵魂就叫“巴”,七重灵魂中与之最亲密的就是小灵魂。“巴”有着鸟的身体,有着逝者的脸庞。为什么要为这些小型金字塔设计拱形的窗户呢?以下是我能想到的原因——它是“巴”的出入口。是的,“巴”正在向我走来。当然,我在坟墓拱顶的窗口所能见到的任何一只鸟都有可能是下面石棺中死者的“巴”。当大墓地周围的鬼魂四处游荡时,哪些寻常的鸟儿会靠近它们呢?我打了个寒战。大墓地的鬼魂是丑恶的——葬在这里的是所有权欲未得到满足的官员、未被奖赏的战士、受到不公正惩罚的祭司以及众叛亲离的贵族,还有因破坏坟墓而被杀死的盗墓贼。这里还有受到盗墓贼破坏的木乃伊,他们偷盗珠宝时扯破了它们的裹尸布。这些木乃伊散发着恶臭。想想看: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木乃伊身缠裹尸布,当裹尸布遭到破坏时,它们的复仇之心会有多重?无论怎样,复仇的欲望肯定是加倍的。
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鬼魂,他离迈内的坟墓还不足三道门远,他肯定怀有恶意,这足以把我吓晕。差不多是那种恶意最深的鬼了,通过他破烂不堪的衣服,可以看出他是个盗墓贼,浑身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恶臭,现在正朝我这边飘过来。
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一个没有手的可怜人和一个鼻子塌成三瓣的麻风病患者。可悲啊,那三瓣鼻子是对地狱判官——欧西里斯的三瓣阴茎的嘲讽,但他的鼻子还能在他邪恶的黄色眼睛下面抽搐着。他肯定是个鬼魂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手一样,并且还能将他看穿。
“你在看谁?”他哭喊着问。他的呼吸好像夹杂着尼罗河最臭的泥浆中腐烂的死螃蟹的味道,与从他那里飘过来的夹杂着恐惧的风相比,他的气息算是香的了。
我稍微抬了一下手将他赶走,他向后躲了一点点。
“不要进迈内黑特一世的墓!”他警告道。
他本应该吓吓我的,但他没有,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如果他无法撤退,而我成功地将他驱赶,情况会比我将拳头打在长满坏疽的大腿上还要糟。他就站在我前面,我不敢向前走,而他也害怕我,不敢接近我。
同时,我也不是没付丝毫代价就逃出来了。我记住了他的话,他的恶臭在我的大脑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难道迈内黑特一世搬进了为二世买的廉价墓地里了吗?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吗?还是我走错路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送葬者是在晴天的时候经过这条小路将迈内黑特二世送到他简陋的“家”的,拉棺材的是一头白色公牛,它们的角都镀了金,两侧的肚子被漆成绿色和深红色。
“不要进迈内黑特一世的墓,”他又说了一遍,“会引来很多骚乱的。”
这个盗墓者竟然试图警告别人不要进入墓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月光下,我的幻想引起了影子的变化,因为我看到那个鬼魂退缩了几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但我实在受不了你身上的恶臭。”然后他就走了。他认为他所闻到的来自他自己身上的臭气都是从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对于他或许就是一种惩罚吧!每次遇到人,他都会踉踉跄跄地逃走。
就在他逃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迈内黑特二世的“巴”,就在窗口那里。“巴”的体形没有鹰大,他的脸和新生婴儿的脸一般大小,但却和迈内长得一样,这是我见过的世间最英俊的脸庞。现在他的体形在不断地减小,但他的外形却变得愈发精致,就像生下来就有着成人智力的婴儿,多美的一张脸啊!他现在好像在凝视着我,但目光又立刻转向别处了。然后张开翅膀,发出了沉重的响声,就像悲哀至极的乌鸦的叫声一样难听,叫一声,又叫第二声。他对我如此冷漠,我感到很失望,于是向墓穴的大门走去。
当我站在入口处,突然被突如其来的悲痛笼罩,迈内的悲伤好像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叹了口气,对这个地方最近的记忆就是它的入口很脏乱,现在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记得当时我认为这个地方是很容易被盗窃的,我再次体会到了家居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在今晚的早些时候帮助我从胡夫的墓穴里逃出的。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朝门锁移动,当我转动手腕时,齿轮开始转动,门栓打开了。
我大步走入墓穴。我能感知到我的皮肤还存在着,似乎有人在用指甲刮我的头皮。我的脚底好像踩到了猫的舌头上,感到一阵刺痛。对于这里脏乱和恶臭的环境,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月亮在天空中照耀着,透过月光,我可以看到所有祭祀的食物在很久以前就被盗墓贼吃光了,值钱的东西都被破坏或拿走了,整个地方都被盗墓贼洗劫了一遍。他们的胆量像是从保险柜里倾泻出来的,他们会遭受报应的!我极为愤怒,看墓人太马虎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墙上的铜质烛台里有根烧焦的木棍,我愤怒地看着那根木棍,顶端的木炭突然闪烁出火花。火把突然点亮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我早就听祭司说过:当一个人将自己的愤怒集中在一点时,可以用眼睛生火。只是以前自己从不相信这些传言罢了。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感觉比钻木取火还自然得多。
真是遗憾,未来世界的混乱不堪居然是这些不安分的贪婪的盗墓贼造成的!要当心这些住在地下王国里的人,被他们破坏掉的和被他们盗走的一样多。我不禁想起迈内在人世的最后几年所拥有的那些豪华的住宅,又想起海斯弗蒂蒂边啜泣边问我哪种雪花膏花瓶和封板、哪个手镯和珠宝腰带该随他陪葬。她应该葬他的黑檀盒子还是红木箱?给他佩戴的假发应该是金色、白色、红色、绿色、银色还是黑色?他的化妆盒、亚麻布腰带和短裙以及他的黑檀木床都应该随葬吗?我知道她极力想将黑檀木床留给自己,最终她还是留下了。然后该选择什么样的武器呢?是镀金的弓箭还是柄上镶有珠宝的矛?还是将所有珠宝都随他入葬?思考这些事情时,她可能会哭喊出来:“可怜的迈内啊!”如果哭声稍微低一些,她伪装出来的悲伤就会显得很荒唐。在他们安静的住宅一侧,她可能会大声尖叫着:“我眼前的水果都被吃了!”这是他的豪华住宅,他本人比他的作品更令人敬佩,而她,只是一幅画而已。她因为失落感而堕落,心灵因为要埋葬这么多珠宝和金饰而扭曲。她正因为一把即将被埋葬的儿童椅而哭泣,这是一把铜质的、镶有金箔的椅子,她想把它留下来。连他的小刀、颜料盒和刷子,她都不愿意拿出来随葬。他的斧头是从图特摩斯三世统治时期流传下来的宝物,刀刃里面有个中空的格纹图案,这图案是一只野狗从背后撕咬瞪羚。认出这一宝物后,海斯弗蒂蒂开始流鼻血,因为这是她儿子曾经收到的礼物,可她不能将它留下。但是她可以留下点其他东西,尤其是他饰有羽毛的王冠、豹皮和绿色玛瑙组成的圣甲虫宝石,甲虫的六条腿全都是金质的。确认哪些物品该随葬,到最后变成了海斯弗蒂蒂的贪欲(她想留下八件)与对死后世界的力量的信任之间的较量(最后她留下了五件),但她没有完全向贪欲屈服,这就为恶魔来到阳间留下了一个小孔。她曾给过我一本关于玛特的书,一本关于训诫的书(可能是你所知道的最虔诚的训诫)。玛特是真理和正义之神,从不欺骗世人的玛特平衡着世间的各种力量。贪欲如此强烈的海斯弗蒂蒂竟然还对玛特颇具赞美之词,如果没有这样的信仰装在心间,她会为自己留下哪些东西呢?
不能说海斯弗蒂蒂一点都不如真理和正义之神,我手举着火把,看着地上散乱的东西,最起码她还为这些盗墓贼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些贼可一点都不相信玛特。他们在这里随便撒尿,在金盆里留下了结块的大便。
下一间墓穴更糟糕,墓室不是很深,是从这间墓穴延伸出去的。只有一堵用泥砖盖起来的墙将两者分开,造价低廉!祭品室与墓室之间没有设置障碍,但是,我犹豫了,不想进去。
穿越第二道门槛时,空气变得迥然不同。突然涌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味,我不禁停住了脚步。我手中火把的火势变得不稳定,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石棺,而是两个,两个石棺都被捣毁了。外棺的盖子被扔到角落里,内棺的盖子也被掀开了,盛木乃伊的箱子也被打开了,杂乱的场面控诉着盗贼的罪行。尸体上的宝石全都被摘走了,表面的绿锈也被盗墓贼用泥灰弄脏,项圈和护身符也都被偷走了,迈内木乃伊上彩绘的脸和胸部(如他本人一样英俊)也被刮烂了,三道垂直的刀痕直接砍在了他的鼻子上,鼻子看起来有些扭曲,盗墓贼还拿刀子割开了他胸前的包装材料。
与脚部受到的损坏相比,这些破坏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盗墓贼扯开了他脚部的线圈,裹尸用的亚麻碎布散落在地上,有些是长长的碎布,有些是一片一片的布块。脚下的垃圾啊!有些腐蚀动物可能会收集它们,用来筑窝,盗贼吃完鸡扔下的骨头也被这些动物利用。盗贼们是不敢在这里随地大小便的,至少不敢在这些木乃伊旁边,但我能闻到那股微弱且不稳定的臭味,死尸外露的一只脚开始腐烂了。
另一具石棺也被破坏了,这具石棺有可能是迈内黑特一世的棺材。为防止盗墓,海斯弗蒂蒂将他移到了这里,可是我不打算向他那个方向走去,我不敢靠近曾祖父的木乃伊。
我离迈内的石棺比较近,他的脚已经暴露出来,墓穴已经被破坏。祭祀他的“卡”的食物已被盗贼偷吃了,这让我很愤怒。我可以看见他的光环,他的三道环是浅紫罗兰色,就像在云雾缭绕的夜晚看到三道模糊不清的山脊一样。
我不想看它,光环的颜色会表达出很多信息。海斯弗蒂蒂的光环肯定是橘黄、血红和黑褐拼接在一起的颜色,我之前见过的法老的光环是纯白、纯银和金色拼接在一起的。包围我朋友身体的浅紫罗兰色显示出他已经很疲惫,好像他的遗留物要在许多恐惧中保持平静。而第一种恐惧就是墓穴中其他石棺的存在,我想去看看曾祖父的遗体,于是放下手中的火把。这时,我才感觉到刚刚看迈内二世时,为了承受住其他石棺的存在我使用了多少力量。
这种压迫感看似减轻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努力发力的缘故,我突然感到很累,迈内的光环变亮了,空气变得舒缓,我有一种冲动:想要看看迈内的脚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当我低头查看时,迈内的光环再次变大,我看到了一条蛇从门缝里爬进墓穴。我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打蛇头。接着又钻出一条蛇,我一把抓住了它,用火烘烤它的身体,它挣扎几下就死了。火把烧得很旺,我借着火光往前走,想再看看这些小虫子们。
我研究了一番迈内的脚,它已经腐烂成动物们获取食物的“磨坊”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脚面有块瘀伤,现在只能在老朋友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行走,人们在追求什么样的友谊呢?我憎恶他腐烂的身体,想将火把插在他脚上的小洞里燃烧,赶走他身上的小虫子,使他腐烂的肉体愈合。其实,我准备这么做来着,但却怕自己的脚也被烧焦,所以放弃了。我现在极度饥饿,但依然紧闭下巴,竭力控制住这种欲望,因为它有可能迫使我像狗一样去闻棺材旁边的卡诺匹斯罐。这四只罐子表面画着荷鲁斯神四个儿子的形象,每一只罐子都和一只肥猫差不多大。哈碧守护着死者的小肠,长着公山羊的头;多姆泰夫守护着死者的心和肺,长着豺狼的头;艾姆谢特守护着死者的胃和大肠,长着人头;凯布山纳夫守护着死者的肝脏和胆囊,长着鹰的头。我很惊恐,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抵制这种丑恶的诱惑(用死者内脏煮肉汤),可这种想法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看来必须要找些东西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了。我不能离开墓穴,穿过大墓地,一路走向尼罗河,然后再找家未打烊的商店让老婆婆来伺候我吃饭。不行,这个时间点绝对不行,我必须就地寻找些食物。我反复受到这种污秽的想法的攻击,感觉惊慌失措,我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祷告,这真是一个奇迹——自我记事以来,就没祷告过,我外露的脚上的小虫子和密集的小孔也变成了祷告者。
“当灵魂离开的时候,”我轻声说,火把投影到天花板上,“一个人就看到了堕落。他变成了堕落之人,与无数蠕虫为伍,于是他也变成了蠕虫……”
“我敬爱的父亲——欧西里斯啊,我愿为您效忠,您不会腐朽,您不会变成蠕虫,我辈能得到永恒吗?我不想腐烂,不想堕落,也不想看到这一切。”
我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就如埃及的土地一样黑,在这片黑暗中,我听到了自己的话语在回响,好像是在孟斐斯城下什一税的征税者在大门处敲响的钟声,这些话语比祈祷者在焚香时轻念的祷词还轻快。回音萦绕在紧闭眼睛般的黑暗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饥饿感,于是就把手臂伸向空中,五指展开,好像在说:“我要用这五个手指吃东西。”然后手臂围成一个圈,听从神和不知名的恶魔的安排。
它们回复了我,五只蝎子从守护死者肝脏和胆囊的西部之神凯布山纳夫的鹰头罐子里爬出来,它们从迈内黑特一世的棺材爬向二世裹尸旁的小孔里。我猜(因为我不愿意看它们)它们是要吃那里的虫子,它们会爬到二世的尸体上去吗?我不知道,我的脚麻木了,被蚂蚁叮咬了,正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