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婆娑
1
整个八月,风野都比较空闲,从九月中旬以后渐渐忙了起来。
前一段写的“试问医疗行政”的文章颇受好评,所以现在又着手写“为医者戒”的系列报告文学。另外,还要继续写六月以来一直承担的“走近名人”专栏以及保险公司的公司史志。忙,说明有事干,不是坏事。但是,写得好,人家下次就期待着更好,这是个很大的压力。
总编辑说过好几次了,“顺利的话,有可能获得纪实文学奖”。这或许不过是鼓励之辞,但是听了觉得心里挺舒服。
“好,我非干出个样子来。”
风野面向书桌暗下决心。如果得了奖,袊子对自己大概会刮目相看,再不会嘲讽什么“爬格子的”。兴许就此把注意力从年轻人身上收回来呢。
“为了不输给年轻男人也得干出个样子来。”
本来工作与年轻男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是风野下意识地把二者联系了起来。
这次采访不单局限在东京,还要去了解各地的医疗实际情况,所以往外跑的机会很多。
十月初,为了调查一家逃税大产医院的情况去了趟大阪。当然,因为是周刊杂志的工作,交通、住宿全可以报销。
在大阪住了两夜,第三天晚上赶回东京,一出羽田机场,立刻给袊子拨了个电话。
“再有一个小时我就到了,给准备下晚饭。”
“你在机场随便吃点再过来吧。”
满以为袊子会高兴的,回答却是如此冷淡。
“人家紧赶慢赶地刚回来,一个人吃饭多没劲。简简单单的就行,快点给我准备吧。”
“知道了。”
袊子的回应仍然十分消极。
昨天通电话时,袊子还高高兴兴地问今天几点的飞机。怎么说变就变了。
可能公司里遇上不顺心的事。风野潇洒地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每当钱包鼓起来时,风野出手都很大方。路上,在首都高速路幡谷出口处堵车,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下北泽。
“喂!”
风野打开门,把手提包放在地上。袊子只是从里边探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迎出来。
这样的迎接方式,让人感到扫兴。风野想先洗个澡,但肚子饿得厉害。
“先来点啤酒。”
风野脱下衣服,直接换上睡衣坐到桌前。袊子从冰箱里取出啤酒,递过杯子和开瓶器。风野自己起开瓶盖猛灌了一口。
“啊,痛快。”
风野今天一早起来就没停脚,采访过程顺利,看样子能出篇不错的稿子。啤酒不能助兴,袊子冷漠的表情让风野觉得意外。
“对了,给你买礼物了。”
风野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嵌着象牙的小盒子放在桌上。
“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袊子朝桌上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煤气灶前看着烧鱼。
“下个月还要去一次大阪,咱们一起去吧,星期六、星期日你又没事。”
袊子没有答话,把禤鱼干、米饭、酱汤摆放在饭桌上。米饭好像是接到风野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后现做的,还冒着热气。从量上看饱餐一顿是足够了。但是,显然这不是下功夫做的。
“不打开看看吗?”
风野喝着啤酒,示意袊子桌上的小盒子。
“谢谢!”
袊子客气了一句,伸手解开系着的围裙,脸上没表现出高兴的神态。
“怎么样?”
“挺好的。”
袊子点着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欣喜地喊“我真高兴”,同时鞠个大躬。
“跟我去大阪吗?”
“还是你自己去的好。”
“哎?出什么事了吗?”
风野夹了一块鱼,手悬在盘上。袊子摇摇头。
“你可不大对劲啊,我刚回来你就……”
“啊,装得还挺像。”
“装?我装什么了?”
果然是不在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风野对袊子说今天回来,而且就是这个时间回来的,并没有撒谎哄骗袊子。
“到底怎么回事?”
袊子起身到灶边上,一边烧水一边说:“你夫人找你呢。”
风野全明白了。去大阪的这几天里袊子与妻子之间的确有事情发生。
“刚才你太太来过电话。”
风野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放在桌上看着袊子问道:
“打到这儿了?”
“那当然了。”
妻子肯定知道风野与袊子来往,也肯定知道袊子住在下北泽一带。两三年前,袊子寄来过一张贺年卡,妻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还有一次,袊子来电话是妻子接的。当时妻子问:“你住在什么地方?”袊子就说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些,妻子也不会有袊子的电话号码啊!
通过住址查电话号码是个办法,但是那张贺卡还保存着吗?妻子能不声不响地在挂历上记下男人夜宿不归的日子,就完全可能留着那张贺卡。
也有可能妻子看了风野的记事本。一般记事本都放在上衣口袋里,有时也放在提包里,偶然还忘在书房的书桌上。本子上清清楚地写着矢岛袊子,只要有心查找并不困难。
曾经有一次,妻子又为风野外宿发脾气时说:“说不定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发生点什么事,你起码把你在外边的地址留给家里。”当时,风野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心中为妻子摸不准自己的去向而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妻子竟然把电话打到袊子这里,实在胆子不小。妻子若是尝到甜头,今后总往这里打骚扰电话,或是找自己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以前想不到妻子能做出这种事,现在只得提心吊胆。
“真是她吗?”
“我能瞎编吗?你太太说得明白,‘我家男人没在您府上打扰吧?’就这么说的。”
“那你答话了吗?”
“我不能装不知道吧?她好像是有急事。”
确实,若没有急事也不至于往丈夫的情妇家打电话。
“你跟你太太说的是明天回来吧?”
风野对妻子说明天回去,但是连夜赶回来悄悄在袊子这里过夜。要是妻子有所察觉就可能已经往大阪的旅馆打过电话。
“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勉强到我这儿来呢?”
“其实并不勉强。”
“反正我不想让人说成偷嘴的猫。”
“我老婆她……”
风野话刚出口就咽了回去。对什么“妻子”,“老婆”这类词袊子格外敏感,她希望自己被人这么叫。所以,稍不小心就可能招致不必要的罗嗦。
“她是那么说的?”
“还有呢。什么你知道体贴妻子啦,孩子们都喜欢你啦。多好!”
“说我和她彼此相爱?”
“夫人过生日时你送过一条项链吧?明年是结婚十五周年,还准备一起去欧洲旅行,是吗?”
的确,风野给妻子送过一条项链,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因为孩子们说妈妈过生日必须送礼物,才临时跑到百货店买了一条项链。去外国旅行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两年前在老家时,母亲说,你们明年就结婚十五年了,带上妻子出国看看。妻子是还没出过国,但当时风野并没有明确答应一定要出国。
“这话都扯哪儿去了……”
“还说你知道心疼人,她可幸福了。”
妻子为什么说这些?吹嘘八字没一撇的出国旅行,让独身未结婚的袊子听了又该做何感想?看来,妻子有意刺激袊子,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如果袊子因此一怒之下与风野分手才正中下怀。
“她乱说的,不要放在心上。”
“我能不放在心里去吗?”
袊子气哼哼地吼起来。妻子与袊子从此进入公开的敌对状态。该如何不留隐患地收拾局面呢?不过,风野眼下更关心的是电话内容。
是出版社有什么急事?或者是乡下的母亲病了?还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很急,妻子不会在电话上没完没了地乱说一气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出版社方面关于工作的事情。但是,手头上该交的稿子都交了,剩下的稿子也不急。
“那,你后来怎么说的?”
“我当然说不在这里了。她又接着说:‘你不过是我丈夫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我实在气极了,就对她说,你今晚上多半回我这里过夜。”
风野听得目瞪口呆。袊子真是不管死活,弄得自己毫无周旋的余地。这简直是妻子与袊子的正面冲突。
“你还说过,‘我妻子为人宽厚’吧?你听听她是怎么宽厚的!什么‘他不过是一时寻欢,我把他暂时借给你,什么时候他再甩了你,让你受累了。’”
“‘是啊,我倒挺想把他还给你,可是您家先生非往我这儿靠,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就这么顶的她。”
“天哪!”
风野搔了一下头发,把杯中啤酒一口喝干了。虽然只是电话上的交锋,却也够绝的。风野更想知道妻子为什么特意打这个电话,真有急事的话,也不能放着不管。
面前就是电话机,往家拨个电话立刻就能清楚。
然而,在暴怒的袊子面前跟妻子通话无异于火上烧油。拎子的脸甚至有些亢奋地扭曲起来。
这个电话只能在外边打,也只好再换一次衣服。
“我得去看看情况。”
见风野饭吃了一半就要走,袊子马上就说:“请您快回家吧!”
“不是回家,我去趟公司。”
凤野进了里屋脱下睡衣,换上来时的那身衣服,领带也没顾上系,在衬衫上套上西服,正要出门,袊子在背后喊道。
“您别忘了拿提包。”
“我去趟公司,一会儿就回来。”
“电话是你家来的,你太太找你有急事啊!”
风野自有打算,不过是不能置亢奋状态中的袊子于不顾才说自己去公司。难道女人体察不到男人的这番苦心吗?抑或是心中明了却成心发难呢?
“估计是公司的事情。”风野一边穿鞋,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袊子似心有不甘:“我看你干脆直接回家得了。”
“太太烧的一手好饭莱,外边的饭难吃得无法下咽,不是吗?”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你太太还说你就喜欢她做的饭菜,做什么吃什么。”
妻子做饭的手艺的确不错,虽然不是什么名菜。妻子在海边长大,特别擅长鉴别生鱼的鲜度,调料也配得恰到好处。
风野确实夸奖过妻子:“好吃”、“饭馆的饭菜也赶不上你的手艺”,但也是那么有限的两次,并没有一天到晚挂在嘴上,更没说过“外边的饭菜无法下咽”。怪不得袊子今晚备的饭菜那么简单。
“你要上玉城学园的女儿也正等着你回家呢!”
风野的大女儿明年上高中,提出让她上附近名校玉城学园也是妻子自己,风野并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可是妻子好像把这一切都说成是风野的主意,向袊子夸耀风野如何顾家、疼孩子。
“荒唐……”
风野再一次为女人的浅薄而感到无奈。
趁有急事打电话的机会,妻子有的事没的事趁机来一通大发议论,真是差劲。另一方面,为这耿耿于怀的袊子也真够呛。
风野早已无心辩解,默默地出了屋,实际上再解释恐怕也是白费工夫。
妻子也真是的,对独身又没有孩子的袊子讲自己被丈夫爱恋、家庭和睦、孩子们健康成长等等,只能使袊子自卑、沮丧。就算是有仇,也不能咬住人家要害狠咬啊。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妻子表面上老成稳重,竟然干出这等事来。
但是,如果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对她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在电梯上,风野仍然在沉思。身为妻子,当有急事时却没办法与丈夫联络上。丈夫出差在大阪过夜,旅馆里却找不着人。倘非不得已,妻子是不会把电话打到袊子处的。
问比自己年轻、俘获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我丈夫在你那儿吗?”作妻子的肯定感到羞辱难当。
既然毅然决然地打这个电话,不把心中积怨倾倒出来就不能求得内心平衡。只有吹嘘丈夫如何爱着自己,如何与丈夫亲密无间,才能抹去蒙受的羞辱。正是这种急切的报复心情才使妻子夸大其辞的吧。
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风野,完全理解双方的心情,冷静下来看,两个都有各自的道理。
风野有时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虽处于这三角关系的顶点位置,但可以置身其外,冷眼相向,仿佛自己是局外人,对两个女人的严重对立反倒震惊、恐慌,不知所措。
然而,风野是没资格唱高调的。无论多么无聊,多么没有价值的争端,始作俑者,非风野其谁?如果没有风野这种男人搅在中间,两个根本不相识的女人之间何来矛盾?风野制造了争斗的原因,哪有资格作壁上观评论什么“无谓的争斗”呢?既然知道“无谓”,为什么又不努力制止它的发生呢?
想到这些,风野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天阴沉沉的,看不到星星、月亮。
九点钟刚过,街角的杂货店还没关门,香烟柜前红色的公用电话摆在那里。风野走过去,往周围看了一下,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因为出了市区,所以风野先多塞进几枚十元硬币。话筒中听得铃声刚响,就传来小女儿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儿?”
“在外边,把妈妈叫来。”
妻子好像在别的房间,稍过片刻才接了电话。
“是我呀,谁找我啊?”
“你在哪儿啊?现在。”
跟孩子刚才的问题一样。风野压低嗓门说:
“我在大阪,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可是旅馆里找不到你啊。”
“我想着或许今天赶回来,所以把房退了。”
“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啊,我不过是问问,怕有什么事。”
“那你没有问过别人吗?”
“没有哇!快告诉我有事没有?”
“有个叫村松的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见你。”
村松是杂志《东亚周刊》的主编,他与自己的这次大阪出差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什么事啊?”
风野一直在为《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目写连载,不但每期均按时交稿,连丢漏字、错别字都没有。
“他好像慌慌张张的样子。”
“知道了,我立刻给他去电话问问。”
风野刚要放下话筒,妻子抢了一句问:“今天回来吗?”
“我在大阪,这么晚了怎么回去?”
“那你得找个地方住下吧?”
“住哪儿还没定呢。”
妻子那边沉默一下,接着传来冷冰冰的质问:
“跟你说过吧,就怕有这种事,去哪儿了,应先跟家里交待清楚。”
风野没再答话,挂上电话。从电话机的退币口哗啦哗啦地滚出好几枚十圆的硬币。
总觉得妻子好像看见了自己回到袊子那里。自己说在大阪,妻子恐怕已一眼识破。风野挂上电话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头一句话是“谁找我?”又强调“我在大阪”。现在只好不再想这事了。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但是因为今天是截稿日,所以编辑们应当在办公室。风野打了个电话,先是个小青年接的,马上主编就接过了电话。
“您给我家打过电话了”
“是的,正等着你呢。”
好像主编在看稿件,话筒里传来翻页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上期登的那个叫益山的,说要告咱们。”
在上星期《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里,风野写了帝立大学理事长益山太一郎。文章由采访札记和作者印象、益山照片构成。
“哪儿出了问题?”
“就是与政界的关联那一段。说他在二战前满州的某机关的隐秘活动中十分活跃。”
“事实终归是事实啊!”
“你说的不错。但是,人家指责说是毫无根据的中伤,严重破坏了本人的形象。事实摆在那里,我们不予理睬也没什么。不过对手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主编似乎已胆怯了三分。
“或许写篇认错声明就能化解此事。这个栏目是请你执笔的,所以……”
这个专栏的最后确实是签了“风野”名字中的“野”字。
“我觉得自己没写错什么。”
“这我知道。他们有钱,还和右翼勾结着,如果事闹大了,这些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以想像到,如果与益山一伙对簿公堂,将是极为麻烦的。
“那,主编您是怎么考虑的?”
“我自然也想就这么挺下去。但是局长他们的意思是让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哎,电话上不好谈。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东京。”
“不是大阪吗?”
“我刚赶回来。”
“能不能现在过来一下?”
“行。”
这下可没工夫与妻子、袊子纠缠了。
风野来到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本来走几步就是车站,但是,风野心中一急就不想坐电车。
这些年写过各种各样内容的稿件,像这次要被人家控告还是头一遭。
虽然事出意外,但仔细一想,在写那篇文章时可能自己多少有点意气用事。
刚动笔时还想着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遗词用语还有所克制,后来就有些疏忽了。按说,写这类文章,危言耸听一点才受读者欢迎。单单是人物介绍的话谁都会写,平淡无奇。写署名文章时总想博“出位”,所以往往笔法锋芒毕露,言辞过激。
总之,吸引读者与侵害个人隐私关系微妙。
出租车到神田的公司时已近十点。
入夜后的楼群十分安静。只有出版社大楼的一角还亮着灯。
风野正要从东亚公司的后门进去,忽然收住脚步,朝正门入口处的公用电话走过去给袊子打了个电话。
“我现在到公司了。”
风野的意思是我没回家,但袊子那边没有出声。看样子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在对方生气时,对其施以更大的震动就能平息怒气。比如,外宿不归被老婆申斥时,不低头谢罪,而以暂时不回家相要挟时,老婆就慌得顾不上生气了。当然,使用这种方法自己也需要有豁出去的精神准备。
“出大事了。”
风野长叹一声,袊子似乎有些慌了神。
“你怎么了?”
“可能被起诉,让抓走。”
“这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上星期写的连载把右翼分子的大人物给得罪了。”
风野简单地叙述了主编刚才讲的情况。
“那今天你不能回来了吗?”
“我现在必须去和主编谈话,估计不会有大问题的。”
“真可怕,你当心些早点回来。”
“我不睡,等你的电话。”
看来虚张声势很奏效。反正袊子已经温柔如初。可以放心了。
风野向门卫说明身份,走进电梯,《东亚周刊》的主编室在三层电梯门的左侧。风野进屋时,主编刚吃完夜餐的米饭盒。
“辛苦了,来得很快嘛。”
主编说着把餐具往桌子的一边推了推,在桌子右侧坐下。
“这事还挺麻烦啊。”
因为明天要发排稿样,编辑部里有十几个人在加班。其中还有风野熟识的摄影记者。大家进进出出的一派忙碌景象。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原先想静观对方的下一步行动,再考虑对应办法。今天打电话来的自称是益山的秘书。他说‘决不能这么完了,立即登出整页篇幅的认错声明!’态度极为强硬。眼下必须马上定下来是否在下星期杂志上刊登。”
“这事不值得大张旗鼓地认错道歉吧?”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问题在于这些人与暴力集团相勾结,如果冲到公司捣乱,或者威胁你的家人就不好办了。”
益山是大学的理事长。社会上传闻他实际在经营房产地、股票交易,甚至插手政界的幕后交易。曾经因涉嫌干涉一家公司的拍卖,而在报纸上曝光。此人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自己却从不亲自出面,而是指派手下的人干。
前些年《日本周刊》就被那伙人整得不轻。法庭上杂志一方虽然胜券在握,但是,社长和主编家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骚扰、威胁的电话不断。结果,出版社庭外和解。
维护正义的职业报人,如此软弱实在可悲。但是,谁要是当事人,或许谁也无法不说违心话。
“要是倒霉的话,你我首当其冲。”
毫无疑问,那些人只要想干,调查家庭地址、电话号码易如反掌。真要是打过来骚扰电话,自己恐怕也受不了。风野有些沮丧了。忽然,主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说过今天不回家也行吧?”
“开头我是那么想的。”
“不该给你家里打电话,抱歉,抱歉。”
“哪里话,没什么的。”
“不过,还是得加点小心,那伙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益山那伙人若是发现袊子,制造个性丑闻,自己就完了。
“还真是碰上冤家了啊。”
主编无奈地笑了笑。这次的对手的确不好对付。
“总之,明天跟局长汇报之后就做决定,如果要登出认错声明,你就多包涵吧。”
风野一时拿不定主意。
“当然,要看认错声明怎么写。暂时只能承认措辞不当,兴许……”
“这么一来等于承认是咱们不对,打官司的话就很不利吧?”
“登认错声明的前提条件当然是不起诉了。对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觉得他们只是表面强硬,很有可能出人意料地做出让步。”
2
主编正说着话,年轻的编辑送过来了刚印出的校样。看着大家都在忙,风野就起身告辞。
“大概是怎么回事,我清楚了。”
“照刚才咱们说的,明天我跟局长汇报后立刻通知你结果。白天你都在家吗?”
“可能在工作间。”
“行。你回去也再好好想想。”
风野点点头朝外走去,这时,责任编辑村濑追了过来。
“麻烦不小啊。不过,我主张坚决顶到底。上面的头儿净是软骨头。”
村濑递过来香烟,风野拿了一支,点上火。
“那篇文章并没有什么过分的遣词用字。关于益山的类似传闻以前就有。咱们杂志的使命就是揭露暗面。如果为此写认错声明,读者就会认为咱们杂志没有见解。”
风野并不认为一本周刊能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是捕捉销路看好的热门话题而已。但是对于说揭开益山这种人的真面目是周刊的一种使命的想法还是能理解的。
“那,你跟主编怎么说的?”
“基本上表示反对。”
“你做得对,如果投降的话,作为作家的你风野先生也要被读者唾弃的。”
村濑的话让风野心里觉得发虚。一个小小栏目,动笔时从未考虑过什么见解不见解的。当然,自己的观点还是有的。但是硬提到见解的高度则让人难为情。总的而言,风野不擅长自吹自擂。
在那篇文章里,风野只想讥讽一下像益山那样的伪君子,仅此而已。在写作过程中,的确想过,读者肯定会感兴趣。
“绝对不能让步。”
村濑作为责任编辑,随便想说什么都行。而站在局长、主编的角度就不得不瞻前顾后。
“我们的主编可是怕局长的。”
村濑可能对主编心存芥蒂。风野是局外人,无心卷入。
“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风野就出了编辑部。经过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时,风野没有停脚。来到大街上,风野才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是我。”
接电话的妻子立即问道:“回家吗?”
“回什么家啊。刚才与村松联系上了,他说因为我那篇连载,益山那伙人向公司施加压力要起诉我。”
“那现在怎么办?”
“我只是跟主编谈了一下,还没商量好,有可能打官司。万一有可疑的电话打到家里,你别理睬,挂上就是了。”
“哎,你可别冒失啊!”
妻子紧接着又问道:“你现在就回来吗?”
风野手握话筒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马上又慌忙摇头。
“我在大阪。想回去这么晚也回不去啊。”
“明天到东京了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在大阪住什么地方?”
“还没定呢。”
“那我就没法与你联系上了?”
“我不是说了嘛,明天到了东京就打电话。”
平时碰到这种情况,妻子往往缄口退让。但是,今天却异常执拗。
风野刚要上电话,妻子又一次问道:“现在你真的在大阪吗?”
“我还要说几遍?”
虽然是反诘的语气,可是却显得底气不足。
“不会是去了别的地方吧?”
“怎么问这个……”
风野叹了口气,妻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妻子完全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她给袊子打电话时,袊子说了今天回来。这会儿自己再说在大阪也没用。
看来袊子那边风平浪静了,妻子这边却更加风急浪高。
“真是不顺哪……”
按下葫芦,浮起来瓢。这时候哪有精力纠缠不休。
回到下北泽,身着睡衣的袊子跑过来打开门。
“怎么样了?”
比起刚才从机场回来时的态度,袊子温柔得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太好办。搞不好的话还得写认错声明呢。”
“为什么?你一点也没错啊!”
袊子麻利地接过风野脱下的西服挂在衣架上。
“起诉以后,麻烦事就多了。就算是暂时的,我也要变成被告了。”
“你应当斗下去。屈服于人家的压力就会坏了你的名声。”
哎?这口吻跟刚才村濑几乎一样。风野有些吃惊。袊子是坚定的主战派。
“你果真这么想?”
“那还用问。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
妻子嘱咐“千万别冒失”,袊子正好相反。到底是谁更爱着自己呢?
“不过,右翼里的大人物,什么坏事都可能干出来。说不定能查出这儿的电话号码,打骚扰电话啊。”
“我不在乎。”
“人身威胁也不怕吗?”
“只要是为了你!”
听到心爱的女人说这番话,当男人的觉得幸福至极。
还是袊子贴心啊!也许,拎于是在出版社工作的缘故,知道如果退缩就意味着败坏名声。
但是,袊子的坦诚又使风野在喜悦之余生出几分担心。
袊子会不会是希望把这件事搞复杂化呢?
按常理看,首先受到威胁的确定无疑的是妻子而不是拎子。如果风野与袊子的关系因此而公开化,袊子也未必放在心上。或许袊子正巴不得天下大乱呢。
风野感到有些累了。从早上开始工作,傍晚离开大阪。刚到东京就被告知有可能受到起诉,为此又赶到公司。一整天都没住脚地跑,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还吃点饭吗?我买了点四喜饭团。”
风野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吃完饭就匆匆出去了。袊子把寿司饭团和小盘子摆放到饭桌上。
袊子大概为自己在风野刚回来时的冷漠做补偿,不过这变化来得也太快了些。
可能知道了急事与风野家里无关,是公司的事,袊子才消了火气。
风野嚼着饭团,心中为袊子态度的说变就变感到吃惊。
“累了吧?”
“想洗个澡。”
“澡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风野喝了口茶,起身进了浴室。
“水温合适吗?”
“正好。”
风野嘴上答应着,脑袋里却想着家里。袊子是高兴了,可妻子那边以后怎么收场?
妻子一般不会为点小事斤斤计较,但今天却异常固执。在电话上说最后那句话时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在给家里打电话前,风野准备就妻子对袊子的乱说好好教训她一下。可是没说几句话,这个念头就不见了。亏了没训斥妻子,否则,等于不打自招地说自己在袊子这里,自讨没趣。心里有鬼即使想训斥妻子也没办法做到。
关于妻子在电话上对袊子讲的话,暂时只能忍着。今后,妻子是否还会打这种电话呢?估计不大可能。如果真地再打,她们俩人之间必将重燃战火。
现在一切平静,但是一触即发的危机可能更加严重了。
“我给你搓搓背吧。”
浴室外又传来袊子的声音。
“啊……”
风野刚想点头说可以,却慌忙闭上了嘴。以前只要袊子问是否需要搓背,风野总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背去。但是,听袊子说与年轻男人一起去了海滨后,风野不觉间胆怯起来。
袊子没有听见答话,于是推开浴室门探头问道:
“怎么了?不搓了吗?”
“噢,我昨天在旅馆刚洗过。”
“可是没搓背吧?”
袊子说着话进了浴室,把睡衣的前摆夹在双腿之间,开始在搓澡海绵上打香皂。
“来,我给你搓搓。”
风野顺从地把背转向袊子。
“不过,既然他们不怕把事闹大,干脆我们主动点,全给他捅出来,曝曝光。”
袊子还在想着打官司的事。
“打架时,肯定是胆小的输。”
“噢……”
风野随声附和着,脑子里仍然在想着袊子与妻子间的矛盾。这两个人恐怕都认为示弱者输,所以,才针尖对麦芒。
“你就是胆小,让我不放心。”
是啊,风野也不认为自己算胆大的。甚至比胆小的女人还要胆小。
“对方要是明白咱们不好欺负的话,就会软下来。无论他是什么大人物,肯定都要讲体面,跟周刊杂志作对,没那么容易。”
袊子讲的很有道理。问题是整个《东亚周刊》能否确定力战的方针,单是主编还不够,如果局长乃至社长的意见不统一,就无法获胜。风野充其量不过是专栏作家,人家怎么肯做后盾呢。
“换我的话,饶不了他们。”
擦完了背,风野又在浴缸里泡起来。
风野要好好休息一下,暂时什么也不想。风野的全身都浸在水中,只露着头在外面,双目微闭。只一会儿工夫,疲劳感渐渐消退,一种浑身松驰的困意油然而生。
“嘿!”
风野吆喝一声,从浴缸里出来,用浴巾擦于了身子,换上睡衣,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朝客厅走过去。袊子面有愠色地看着电话机。
“怎么了?”
“怪事。刚才来了个电话,可是却不说话。”
“你说喂喂了吗?”
“当然说了,但是对方一直没说话。”
“准是错电话。公司里就常有这种电话,有时连声对不起也不说就挂了。”
“可是,我问‘是哪位’,对方也不答话,然后就挂了。”
“大概是恶作剧。有些单身男人闲得无聊,半夜三更找开心。”
“我觉得不像。似乎有意不说话,试探这边的反应。”
风野听着袊子说,觉得摸不着头脑,就拉开冰箱门想喝点啤酒。
“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哪?”袊子又问道。
“我认识的人不会往这里打的。”
风野用力掀去瓶盖。
“是不是你以前的年轻的男朋友?”
“那我接了电话,他怎么不说话呢?”
“大概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吧?”
“胡说八道……”
袊子若有所悟般地说:“不会是那些叫嚷要起诉你的人打来的吧?”
“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再说既然是骚扰电话岂能一声不吭呢?”
“对了,五天前也有一次。挺吓人的。”
“别放心里去。该睡觉了。”
风野往卧室走,袊子跟在后边。
“哎,是不是你太太啊。”
半夜三更的妻子为什么要往袊子这里打电话,而且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她认为你在这里,才打电话吧?”
“那她肯定得问点什么,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不,就是为了骚扰……”
“她不可能干这事。”
“但是,五天前那个电话,也是你来的那天。当时,我立刻挂断了。然后就再没来过。”
“干这种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或计是要用这种无声的电话把我折磨出神经衰弱。”
“她还不至于那么坏。”
“哟,还是向着太太啊!”
“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不会是她。”
“不,肯定是她,凭我的直觉,没错。”
“电话那边有什么声响吗?”
“一点也没有。我猜得出来,是在屏气静听这边的动静。”
风野家的电话放在客厅的电话台子上。虽然可以想像出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之际,妻子一个人握住话筒屏气静听的样子,但是,又无法认为那是真的。
“真会是……”
风野自言自语地说,找不到彻底否定的根据。如果是打给袊子的电话,应当对袊子说话的。
袊子接了电话,对方却不出声,说明这人正在寻找另外的人,或者这电话本身就是别有用心。
“今天,你给你家里打过电话吗?”
“打了,我说自己还在大阪。”
“你这么一说,她就知道你在我这里了。”
“可是……”
“没错。就是你太太。她在用无言的电话召唤你呢!”
“别吓唬人了。”
“害怕的是我啊!真讨厌!”
“说是她打的,毫无根据嘛。不就是个骚扰电话吗?不要老想它。”
对说不清的事,怀疑猜测也没用。
“睡吧,睡吧!”
风野说完后就躺下了。袊子仍然是满腹狐疑,慢慢地钻进了被窝。
天刚亮,风野就被袊子摇晃醒了。
“喂,喂,起来,起来!”
风野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袊子睡衣上披了件坎肩正紧盯着门口。
“我刚一开门就看到让人害怕的东西。”
风野没听明白,爬了起来,穿着睡衣到门口,推开了门。
“哎……”
一瞬间,风野以为看见了一只死老鼠,但是定睛细看发现不是老鼠,很像用动物皮毛缝制的小海豹。
风野把门又推开了一些,探头四下看了看,清晨的楼道里静无一人,有辆儿童自行车停放在隔了两个门的人家前。
“是海豹玩偶。”
袊子战战兢兢地从风野身后走过来看着。
“干什么扔在咱家门口?”
“可能是谁丢的。”
袊子弯下腰正要拾起来,忽然转过脸去。
“真吓人,脸和肚子都被切开了。”
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海豹,从脸部一直到腹部被纵向切了个大口子,左右还有两三处戳伤。毛茸茸的,不近前看,是看不出来的。
“有人划开口后扔到这儿的。”
“有人?是指……”
“有人在诅咒咱俩啊。”
“居然……”
风野挤出点笑容,从头至腹贯通下来的大口子,让人看着不舒服。
“真可怕!”
袊子把手搭在风野后背上。
“准是搞错了。”
“不,不可能。绝对是有人特地扔在这儿的。知道是我的住所,故意干的。”
的确,看着扔在地上被开了膛的玩偶海豹,不得不承认是有人成心所为。可是,真有干这种无聊事的人吗?
“别胡思乱想了,肯定是谁碰巧掉在这里的。”
“那怎么正好会掉在我的门口?”
“可能一开始掉到旁边那家门口,然后滚过来的。”
“玩偶海豹怎么会自己动呢?”
“所以嘛,不是风吹的就是谁踢过来的。”
“不会的,就是有人放在这里的。”
“可是我昨天夜里回来时,门口什么都没有啊。”
“所以,是半夜。”
“莫非……”
风野夜里回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现在是七点几分,如果是有人拿过来的,应当在深夜到天亮这段时间。
真有人会在这段时间里特地来放这玩艺儿吗?
“算了,扔那儿别管了。”
关上门以后,袊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肯定是有人跟咱俩结了仇。”
“你太多虑了。”
“不,没错的。”
袊子使劲摇着头。
“昨晚上的电话也一样……”
显然,袊子在怀疑妻子。风野觉得,无论妻子对袊子如何忌恨,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就算是妻子干的,风野也不愿意相信。
“不许你胡思乱想了。”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是认真的。一定是昨天夜里我们入睡后,她悄悄来的。”
妻子在深夜来到丈夫和他情妇的屋前,扔下一只切开肚子的玩偶海豹。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别说了!太无聊了!”
“讨厌。啊,我就是讨厌她。”
袊子喊叫着,突然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受不了了!”
听着袊子从被子里传出的沉闷喊叫声,风野注视着那扇妻子可能在半夜来过的门。
袊子一旦钻进牛角尖,就轻易不会改变主意。今天这事无论怎么跟她说,不是她想像的那样,是无济于事的。
看着袊子趴在被子里,风野没再说什么,来到客厅翻看早上到的报纸。经济版、版一带而过,正看社会版时,袊子换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开始上妆。然后,拿起手袋就要出门。
“现在就走吗?”
平时总是九点过几分出门,今天早了一个多小时。
“早饭呢?”
“我没胃口。抱歉,你回你那个家吃吧。”
“上哪儿去?”
“公司啊。这屋子太吓人,我可不敢呆。”
“不要多心,冷静一些嘛。”
“让人家那么整,能冷静得了吗?”
再这么说下去可能又演变成吵架。风野不吱声了。袊子大步走到门口,穿上鞋。
“你最好早点回去,问问你老婆。”说完咣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风野一个人在屋里长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修复的关系,又被这无聊的事破坏了。
“养猫为伴伴为君,低声下气猫主人。”石川啄木的诗句又浮现在脑海中。
不过,这件事果真是养只猫那样的事吗?如果确实是妻子为诅咒袊子,把海豹拿过来的,此事就不可能儿戏视之。
不能想像妻子干出这等蠢事。大概是个孤立事件吧,或者有人认错了人,也有可能与要打的那场官司有关联。
但是,对方既然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起诉,就完全用不着用这鸡鸣狗盗的手段。
那么,不是偶然的事件,就是妻子所为了。
是的,袊子说的不错,问问妻子自然就大白。但是,这事如何问得!而且,就算是妻子于的,恐怕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就是我”。
大约一个小时后,风野出了袊子公寓,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因为已经说过昨天在大阪过夜,这个时间回家还早了些。就说是乘的早班飞机吧。这样,时间的衔接上就没问题了。
电车出站了,车上人很少,因为是往郊外走,自然比较空。上班时间多数人都是往市区方向走,自己却反方向而行,所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职员时,风野厌烦在特定的时间里随人流往相同的方向走。但是,真坐在反方向的车上时,又仿佛感到只有自己被人们排斥在外,不禁心中怅然。
约近一个小时后,车到生田。风野走到家,发现门锁着,于是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门。进屋一看,饭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好像人并没走远。
去哪儿了?风野上了楼,看见妻子正在卧室睡觉。
“哟……”
妻子在床上只是转过脸来。
“你回来了?”
“坐的早班飞机。”
好像是把孩子打发到学校以后,妻子再睡一会。身上穿着泳装式内衣,枕边放着脱下的衣服。妻子马上起床换衣,风野直接进了书房。
三天没回家,桌子上的邮件已经堆了起来。大部分是杂志,还有四五封信。风野只是看了看发信人的名字,然后又看了看表。
十点半整。
侍候孩子上学后,妻子又睡到这么晚是很少见的。
到目前为止,起码是风野所见,妻子从没有早上起床后再睡觉的事。或许今天身体不适?但是,妻子看见自己回来,立即就起来了,似乎又不像有病。
风野又想起袊子门前的玩偶海豹。
会不会是由于去放海豹,晚上没睡好?夜里十一点时门口还没有任何东西,所以,如果是妻子去放的,只能在深夜或天亮前这段时间。
“难道真是……”
风野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不愿继续往下想了。
这时,妻子门也没敲,径直走进了书房。
“昨晚上你在哪儿睡的?”
凤野默不作声,端起妻子递过来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才说话。
“当然是大阪。”
“那,你是早上回来的?”
“这还用问。坐飞机回来的。”
“几点的航班?”
撤谎就怕别人刨根问底,就算是能自圆其说,可是,哪怕是刹那间的犹豫也会让对方看出破绽。
“八点多……”
“那你是刚刚到,对吗?”
如果八点起飞,一个小时后到达东京羽田机场,现在是十点多,时间上是吻合的。但是,妻子却语气更加强硬了:
“请你检点一些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们对你很失望。”
风野回头一看,妻子泪眼朦胧地盯着自己。
“我昨天一夜都没合眼。”
妻子说完就转身出了书房。
风野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点上一支烟。
很久没见到妻子发怒了。看得出来,今天妻子是真的生气了。
发牢骚时拿出孩子当幌子,是妻子的惯用手法。但是说“孩子们很失望”,未免过分了些。当然,孩子们感到失望不是不可能,但有什么必要非说出来不可呢?
不过,风野最注意的是妻子说她一夜未睡。为什么现在睡觉自然是明白了。可是,一夜没睡又干了什么呢?
难道是去放海豹吗?
不,这不可能。风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是,立刻又有新的疑问出现。
考虑了一会儿,风野下了决心,走出书房,推开卧室门。妻子背对门朝里侧躺着。
“喂,你知不知道海豹?”
“什么海豹?”
妻子镇定的语气,出乎风野预料。
“就是海豹嘛。”
“海豹怎么了?”
妻子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茫然。
“噢,我随便问问。”风野退出卧室,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
看来真不像妻子干的。刚刚松了口气的风野忽然觉得这次很对不住妻子。
虽然有心认个错,但是认错就会使昨天的撒谎露馅。
再说,妻子也有不对的地方。特别不能原谅的是给袊子打电话时胡说八道。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不捅马蜂窝不会挨螫刺”啊!
风野吸着烟向窗外望去。围墙对面伸过来的枞树枝叶随风微微晃动。
还想再喝杯咖啡,却难以向妻子开口,自己又不想动手。只好接着吸烟,把来的信看了一遍。然后试着给《东亚周刊》的主编拨了个电话。原以为时间可能早了些,不料主编已经在办公室了。可能昨天加班搞得太晚,在公司附近的旅馆过的夜吧。
“刚才和局长谈过了。结果还是刊登认错声明。你怎么想啊?”
主编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了,你也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内容嘛不过是承认措词不当就可以了。”
“可是……”
风野想起袊子说的坚决不能妥协。
“我知道你想不通。这么着吧。声明由我负责写好不好?不会让你难堪的。”
主编说到这份上,风野也好了再说什么了。
“事闹大了,咱们吃亏呀。”
主编似乎已经认定,只有写认错声明才是收拾局面的稳妥办法。风野心中不乐意,但是也没有明确说“不”的勇气。
态度强硬并不能保证能斗得过益山一伙。即使幸运地打赢官司,付出的代价也无法预计。
另外,如果因为一味主战而使主编、局长头痛,必定破坏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这些人若是认为风野好斗,势必敬而远之,今后有活儿也不会送来了。如此看来,惟有顺从公司的意思才是上策。
“软弱……”风野自言自语道。谨小慎微的自己太谨小慎微了。要是袊子知道了,准得指责自己没骨气。
无论主编怎么说,该坚持的必须坚持。
但是,现实些看,目前情况下,固执己见不会有任何好处。自己受点委屈,就可以大事化小。风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在打退堂鼓。
“总之,关于刊登认错声明的事,请多多包涵。”
对主编的又一次请求,风野表示了同意。
风野工作上不顺利,受到这么大委屈,妻子却愈加冷淡。自己敢拈花惹草,当然就得有相应的精神准备。但是,冷战状态持续下去的话,男人是受不了的。比如,想喝杯咖啡,却找不到咖啡,不知道咖啡伴侣、白糖放在什么地方。要出门了,内衣、衬衫、袜子都得一样一样自己找找。裤子需要熨、没有手绢。自己在外边时,打到家里找自己的电话被拒接的话,工作也无法正常进行。其它生活上的琐碎小事也无一不是妻子一手操办,男人突然要自己过日子,简直寸步难行。
如果负气离家住到袊子那里又会怎样呢?也不行。短时间的话,三两天没什么问题。要是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的话立刻就生出许多不便。例如,邮件在家里才能收到,重要电话也是打到家里。若本人不在,回信和接电话就要被耽误。因此可能会失去约稿的机会。还有,西服、领带、外套什么的都在家里放着,想换衣服就必须回家,要不然就得让衣服臭在身上。另外,写作上需要资料、文献、辞书,回去取吧,可能遭白眼,当丈夫的脸也没处放。取这个拿那个的,一次一次回家,就像偷嘴的猫偷偷潜入人家,得手后迅速逃跑。
当然,只要豁得出不要这个家,遭白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找辆卡车把当用的东西一下全拉走就行了。
可是,老实说,风野还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有人会认为他没出息。然而,一旦结了婚。建立了家庭,再离开这个家绝非易事。因为这不单纯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这更是责任感的问题。
常听到女人轻松地说,若男人没出息,当太太的该毫不犹豫地分手。实际上也是如此。女人对丈夫极度不满时,往往采用分手的方式。即使不是真的分手,也会卷个包袱离家出走。
在这点上,男人则显得优柔寡断,想分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犹豫之际又错过了时机。就连在外边多住几天都做不到。苦恼一番之后,发现自己仍然呆在家里没动。
但是,风野却不认为那是男人的优柔寡断所致的。的确,表面上是男人犹豫不决,实际上却是男人较之女人更具理性、更有责任感的表现。
男人即使不在家里工作,身边也离不开照顾日常生活的人。否则就无法去公司上班,下了班也休息不好。有的男人说,在老婆出走后才感到离不开老婆。实际上,这种感觉更多的是由于妻子不在家,生活上不方便,并不等于对妻子的爱恋。
总之,女人发脾气时,可以甩开家一去不回头,男人就做不到。因为他必须工作,这也是男人很难放弃家庭的一个原因。
而且多数情况下,夫妻离异的责任要由男方承担。如果是男人不规矩,这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往往对男人的责任追究相对要严厉得多。
女人说离就离了,男人却必须考虑离婚对工作造成的影响,要向公司的上级、同事以及业务上来往的家户一一解释说明。
另外,离婚后还有孩子抚养费、生活安置费等一系列麻烦。
如果不想惹那么多麻烦,就只能安于现状,自认倒霉。
男人不是优柔寡断,而是不想碰那无穷无尽的麻烦。离婚所付出的代价男人要远大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