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
这部描述成功另一面的中篇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同的职业:运动,具体点说是打橄榄球。前篇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个男孩。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个青少年。第三篇故事将由一位成年人来讲述。故事情节来源于一份报道,叙述依阿华的一所高中学生足球队,每场赛事之前都要举行一个有争议的仪式。真奇怪,高中时代的球星少有在今后仍然成为明星的。是因为过早锋芒毕露了吗?或是因为还需要另外什么因素才能一路走好?
他们是如此称呼它的——“胡言乱语”。你不会想到他们竟能多年来对此予以保密,但海斯教练让他们作出承诺,而他又是你不愿冒犯的人,因此甚至连流言都听不到。直到高中一年级我参加橄榄球队员选拔赛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我向自己保证过要做诚实的人。参加选拔赛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乔伊出的点子。不错,我和其他同伴一样,喜欢橄榄球。但是每天下课后都要到场操练吗?
“别忘了玩球的痛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每次训练前,海斯教练都要求球队完成2英里往返跑,还不包括弹跳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以及天晓得多少其他动作。这仅仅是对于初学者而言。要命的还在后面呢。痛苦,乔伊。那是我的意思。你吃准了要把我们俩搞进球队的理由了吗?我们在学校附近的鸡窝酒吧里喝樱桃可乐,品尝煎炸食品。许多好时光。当然,现在鸡窝酒吧已不复存在。七年前市政府将这地方改建成一个停车场。我还记得乔伊在可乐杯底叉起一只草莓,隔着桌子瞄了我一眼。”
“加入球队就意味着要作出努力,”他说,“当然,如果我们成功的话。”
“哦,没问题。我们会成功的。”
“我还吃不准。”
“好啦,”我啃着一块沾上番茄沙司的油炸食品。“咱们都是大男孩了,而且体形良好。”
“我们的体重均超标,丹尼,我们的体形也不好。今天早晨我不得不用力把肚腩塞进牛仔裤里,才扣上纽扣。好吧,那不是主要问题。我告诉过你,加入球队是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只待在这里四处转悠,或者整天老呆在娱乐房里。”
“听音乐怎么啦——”
“没啥,但仅仅这样是不行的。”
我停止嚼油炸食品,朝他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还不觉得咱们毫无进展吗?”
我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以前还从来没听见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退出,”他说,“学校里所有的其他活动。学生会,以及他们搞的各种活动。”
“那个自命不凡的比尔·斯特德曼。自从去年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以来,他到处转悠,好像整个见鬼的学校属于他似的。”
“还有戏剧俱乐部上演的话剧,辩论赛以及——”
“那些都是花架子。你想干什么?还想当演员吗?”
“我也不知道将来干什么,”乔伊揉揉他的前额,“但我总想成个人物。橄榄球队的那些家伙,他们看起来像……”
“什么?”
“像是很欣赏自己在这方面的特长。他们有些趾高气扬,你能看出他们为在校队占有一席之地而高兴。”
“但是那种痛苦……”
他的目光一直炯炯有神,似乎望着遥远的地方,但马上又归于平常。他狡猾地朝我笑了一下,说:“不过是有回报的。那些队员时常跟学校里最性感的姑娘约会,强健的肌肉让女拉拉队员们兴奋不已。”
我也对他笑了笑:“为什么不早点说?现在我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老在这儿晃悠,而不去跟吕贝卡·亨德尔森约会?”
“或者跟她的女朋友约会,嗯哼?”
我们开怀大笑,惹得那位女招待警告我们闭嘴,要不就离开。这就是我们如何参加橄榄球队员选拔赛,以及我了解“胡言乱语”的开端。
最近我有了啤酒肚,要是登上一两段楼梯,就会气喘吁吁。医生说我的胆固醇含量太高。胆固醇。但你会看到这个指标下来的。还得承认,乔伊说的话非常正确,我们身体超重而且绵软无力。不过不久之后便大为改观。刚才我描述的那场谈话发生在开学前那个星期,后来乔伊督促我们举重和练习提腿跑步,而这类训练早在海斯教练宣布选拔赛日期前就进行了。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当我们出现在体育馆背后的球场上,申请加入橄榄球队时,海斯教练脱下帽子,搔搔他的脑袋,怀疑我们是否在开玩笑。
“不,我们的意思是,”乔伊说,“我们真的想加入。”
“但是你们这些小家伙知道我的规矩。除非你们的学习能力倾向测验(指用美国大学入学考试委员会编的试题进行的入学考试前的预测件测试。)成绩达到B级,否则不能呆在球队里。”
“我们会更加努力学习,提高成绩。”
“别提球队的事儿啦,否则会浪费我的时间。用你们的成绩单说话。对于不负责任的家伙,我是没有耐心的。”
“我们会努力的,我们敢保证,”乔伊说,“求求您啦,这对于我们很重要。”
“瞧瞧你们俩这身赘肉。当然了,你们够高了。”
“6英尺,”乔伊说,“丹尼还比我高四分之一英寸。”
“但是你们怎能赶得上队里其他同伴?看看那边的威尔什,他训练了整整一个夏天。”
我瞅了一眼威尔什——场地上放着两排轮胎,他正从轮胎圈里穿过,动作非常轻松。若要我来做的话,非得呻吟着去医院不可。
“一旦训练难度加大,你们就会放弃的,”海斯教练说,“为什么硬撑呢?”
“我们只不过请求给个机会。”乔伊回答。
海斯教练用他那只硕大、晒黑了的、带有老茧的手抹抹嘴巴:“一个机会?好,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和其他男孩的机会相同,表现给我看看能够跟上训练。练出个好体形,拿出像样的学习成绩。我们等着瞧。”
“我们就是要您这句话。教练,谢谢您。”
“百分之百。记住,少了我可不接受。如果你们这两个小子进了球队,然后就停止训练的话,你们会为提出申请后悔的。”
“保证做到百分之百。”
“丹尼你呢?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点点头,寻思自己究竟干吗在这儿。“好的,百分之百。”
折磨远不止两个百分之百。乔伊和我以前练的举重和提腿跑比起不久以后海斯教练要我们做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即使那些练了一个夏天的人也不太容易跟上日常训练。那个2英里往返跑的热身运动就差点要了我的命。
还有那个柔软体操……我回家后就打退堂鼓了。妈妈烤的那个肉汁面包可真香啊!第二天早晨,那是星期天,我的膝盖僵硬,我是爬着起床的。我在电话里呻吟着对乔伊说:“这可不行。我跟你说,今天我不去训练了。我感觉像吃了屎似的。”
“丹尼,”妈妈在厨房里对我说,“注意你的用词。”
“你认为你感觉比我糟?”乔伊问道,“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梦练仰卧起坐,胃里像装了石头一样难受。”
“那就让我们不要去了。”
“我们要去的。我们保证过的。我不会食言。”
“但为了什么?即使跟吕贝卡·亨德尔森约会也无法减轻我们要经历的痛苦。”
“吕贝卡·亨德尔森?谁稀罕那个?球队,”他说道,“我想加入球队。”
“但是我认为……”
“我那样说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兴趣而已。听着,丹尼,我们有了一个成为特殊人物的机会,专长于某种方面,比任何人都强。我对你的糊涂话厌倦透了。”
我听到电话里的背景声音,他妈妈要乔伊注意用词。
“但是我的背……”
“我们做朋友有好多年了,是吗?”
“从上学时候起。”
“我们总是一起干事的,是吗?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泳,一起……”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
“所以我告诉你,我们也一起干这件事。我不想失去你的友谊,丹尼。我不想一个人做这件事。”
他这样劝说我,我心里很温暖。当然,这有点傻,但我相信我把他当个兄弟般地爱他。
“好吧,”我说,“既然你那么看重它。”
“它确实很重要。”
那天下午我们出现在体育馆后面,海斯教练眨眨眼说:“奇迹真发生了。”
“我们告诉过你,我们是认真的。”乔伊说。
“身上酸痛吗?”
“是的。”
“腿部感觉就像被卡车撞过似的?”
“硬得像蒸汽压路机。”
海斯教练咧嘴笑了:“好呀,至少你们还算诚实。甚至那些老队员都会感到酸痛。从事这份职业的诀窍是不去管它酸痛得多么厉害。”
我不出声地诅咒着。
“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乔伊说。
“我们等着瞧。丹尼,你肯定寡言少语。各位,让我们开始吧。围绕跑道完成往返跑,然后我给你们几个新的练习项目。”
我的心里在呻吟。
跑过一英里后,我几乎又要认输。
不过事情有点滑稽。我想人会习惯于一切。星期一早晨,我的感觉很糟,我的意思是实在可怜。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痛的。
星期二早上情况更严重,我也不想再说星期三早晨。此外,我们不再去鸡窝酒吧晃悠,也不去娱乐房听唱片,没时间光顾。我累得够呛,以至于能干的事只是观察检测血液中胆固醇含量的试管。
我还得看看书。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乔伊就打来电话以便证实我是否在学习。我最想念的是那些樱桃可乐和煎炸食品,但海斯教练坚持要我们远离它们。我们可以吃实心细面条,不能吃土豆泥;可以喝啤酒,但是第二天必须换成鸡或鱼。为了制订出菜谱,我妈伤透了脑筋。对于生活而言,我还不理解忌食的意义。但等到星期六——即选拔赛一周后,我开始感觉到状况不错。哦,我仍感浑身酸痛,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酸痛,带给我的是肌肉又紧又结实。我的头脑也更聪明,思路更清晰。
本学期第一次测验,我得了个A。
两个星期后,海斯教练在训练后让我们列队。
我们一帮人站在那儿面朝着他,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弗雷迪,”海斯教练对我身边的那个孩子说,“对不起,你刚好体重不达标。西部高中球队将会把你压倒在球场里。也许明年你会够格,因为这样做是值得的,你的敏捷度已够得上接近竞赛队的要求。”他的目光移到别处,又说,“佩特,你将练就出色的阻截铲球。海瑞,我挺欣赏你的封球方式。”
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直到最后只留下我和乔伊。
海斯教练双腿伸得直挺挺的,两手朝后按住屁股,皱起眉头说:“对于你们两个家伙而言,我还从未见过更惨的一对……”
乔伊喉头发出哽咽声。
“……但是我想你们能做到。”
乔伊出了一口大气。我欢呼起来。
“咱们做到了。”乔伊兴奋地咧开了嘴。“我不敢相信咱们加入了球队!”
我们站在经常在那儿分手回家的街角。
我笑着说:“这是我真正努力争取的第一件事。”
“而且得到了!我们在球队里了!”
“我欠你情,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我说。
“我们一起努力的。”
“然而我会退却的,要是你不曾……”
“不。我自己有几次差不多也要退却。”乔伊说。
我不这么认为。他加入球队的意愿比我强烈。
“我得走了。妈妈差不多已准备好晚饭。”我说。
“对,我也如此。明天我将提前半小时与你碰头,这样咱们就能探讨一下科学课的小测验。”
“好的。”我心里想的话没说出口。
乔伊却把它说了出来:“现在要碰到难题了。”
他说对了。直到那时为止,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一般体能锻炼和凌乱的争球。现在我们开始干正事了。
“我已经用图解法将这些技法向你们说明,以便记忆。”星期一最后一遍铃声响过后,在社会学科教室里,海斯教练用一根教鞭指着黑板说。
“不久以后将给你们更多的技能知识。你们必须学习团队心理学,如何骗过其他球队。你们必须建立团队精神。这与别的东西一样重要。我要你们结伴同行,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吃午饭。我要你们大家互相理解,直至你们能够预料到乔伊、佩特或丹尼在绿茵场上将如何动作。互相企盼吧,这就是诀窍。”
但是海斯教练另有诀窍。直到两周后,我们进行第一次比赛时我才知道。与此同时,压力也不断增加。更艰苦、更长时间的训练科目。练习比赛一直进行到我的肩膀疼痛异常,我怀疑扔球时可能会把胳膊也扔了出去。
对了,就是扔球。我猜想海斯教练对我们的实际印象比他口中泄漏的更深刻。让不同的球员站在不同的位置练习之后,他实际上挑选我担任四分卫,让夼伊任接球手。
“你们两人思路相似。让我们看看你们是否能利用这一点。”
我当然感到自豪。不过还要得到好分数,还有更多的技法要记住,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吕贝卡·亨德尔森。而学校、球队以及获胜才是海斯教练叮嘱我们的要关心的事。
星期五晚上6点半,我们出现在更衣室里,穿上运动服。我已经感到双腿摇晃。别的队员几乎都不说话,面色苍白。即使海斯教练抱怨别的球队表现如何出色的话也没帮上忙。
“卡温顿高中队将踩扁我们。你们这些家伙没有准备好,看上去像一帮子失败者。8个赛季获胜,但我现在的心情坏透了,好比一个保姆面对一大帮娘娘腔的男孩。我不能带着尴尬跟你们一起到外面去。娘娘腔的家伙。”
他继续那样说着,越来越难听、越来越带侮辱性,一直骂到我们发疯——我真想朝他大吼一声:闭上你那张臭嘴。我也明白他当时的用意——利用心理学上的“激将法”对我们施压,这样我们便会把怒气发泄到对手头上去。但是我们太尊敬海斯教练了,也希望他同样喜欢我们。现在听见他如此贬低我们,使我们觉得自己像一群傻瓜似的。
我恨恨地想,你这个私生子。
乔伊的目光不断地在海斯教练和我之间扫视,充满痛苦。
突然之间那些难听话停了下来。海斯教练目光炯炯,点了点头,“行了。”他走到更衣室尽头处的一个木柜子跟前。
那个柜子一直锁着。我经常猜想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现在他将一把钥匙塞进锁孔,转动了一下,我听见背后一个去年在球队里打过比赛的男孩窃窃私语道:“胡言乱语。”
我身边的乔伊站得笔直。那些去年曾在球队里的老队员焦躁起来,另有一人也喃喃自语:“胡言乱语”。
海斯教练打开柜门,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东西,因为他站在柜子前,背对着我们。
接着他缓慢地离开了那个柜子。有几名队员方才吸了一口气。
我看到的是尊雕像。它个头不大,大约有1英尺高,4英寸厚,浅棕色,就像纸板盒那种颜色。它用某种石料做成,没有光泽,也不光滑,暗淡的表面呈沙砾状,像用沙子挤压成的石料。它的上面到处都是小孔。
这是一尊男子的雕像,歪眉斜目艮,鬼鬼祟祟。他有一个圆圆的秃头,巨大而鼓起的双唇,腹部明显地隆起,就像孕妇一般。他双腿交叉坐着,两手放在大腿前部,这样便捂住了阴茎。他的肚脐眼是一条笔直的裂缝。他的模样使我想起过去见到的中国罗汉神像的图片。他还使我想起复活节岛(在智利境内)上那些怪诞的雕像(我们在历史课上学习过这类东西),还有那些在墨西哥已遭毁灭的丑陋的雕像。你知道的,那些阿兹特克人(即墨西哥印第安人有高度文化)、玛雅人以及所有那方面的知识。
那些老队员没有表现出惊奇,但肯定是一副入迷的样子。我们这些人对蔼眼前的事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小伙子们,我最好解释一下。当然是对我们的新成员。这是——我不灞知道你们如何称呼它——我们的吉祥物,我这么想。要么说得更好听点,是镯我们球队的幸运护身符。”
“胡言乱语。”去年球队里的一个男孩喃喃自语。
“已有好几年了,每场赛事之前我们都举行一点仪式。”海斯教练将一张桌子移到屋子中间,桌子的腿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刮擦声。“在我们出场时,我把这尊雕像放在桌子上。我们围着它转两圈,大家用手摸摸它的头。然后我们出场,踢他们的屁股,取得胜利。”
这是什么垃圾呀?我心想。
海斯教练似乎觉察到我的念头,便说:“哦,当然我知道这有点傻气,有点孩子气。”他窘迫地眨了眨眼。“不过我一直让球队搞这种仪式,我们已经在那么多赛季里获胜,恐怕我已经停不下来。听着,我一点也不认为摸摸那个古老的‘胡言乱语’的头,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益处,但是,当你已经让一件事良性循环时,为什么要改变做法?这并非是因为我迷信,但是你们队员中可能有人迷信。也许停止这种仪式会使你失去机会。所以为什么就不让它去呢?”
他打量我们一番,让他说的那些话进入我们的脑子。孩子,我心想,他不会遗漏什么计谋的。用任何办法来激励我们奋起。以上帝的名义,甚至借用一座幸运雕像。
“还有一件事。有些局外人也许不理解,我们有时不得不做点古怪的事,使我们发动起来对待一场赛事。他们或许会反对他们认为是……谁知道是什么?伏都教(一种西非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加勒比海诸岛屿的黑人中。算正式加入球队。)还是别的什么。因此我们老是有这个规矩:在这间屋子外,无人谈及‘胡言乱语’。不要泄露我们的小小秘密。”
如今我理解了为何过去没听说过有关雕像之事,甚至去年球队里的那些队友也绝口不提。某种程度上,直到今晚我们出去打球时,我和乔伊才“我指的是,”海斯教练说,“如果你们队员里有任何人暴露了此事,我马上会把你赶出球队。”他的目光逼视着众人,“我的话听明白了吗?”
有几名队员咕哝道:“当然啦。”
“我没听见你们的声音。说出来!做出承诺!”
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再大声些!”我们大喊了一遍。
“行了。”海斯教练从柜中把雕像取出,将它搁在桌子上。靠近时那玩意儿更显得丑陋。
我们围绕它转了两圈,将我们的右手按一下它的头顶(我觉得蠢到极点),然后跑进足球场,开始——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我还不愿相信。如今,经历过这些年来的所有狂热,我企图说服自己是记忆力出了毛病。然而,它确实发生了,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虽然确切知道事实真相,却为时已晚。
球赛开始5分钟后,没有进球,海斯教练派我进场担任四分卫。在双方队员挤成一团的情形下,我喊了一声传球——这没什么异常,是球赛中的正常行为,不过是找点比赛的感觉罢了。于是我们摆开阵势。我紧紧抓住球,但是突然间它不像在训练中那模样了。这是真家伙,我们训练时所有的痛苦,几次三番想甩手不干,数周的努力都是为了它。卡温顿高中队的选手们看上去像要踢断我的门牙,并逼我将打落的门牙吞进肚子里。我们的接球手奔出去了,卡温顿的拦截手随同他们跑去。我的心跳得像打雷一样。我朝后跳了几步,以便腾出一些空间和赢得一点时间,尽全力张望着在对手无防卫地带是否有我们的人。卡温顿的阻截手们向我冲来,这要不了5秒钟时间,似乎更短些,像一道闪光——几个身体旋转过来冲向我,我抱球的双手在出汗,滑溜溜的。我产生了可怕的感觉,担心那只球即将从我手里掉下。
接着我瞅见乔伊:他努力冲人无人防守地带,正朝着卡温顿队的球门线全力疾跑。他朝左方越过肩头向后看来,伸开双手要球。我猛地缩回胳膊,将球朝前方投射出去——用海斯教练教我的那种方法,十分准确、完美,一道流畅、强劲的弧线。
我侧转身体偏向一边,这样就不会被卡温顿的阻截手们压倒。眼睁睁地望见那只球像子弹一般射向空中,我的心跳到嗓子眼,赶快向乔伊大叫。
就在那一瞬间我僵住了。我还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寒冷。我的血像结成了冰,脊梁上堆着雪。因为在球场的那一头,左面靠近卡温顿队的球门线处空无一人——乔伊不在那儿。没人。
怎么就——乔伊却在右方,飞速摆脱了卡温顿队员们的拦截,突然插到了无人防潮“没什么但是。按照叮嘱你们的去做,”海斯教练说,“对他们而言,如果得不到哪怕是几分,就会士气低落。要让他们觉得有点机会。这是优良的运动员精神。”
没有人敢于跟他争辩。尽管我们这边的防卫队员肯定表情难堪。
“而且要使人相信。”海斯教练补充说。
那就是我们的队员未能阻挡最后的射门冲刺,而使卡温顿队得分的原因。
在体育馆内,学校举办了一次赛后舞会。大家不断来到我和乔伊以及队友们跟前,向我们表示祝贺,拍打着我们的后背。甚至吕贝卡·亨德尔森也欣然同意和我跳舞。但她是和女友们一起过来的,所以不愿让我带她回家。
“也许下一次可以。”她说。
这句话是真是假,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忙得一塌糊涂都忘了邀请她周六晚外出了。我目前想做的事就是跟乔伊好好谈谈,就我们俩。
午夜过后,我们起身回家。夜晚的空气中飘荡着隐隐约约的秋天气息,还有某些人家火炉中飘散出来的烟雾。远处传来狗吠声。当我们沿路走去时,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我将双手插在那件绿色与金色相间的校队茄克衫口袋里,终于说出了心里想着的话:“这是我们的首次战术吗?我把球扔给你,你马上就得分?”
乔伊没有立即答复,我差点要把我的话再说一遍。
“是呀,怎么啦?”他的声音很柔和。
我告诉了他我见到的场景以及我的想法。
“教练说过咱俩思维相似,”乔伊耸耸肩。“就是他称之为企盼的东西。你料到了我冲去的地点。”
“当然。只不过……”我转脸朝着他说,“我们赢得太轻松。”
“嗨,我擦伤了我的——”
“我的意思并非指我们没花力气,但是我们见鬼般地幸运,一切恰好吻合。”
“那是海斯教练不断训练我们的结果。作为一个整体来打球,所有的队员都按照教练说的去做了。”
“就像钟表般运转。是呀,每个人都在恰好的时间到达恰好的位置。”
“那么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你?你以为见到我在一个地点,同时我却在另一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见到什么了.当我们开始那场比赛时,我看到你抓住球往场上一个空当跑去,因此我骗过向我扑来的对手,赶在来球之前,像发疯一样飞奔过去。你知道吗?当我开始奔跑时,我突然意识到你还没扔球呢。你还在寻找着空隙。我看见的是你打算做的事,而不是你经经做的事。”
我感到有点冷。
“只是企盼,没有更多的东西。见鬼,运气跟它毫无关系。海斯教练为我们鼓舞士气。古老的肾上腺素开始燃烧。我径直奔向预料中你会扔球过去的地方。”
我力图使自己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似的,“这一定是我还没有适应这样的兴奋时刻。”
“对了,兴奋时刻。”即便在黑暗中,他的双眼也在闪闪发光。
“还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海斯教练在星期六的球赛分析会上说,“我们至少错过了两个拦截球的机会。我们阻挡对方必须更迅速、更凶猛。”
他的话使我惊愕。比分已经如此悬殊,我们的球技几近完美,我想我们已尽可能地干得不错了。
他让球队在星期天下午以及每天放学后训练。“不能因为赢得首场比赛,我们就松懈下来。骄兵必败。”
我们仍然得按他的计划坚持苦恼的节食。幻想中,我看见满山遍野伸手可及的樱桃可乐和煎炸食品。当然,我们不得不持续提高学习成绩。周末他走访了我们所有的老师,询问我们的测验情况。“如果学习成绩滑坡,”他警告我们,“你们就别打球了。”
星期五晚上,我们收拾好装备上了校车,穿越城镇去迎战西部高中球队。在体育馆内我们使用女生更衣室。换好服装后,海斯教练又一次羞辱了我们。他将一只小木箱(上面有一把大锁)在房间中央搁下来,把它打开,取出“胡言乱语”。那东西比过去更丑陋两倍,带着硕大鼓起的双唇和肚脐上笔直的裂缝,看上去虎视眈眈。
不过我们对此已熟门熟路了,围着它转上两圈,摸摸它的头顶(我仍感愚蠢)。接着我们出场,以42比7的分数获胜。要不是海斯教练强迫我们让他们在底线得分,那7分他们也捞不到。怪事再次发生。海斯教练让我担任第二四分卫。我得球后寻找一个空隙——乔伊远远地呆在场地那边,准备接球。乔伊在我看见他那地方前面20码处,正在努力摆脱盯住他的西部高中的球员。
我大张着嘴巴,双手麻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刹那问我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击打了我一下,说时迟那时快,我扔出了那只球。
乔伊从尽力躲避西部高中队员之处脱身后,全力奔跑着,他跑向另一个乔伊所在的无人防守地带。然后两个乔伊融合在一起。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球。
我们的球迷发狂了,尖叫着,欢呼着。
乔伊越过球门线,欢呼雀跃。甚至隔了半个场子那么远的距离,尽管噪声震耳,我仍能听见他的呐喊。我们的球员高兴地拍我的屁股,我尽量装出跟他们一样激动的样子。
接着我走向我们休息的长凳。海斯教练说:“妙传。”
我们互相打量了一番。我说不上他是否知道我先前呆在那儿有多么吃惊以及为何吃惊。
“是啊,但是是乔伊得到球的。”
“说得对。这正是团队精神,丹尼。大家一起加油。尽管如此,那还是个绝妙的传球。”
他身边的那个箱子关上了,而且上了锁。
那个赛季我们共打了八场球。有时我会做噩梦——乔伊的双重幻影,或别的队员的双重幻影,幻影还会融合在一起。我觉得似乎一切都会发生两次,似乎我能预见事件的发生。
不可能。
但事实却似乎是这样子的。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尖声呼叫,可把爸爸妈妈吓坏了。我没告诉他们我梦见了什么,也没有跟乔伊谈及。在我第一次跟他谈过这件事后,我就明白了他不愿听的。
“我们是胜者。老天,这感觉真好。”他这样说道。
比分总是很悬殊。每当我们处于优势地位时,总会让对手得上几分。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第六场赛事中,对手是中央高中队。海斯教练在开赛前没有骂我们。更衣室内,他坐在一角,看着我们穿上运动服。队员们互相交换眼色,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显得紧张不安。
“就在今晚。”去年球队中的一名队员说道,他的声音很紧张。
我听不懂他的话。
海斯教练站了起来,说:“出场吧,尽力而为。”
乔伊满脸惊讶,“但是有关——”他转身走到更衣室尽头处的那个柜子跟前。“邪神——”
“出场时间已到。”海斯教练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按照告诉你们的去做,他们等着呢。”
“但是——”
“怎么啦,乔伊?难道你今晚不想打球吗?”
乔伊气得面孔涨红,下巴也鼓出来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柜子,大步地走出更衣室。
其结果你可想而知——那晚我们不仅是输了,而且被彻底击溃。真见鬼,我们连一分都没得到。哦,其实我们努力了。经过那么多的训练之后,我们知道该怎么比赛。但是那个队拼杀得更努力。
而这是惟一的一场比赛——我没有感到惊恐,没有见到乔伊的双重幻影,也没有未卜先知。
赛后舞会也随之“扑通”一下泡了汤。
乔伊怒火冲天。
跟我一起回家的路上,乔伊不停地将他的两只拳头砰砰地对撞。“全是海斯教练的过失。他改变了常规做法。他已让我们习惯于他那一套——骂人,说我们都是大粪,以及那套把戏——以此激起我们对他的不满。这次我们没有思想准备,没有足够的士气到场上去取得胜利。”
我尽力让他平静下来:“嗨,只不过输了一次。在联赛中我们仍然是胜出的球队。”
他飞快地转过身来,吓了我一跳。“他连那尊‘胡言乱语’也没拿出来。他把我们搞得像傻瓜一样!他要我们输掉!”
“我不相信。”
“也许你喜欢当失败者!我不喜欢!”
说着他径直走到我前头。当我走到我们总是说上几句话才分手的拐角处时,他已沿着他家那条街走去。
“乔伊!”我吃不准该对他说什么。不过没关系,他根本没回应。
大约你也料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下一场比赛时,一切恢复正常,或者说是反常,这要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比赛之前,海斯教练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他将那尊‘胡言乱语’放在更衣室中央。
“上次你为什么不做这一套?”乔伊质问道,“我们本来能赢的!”
“你是这么想的?”海斯教练瞟了他一眼。“也许能取胜。但是也可能胜不了。”
“你明知我们能取胜!你想叫我们——”
“乔伊,依我看你似乎本末倒置了。你应该和对手拼命,而不是我。我和你们是同一条战线的,记住。”
“上次不是。”
海斯教练的身体站得笔直,双眸熠熠生辉。“我原谅你一次。听着,对这个问题我只解释一次。上次我打破常规是为了得出一个结论。我在更衣室搞些什么手法让你们作好比赛准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如何去拼搏。上次你们没有竭尽全力。没能取胜是你们的过错,而不是我的。明白了没有?”
乔伊瞪大双眼,一声不吭。
“除此之外,输掉一次对你们也有好处。”
“胡说八道!”
“不要惹怒了我。失败对于你们来说有好处,这会使你们下次更努力。它会使你们更饥饿,会使你们珍惜胜利者的欢乐。别说了。相信我,如果你们今晚想出场,别再说一句话。”
我们绕着“胡言乱语”走圈,摸了它的头,然后开赛。当然,我又看见幻影;当然,我们又获胜,仅在最后阶段让了他们几分。
一个多星期后,迎战最后一场比赛。在触摸了“胡言乱语”后,我们又赢了——城市高中的第九次大胜赛季。在校长办公室附近的门厅里,那个玻璃橱窗里又矗立起另一座银光闪闪的奖杯。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的父母对我获得那么多的A级、B级成绩有所触动,便增加了我的零用钱。他们还允许我更多地借用家里的轿车。我和吕贝卡·亨德尔森的关系也趋于稳定。
我和乔伊却渐渐疏远。他着迷于成为一名球星,老是得意于他人的注目。因此当美式足球赛季一结束,他便不能像平常人一样习惯于日常环境。
他尽全力想参加校篮球队——科学教师埃默里先生担任该队教练——但他未能如愿加入。“那有什么呀?”他说,但是你能知道此时他有多沮丧。“他们的比赛输的比赢的多。谁愿意做失败者?”乔伊还憎恨大家聚集在新的学生会主席周围。他最终决定报名参加戏剧俱乐部——我想,在舞台上崭露头角,大家都看着你——后来他如愿以偿。在俱乐部通常于12月份上演的一出大戏里,他没有当上主角,但也得到了一个配角。他不得不模仿德国口音,在名为“砒霜与旧鞋带”的谋杀喜剧中,扮演一个狂躁的医生。我带上吕贝卡去看戏,我得说乔伊还行,不算出色但够得上及格。我指的是他那些玩笑话至少使我笑出声来。我希望他现在该知足了,尽管后来我听说他总是在排练时发牢骚,说他上台的机会不够多,台词也太短。
我躲过了所有的麻烦事——接下来的一年,是我们在城市高中就读的最后一年。因为学习成绩优秀,我和乔伊获得初级荣誉称号。那年整个夏天,我和乔伊都保持了体形。我和吕贝卡共度更多的良辰美景。也许她就是我再次竞争加入橄榄球队的动力所在,即使我讨厌见到那尊雕像,更不要提在球场上受到惊吓的滋味。但我知道要是我不是橄榄球队员的话,我俩不会走到一起的。我也不想改变我俩之间的关系,因此我又一次努力,加入了球队。
乔伊也参加了球队,他的目的很明显——受到重视,成为一名球星。
海斯教练如以前那样行事。每天训练之后,我吃力地拖着脚步回家。我听见的是有关提高学习成绩和节食之类老一套的说教。在开赛前他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但他这番话不再使我生气了),然后望着他取出“胡言乱语”。“我的吉祥物。”他解释说,命令我们务必保密,然后照过去那样转圈(但那个蹲坐着的棕色丑东西仍然使我感到毛骨悚然)。球场上,我又见到双重幻影,使我脊梁上蹿起一股寒气。要不是因为吕贝卡站在边线上欢呼喝彩,我肯定会……
但是我没有,因为有时我在想:说不定对于发生的那些怪事,我还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理所当然我们获胜。事实上它显得太轻易。也许那就是下一场比赛海斯教练没有训斥我们,也没有拿出“胡言乱语”给我们看的缘故。
当我注意到他要改变进场仪式时,我便自言自语地说:“就在今晚。”
也正是在此时我回想起:去年,我从前年球队的一个孩子那儿,听到过相同的话。那个孩子现已毕业,我突然意识到等我明年毕业后,其他孩子也会重复刚才我说过的话。我很想知道在我之前,究竟有多少别的人说过这句话。
“不!”乔伊怒气冲冲地大喊道。
“再说一个字,你就坐到板凳上。”海斯教练吼道。
乔伊闭上了嘴,但在离开更衣室时,我听见他的抱怨声:“愿上帝惩罚他。我会做给他看的,我们不需要那尊可恨的雕像,不管怎样都会获胜。”
然而我们并未获胜。而且我也没见到那双重幻影,乔伊差点气昏了头。
他没去赛后舞会,在星期六的赛后分析会上或星期天的训练中,他一言不发。他所做的就是对海斯教练怒目而视。
我呢?我如何推波助澜引起所有这些麻烦?我对整个事情产生了好奇心。我开始思考球队的输赢模式。
是模式。
那么当你好奇时该做些什么呢?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校报报社。你们学校也许和我们学校一样有份报纸。学生记者就是趣味相投的那一群人,他们一起编辑学校年鉴,参加创作俱乐部。校报设有聊天专栏、流行时尚展示专栏和幽默专栏。上面还有许多通告,以及来自学生会的一份报道。
还有一个体育专栏。
校报的员工把字打在蜡纸上,然后在油印机上印出来。每份报纸有三页,正反两面都有字,用橙色纸装订在一起,报名为《城市高中督察者》。
原创刊物。它在每周三早晨发行。我想很可能是学校当局拨的经费,因为每周有“来自校长的报告”,要提倡学校精神等等。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做一些调查工作。于是我去报纸办公室,它同时也是年鉴办公室。办公室位于三楼的打字教室和门卫室之间,是一间杂乱的屋子,散发出一种恼人的甜味,就像用来覆盖打字蜡纸上错字的那种白色液体状东西的气味。编辑是个名叫阿尔伯特·韦伯的男孩,我想他看过许许多多新闻影片。他总是谈论学生会活动和戏剧俱乐部的报道、参加新闻发布会等。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独家新闻”,他欣然接受,认为是恭维而不是贬低他。
他坐在办公室桌边,不时将眼镜推回鼻梁上,来来回回地对着稿子把上面的字打出来。他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下巴上有个丘疹。当我进屋时,他转过身来。
“情况怎么样,‘独家新闻’?”
“我刚得到提名回老家(“回老家”聚会活动,指一群人返回母校或过去生活工作过的地方)皇后的消息。”
“直到下周集会前,不应有人知道的。”
“不是开玩笑,”他眨眨眼,“吕贝卡·亨德尔森也是被提名者之一,也许你会感兴趣。”
“噢,我的天,”我笑着说,“有眼光。听我说,你有没有过期的报纸?”
“我编辑的报纸都在。还有我几个前任编辑的一大捆报纸。”
“有多少年?”
他非常自豪地说:“十五年。”
“嗨,真是第一流。你把它们放哪了?”
“资料架里。”
“是吗?”
“人们是这么称呼报社存放过期报纸的地方的。就在那边。”他指向屋角的一个东倒西歪的书架。
“我能看看吗?”
他摊开两只胳膊:“嗨,那还要问吗?你想在那些旧报纸上找什么东西?”
我料到他会提这个问题的,便解释道:“我们队里几个人正在考虑,要和前任选手们举行一次团聚赛,一次友谊赛。你知道,就是老队员对抗新队员。”
“是吗?”“独家新闻”两眼放光,伸手抓住铅笔。
“等一下。我们只不过在谈论,‘独家新闻’。如果你把这事登上了报纸,但没有搞成,你岂不成了哑炮?你甚至可能使我们失去说服那些老队员的机会。”
“说得对。”他点了点头。“我跟你做笔交易。你可以看那些过期报纸,但是那场球赛基本上确定下来时,就告诉我,以便我发报道。”
“你都说到家了。”
于是我走到那个角落,翻阅那些报纸。它们的气味像来自发霉的地窖,我几乎要打喷嚏。
它们有十五年之多。一学年里有几周?四十周?就有一大堆报纸。但翻阅一遍并非你想得那么难。知道吗?我要找的仅仅是足球赛季里的报纸,只想要自从十一年前海斯教练来到这所学校后的报道。我花了不到半小时。
下面就是我获得的信息:最初的两个赛季,海斯执教的成绩很糟糕,比糟糕更惨,可以用灾难来形容。球队没有赢过一场球,总分为零。
后来情况怎么样?获胜赛季接着获胜赛季。
下面这些事实基本类似。我们获胜的比赛比分悬殊,但是对方球队总能上榜。每个赛季里我们总输掉一场,要么首场,要么第七场,要么第三场,没有固定模式。击败我们的球队各不相同,但是我们的得分一直为零。
这是因为他没有请出“胡言乱语”吗?我知道那是发疯。你接下来会说我相信星相术和算命,以及所有那些胡诌。
但我起誓这使我琢磨不定。你要记住,你没在球场上见到那种鬼鬼祟祟的双重幻影。要是你处于我的位置,你也会琢磨不定的。
这时候,“独家新闻”俯身在我肩膀上方,瞅了一眼我面前的那张报纸。
“有什么事吗,‘独家新闻’?”
“只是管管闲事。”
“噢。”
“我看到你在翻阅三年前球队输掉的那场球。”
“当时我还没打球。”
“我知道。但当时我是本报一名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那天晚上我在现场。我还记得那场比赛多么不可思议。”
“哦?”
“所有比赛十分完美,而接着却是真正的失败。”
“对呀,没有哪个人场场比赛都玩得转。嗨,谢谢啦,‘独家新闻’。我能为你效劳的,只是——”
“让我知道那场团聚赛。”
“相信我,你将第一个知道。”
麻烦是这样开始的。足球队新来一个成员名叫普赖斯,表现不佳。你知道吗?他没有提高成绩。也许他是有些愚钝,不久便开始显示出来。
海斯教练始终按原则办事,没有良好的成绩,就没资格打球。因此普赖斯被逐出了球队。
但是普赖斯有一个长着啤酒肚的父亲,读高中时曾是个赛马的骑手。当普赖斯回家哭诉起自己的境遇时,他老爸很不高兴,声称这是对他孩子的侮辱。“他的学习成绩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以为我想让他带着胃溃疡长大,威为脑力工作者?橄榄球一直对我很有帮助,它培养了我的个性。我知道它同样对我的儿子有益。”他父亲对海斯教练如是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那个饭桶父亲为他儿子鸣不平而已。然而海斯教练不肯让步,也正是因为如此普赖斯破坏了规矩。
你也许还记得当时的报道,我指的不是我们高中的那份报纸。当时州里的主要报纸《信使报》,刊载了下列文字:“……高中橄榄球队员父亲指控球队有膜拜邪神行为。”
当然,你能想像得到此后这件事并没有完。市议会想要了解事件真相,学校董事会要求作出解释,校长接到一些愤怒的来电。
我父亲放下《信使报》,对我皱起眉头说:“关于那个雕像的说法是真的吗?叫‘胡言乱语’?”
“事情并非像普赖斯所说,那只是一个吉祥物。”
“但是出场赛球之前,你们要触摸它?”
“嗨,那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求个好运罢了。”
我父亲的眉头锁得更紧。
球队的其他成员从其父母那儿得到同样的查问。乔伊告诉我,他父亲十分不安,要他退出球队。
“你打算退出?”我问。
“你在开玩笑?天哪,不。球队对我意义重大。”
我想,你的意思是取胜才意义重大吧。
这时候那个星期的工作日已经结束。星期五晚上又是一场比赛。队员中有一人走到更衣室,神情兴奋地说:“经济座位已爆满!创纪录的满座!”当然哕,都是大肆宣传的结果。大家都想看看这支拥有伏都教神像球队的威力。
我起先以为海斯教练会将雕像留在柜子里,因为对它有争议。但是当他开抬羞辱我们时,我才明白他并不打算破坏这种仪式。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况,我在琢磨:是否他已预料到他不会有太多的机会请出雕像了。他想利用:每次机会。
如往常一样他走到那个柜子跟前。当他开锁时,我屏住气息。公众舆论使我有了自我意识。所有关于膜拜邪神的议论导致我对见过的双重幻影紧张不安起来。
我看着他打开柜门。
他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当他退到柜子旁边时,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神像在哪里?”乔伊脱口而出。
有几名选手紧张得直喘气。
“‘胡言乱语’到哪里去了?”当乔伊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子跟前时,鞋底的防滑钉还是与水泥地发出了刮擦声。“发生了什么——”
海斯教练看上去十分震惊,霎时间脖子上爆出青筋:“哈考特干的好事。”他的双唇噘起,诅咒似的喊出校长的名字。“学校董事会肯定叫他——”
“但柜子是锁着的。”有人说道。
“房屋管理员可以为他开门。”海斯教练跺着脚朝门边走去。
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还要比赛呢。我此时无法追问他,当——”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我们说,“上场去,赛出个样子来。我会找到雕像的。我打包票。”
于是我们出了场。也许我们临阵前受了惊吓,对方球队杀得我们片甲不留。我们无法正确行事,不管是抢球、阻截,还是主罚球,都打得一团糟。
这也许是城市高中任何一支校队有史以来打得最臭的一场球。球迷们开始发出嘘声,喝倒彩。有个男人大叫着:“妖魔崇拜者,狗屁!这些家伙不需要伏都教神像!他们需要奇迹!”我们越退缩,就越丧失信心,越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我看见吕贝卡擦着泪水。我感到如此丢脸,简直等不及比赛结束,想马上躲进更衣室。
海斯教练四处调查。他愤怒地打着手势,跟校长谈话,跟他怀疑的所有人谈话。但他们都摇着头,表示不知情。直到比赛结束,他仍然没有找到那座雕像。
我们坐在更衣室里,愁眉苦脸,默默无声。突然有人敲门。
我坐得离门最近。
“开门。”海斯教练说。我立即照办。
众人凝视着外面地板上的“胡言乱语”。大厅里空无一人。
当然我们也听到一些传闻,但从未证实是对方球队偷走了它。我们甚至听说偷走那个雕像是对方教练员的主意,对其过去的好朋友海斯教练玩上一把黑色幽默。
星期一早上,“独家新闻”在校报上披露了这一事件的全部情况。别问我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定是个比我们想像得更好的记者。他甚至还有一张雕像的素描,准确到可以说偷雕像者一定拿给他看过。要么正是“独家新闻”偷的雕像。
不管是谁偷的,我觉得自己要对他写的这个故事负点责任。那次我去见他,翻阅那些过期的旧报纸时,一定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或许他核查了报纸,并查出了我提供给他的有关团聚赛的一些线索。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似乎已经通读了我读过的那些材料——因为他碰到了我注意到的相同的模式。先是接连两个失败的赛季,然后突然间一连串获胜。难道都与“胡言乱语”有关?他虽然没有马上得出结论,但是已将那个雕像与球队的胜利联系在一起。你能猜想他在渲染这件事。每一个获胜的赛季里,我们只输一场球,其比分一直为零。然而在我们获胜的比赛里,我们总是大比分领先,而对方球队总是竭尽全力拿到几分。“独家新闻”提出疑问:是巧合,还是另有更好的解释?作为证据,他引用了对普赖斯进行采访中得到的一些信息。他用不着提到普赖斯不在队里的那些年里自己是看不到更衣室里发生的事的,他的整个故事做到让猜测变得酷似事实就行了。随后他又谈到星期五那场比赛,以及自从海斯教练用上那个雕像算起,这是我们在数年内第一次在一个赛季里连输两场。也许是因为周五晚上有人偷走了雕像?“独家新闻”还重申了那个传闻,即对方球队要为偷窃事件负责。我们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事实真相,他说。他已经描述出雕像的几个小孔:“孔的大小只有别针那么细,其中有一个穿过雕像的心脏部位。”几页过后,他用哀悼的语气结束了他的文章,提到对方教练在赛后回家途中死于心脏病发作。
我真想把“独家新闻”逮住,将他这臭狗屎勒死。大家聚集在餐厅里议论着,如果有人用一根别针刺穿“胡言乱语”的胸口,如果这个雕像真的导致那个教练死亡,那该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虽然我不清楚海斯教练是否想要勒死“独家新闻”,但他肯定会要求学校开除“独家新闻”。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不久之后都听说了,海斯教练在校长办公室内发脾气,他的吼叫声震得大厅轰隆隆响,“简直不负责任!诽谤!”“独家新闻”算是够聪明的,整整一周在家装病。
然而,到了下一个星期五比赛时,“独家新闻”已是小巫一个了。“胡言乱语”之事在城里各家教堂激起公愤。我从地方报纸上获悉,我们学校至少收到十二封来自本地大教堂、神父们、拉比①们的投诉信。现援引其中一封的内容:“……迷信……产生副作用……魔王崇拜……破坏教育。”我父母十分焦虑,以至于不准我参加那晚的比赛。我跟他们说我不能让别队员泄气。至于教育,我说,我不是把B级和A级成绩带回家了吗?但是这种关于迷信的说法开始对我产生影响了。也许因为我仍然被在场上见手怕匀怪事所困扰,可以预见事情的发生。那个雕像真的能……要么是乔伊说得对,我只是被球赛的速度和兴奋搅昏了头。
够了,我想。“胡言乱语”。让别人去说吧。它本身全是胡扯淡。当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允许海斯教练请出那个雕像。但我确实知道——我很讨厌去触摸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而且如果我需要它使我成为一名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的话,我就不再属于这项运动了。
因此,当我们换好服装,海斯教练骂了我们并取出雕像,其他队员逐叫。
去触摸它时,我没去摸,随后便出场参赛。
气温降到冰点以下时,我的右臂仍然感到疼痛。石膏上了将近三个月比赛中我首次出场还不足30秒,就得到了球,甩开胳膊准备投掷,但是没找到空当。我没有见到那四个突然一起扑上来袭击我的对手,他们像一阵风似的把我撞倒,压在我身上。我的胳膊被反向挤到肩膀后面,所有的重量都堆在上面。还没等我听见骨头断裂声,我就昏过去了。
星期六早晨,乔伊到医院来看我。他说他得了三次攻方持球触地②分数。尽管我处在痛楚的旋涡中,还是尽力对他显出兴奋状。
“我们赢了吗?”我问。
“教皇住在意大利吗(那还要问吗)?”他咧开嘴笑了。“你的胳膊……”
他对此深感遗憾,我说谢谢。他有些坐立不安,又问:“医生打算让你在这儿呆多久?”
“那好,瞧,我会去家里看望你。”
我点了点头,感到有些睡意。那是因为护士给我服用过止痛片。接着吕贝卡走进病房来,乔伊便告辞了。
从那以后,我与乔伊更疏远了。他拥有球队的快乐,我留有胳膊受伤的痛苦。足球赛季之后,戏剧俱乐部上演一出《十个小印第安人》,他有幸扮演一个神秘杀手的大角色。大家都称赞他在剧中表演得十分出色。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我又怎么样了呢?我想我是放任自流。上着石膏的右臂既不能记笔记,又不能做作业。吕贝卡尽她所能来帮助我,但她也有自己的功课。这样我又得到C等成绩。这段时间我又恢复了去“鸡窝”酒吧消遣的老习惯,不过是和吕贝卡一起去而不是和乔伊。那些樱桃可乐和蘸上番茄沙司的油煎食品确实能够增加你的体重,特别是当你不经常锻炼时。
城市的报纸报道了学校董事会和海斯教练之间举行会谈的情况。他们要求海斯教练作出解释。他说那个雕像是在一次供义卖的捐献物中被发现的。
物主声称它是玛雅人或波利尼西亚人或者不管是谁(其部落名称一直在变更)繁殖力的象征,曾在秘密宗教仪式中使用过。海斯教练还说他不相信这一套——特别是当它的标价仅15美元时。但他一直在寻求一种魔术般的小玩意儿,去振奋球队精神,尤其在两个可怕的赛季之后,要的就是一个吉祥物。如果球队相信那个雕像会带给他们好运,如果雕像带给他们信心,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害处。此外,他还说,他有时并没有取出雕像——目的是教育球员们要依靠自己。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球队真的输了球,但是看到这种结果,他们会再一次更加努力拼搏。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雕像的神秘法力。归根结底,是一种戏剧性的小魔术。其意义在于它确实起到了作用。自从那时起,这支球队一直蝉联冠军。学校精神从来没有比它更有效过。
“那个雕像有名称吗?”有一位校董会成员提问道。
“名称是后来取的,是在第三个获胜赛季。当时有一个选手开了个玩笑,我已忘了是什么玩笑。好像是关于好运气之类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然后‘胡言乱语’这个短语就延续下来了。”
学校董事会从头到尾听取了他的陈述。他们拿出一大堆愤怒的家长和牧师写来的信件。他们的决定是最终裁定。
为了表明校董事会愿意折衷处理此事,他们让海斯教练把那个雕像放在学校正面门厅中的一个玻璃窗内,和球队赢得的各种奖杯陈列在一起。
那个赛季余下的日子相当残酷。我们输掉了每一场比赛。我和吕贝卡坐在球场边上,尽力对球队显示出热忱。我对乔伊的感觉相当糟糕。你能看出因为没法获胜他多么沮丧。
西部高中荣获冠军。星期一那天出了条大新闻:在上周末有人砸碎陈列着奖杯的那个玻璃橱窗,偷走了“胡言乱语”。无人知晓是谁干的,虽然我们大家都怀疑海斯教练。那年春天他辞职离校,我听说现今他在北边纽约州执教。我时常想念他。
乔伊的成绩相当出色,高中毕业后被耶鲁大学接受为享有奖学金的大学生。而我带着C等成绩,甚至不愿告诉你哪家大学收下了我。但是我没去。就在那年夏天,吕贝卡怀上了孩子。那时候做流产手术不太容易。我都吃不准要不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那是个女孩。我一看到她便会心生爱怜。
我和吕贝卡在那年万圣节前完婚。双方父母的态度都很好。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寸步难行。
现在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为了付房租、买吃买穿,以及给予他们应有的一切,我们的日子不太好过。我和吕贝卡都有了职业:她在我们的高中里担任秘书工作,我在城里一家化工厂上班。
乔伊怎样了呢?他就是那个夏季赛上的“脚上功夫”约瑟夫。他担任耶鲁大学球队的接球手,而且已被美国国家足联选中。你见到他在“超级杯赛”中两次出场。毫无疑问你还在许多啤酒广告中见过他的形象。那个他打败五个摩托车手,然后走去酒吧要了一瓶啤酒的广告相当出名。
“哪种品牌的?”酒吧间侍者问,“那些家伙喝的是什么?”
乔伊说:“那玩意儿是给失败者喝的。我说要瓶啤酒时,指的是最上等的货色。”
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品牌。广告片帮他打进了影视圈。上个星期我看了《致命热点》,十分欣赏。那些动作棒极了,他的表演越来越好。
然而有些事……
我尽力解释吧。三年前乔伊回到这个城市来看望他的伙伴们。当他打电话给我时,你可以想像我是多么诧异,我的意思是他一直没有跟我怎么联系过。他邀请我去他父母家,一起喝啤酒。他真的喝做广告的那种品牌的啤酒。我在那儿时他还带我上楼去他过去的卧室。我们一起回忆美好的往昔。
他朝着那个破损的梳妆台方向大做手势。我如此忙于看他的人(见鬼,他毕竟是个影星),以至于最初我不知道他是啥意思。
随后我望了过去。
它在那儿。在他敞开的手提皮箱里,是“胡言乱语”!像过去一样的丑陋、可鄙、鬼鬼祟祟。我与以前一样受到惊吓。
突然我明白了:“不。你不是指……你难道就是偷走它的人?”
他只是笑笑。
“我以为是海斯教练。我想……”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我。”
我觉得人像被掏空了似的。我记不得此后我们谈了些什么。跟你说实话,那场交谈相当别扭。我喝完啤酒后,径直回家。乔伊遂返回好莱坞。
然而我是这么想的。有一天晚上,我和儿子正在电视上观看一部影片——《大卫·科波菲尔》。我从来不看那类电影的,但我儿子有个读书报告要交,而他还没看过那本书。因此他搞了点欺骗手法,以看电影代替。我是帮帮他的忙。
影片结尾时,当大卫·科波菲尔成为一个胜利者,而他所有的朋友变为失败者之后,里边有一段表现了他的想法。“单有运气是不够的,”他说,“有天才也不够。你必须具有特殊品质。”
也许如此。但是我一直在思考“胡言乱语”之事;当时我没有去触摸那个雕像,结果就在那次比赛中摔断了胳膊。那是一个转折点。如果我继续留在球队,保持成绩上升,那么我能像乔伊一样去耶鲁大学吗?我也能成为一位成功者吗?我一直想着海斯教练和他获胜的运气。那种运气是那个雕像带来的吗?我无法相信。
但是……
我想起了乔伊——那位影星——手指着他从学校门厅里窃来的那个雕像。他高年级时干的。从那以后他就吉星高照,大行鸿运。
随后我又想到自己。我爱妻子和儿女。
但是今晚当我下班回家后,感到十分疲惫……那些账单……我儿子的牙齿需要畸齿矫正钢丝架,还有……
也许乔伊深谙个中奥妙。也许大卫·科波菲尔说错了。
也许这个世界不需要天才或品质。也许它需要的仅仅是“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