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红连成一片
下列三篇小说作为一组故事写成,于1985年一起发表于《黑夜梦幻》系列作品中。其同一主题讲述关于抱负与成功阴暗面的悖论。每篇小说均有关一个特殊的职业,而这一篇涉及一个报童。我偏爱这篇小说,是因为我的儿子马特12岁时,乐于通过送报挣一点零花钱。虽然他能支配的钱已够多了,但就像你会遇见的多嘴、可爱的男孩一样,他决心成为一名企业家。因为送报,他每天要在5点半起床,我和妻少不了要予以协助。时常在拂晓之前我和马特一起出发,而一到冬天这种协助尤其显得必要。特别是一年后,当两个报童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失踪时,这种协助便显得更加必要了。这两个报童再也没出现过。如你所预料的那样,这段行程中也有紧张的地段。本篇小说的部分目的就在于:表达一位送报者在清晨时分感受到的孤独。虽然近年来,这份工作通常由成年人驾车承担,但是如果你仍生活在那些由男报童或女报童送报的少数地区。下一次当他们送报上门时,请赐予一份丰厚的小费。
也许你在今晨的报纸上可以获悉有关我的事。事实也如此,如果你住在本顿城和桑赛特城之间那个角落的话,我便是定时送报给你的那个孩子。我之所以今天不能送报到府上,是因为我已经住院,胳膊骨折,头部据医生说是开裂了。我爸接替了我的工作。说实话,我有几分思念那份工作。迄今为止我已送了三年报纸,从九岁开始,已习以为常。每天清晨我必须在5点半醒来,即便在圣诞节或元旦也是如此。假如你认为今天早晨我还睡在床上,那你就错了。医院里的护士们也叫醒你,正像我妈用肘部轻轻推我爬下床来一样,确认我拿上报纸之前穿好长内衣内裤,因为下雪的早晨天气出奇地删冷。你必须走路而不是骑自行车,这样就要多花上半小时,特别是天空迟迟不肯放亮,你在寻找新客户的住地时,会看不清房子的门牌号码。
程序是这样的:卡车里的那个伙计载着《公报》开来,在我家门前将一大捆报纸卸下,我爸爸出去把报纸一份一份地折叠起来塞进我的背包——与此同时我在穿衣服。好多次会收到写着新客户名字的卡片或其他不再续订报纸的老客户的卡片,此时我妈妈和我必须从我的客户名单中增加或删除那些名字,而且算出那位客户欠我多少报费,尤其是当他在一周中间的日子起订或停订报纸时。虽然做这项工作相当复杂,但我爸爸说它能教会我如何经营一种业务。它还使我拿到额外的钱,能购买CD唱片或玩电子游戏,事实上我还得把所挣之钱的三分之一存入我的银行账户。
我刚才在告诉你有关我客户们的事。你会感到惊奇的是,一个孩子对他分送报纸的客户会产生多亲近的感觉。那些客户早早醒来,匆匆忙忙地为上班或其他事务作准备。我猜想他们惟一的乐趣,便是坐下吃早饭时,在报上看到他们还在酣睡之时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有点像赶上了闲聊。他们信赖我,我的报纸也从不晚点,错过时间的少数几次要么正逢我生病,或者像现在这样因为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故。我的头部缠满绷带,感觉痒痒的,胳膊上的石膏分外沉重。然而护士们在石膏上写了许多俏皮话,所以我期待着两三周后回去上学——那是医生说的,将胳膊上的石膏让小朋友们看看。
你应该注意到客户的情况,这样的事一般人想不到,除非你是送报的人。就像在一场重要的足球赛事后,你无法相信有多少人灯光通明地醒着等候我的报纸,以便从中找出他们已经收听过的,或者到现场看过的,或者从电视中得知的有关这次赛事的新内容。或者像位于吉尔比大街上的房子,一个多星期以来,每当我走上人行道经过那些灌木丛时,都得屏住气息,以免闻到类似什么东西彻底腐烂的熏人臭气。即使我大气不出,也几乎恶心欲吐。那种气味就像妈妈上个月在地窖里发现的烂土豆。没有人取走我留下的报纸,它们就堆放在门边。我把此事告诉爸爸后,他有点奇怪地瞥了妈妈一眼,说他最好去查看一下,看看出了什么问题。我知道他估计大概有人死在那地方,而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时事情是这样的——人们度假去了,所以报纸成堆积压。那种气味只是从他们忘记带出来的塑料垃圾袋中逸出的,一些狗撕开了那些屋子边的塑料袋。但这种臭味着实让我好一阵子烦躁不安。
还有卡里根一家人。去年夏天卡里根失去了厂里的工作,而他妻子喜爱时装。每当我在隔壁跟拉尔夫一起玩耍,或去边上取款,或甚至在早上6点将报纸送到他们家去时,总会听见他们俩为了钱的事大喊大叫。想想看,他们在破晓之前就起床吵架。那个老布兰查德先生又是怎样的情况呢?他的妻子也很老了,患上如我妈妈所称的骨癌。我有两三个月未见布兰查德夫人了,不过每逢我将报纸搁在他家门垫上时,能见到老先生已起床了。透过他家起居室的窗户,我可以见到厨房里的灯亮着。他坐在桌子旁边,弓着背,抱住脑袋,肩头在摇晃。甚至在正门外边,我也能听见他的抽泣声。那声音使我喉咙发紧。他老是穿着那件旧得皱巴巴的灰色毛线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为他感到遗憾,他的哭声就像在撕裂他的胸膛。
还有兰先生。他面孔浮肿,长着个酒糟鼻和一对愤怒的斜白眼。他总是抱怨说报纸太贵,还埋怨我在欺骗他,收费次数太频繁,其实我从不干那事。两个月前,他开始对我赌咒发誓,因此我害怕到他那儿去。我爸爸说那是威士忌酒使他如此行为,所以如今爸爸去他那儿收报费。上次我爸爸从那儿回来后对我说:如果你了解他,并知道他不喜欢他的生活,就会觉得兰先生人并不坏。我可不管这一套,所以我仍然希望爸爸去他那儿收钱。
我想自己是受到了惊吓。你知道两个月前在格拉尼特大瀑布地区发生了报童失踪的事件,而兰先生却在咒骂我。报童周日早晨去送报后,他的父母亲等他回来,却接到客户打来电话询问报纸下落。他爸爸急忙去查看,结果在距离一个街区外的灌木丛后面的空地上,发现了他那只装满报纸的粗布口袋。你记得警方和邻居们如何展开搜寻,他所服务的那家报纸在首页刊出他的照片,并悬赏任何提供他下落者,但并没有找到他。警方宣称他可能出走了,但那种说法对我毫无意义。天气冷得够呛,根本无法出走,而且他能去哪里?我爸爸说,他读到警方甚至于认为他父母对他做了什么,致使他父母气得发疯,对警方如此放风提出诉讼。有个男人十分残忍,竟然打电话给那家父母,装作绑架了那个男孩,勒索钱财。警方追踪电话来源,结果发现那个男人并没有绑架男孩。现在他声称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可我觉得现在他麻烦大了。
格拉尼特大瀑布离这儿不太远。我爸爸说一些坚果从那里顺流而下,可以轻易地被冲到比如像我们这样的镇子里。但我不打算仅仅因为那儿发生的事件,就放弃送报。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已习惯于花自己挣的钱,每逢星期六就去商业区买上一张新CD唱片。不过我觉得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我当然不愿失踪。随着年龄渐长,我足以懂得那些性变态者对孩子们做的肮脏事。因此爸爸在接下来的几个早晨陪伴我递送报纸。当我再次开始单独工作时带上了手电简,并尽快分发好报纸。时辰尚早,四周无人,你无法想像黑暗中一阵风穿过身后的灌木丛发出的刮擦声,会使你产生什么感觉。一个月后,没发生什么事情,我开始感到轻松些,并为自己像个幼儿那样惊怕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又像过去那样送报,半醒半睡的,美滋滋地期盼吃上家制的“橙汁朱丽叶斯”,那是我送报归来时妈妈为我准备的享受。
我先看了《公报》上的滑稽连环画,然后再抓紧时间在上学前补上一小时的睡眠。在冰天雪地里送报之后,睡在温暖的毛毯里真是棒极了。
三个星期前,另一名报童失踪,这次是在克罗维尔本地发生的。邻居们像在格兰尼特大瀑布地区一样兴师动众地四处搜寻,他的照片也登上了《公报》,那家父母悬赏寻求线索,但是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只是他那只装满报纸的粗布口袋像上次那样扔在灌木丛后面。警方声称失踪方式相同。可怜的想像力。真见鬼,你不必去警官学校就能发现两个孩子以相同的方式失踪。
一个孩子或许会出走,但不至于两人都这样做,至少不会在下雪天。
哦,我还有点事忘了提起。在男孩失踪的那两个早晨,雪下得很大,除了邻居们搜寻留下的足迹外,别无其他踪迹。告诉你,在大风雪天气下,不会有孩子出走。我们其余的报童举行了我爸爸称之为“罢工”的行动。实际上是我们的父母叫我们停止送报。他们要求警方提供保护,而警方声称我们反应过火,不应该惊惶失措。不管怎么说,警方也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护我们全体。《公报》的人说,如果我们停送报纸,他们就面临停业危机。他们一方面要求家长密切关注我们,另一方面要我们签订一份保险契约,只要每月扣除75美分,报社便可为我们兑付保险金,这样一旦在送报途中出点什么事,可获得赔偿。
这让我爸更加激动。他叫我罢工,我也差不多答应了,但我无法忘怀周六开销的乐趣。我爸一直说我是天生的资本家,将来长大成人后可能投共和党的票——不管它意味着什么。但我告诉他说,去年6年级的野外追踪我被授予一根荣誉饰带,我敢打赌我能跑得比任何性变态者快。爸爸笑了起来,摇摇头对我说他每天早晨都陪我出去,但我妈妈的神色都快哭了。我想母亲们就是那个样,总是忧心忡忡。另外,我说我只担心老天下雪,因为只有在那时,孩子们才会失踪。我爸说这有道理,然后我妈妈说的全部话就是“看看再说吧”——这对我而言总是坏消息。正如你邀请一位朋友留下过夜,你妈说声“看看再说吧”,你就会猜到她的意思是“不行”。
不过她没有阻拦。第二天早上,我爸和我一起走上送报路线。天气冷得刺骨,皮靴踩上雪地发出吱吱声。空气如此清新,以至于可听见三个街区以外汽车启动的声音。我能肯定如有坏人跟踪我,我能听见他的动静。况且还有爸爸陪伴我,其他所有的报童也拥有我这份轻松。但是每天早上起床时,我都要祈祷老天不要下雪,往往是夜间下雪早上又停了。每当从自己家眺望街灯照耀下的街对面,看到那边的房子显得十分清晰,我便感到有人拿走了捆住我胸膛的绳索。
于是我们继续像往常那样,清晨5点半起床去送报纸。有一次我爸爸患上流感,我妈便陪我同行。你可看到她多么紧张不安,比我预料更甚。你能看到我们急匆匆地分送报纸,不断地回头张望。
卡里根先生像过去那样对她妻子嚎叫,布兰查德先生为他妻子哭泣,而兰先生喝着啤酒,打开房门取他的报纸,把我吓了一跳——几乎让我尿湿了裤子,不是开玩笑。他问我是否进他屋里去暖和一下,但是我边朝后退边对他说:“不,兰先生,不,谢谢你。”一面举起双手,摇着脑袋。我已忘记背后他家的台阶。我敢打赌若他早将台阶上的积雪铲去,我肯定比现在更早跌断手臂。然而积雪使地面松软,当我沿台阶翻滚到下面时,摔在一堆雪上。他跑过来想扶我,但我蹦起来拔腿就逃。
上星期天我醒来时,还没往外看,便从狂风呼啸声中得知天在下雪。我感到心脏缩小,自己几乎不能行动。我尝到胃里泛酸涌到嘴里的口水。根本看不清街对面的房子。大雪纷飞,又密又猛,我甚至看不见前院里的那棵枫树。虽然睡在床上,但我如同在室外似的打着寒战,寒风穿透了我的睡衣。
我不愿出门,不过我知道那样会成为妈妈要我歇工的理由。因此我强迫自己采取行动。我麻利地穿好衣服——长内衣内裤,还有别的保暖衣裳。然后穿上那件已显小的外衣——几乎穿不下了,套上那双连指手套及滑雪面罩。这次可不是爸或妈陪我,而是他们两人一起陪我去,但我敢说他们和我一样心存恐惧。
就我们所知,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送完报纸回到家,双颊都冻得通红。我们喝了一些热气腾腾的巧克力饮料,然后上床睡觉。当我们醒来后,爸爸打开收音机。我们又听到一条消息:就在克罗维尔镇这里,又有一名报童失踪。又是一件同样“模式”的案子。三名报童下落不明,其中两个是本镇的,而且三人均在下雪天出事。
暴风雪还在延续,所以这次无论对警方还是邻居而言,更无从着手追踪寻源。有几个人出外帮助寻找,结果不得不住进医院,其原因是严寒天气导致冻伤。失踪的两个小孩均不在我们住的小镇这一边,即便如此,我爸爸还是前去帮忙。由于街上满是雪,他无法开车,只好步行。当他从夜色中返回时,风雪大衣上落满雪花。他说外面的天气冷得可怕。进屋后他身子也没有暖过来,便弓着背一直坐在火堆前,不断地往火里添干柴,搓揉着看上去红肿的双手,瑟瑟发抖。妈妈时不时地给他端来热气腾腾的饮料——她称之为“香甜热酒”。一个小时后,他猛然仰天倒下,发出鼾声。妈妈和我连忙扶他起来上了床。随后妈妈带着我回到楼下,跟我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告诉我必须停止送报。
我没有争辩。克罗维尔镇拥有四万居民。假如其中四分之三买报纸,大多数送报者最多有40名客户,那就需要750名报童。我在爸爸的那只袖珍计算器上得出这个数据。有点儿令人惊奇——竟有那么多报童——如果你自己不是送报人的话会这样想。不过你倘若像我这样也在清晨5点半就走上大街,那么你就会看见许多这样的报童。报童几乎走遍每一个角落,走上某户人家的自用车道,将报纸放在门前。用不着去数格兰尼特大瀑布镇上的孩子,750的总数中肯定少了两个失踪的报童。这比例对我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得出的数字,我妈妈也说过——这么多报童给那家伙提供了太多选择。我很喜欢玩电子游戏和其他的一切,但我挣的钱并不值得我像那几个孩子那样消失在路上,塞满报纸的粗布包扔在灌木丛后面。随便提一下,大雪停止后,人们发现第三个报童的粗布包就是上述的样子。把爸爸安顿在床上后,妈妈从起居室窗户往外望去,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我走到她跟前,看到街对面积雪覆盖的房屋,在街灯的辉映下微微闪光。要在其他时候,它看上去会显得十分宁静,就像圣诞贺卡上的图案;现在我却觉得很难受,好像所有的银白色底下都隐藏着某种丑恶。
我站在炉子的烟道旁,听见煤气炉打开了。温暖的气流拂过我睡衣的裤腿,但我仍然瑟瑟发抖。我说我不干了。但我爸爸说在我们体内有一种叫生物钟的东西。它出自于习以为常的固定的作息规律,就像你知道现在是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时间,知道你必须回家了因为妈妈已准备好晚饭。虽然不去送报纸了,但即使妈妈不叫醒我,我也会像往常一样在清晨5点半醒来,并立刻告诉自己最好抓紧点。接着才想起来我不再去送报纸了。我颓然倒在床上,试图重新入眠,但眼睛却一直扫视着去年圣诞节妈妈和爸爸送给我的那只数码电子钟,钟上面的红色数字不断地变化,时间在流逝。5:40,5:45。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偷看着自己家专用车道上暗淡的积雪。我能看见街上汽车轮胎的辙印,那是《公报》的那个伙计停车留下的痕迹。他卸下的我那一大捆报纸,现在孤零零地躺在我们家用车道的雪地上,报纸外面包着个垃圾袋以保持干燥,在四周一片银白色中格外显眼。
我凝视着它。前天《公报》办事处没有开门,即使到了星期一,8点以前也不会开门的,因此那家报纸无法得知我停工的消息。我在想我的客户们起床后,盼着吃早饭时能看到报纸,但走到门口,却不见报纸的踪影。接着又想到不久将接到所有客户的查询电话,共有40家,想得知报纸的下落。
想得越多,我的感觉就越糟糕。爸爸时常告诫我的话在耳边响起:“干工作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正确的方式。”我穿上棉毛裤、牛仔裤、毛线衣和皮风雪大衣。我叫醒了爸爸,他的面容一刹那间变得苍老,我猜想大概是前天外出在暴风雪中找人造成的。我告诉他我必须去送报纸。他朝我眨眨眼,然后噘起嘴唇点了点头,似乎他虽不同意却已理解我的意思。
如你所料,妈妈对此极力反对,但爸爸已穿好衣服,陪我出了门。我吃不准自己是受冻呢还是因为害怕而抖个不停。此时天已不降雪了,尽管还在颤抖,我知道没什么问题。我们匆匆上了路。虽然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但我们把报纸送完后,没看到一位客户的门前车道上有轮胎辙印——这说明他们都还没去上班。有几处我们遇见客户在铲积雪,嘴里喷着热气。他们都很乐于见到我,好像是以为看不到报纸了,没想到我和平常一样能够信赖。他们对我咧嘴而笑,许诺我下次来收费时给我一笔小费,我也对他们报以笑容。
我突然感到很温暖。甚至那位兰先生——他一般来说很难相处,也跑出来拍拍我的后背,体育教练有时用这种方法表示赞许。我和爸爸以从未有过的最快速度送完报纸。我们到家时,妈妈已做好薄煎饼,端出拉达山脉出产的热果子露。我从未感到这么饿过。爸爸还在杯里给我倒了点咖啡。我慢慢地喝着,感觉到热气扑鼻,那苦味还挺受用的。爸爸用他的茶杯碰了一下我的玻璃杯,我觉得我自己就在那天晚上长大了。我的心胸从来没有这么开阔过,甚至妈妈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做了正确的事。
然而它并未改变后来发生的事。上午8点钟,就在我动身上学前,妈妈打电话给那家报社,说我不送报了。我走到家门外,感到如从背上卸去重物般一身轻松,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离学校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的胸口又开始抽紧了。我不停地想到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像赛季已结束,就像错过了期待着要看的一场电影。真有意思,习惯势力是强大的,哪怕你明知一项工作并无乐趣——那也是之所以称之为工作的原因,但我喜欢做一个报童,挣点小钱。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深切地感受到心里的空虚。
整个早晨我都无法集中精力听老师讲课。她问我是否病了,我告诉她说仅有些疲倦,对不起,没事的。我尽最大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妈妈说那家报纸已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在晚饭前后和他们派来的人谈谈。她狠狠心拒绝了,但我想他们坚持了这一要求,因为会有人来。我好奇地很快吃完汉堡包,为受到重视而兴奋。
那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下午。放学后我无意与伙伴们闲逛,只是呆在家里玩电子游戏,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下午5点过后,爸爸下班回家。他刚打开一听啤酒,门铃响了。爸去开门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胳膊上的肌肉有痛感,来人正是报社的莎朗女士。还是我开始干送报活儿的时候她就来过我们家,告诉我我的送报路线。另有许多次,她来这里给我一些额外的订报卡,替我估算客户们应该付给我多少报费。有一次她带给我价值50美元的电影入场券,我想你是知道的,那是因为我比镇上其他报童更多地在社区里争取到新客户,他们从原来的格兰尼特大瀑布的那份《记事报》——它是一份晚报,转到订阅《公报》。
莎朗比我妈妈年轻。她梳着马尾辫发型,两颊呈玫瑰色,使我想起那位镇上的大学实习教师——她正在协助我的老师教学。莎朗常对同我而不是我父母的交谈显示出更大的兴趣。她使我感到不寻常,让我觉得长大了。她还常对我微笑,告诉我说我是她手下的最佳报童。但上星期一她没有微笑。她像是熬了一通宵,面容苍白。她说很多报童都停了工,没人来顶替他们的工作,使得报社很着急,似乎有可能停业。还说老板叮嘱她去告诉每个停工的报童,如果他们继续送报,报社将额外付给他们每周3美元的报酬。然而我妈妈不让我回答,她替我推辞了。但莎朗似乎没听到似的继续说,《公报》承诺如果遇到下雪天的早晨,就不一定要发送报纸。我爸爸同意这么做,觉得是个好主意,但妈妈一直摇头拒绝。后来莎朗急急忙忙地说,至少给她几天时间去找到可顶我空缺的人手,虽然这很困难,因为我十分可靠。这番话使我心跳加速。请给她一周时间,她说道。如果在下周一前她还找不到别的人手,那么我可以不再送报,她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不过至少得让她有个机会——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哽咽——因为老板说要是找不到能送报的小孩,将炒她鱿鱼。
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就像被外面的大风吹了似的。我一时觉得自己很卑鄙,好像看着她落水却坐视不救。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法面对她。因为她第一次对我父母的关注胜于对我,目光炯炯看着我爸爸,然后是我妈妈,话语中带着恳求。我妈妈似乎屏住了呼吸,随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显得十分疲倦的样子。她说必须跟爸爸商量此事,于是他们到厨房里去谈。我竭力不去看莎朗,只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最后他俩出来了,我妈妈终于同意了。她说只有一周时间,直到莎朗找到一个顶替者,没有更多余地。与此同时,如果遇上下雪天,我不会出外去送报纸。当时莎朗几乎要哭了,她不停地说谢谢。她离开后,我妈妈说但愿我们没有犯错误,但我知道我没做错。我明白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我——并非停工本身,而是太突然了,还不知道我的客户们是否收到了报纸,而且还来不及向他们解释停工原因和向其告别。我会想念他们的。一个人对某事已习以为常所产生的现象可真有趣啊!第二天早上去送报,我并没有紧张不安,反而更兴高采烈,至少还能干上好几天。这是最后几次在那么早就见到客户们的房子,我尽量记住我所喜爱的事物,将报纸送到那个仍然在吵架的卡里根夫妇家、那个为妻子哭泣的布兰查德家和喝啤酒当早饭的兰先生家。那个星期二,爸爸陪我同往,而且你可见到别家的父母也在陪伴孩子完成送报工作。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们在严寒中那么大清早就出发,他们轻声交谈以及街灯下靴子踩在雪地上传出的回音,是那么清晰刺耳。警方仍在寻找失踪的那几个男孩。但没发生什么新的情况。星期三也太平无事。到了星期六,事实上一切恢复了原样。这几天早晨都没下雪,爸爸说人们健忘得厉害,因为我们听说有许多停工的报童又要求返回工作岗位,还有许多其他的孩子要求替补空缺的岗位。从自己身上我也能感受到,现在已不再提心吊胆,甚至相反。
我不断挂念着星期一,它随时逼近,也许我可以说服妈妈让我继续送报。
星期六那天天气晴朗。我爸爸从家用车道上拿来一大捆报纸,他说外面已经不太冷了。我透过厨房窗口望着房子侧面挂着的寒暑表,厨房灯光能够照到那里。表上的红线差不多停在华氏32度。尽管肯定得戴上连指手套,我不再需要滑雪面罩。我们将报纸装进粗布口袋,便走出家门。大清早的空气中带着甜味,由于气温比往常高,我开始冒汗。我们沿着本顿镇走去,过了桑赛特镇,然后爬坡前往吉尔比镇。那是最艰难的一段街道,坡道陡峭而漫长。夏天里我骑着自行车上到山顶,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冬天,穿着沉重的长统靴和大衣,我不得不时而停下歇一小会儿,才能继续往上爬。我们如何在这段路程中工作的呢?那就是我爸在街道这一边,我在街道那一边。街灯的照明使我们互相可以望见,而且由于分别干活,我们的送报速度提高了一倍。那天早晨我们有一位新客户,而我爸爸找不到那家房子的门牌号码。我一直沿着山坡埋头送报,等到停下来时已到达山顶。我回头往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山脚附近我爸爸的影子。
那天没下雪,因此我估计能多送几份报纸。我的下一个客户住在克洛斯瑞吉。如果坐车去那里,你必须驾车返回吉尔比山脚下,过一个街区前往克洛斯瑞吉,再沿着山坡一路爬上山顶。要是步行或骑自行车去,就可以穿过我一位客户家的庭院,抄近路到达克洛斯瑞吉。因此我穿越那条小道。为那个客户留下报纸。
天空飘落起雪片,我突然有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我刚才一直在仰望黑沉沉的天空,虽然不见月亮,但星星一直很明亮,美丽地闪烁着。现在抬起头来却看不到星星,只见浓密的乌云。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它们扭动着翻滚着像要爆裂开来。雪大了起来。我为什么没记住学校里获得的知识呢?华氏32度正是酝酿降雪的最佳气温。我感到双腿发硬,由于恐惧而不能正常迈步。我企图奔跑,但失去了平衡险些跌倒。雪下得更猛了,由于雪花纷飞,我看不到云层。雪下得如此之大,我甚至无法看清街对面的房屋。一阵风起,而后越刮越大,发出尖啸声。我脸上一阵阵火烧般的刺痛,但那是寒冷引起的。刚才还甜甜的温暖的空气现在冰凉刺骨,寒风撕咬着肌肤,雪花像碎玻璃碴般刺人。
我转过身去寻觅爸爸,但连旁边的房子都看不见。雪片急速地打在脸上,我不断眨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滚动。我用手套不断地擦去泪水,结果只能使泪眼更加模糊。雪花在脸颊和头发上冻结起来,我呻吟着,心想要是戴着滑雪面罩有多好。狂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我拼命地呼喊着寻找爸爸,但是急降的飞雪把喊声堵回我嘴里。我看不见那条人行小道,甚至看不清面前的那双手套。所能见到的只是那道移动着的银白色雪墙。寒风冷彻骨肉,我的胃里却似火烧一般。胃里越烫,我颤抖得越厉害。我又放声喊叫了一遍爸爸,在惊恐中跌跌撞撞地去找他。
直到一头撞上卡里根家的篱笆,我才知道自己偏离了那条小道。篱笆锐利得像一根根铁矛。当我弓着身体倒向它时,一根尖头刺入我胸部,我能感到它戳穿了大衣的衬垫。它把我身上所有的空气排出体外。我仰天跌倒在一个雪堆里,感觉上就像陷入了流沙,越陷越深。我拼命想爬起来,但是那只装满报纸的沉重的粗布口袋把我往下坠,雪也不断往我身上堆积。它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滑,就像一只冰冷的手贴在我后背上。痛感如此强烈,我狂叫着跳了起来。狂风肆虐,我所能见到的,只是周围黑暗中漫天飞旋的雪片。
我奔跑着,但我一定转了方向,因为边上什么也不认识。看不见的灌木划破了我的脸。我啪地一下撞在一棵树上,鼻子磕破了,但我感觉不到,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只是不断地跑,呼叫着爸爸。我不再撞上什么东西,以为到了街上,现在我知道那儿是卡里根先生家旁边一块闲置的空地。有人为建新房掘出一块地基,对我来说就像地面消失了一样。突然间我掉了下去,似乎深不见底,着地时的冲力使我咬穿了嘴唇。你应当看到我缝针的地方。我爸爸会说,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因为震惊你会感觉不到。他还说人的身体有一定的承受限度,过了头你会没有疼痛的感觉。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的胸部、鼻子和嘴唇麻木了,我所想的就是找到爸爸一起回家。我要妈妈。
我从坑里爬出来,似乎意识到附近还有人。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几乎见不到雪花,朦胧中有个黑影向我奔来,我知道就是爸爸——除非不是人。
在滑稽连环画中,撞到脑袋时会眼冒金星。现在我也看到了星星,在雪地里分外明亮。我知道头被击打了,但没感觉到。我爸爸说震惊也会产生这种情况:通常你会被击倒,但是因为害怕,你会生出力气来不倒下去。
我差不多做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天旋地转,真奇怪会这样。
我被击得那么重,那只装报纸的粗布口袋都掉落了。袋子跌开了口,我看得清楚,报纸散落在雪堆里,黑色的油墨字和白雪混杂在一起。接着报纸被染成了红色。你知道那个古老的笑话吗?黑色、白色与红色混在一起是什么东西?那就是报纸。只不过拼写不同罢了。红色是从我头上流下的鲜血。我转身要跑,那个黑影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拼命转身,甚至在狂风呼啸中我都能清楚地听见劈啪的爆裂声,就像爸爸拿着一根干柴,在他膝盖上折断,添进火炉。不过那劈啪的声响出自我的胳膊,而且我感到它在肘部弯曲,拐向我的肩膀。接下来我仰面倒地,漫天飞雪中我瞠目结舌地看到老布兰查德先生跪在我身边,扬起了铁锤起钉器那一端。
他将起钉器砸向我时,我移动了脑袋,因此那个起钉器从我头皮边闪过,带落一些头发。我双脚乱踢,这次铁锤重重地敲在我的锁骨上,痛得我尖声叫唤。接着铁锤朝我双眼当中的部位砸来。
风雪中冒出另一只手来,它一把拽住布兰查德的胳膊。在昏倒之前,我见到爸爸猛地夺过那把铁锤,把布兰查德掀翻在地。我爸爸大骂他是人渣,以前我还没听见他这么骂人。我指的是用这么可怕的字眼。我不会记住它的,也不会再说一遍。接着爸爸双手抓住布兰查德先生使劲摇晃,他的脑袋前摇后摆像个拨浪鼓。接下来我所记得的就是在医院里了,头上鼻子上缠着绷带,嘴唇肿胀,胳膊上打着石膏。
爸爸试图向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我想自己大致明白了,但不敢确认。布兰查德先生的妻子三个月前已去世。我以为她还活着,但是我弄错了。他们老两口膝下无子女,爸爸说失去妻子的布兰查德感到十分孤独,他想周围有个人,像个儿子似的,能照顾他。因此他劫走的第一个男孩,就是两个月前那次从格兰尼特大瀑布弄来的——当时他去看望他老婆的妹妹。接着他想要第二个、第三个,所以他从本镇挟持那两个报童到他家里,相信下雪能掩盖他的足迹。但接下来他想把所有的男孩都搞到手。我一想到以下的事就难受得要吐——当他发觉那些孩子已死亡后,便将他们移到汽车间堆在一个角落里,上面蒙着块帆布。有位记者形容说“就像一捆木头”。眼下正逢严寒天气,那几具尸体变硬冻僵,否则就会如我先前说的那所房子一样散发出腐臭气味。现在我想,当时我总是见到布兰查德先生在哭泣,是因为他老婆去世了,还是因为他意识到做了错事,却没有办法就此罢手。一方面我有点为他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又想到那些失踪的男孩,风雪中布兰查德先生扑向他们时,又该是多么惊恐。还想到他跪在我身边的模样多么可怕——高高举起那把铁锤!我有一种感觉:在我长大成人前,我将牢记那一幕。先前我说过,那些护士们大清早唤醒我,好像妈妈叫我起床去送报纸一样。我想那不是真的。护士们并没有唤醒我。我自己醒来的,尖声呼叫,眼前是那把铁锤上的起钉器和染在报纸上的鲜血。
护士们跑进病房,然后就有人一直坐在我身边。我爸爸或妈妈一直在这儿,他们说我的锁骨也碎裂了,但疼得最厉害的却是胳膊。
《公报》派莎朗来医院表示慰问,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会前来。她将我叙述的经历记录下来,但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还要现场录音。我谈到她时,你应该看看她的微笑。她说将把我的故事登上报纸,而且她的老。
板会付给我稿酬。我当然能用那笔钱,因为医生说有好长时间我不能去送报。我想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一切,我还会重返送报路线的。毕竟我们知道那些男孩是怎么失踪的,也不会有许多像布兰查德先生那样的疯子一尽管我爸爸说他又开始担忧了。他刚从报纸上获悉,在艾许维尔镇有个女报童,有人企图劫持她上一辆小汽车。是什么导致让报童们感到不安全的事层出不穷呢?我爸爸说很快就没人愿意出门了。
哦,没关系。我告诉莎朗,我已经谈了好一阵子,现在有些困倦,我不相信《公报》会把我说的一切刊登出来。但她回答说我的故事他们称之为独家新闻,也许其他报纸还会转载。我妈妈说她希望我不会因为出名而变得性格冲动,尽管这词义有些模糊。但我感觉不到出名的味道。我觉得心酸。但是我希望客户们在报纸上能欣赏到我叙述的故事。因为我喜欢他们。另外也期待着他们记得承诺给我一笔小费的事情,因为现在又推出了一种我想买的电子游戏。这时爸爸走进病房,听见了我最后说的几句话。他便又重提我天生是个企业家,等我长大后或许会拥护共和党的话题。我仍然不懂什么叫共和党,但我在考虑。也许当我走访几户人家并让他们看看缠绕在我头上的绷带和胳膊上的石膏时,他们就会订阅报纸。一场新的竞赛又将开场。凡是搜罗到最多新客户的报童,即可获得全年电影的免费入场券。现在要是再加上免费的爆玉米花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