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节

“对不起。”

马隆闻声从正在根据记忆所作的画上抬起头来。西思纳站在日光浴室的门口正看着他。他真不敢相信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印满泪痕的憔悴面孔打扮得焕然一新。她换了一件套头上衣和一条到踝骨的长裙,都是蓝色的。这种颜色让马隆不禁想起他在科苏梅尔的房前沙滩上常常观望的加勒比海,他喜欢那碧蓝的颜色。他想念那里,虽然贝拉萨尔许诺待他完成了他的任务后,他会把他的家恢复原貌,但马隆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了。

“为什么说对不起呢?”

“现眼了,还牵连了你。”

“不赖你,都是你丈夫的错。”

“不,我很抱歉没能做一个称职的模特,这个工作是由我们两个人来做的,但是我却没有做好。”

“没关系的,问题总会解决的。”

“现在就已经解决了。”西恩纳撩起套头衫就要往下脱。

“停。”

“我不想惹贝拉萨尔更生气了。你还从未见到他真正发脾气的样子。咱们开始画第二幅画吧,越快越好。”

“好吧,那就坐下吧。”

“你要画我这种姿势吗?”

“我让你先坐下,说会儿话好放松一下。”

“不,拜托你了,开始工作吧,如果德里克认为我们在浪费时间他会——”

马隆浑身的肌肉不由得绷紧了:“这幅画是由我来画,如果他有什么想法,我会向他解释。我现在需要你坐下,请坐吧。”

西恩纳惶恐地朝门口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坐了下来。

马隆又拉过一把椅子,一抬腿跨了上去,双臂合抱搭在椅背上。他故意这样随便以便西恩纳感到放松。他望着西恩纳轻松地说:“早晨你丈夫在这儿时说你当时的模样就像他第一次在米兰认识你时一样,他还说你那时很不上镜。能解释一下吗?”

西恩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马隆接着追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西恩纳似乎在想什么,半天没有吱声。正当马隆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开口了。

“那是我最艰难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

马隆耐心地等着她往下讲。

“我……”

马隆见她犹豫,便用目光鼓励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愿你能理解我……模特是最无安全感的女人。”

马隆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吱声,因为他怕自己的反应会使她过分注意她自己而停下话题。

西恩纳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模特都努力地向世人证实我们不仅仅有美丽的躯壳。我们害怕衰老,因为我们是靠青春吃饭。”

马隆暗示着自己别插话打断她。

“噢,也有一些人例外,但我不是其中一员。你可以想像到做模特有多么辛苦,为了保持苗条的体形,我不敢吃饱,哪怕稍微多吃一点,镜头上都会显出鼓胀的胃部。要想以这个行业为生就得挨饿,否则就会被淘汰。后来由于总是感觉空落落的,就开始尝试了可卡因,它既不会使你发胖又可以让你获得一时的快乐和满足,直到最后成瘾。与此同时有许多人企图玩弄你,于是你便希望嫁给一个比一般人强的男人来保护自己,让你过上像样的生活。有一天你终于遇到了他,以为真的找到了理想的男人,嫁给了他,后来才发现他是一个事事都想控制你的混蛋,并且……”

西恩纳越说越激动,仿佛面对一个久盼不遇的知音,突然她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马隆,便打住了话题。

马隆这时忍不住追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丈夫说你那时的模样不堪上镜呢?”

“我当时吃得很少,后来瘦得不上镜了,更糟的是由于长期服食可卡因眼睛暗淡无光,像长了一层膜。和我同居的那个男人撕裂了我的嘴,把我打得两眼乌青。”

马隆对那个男人的粗鲁感到恶心。

西恩纳情绪低沉地说:“当时我在米兰,准备参加秋季时装展,但被打成那样,根本不能登T形台了,只有呆在旅馆里,和我同居的那个混蛋根本不管我,撇下我跑到外面招摇撞骗去了。有一天我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开开门,看到一个西服笔挺手捧一束鲜花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有着棕色的面孔,潇洒英俊。我对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陌生人感到非常惊讶,我以为他是意大利男影星兰萨诺·布拉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我来这儿是想把你带走照顾你。你不必收拾行李,穿上外衣就行了。’我激动得流出了泪水,点头答应了他,甚至都顾不上穿外衣就出了门跟他钻进了他的豪华大轿车,这个人就是贝拉萨尔。”

“可你不是曾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可爱的家吗?那你为什么还无生活保障呢?”

“我没说过我有一个可爱的家,我是说有可爱的父母。”

“我不明白。”

西恩纳咽了一口唾液,“我十二岁时父母就相继去世了,于是叔叔收养了我,他总是对我动手动脚,婶子每次不在家时他都想……”

马隆已气得怒火中烧。

“他多次强奸了我……”

“上帝啊!”

“他强奸完我就威胁我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然后把我推出房间。他说我应该睡在排水沟里。由于这样,我在课堂里不能集中精力学习。成绩很糟糕。每天晚上我都哭着入睡。最后我找到了一个解脱方法,每天沉浸在时装杂志里并梦想有朝一日当上一名模特,过上殷实的生活,我就这样在痛苦和梦想中长到十六岁。有一次我叔叔又偷偷溜进我的房间,我死也不从大声喊叫,婶子和孩子们都被我喊醒了,我哭诉着他对我所做过的事,没想到婶婶竟不相信我的话。叔叔恼羞成怒,说我撒谎,使劲地打我。我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卧床两天。第三天趁他们都上班时,我把他们藏在面缸里的钱偷了出来,我知道婶子曾背着叔叔往那里面藏过钱。偷出钱后,收拾了行李,买张车票逃到了芝加哥。在芝加哥我选择了提供膳食的寄宿旅馆,因为它便宜。所有你能想像出的脏活累活我都干过,但是从未放弃过做模特的梦想。有一天我找到了一家讲授时装表演的夜校,我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为了实现我的梦想而拼命学习。感谢上帝,我终于如愿以偿,从报纸上的内衣广告到《时尚》杂志的泳装系列以及《环球》杂志的封面,所有有名的时装杂志上都会找到我的身影。目标虽然达到了,但这种生活并不像我想像得那么美好,T形台并不是光彩夺目,而是一个性市场。”

“你随贝拉萨尔钻进了汽车,后来又怎样?”

“我们乘大轿车一路向飞机场赶去。路上他看着我脸上的伤痕说他不能让美遭到毁坏,他向我保证从此以后没人会再伤害我,甚至包括我自己。就这样他把我带到这里,并为我找来一个整容医生,让他精心为我治疗使我的脸上不留下任何疤痕。他还请了一个医疗组来帮我戒掉毒瘾。为了治好我的厌食症他还请了一个心理医生。六个月以后,我的状况完全达到了他的要求,对此他感到很骄傲,说是他打造了我。他围着我转圈走着,全身上下地打量着我并对我说我的美貌是他给的,没他就没我。”西恩纳疲倦地耸了耸肩,“他说得对,在我无助地走向死亡时是他救了我。”

“从此他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使你在生活中得到了关爱。”

“但三个月前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马隆皱了皱眉:“发生了什么变化?”

“三个月前,他从一次商务旅行回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抱怨我眼角开始出现鱼尾纹了,还说我长了一缕灰白发,并警告我不要总笑,说笑会促使额头上生出横纹。我不断地问自己是什么在他的商务旅行中改变了他,难道他有外遇了吗?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对我大发雷霆,说我疑心太大,让我以后注意点儿。从那以后,为了使他高兴我处处小心,炯头发、做面膜,想尽一切办法去取悦他。然而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我开始盼着他外出旅行,这样会给我带来平静,可是他每次外出归来,脾气都变得更坏。”

马隆想安慰她,可话刚到嘴边就止住了,不知何时贝拉萨尔走了进来,西恩纳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呆了。

她腾地站了起来:“德雷克,我们正在商谈我摆什么样的姿势合适,我发誓,我们正要开始工作。”

贝拉萨尔站在门口对西恩纳说:“我们要乘飞机去伊斯坦布尔,你作一下准备,五点出发。”他随后又向马隆投去不可抗拒的目光,“我要你在两个星期内完成这第二幅画。”

“两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

“那也得想办法完成。”

“可当初你答应我按我自己的意愿来画这两幅画的。”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西恩纳不在我怎么画?你们要离开多久?”

“该多久就多久。”

“那么,她走多久这画儿就得拖多久。”

贝拉萨尔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现在开始同意亚历克斯的话了,请你来确实是个错误。”他又对西恩纳重复一遍,“记着,五点钟出发。”说罢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见他走下了平台,西恩纳哆哆嗉嗦地问马隆:“现在几点了?”

“刚过三点。”

“天哪,都来不及准备了。”

西恩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马隆问道:“到伊斯坦布尔去干什么?什么事儿那么重要?”

她声音沙哑地说:“每次一有重大的生意他都必带我同行。他有几个客户很喜欢我,如果我在场,他的生意就会谈得顺利些。”

马隆点了点头,心想他们一定很羡慕贝拉萨尔,因为他娶了个这么漂亮的美人。

“我得赶快回去准备了。”

西恩纳匆匆地走了。马隆独自一人站在屋里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想:“是啊,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一定会迷倒那些客户,使他们方寸大乱,在生意谈判中失去判断能力。可是当她的美貌褪色时又会怎么样呢?那就没有生意价值了,这对一个完美主义者的丈夫来说也没有观赏价值了,总之,一点用途都没有了。一个人完成了他的使命就被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