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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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莎在一声轻柔的马嘶声中醒来。她张开双眼,看见罗杰正帮自己在安吉尔斯购买的褐马刷毛,一时间,她以为过去两天的遭遇都只是一场梦。
但接着黎明舞者进入她的眼帘,巨大种马耸立在母马身前,吓得她连忙后退。
“罗杰,”她轻声问道,“我的马是从哪儿找回来的?”
罗杰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刚好带着两只小兔子及一袋野果子回到营地。“我昨晚发现你朋友的营火,”他解释道,“我想大家都骑马的话,赶起路来比较快。”
黎莎沉默一段时间,思考这话中隐含的意义。十几种不同的情绪涌上心来,大多令她感到羞耻与肮脏。罗杰和魔印人给她时间冷静,她对此心怀感激。“你杀了他们?”她终于问道。她心中有一部分期望听见他说“是”,尽管这种想法有违她所有的信念——布鲁娜曾教导她的一切。
魔印人直视她的眼。“没有。”黎莎松了一大口气,“我引开他们,牵走马匹,如此而已。”黎莎点头。“我们日后再请路过伐木洼地的信使将他们的事转告公爵执法官。”
她的草药毯被捆成一团绑在马鞍上。她将它摊开来检视,在看到大多数药瓶和药袋都还在后松了一大口气。他们抽光了她的潭普草,但这种草并不难找。
用过早餐后,罗杰骑母马,黎莎坐在魔印人身后共骑黎明舞者。他们加速赶路,因为乌云越来越浓,眼看暴雨将至。
黎莎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强盗都还活着,而且位于他们前方。她还记得黑胡子男人横眉竖目的模样,以及他同伴沙哑的笑声。最可怕的是,她记得沉默巨汉沉重的身躯,以及愚蠢暴力的兽行。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她不怕;魔印人给她的安全感多过布鲁娜。他不会疲累,不会恐惧。她毫不怀疑只要身处他的守护下,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守护。这种感觉很奇怪,需要被守护,仿佛是来自上辈子的概念。她守护自己太久,已经忘记需要他人守护是什么感觉。她的技能和机智足以帮助她在文明世界渡过任何难关,但那些东西在野外根本毫无用处。
魔印人移动坐姿,她这才发现自己抱他的腰抱得太紧,身体紧贴着他的背,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她立刻尴尬地起身,差点错过掉在路边树丛间的一只鲜血淋淋的断掌。
当她发现时,她放声尖叫。
魔印人停下巨马,黎莎跳下马背,冲向断掌。她推开旁边的杂草,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只手掌后没有任何东西;它是被一口咬断的。
“黎莎,怎么回事?”罗杰在和魔印人一同赶来时叫道。
“他们是在这附近扎营吗?”黎莎举起断掌问道。魔印人点头。“带我去。”黎莎命令。
“黎莎,这样做有……”罗杰开口。但黎莎不理会他,目光停留在魔印人身上。
“带——我——去——”她说。魔印人点头。钉下一根木桩,将母马的马缰绑在桩上。
“守护它。”他对黎明舞者说道,巨马嘶鸣回应。
他们不久就找到营地,鲜血淋漓,尸块满地。黎莎撩起围裙,捂住口鼻借以抵挡难掩的气息。罗杰干呕几声,跑出空地。
但鲜血对黎莎而言如同家常便饭。“只有两个人。”她一边检视残骸一边说道,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情绪。
魔印人点头。“安静的那个不在这里。”他补充道,“那个巨汉。”
“没错。”黎莎说,“魔印圈也不在。”
“魔印圈也不在。”不久后,魔印人同意道。
乌云在他们回去找马的途中越聚越厚。“十里外有座信使山洞。”魔印人说,“如果加紧赶路,跳过午餐,我们应该在下雨前赶到。我们得找地方躲过这场暴雨。”
“赤手空拳屠杀地心魔物的男人竟然会怕一点小雨?”黎莎问。
“只要云层够厚,地心魔物有可能提早现身。”魔印人说。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地心魔物了?”黎莎继续问道。
“在雨中对抗恶魔既愚蠢又危险。”魔印人说,“雨会把泥土变成泥巴,泥巴会遮蔽魔印,同时导致魔印圈根基不稳。”
他们刚抵达洞窟,倾盆大雨将道路化作一片泥浆,天色迅速转暗,只能偶尔看见闪电的光芒。狂风怒吼,不时夹杂几道震耳的雷鸣。
洞口大部分的地方已布上魔印,有些魔印符号深深刻画在岩石上,魔印迅速以洞内存放的魔印石补好魔印圈的缺口。
正如魔印人所料,几头恶魔在夜色的假象中提早现身。他冷眼看着它们自树林最阴暗的角落爬出,享受着提早离开地心魔域的快意。它们在雨中嬉戏,一闪而没的闪电照亮它们畸形的轮廓。
它们试图闯入洞窟,但魔印力场牢不可破。跑得太近的恶魔尝到苦头,因为有个一脸不悦的魔印人出矛招呼。
“你干吗这么生气?”黎莎边问,边自袋子中取出碗瓢。罗杰则在一旁忙着生火。
“它们晚上出没已经够糟的了。”魔印人啐道,“它们没有资格在白天现身。”
黎莎摇头劝道。“偶尔接受些现实,会让你过得开心一点。”
“我不想开心。”他回答道。
“所有人都喜欢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黎莎嘲讽道,“锅子哪里去了?”
“在我的袋子里。”罗杰大叫一声。甚至翻身而起,但还是太迟了。黎莎满脸惊讶地拿出他的携带式魔印圈。
“但……”她结结巴巴地道,“魔印圈被他们抢走了!”他转向罗杰,发现他的目光飘向魔印人。她转向他,但在阴暗的兜帽底下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人打算解释吗?”她大声喊道。
“我们……把它拿回来了。”罗杰胆怯地说。
“我知道你们拿回来了!”黎莎大叫,一把将交缠绳索和木牌甩向洞窟的地面,“怎么拿回来的?”
“我牵马时一并拿回来的。”魔印人突然说道,“我不希望你为此良心不安,所以没有告诉你。”
“你用偷的?”
“是他们先抢走你的东西。”魔印人更正道,“我只是帮你拿回来。”
黎莎凝视他一段时间。“你是在晚上拿走的。”她轻声说道。
魔印人沉默以对。
“当时他们正在使用它吗?”黎莎咬牙问道。
“野外道路没有这些人就已经够危险了。”魔印人感叹道。
“你谋杀了他们!”黎莎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中充满泪水。不管遇上多坏的人,她的父亲说过,每天晚上你还是能在窗外看见更糟糕的东西。再坏的人都不该丧身在地心魔物口中,就连这些人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魔印人说道。
“没有差别!”
男人耸肩。“他们也对你们做过同样的事。”
“这样就可以问心无愧吗?”黎莎吼道,“看看你!你根本不在乎!至少两人因此丧生,而你晚上还能安心入眠!你是怪物!”她冲到他的身前,试图出拳打他,但他抓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挣扎。
“你为什么在乎这种事?”他问。
“我是草药师!”她尖叫,“我曾经宣誓!我宣誓要治疗一切,而你……”她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不停地杀戮。”
不久后,她精疲力竭,向后退开。“你藐视我代表的一切。”她说着坐倒,凝视洞窟地面好几分钟。接着她抬头看向罗杰。
“你说的是‘我们’?”她谴责道。
“什么?”吟游诗人问,试图蒙混过关。
“刚才,”她把话讲清楚,“你说‘我们把它拿回来’,而且魔印圈放在你的袋子里。你和他一起去的?”
“我……”罗杰支支吾吾,不顾右盼。
“不准说谎,罗杰!”黎莎怒道。
罗杰低头看向地面,片刻后,他点点头。
“他刚刚说的是真话。”罗杰承认,“他只有牵马,我趁强盗去追他时拿走你的魔印圈和你的药袋。”
“为什么?”黎莎问,声音微微颤抖。语调中的失望令年轻的吟游诗人心如刀割。
“你知道为什么。”罗杰低声回应。
“为什么?”黎莎再度问道,“为了我?为了我的贞洁?告诉我,罗杰。告诉我你是以我之名动手杀人!”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罗杰坚决回道,“他们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罪不可赦。”
黎莎哈哈大笑,声音中毫无笑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大叫,“你以为我坚守童贞二十七年只是为了失身于一群强盗吗?”
洞穴中一片死寂,最后一道雷声打破沉默。
“坚守童……”罗杰复诵。
“没错,你这恶魔养的!”黎莎大叫,脸上淌满愤怒的泪水,“我是处女!难道因为这样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送入恶魔口中吗?”
“送入?”魔印人反复念叨。
黎莎猛然转身。“当然是送入!”她大叫,“我敢肯定你的恶魔朋友会爱死你赠送的丰盛晚餐,他们最爱做的事就是屠杀人类。我们数量不多,我们是稀有的享受!”
魔印人瞪大双眼,瞳孔反射着火光。这是黎莎在他脸上看过的最有人性的表情,而这个景象令她短暂忘却满腔的愤怒。他看起来恐惧万分,自他们身边退开,一路退到洞口。
就在这时,一头地心魔物扑向魔印网,洞内笼罩在一道闪亮的银光中。魔印人转身朝恶魔吼叫,黎莎从来不曾听过这种声音,但她认得这个声音代表的意义,是那晚她被压在路旁时内心真实的感受。
魔印人拔起长矛,一把掷入雨中,长矛击中恶魔发出魔法爆破声,将对方炸入泥潭。
“去死!”魔印狂吼,撕下长袍冲入暴雨中,“我发誓绝不自愿交给你们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行!”他自后方扑到一头木恶魔的背上,紧紧抱住对方。他胸口的大魔印光芒大作,即使雨势猛烈,地心魔物仍随即起火燃烧。他在恶魔剧烈挣扎时一脚踢开它。
“过来!”魔印人朝其他恶魔吼道。双脚陷入泥泞中。地心魔物应声而上,连抓带咬,但他就像恶魔,众恶魔则像秋天的落叶在狂风中四处飞散。
洞穴深处,黎明舞者嘶声鸣叫,试图挣脱脚下的绳子,想要出去与主人并肩作战。罗杰走过去安抚巨马,一脸困惑地看向黎莎。
“他没办法对付所有的恶魔。”黎莎说,“在泥泞中不行。”此时,男人身上已有多处魔印遭泥巴遮蔽。
“他想死。”她说。
“我们该怎么办?”罗杰问。
“你的小提琴!”黎莎叫道,“赶跑它们。”
罗杰摇头。“风声和雷声会盖过我的琴声。”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杀。”黎莎对他吼道。
“你说得对。”罗杰同意。他冲向魔印的武器,取出轻矛及魔印人盾牌。在明白他打算做什么后,黎莎连忙上前阻止,但他赶在她之前步出洞窟,奔往魔印人身旁。
一头火恶魔朝罗杰吐出火唾液,但火焰被雨势阻挡,转眼坠落。地心魔物疾扑上来,他举起魔印盾牌,震退恶魔。他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没有注意到身后另一头火恶魔。地心魔物一跃而起,但魔印人凭空抓起这头三英尺长的恶魔,掌心滋滋作响,顺手将它抛入远方。
“回洞里去!”魔印人命令道。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罗杰回吼。他的红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在狂风暴雨中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他毫不畏惧地面对魔印人,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两头木恶魔冲向他们,魔印人就地一扑,顺势扫倒罗杰的双脚。利爪没够着扑倒在地面的吟游诗人,魔印人的拳头随即逼退它们。然而其他地心魔物又聚集过来,受到战斗的闪光和声音吸引,数量多得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魔印人看到躺在泥泞中的罗杰,狂态顿时收敛。他伸出一只手,吟游诗人立刻握住。两人一起冲回洞中。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黎莎在包扎完最后一条绷带时大声问道,“两头牛!”
罗杰和魔印人坐在火堆旁,披着毛毯,沉默地听着她的责骂。一段时间过后,她骂累了,于是热了一锅草药蔬菜肉汤,一言不发地端给他们两人。
“谢谢。”罗杰说道,这是他回到洞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还在生你的气。”黎莎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你竟敢欺骗我。”
“我没有。”罗杰辩驳。
“你有事瞒着我不说。”黎莎说,“那和骗我有什么区别呢?”
罗杰看着她一段时间。“你为什么离开伐木洼地?”
“什么?”黎莎说,“不要转移话题。”
“既然这些人对你而言意义重大,让你愿意不顾一切,无所畏惧地赶回去帮忙,”罗杰继续问道,“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为了学习……”黎莎开口。
罗杰摇头。“逃避问题是我的专长,黎莎,”他说,“我看得出来理由不止如此。”
“我认为这和你无关。”黎莎吼道。
“你觉得我现在为什么要待在荒野中,外头有地心魔物环视的洞穴里等待暴雨过去?”罗杰问。
黎莎看着他一段时间,接着叹了一口气,抗拒的意志软化。“我想你很快就会听说这些传言。”黎莎说,“伐木洼地的镇民从来不会保守秘密。”
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做,把湿冷的洞窟化身为牧师的告解室;而她开始后再也停不下来;她的母亲、加尔德、各式传言、布鲁娜的庇佑,以及放逐者般的生活。当她提及布鲁娜的液态恶魔火时;魔印人凑上前来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坐回原位,决定不要打断她。
“就这样了。”黎莎说,“我本来希望留在安吉尔斯,但看来造物主另有安排。”
“你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魔印人说。
黎莎点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跑出去?”她转身问道,扬起下巴指向洞口。
魔印人垂头丧气,凝视自己的膝盖。“我违背了承诺。”他说。
“就这样?”
他抬头看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看见他脸上那些刺青,只看见他的双眼,而那双眼睛深深打动她的心。“我发誓永远不会自愿交给他们任何东西。”他说,“就算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性命也不行,但结果我把所有的人性统统给了它们。”
“你没有给它们任何东西。”罗杰说,“魔印圈是我拿的。”黎莎双手紧握汤碗,但没有出声。
魔印人摇头。“因为我你才拿得到。”他说,“我了解你的感受,把他们交给你,等同于把他们交给地心魔物。”
“他们从此不能袭击旅人。”罗杰说,“少了他们,世界会更美好。”
魔印人点头。“但这不是把他们送给恶魔的借口。”他说,“我可以与他们正面冲突,轻易夺回魔印圈,甚至在光天化日下杀死他们。”
“所以今晚你是因为罪恶感而跑出去?”黎莎说,“那以前呢?为什么要和地心魔物开战?”
“你不会还没有注意到,”魔印人回应,“地心魔物和我们已经开战好几个世纪了。主动出击有什么不对?”
“你把自己当作解放者?”黎莎问。
魔印人皱眉。“等待解放者降世已经让人类软弱了三百年。”他说,“解放者只是传说,他不会降临世间。该是人们认清这点、开始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传说有力量。”罗杰说,“不要急着否定它们。”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有信仰的战士了?”黎莎问。
“我相信希望。”罗杰说,“我这辈子都是吟游诗人,如果我在这二十三年的岁月里有学会任何事,那就是人们大声要求我讲的故事,在他们心头萦绕不去的故事往往是能够提供希望的故事。”
“什么?”
“你对我说你二十岁。”
“我是这么说的吗?”
“你根本还不到二十岁,对不对?”她问。
“我有!”罗杰坚持。
“我不愚蠢,罗杰。”黎莎说,“我认识你不过三个月,你已经长高两公分了。二十岁的人不可能长那么快。你到底几岁?十六?”
“十七。”罗杰叫道。他抛下汤碗,剩下的肉统统洒了出来。“这下你高兴了吗?你和吉赛儿说你的年纪足以当我的妈一点也没错。”
黎莎凝视着他。她张嘴想要回嘴,但最后还是闭了起来。“我很抱歉。”结果她说道。
“你呢,魔印人?”罗杰转身问道,“你会在我不该和你同行的理由清单加上‘太年轻’这项吗?”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成为信使的。”男人问道,“而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其他人四处旅行了。”
“那魔印人又多大了?”罗杰问。
“魔印人是在四年前出生于克拉西亚沙漠。”他回答道。
“身处魔印后方的男人呢?”黎莎问,“他死的时候几岁?”
“他活了多久无关紧要。”魔印人说,“他是个愚蠢、天真的小鬼,怀抱着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
“这就是他非死不可的原因吗?”黎莎问。
“他是被陷害致死的,而且是的,那是他的死因。”
“他叫什么名字?”黎莎轻声问道。
魔印人沉默良久。“亚伦。”他终于说道,“他名叫亚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