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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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莎蹲在花园里,挑选当天的草药。有些草药,连根带茎一起拔起;有些品种,她只是摘下几片树叶或花蕾。

她十分喜欢布鲁娜屋后的花园。老太婆太老了,没办法照顾这些草药,而妲西又不懂如何灌溉硬土,只有黎莎能成功地种植草药。很多之前她和布鲁娜必须在野外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寻找到的草药都已经种在家门外,位于魔印桩的守护中。

布鲁娜在花园长出第一株嫩芽时说道,“你不仅心思细腻而且很有园艺天分。不久后你会成为比我医术更高明的草药师。”

这些话为黎莎带来的骄傲又是一番全新的感受,她或许永远比不上布鲁娜。但这个老太婆可不是喜欢说好听话或恭维言语的人,因为她在黎莎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出来的特质——黎莎很上进,不希望让她失望。

篮子满了,黎莎才拍拍衣衫站起身来,朝小屋走去——其实已不算是一间小屋了。厄尼不愿看到女儿住在简陋的地方,于是请木匠来修葺摇摇欲坠的墙壁,重建残破的屋顶。不久,小屋中多数东西都翻新了,而新搭建的部分几乎让小屋变大了一倍不止。

尽管布鲁娜抱怨工匠们施工时发出的噪声,但现在屋内干而暖和,她的气喘也已好转。在黎莎的照顾下,老女人在数年间似乎变得更健壮,而不是日渐虚弱。

黎莎很高兴改建房屋的事终于落幕,因为到后来那些男人已开始以奇怪的眼光盯着她。

她从前一直想要拥有那样的身材,但现在看来这似乎算不上什么优势。随着年岁增长,黎莎拥有母亲的丰满身材。镇上的男人饥渴地打量着她。而她和加尔德调情的谣言,尽管事隔多年,至今还是埋藏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们幻想着占她便宜。大多数这样想的人黎莎都能以皱眉打发,只有少数人需要再加几个巴掌。而为了提醒艾文家里有个怀孕的新娘,她还赏了他一把胡椒粉加臭草。盲眼粉已成为黎莎随时放在自己围裙和裙子众多秘密口袋里的武器之一。

当然,就算她对镇上任何男人表示兴趣,加尔德也会确保除了厄尼之外没人可以接近她。壮硕魁梧的伐木工会严厉地提醒任何和黎莎聊起与草药学无关话题的男人——她还是他的人。即使是约拿辅祭,也会在黎莎和他打招呼时吓得冷汗直流。

当布鲁娜说出七年零一天的时候,这个时限听起来如永恒般长久。但岁月飞逝,转眼七年的时间已经走到尽头。她的学徒生涯即将届满。现在黎莎每天都会前往镇上询问有谁需要草药师的帮助,只有在情况危急时才会咨询布鲁娜的建议;布鲁娜需要休息。

“公爵是以每年的出生率和死亡率来评估当地草药师的医术,”布鲁娜在第一天就说过,“但只要着重关注出生和死亡间的人们,那么一年内伐木洼地的人就会再也离不开你。”事后证明她的话一点也没错。从那一刻开始,布鲁娜到哪里都带着她同行,完全不管任何保护隐私的要求。在她为大多数孕妇悉心照料未出世的婴儿,并为其他半数女子熬煮龙姆茶后,镇上女人纷纷开始敬重她,大大小小的病痛都不会隐瞒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外人。女人会好像当她完全不存在般交谈,毫不避讳地聊起镇上一切秘密,仿佛她不过是晚上睡觉用的枕头。

“本来就该如此。”当黎莎抱怨此事时,布鲁娜说道,“你的职责不是评论她们的生活和品德,而是她们的健康。当你穿上那件药袋围裙时,你就必须发誓不管听见什么都不出去乱说。草药师必须赢得病人的信赖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你不能泄露任何秘密,除非保守秘密会阻碍你治疗他人。”

黎莎总是严守秘密,女人们才渐渐开始信任她。一旦女人站在她那边,男人立刻跟进,通常是被他们的女人拖来的。但是药草围裙同样让他们自觉地保持距离。黎莎几乎见过镇上所有男人裸体的模样,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亲密接触;虽然女人们会赞扬她,送她礼物,但她没法对任何一个女人倾吐心事。尽管如此,过去七年的日子还是比她前十三年的生活快乐许多。布鲁娜的世界比在她母亲阴影下的世界辽阔得多。在这期间有悲伤,当她必须合上某人的双眼时;同时也有喜悦,当她将婴儿拉出母体外,拍打出生命的第一声呼喊时。

再过不久,她的学徒生涯就结束了,而布鲁娜会完全退休。听她谈起这件事时的语气,显然她退休后不久就会离世;这个想法令黎莎感到万分恐惧。

布鲁娜是她的盾牌,也是她的长矛,使她与全镇镇民间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魔印力场。少了这道魔印,她该怎么办?黎莎天性不像布鲁娜那样高傲强势,没办法大声喝斥、殴打愚民。少了布鲁娜,她还能和谁以普通人的身份说话,而非草药师的身份?谁能擦拭她的泪水,解释她心中的疑惑?迟疑会破坏信任,人们需要充满自信的草药师。

在她内心深处,还有更不为人知的想法。伐木洼地在她眼中已经变得很藐小了。布鲁娜为她开启的大门永远无法关闭——它随时提醒她还有多少知识没有学到。少了布鲁娜,她的旅程或许将会在此结束。

她步入屋内,看见布鲁娜坐在桌旁。“早上好。”她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起,不然去花园前我会先煮好茶。”她放下药篮,望向火炉,水壶在冒烟,已经快滚了。

“我虽老了,”布鲁娜咕哝道,“但没瞎没有跛,还能自己煮茶。”

“当然可以。”黎莎说着亲吻老女人的脸颊,“你的身体好到可以和伐木工一起抡斧头砍大树。”她在布鲁娜皱眉时大笑,接着走过去端麦片粥。

共同生活的这几年并没有改变布鲁娜尖酸刻薄的语气,但黎莎早已懂得不听她的语气,只听老女人牢骚后的关爱,并且以感激的态度回答。

“今天出去采药还比较早。”布鲁娜在早餐时说道,“空气中还残留着恶魔的气味。”

“只有你会在鲜花堆里抱怨恶魔的气味。”黎莎回应道。的确,小屋里到处放满鲜花,花香四溢。

“不要转移话题。”布鲁娜说。

“昨晚有信使来镇上了。”黎莎说,“我听见号角声了。”

“幸好赶在天黑前。”布鲁娜咕哝道,“真是个鲁莽的家伙。”她对着地板吐了一口痰。

“布鲁娜!”黎莎责备道,“关于在屋里吐痰的事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老太婆看着她,撑开眯缝的双眼。“这里是我家,我想怎么吐就怎么吐。”她说。

黎莎皱眉。“我肯定不是这么说的。”她严肃地回道。

“除非你比你的胸脯给人的印象还要聪明。”布鲁娜边喝茶边调侃。

黎莎气得张口结舌,但她早已习惯老太婆的挖苦。布鲁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想做什么,没有人能管得了。

“其实让你早起的是那位信使。”布鲁娜说,“长相不错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就是用无辜的小狗眼神看你的那个?”

黎莎苦笑着说:“比较像野狼。”

“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老女人窃笑,拍打黎莎的膝盖。黎莎摇了摇头,起身整理桌面。

“叫什么名字?”布鲁娜继续追问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黎莎说。

“我老到没时间和你绕圈圈了,女孩。”布鲁娜说,“他的名字。”

“马力克。”黎莎两眼一翻地说道。

“年轻的马力克来访时,我该帮你煮锅龙姆茶吗?”布鲁娜问。

“你以为大家满脑子都只有这事吗?”黎莎问,“我只是喜欢和他聊天,就这样。”

“我还没有瞎到看不出来那个男孩不只是想要聊天。”布鲁娜说。

“喔?”黎莎双手环抱胸前问道,“我现在举起几根手指头?”

布鲁娜大哼一声。“一根也没有。”甚至没有转向黎莎。“你这点把戏我一清二楚,就像我很清楚信使马弗力克在和你讲话时从来不会正视你的双眼。”

“他叫马力克。”黎莎再度说道,“而且他有正眼看我。”

“只有在他看不到你的领口时。”老太婆道。

“我真受不了你。”黎莎埋汰道。

“没必要感到害羞。”布鲁娜说,“如果我还有像你那样的胸部,也会拿出来炫耀。”

“我没有拿出来炫耀!”黎莎大叫,但布鲁娜只是窃笑。

号角声从距她们家不远的地方传来。

“是年轻的马力克大师来了。”布鲁娜说道,“你最好快点打扮打扮。”

“不是那么回事!”黎莎再度说道,但布鲁娜只是挥了挥手。

“我去煮龙姆茶。”布鲁娜自顾自地念叨。黎莎拿块抹布丢在老太婆身上,然后吐了吐舌头,朝门口走去。

来到前厅,她一边等待信使到来,一边忍不住好笑。布鲁娜几乎和她母亲一样喜欢逼她出去找男人,但是老太婆这么做也只是出于关爱。她只希望黎莎开心,而黎莎为此心存感激。但不管老太婆如何逗她,黎莎还是对马力克带来的邮件比较感兴趣,而非他的野狼眼神。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很喜欢信使来访的日子。伐木洼地是个小地方,但位于三座大城和十几座偏远村落的要道上,加上生产木柴以及厄尼的纸张,它在临近区域的经济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伐木洼地一个月至少会有两次信使来访,大部分的邮件都留在史密特那里,但厄尼和布鲁娜的邮件会由信使亲自送达,而且通常还会留在镇上等待他们回信。布鲁娜与来森堡和安吉尔斯、雷克顿以及数个偏远村落的草药师互通信件。由于老太婆的视力日渐衰弱,读信以及回信的责任自然落到黎莎身上。

事实上邻近地区大部分的草药师都是布鲁娜的学生。遇上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各地草药师经常会写信咨询她,并且常常提出派遣学徒来向她学习的请求。没有人愿意见到她的知识随她一同离开人世。

“我老到没力气再收学生了!”布鲁娜会大声抱怨,轻蔑地摆摆手,然后黎莎会写委婉的回绝,这件事她已驾轻就熟。

这一切都让黎莎有很多机会与信使交谈。事实上大多数信使都以色眯眯的眼光咬她,或是试图以自由城邦的故事勾引她的注意,马力克就是这些人之一。

信使的故事确实打动了黎莎。他们的本意或许是迷倒黎莎进而掀开她的裙摆,但是他们的故事勾勒出的画面确深深印在黎莎的脑海中。她想要行走在雷克顿的码头上,去见识来森堡壮观的魔印田野,或看看传说中的森林堡垒安吉尔斯;她想要阅读它们的藏书,与那儿的草药师交流。只要她有胆量出门找寻,世上还有许多其他古老知识的守护者。

她微笑着迎接马力克步入视线范围。尽管距离遥远,她依然认出他走路的模样,因为一辈子待在马上导致双脚微微弯曲。这位信使来自安吉尔斯,与五英尺七英寸的黎莎差不多高,但身上有种刚毅的气质,而且黎莎一点也没夸大他的狼眼——它们以一种掠食者的冷峻目光打量着四周,搜寻潜伏的威力以及猎物。

“啊,黎莎!”他叫道,举起长矛指向她。

黎莎举手招呼。“大白天的有必要携带那玩意来吗?”她指着长矛问道。

“要是遇上狼怎么办?”马力克笑着回答,“我怎么保护你?”

“伐木洼地很少见到狼。”黎莎在他接近时说道。他拥有一头棕色长发,深青褐色眼睛。她无法否认他是英俊的男人。

“那就当有熊吧。”马力克抵达小屋时说道,“或狮子,世上有许多野兽。”他说着目光移动到她的乳沟上。

“这点我十分清楚。”黎莎说着调整披肩,遮住胸口。

马力克大笑,将信使包放在前廊上。“披肩已经落伍。”他建议道,“安吉尔斯或来森堡已经没有女人用披肩了。”

“那我敢肯定她们一定是穿高领洋装,不然就是那里的男人不会往不该看的地方看。”黎莎回道。

“高领。”马力克笑着点头,深深鞠躬。“我可以送你一件安吉尔斯高领礼服。”他低声说道,越走越近。

“我什么时候有机会穿那种衣服?”黎莎问,在对方将自己逼到角落前溜开。

“去安吉尔斯,”信使提议,“在那里穿。”

黎莎叹气。“我很想去。”她哀怨地道。

“或许你会有机会。”信使狡猾地说,点头抬手,示意黎莎先行进屋。黎莎微笑着闪身入内,但是这么做的同时,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盯着自己的背影。

他们进门时,布鲁娜已经回到椅子上坐好了。马力克走到她的面前,深深鞠躬。

“年轻的马力克大师!”布鲁娜愉快地说道,“真是意想不到呀!”

“安吉尔斯的吉赛儿女士向你问好。”马力克说,“她遇上了棘手的病例,恳求你伸出援手。”他伸手到袋子里,取出以绳子捆绑的纸卷。

布鲁娜指示黎莎接信,然后靠上椅背,闭上双眼听自己的学徒念信。

“尊贵的布鲁娜,回归后纪元三二六年,来自安吉尔斯堡的问候。”

“吉赛儿在给我当学徒时老是像小狗一样喋喋不休,没想这么多年了她写信还是这样子。”布鲁娜打断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废话,直接说病例。”

黎莎浏览内容,然后翻到后面继续阅读,一直读到第二张信纸才找到重要部分。

“一个男孩,”黎莎说,“十岁大。由母亲带往诊所,主诉反胃和无力。没有其他症状或病史。服用凄根、清水,卧床休息。三日间症状日益严重,另外手脚和胸口起了疹子。数日中凄根用量增加到三盎司。”

“症状恶化、开始发烧。疹子上出现白色脓肿。药膏没有效果。紧接而来的症状是呕吐。服用心叶和罂粟减轻痛楚,淡牛奶保护肠胃。没有胃口,看来没有传染性。”

布鲁娜沉默一段时间,琢磨着这件病例。她转向马力克。“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信使点头。

“有发汗吗?”布鲁娜问。

“有。”马力克确定道,“也有发抖,好像他同时承受冷热煎熬。”

布鲁娜咕噜一声。“他的指甲是什么颜色?”她问。

“就是指甲的颜色。”马力克笑着回答。

“放聪明点,和我耍嘴皮子会后悔的。”布鲁娜警告道。

马力克脸色发白地猛点头。老女人又问了他几分钟,偶尔在他回答后嘟哝几声。信使都拥有过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布鲁娜似乎毫不怀疑他的答案。最后,她挥手要他安静。

“信里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布鲁娜问。

“她想要派个学徒来向你学习。”黎莎说。布鲁娜脸色一沉。

“我有个学徒,薇卡,即将完成训练。”黎莎读道,“根据你的来信,你也一样。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新人,请考虑和我交换熟手。”黎莎讶异极了,马力克露出会心一笑。

“我没叫你停下来。”布鲁娜刺耳地道。

黎莎轻轻喉咙。“微卡潜力无穷,”她念,“医术足以应付伐木洼地的需求,也有能力接受睿智的布鲁娜的指导。当然黎莎也可以在我诊所的病患身上学到不少经验。拜托,我恳求你,在睿智的布鲁娜离世前多让一个人传承她的知识。”

布鲁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要好好想想才能回复此事。”她终于说道,“去镇上巡巡,女孩。我们等你回来后再谈。”她对马力克说:“明天给你答复,黎莎会为你准备酬劳。”

信使鞠躬,在布鲁娜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时退出屋外。黎莎感到心跳加速,但她知道不该打扰老太婆回溯数十年的记忆,为小男孩寻求医治之道。她提上药篮,前往镇上巡视。

黎莎出门后,马力克在门外等她。

“你早就知道那封信里写些什么。”黎莎指控道。

“当然,”马力克承认,“她写信时我在场。”

“你竟然没有对我说。”黎莎道。

马力克微笑。“我说要送你高领礼服,”他说,“这个提议依然有效。”

“看看咯。”黎莎微笑,拿出一袋钱币。“你的酬劳。”她说。

“我宁愿你付我一个吻。”他说。

“太荣幸了,你竟然认为我的吻比钱币还要值钱。”黎莎回道,“恐怕我必须令你失望了。”

马力克大笑。“亲爱的,如果我不畏黑夜里的恶魔,勇敢地自安吉尔斯前来此地,尽管只带了你的吻回去,还是会让所有路过伐木洼地的信使羡慕到死。”

“好吧,既然这样,”黎莎笑着说道,“我想我会继续保留我的吻,等价钱高一点再拿来付账。”

“你伤了我的心。”马力克说,伸手抚摸胸口。黎莎将钱袋丢给他,他抬手接下。

“至少,我是否有幸护送草药师前往镇上?”他微笑询问。他一腿屈膝,伸出手臂,等她勾握;黎莎忍不住微笑。

“我们伐木洼地的步调没有那么快。”她说着看看他的手臂。“但是你可以帮我提药篮。”她将药篮挂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朝镇上前进,任由他在身后盯着自己的背影。

当他们抵达镇上时,史密特的市集已经人声鼎沸。黎莎喜欢早点来市集挑菜,以免最好的菜被人挑光,并且先向屠夫道格订肉,然后才去巡视镇上的病患。

“早安,黎莎。”杨·葛雷说,他是伐木洼地最老的长者之一。他那把作为骄傲象征的灰胡子,比大多数女人的头发都长。杨曾是身强体壮的伐木工,但晚年日渐瘦弱,必须拄着拐杖走动。

“早安,杨。”她回应,“关节还好吗?”

“还是会痛。”杨回答,“特别是手掌,有时候几乎握不住拐杖。”

“即使如此,你还是有办法每次见面都对我毛手毛脚。”黎莎指出。

杨窃笑。“对我这样的老头而言,小女孩,再痛都值得。”

她把手探入药篮,拿出一个小瓶子。“我又帮你做了一些敷药。”她说,“你帮我省了送去的路。”

杨微笑。“我随时欢迎你来我家帮我涂药。”他说着眨了眨眼。

黎莎抿着嘴,但还是笑出声来。杨是个好色之徒,但是她还蛮喜欢他的。和布鲁娜同住让她了解对于丰富的人生经历而言,怪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缺点。

“恐怕你得自己想办法。”她说。

“哈!”杨嘲弄似的挥舞拐杖。“好啦,你考虑考虑。”他说。离开前,他看了马力克一眼,点头表达敬意。“信使。”

马力克点头回应,老人随即离开。

市集中所有人都热情地向黎莎打招呼,她会停下脚步询问每个人的健康状况,随时都在工作,即使买菜时也不例外。

虽然她和布鲁娜贩售火焰棒之类的物品赚了不少钱,不过不管她买什么都不会有人向她收钱。布鲁娜治病从不收钱,所以其他人也不会向她收钱。

在她娴熟地挑选蔬菜和水果的时候,马力克一直紧跟在她身后。他吸引了不少目光,但黎莎认为那是因为他和她走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市场上出现陌生人;伐木洼地常常会有信使来访。

她看了基特——史黛芙妮的儿子,但不是史密特的。这个孩子将近十一岁了,随着一天天长大,他越长越像米歇尔牧师。这些年来史黛芙妮一直信守承诺,自从黎莎担任学徒起就没有传她的谣言。在布鲁娜看来,她的秘密不会泄露,但是站在史黛芙妮的角度来说,黎莎实在无法想象史密特怎么可能不从这张每天都会在餐桌上看见的脸上找到真相。

她比了个手势,基特连忙跑来。“有空就把这个袋子送去给布鲁娜。”她说着将挑好的菜交给他。她向他笑了笑,偷偷在他手里放了一卡拉。

基特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的礼物。大人绝不会向草药师收钱,但黎莎总会给帮忙的孩童一点好处。伐木洼地的主要货币是安吉尔斯的亮面木币,等到下次有信使来访时,基特和他的兄弟就有钱买糖吃了。

正要离开时,她看见麦莉,于是走过去打招呼。她朋友这些年来十分忙碌,身后已经跟了三个小孩。一个名叫班恩的年轻玻璃匠离开安吉尔斯,试图前往雷克顿或来森堡追寻财富。他在伐木洼地落脚,打算招揽顾客,赚点本钱,然后继续旅程,但是后来他遇上了麦莉,那些发财计划如同加入热茶中的糖一般融化得干干净净。

现在班恩在麦莉父亲的畜棚中做生意,搞得有声有色。他向从克拉西亚堡回来的信使购买一袋袋沙,将它们制造成实用又美观的物品。伐木洼地从来没有玻璃匠,所有人都想弄点玻璃制品回家。

黎莎也对这样的发展感到高兴,不久就请班恩制作了一套复杂的蒸馏器具,让她可以很轻松地滤出药草中的汁水,制作强力药水。

不久后,班恩和麦莉结婚,又过了不久,黎莎就为麦莉接生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另两个孩子紧接而来,黎莎对他们视如己出。当他们将最小的孩子取名为黎莎时,黎莎荣幸得掉下眼泪来。

“早安,小淘气们。”黎莎说,蹲下身去等待麦莉的孩子们冲入她怀中。她紧紧拥抱、亲吻他们,起身前还塞给每个小孩一些用纸包装的糖果。这些糖果都是她亲手做的——另一项从布鲁娜身上学到的手艺。

“早安,黎莎。”麦莉说,微微行了个屈膝礼。黎莎忍下皱眉的冲动。这些年来她和麦莉依然走得很近,但自从穿起围裙后,麦莉就以不同的目光看她,而且不管她怎么说都无法改变这一点。这个屈膝礼似乎已成了习惯。

尽管如此,黎莎依然珍惜她们的友情。赛拉偷偷溜到布鲁娜的小屋,向她恳求龙姆茶,导致她们的交情从此断绝。听镇上的女人说起,赛拉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镇上的半数男人都曾在不同的时间敲过她家大门,而她的钱总是比她母亲缝补衣服赚的还多。

从某些角度来看,布莉安娜的情况比她更糟。过去七年间她没和黎莎讲过半句话,却偏偏喜欢向所有人编黎莎的坏话。她开始请妲西帮忙,继续与艾文乱来,很快就把肚子搞大。当米歇尔牧师质问她时,她不愿独自面对全镇镇民,于是宣称艾文就是孩子的父亲。

艾文在布莉安娜的父亲拿干草叉胁迫,同时又被她兄弟在旁挟持下娶了布莉安娜,接下来是布莉安娜和他们的儿子加仑受难的开始。

布莉安娜是个称职的母亲与妻子,但她一直没有甩掉怀孕期间增加的体重,而黎莎十分清楚艾文的双眼及双手——会跑到什么地方。据传言,他常常会去敲赛拉的门。

“早安,麦莉。”她说,“你见过信使马力克吗?”黎莎转身介绍,却发现他已不在自己身后。

“喔,不。”她说,看着他面对加尔德站在市集对面。

加尔德十五岁时就已经比全镇的男人还高,只略矮于他父亲。他现年二十二,已长成近七英尺高、全身都是肌肉的巨人,在长年伐木生涯中变得健壮无比。人人都说他有密尔恩血统,因为安吉尔斯人都长不到如此身高。

他说谎的事情弄得全镇皆知,之后,所有女孩都和他保持距离,不敢与他独处。或许这就是他至今仍纠缠黎莎的原因,或许无论如何他都会纠缠黎莎。但加尔德并没有从过去的经验中吸取教训。他的自我随着肌肉一样膨胀,已经成为所有人预料中的恶霸。嘲弄过他的男孩只要他一开口立刻胆战心惊,而如果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堪称残暴,他对待任何愚蠢到胆敢多看黎莎一眼的人可算是恐怖到极点。

加尔德依然在等她,一副黎莎迟早会突然醒悟,了解自己终究还是属于他的模样。他顽固得像木头,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

“你不是本地人,”她听见加尔德说,同时用力戳着马力克的肩,“所以或许你不知道黎莎已经订婚了。”他耸立在信使面前,如同成人站在孩童面前。

但马力克毫不畏惧,也没有被加尔德戳得后退。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双狼眼不离加尔德的目光;黎莎希望他保持理智不要轻举妄动。

“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马力克回应,黎莎的希望落空。她开始靠近他们,但他们身旁已围了一圈人,阻挡她的去路。她希望自己带着布鲁娜的拐杖来赶人。

“她有说要嫁给你吗,信使?”加尔德大声说道,“她说过要嫁给我。”

“我知道。”马力克回道,“我还听说全伐木洼地只有你这个笨蛋以为婚约在你背叛她后还会有效。”

加尔德大吼一声,出手抓向信使,但是马力克动作飞快,迅速闪到侧面,拔出他的长矛,矛柄狠狠刺中伐木工的双眼之间。他以流畅的动作甩动长矛,在加尔德向后退开时攻击他的膝盖后方,将他重重地击倒。

马力克将长矛插在地上,一脚踏在加尔德身上,狼一般的目光冷峻而充满自信。“本来矛头不是要插在地上。”他提醒道,“你最好记住这点,黎莎的事黎莎自己决定。”

围观群众全看呆了,但黎莎继续向前推进,因为她很了解加尔德,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停止这种愚行!”她叫道。马力克转头看她,加尔德趁机抓住他的矛头。信使立刻回头,双手紧握矛柄,试图抢回长矛。

这是他最不该采取的举动。加尔德拥有木恶魔般的力量,就算瘫在地上,力气依然无人能及。他健壮的手臂一抽,将马力克抛入空中。

加尔德爬起身来,将六英尺长矛如同树枝般折成两半。“看看没有长矛可躲的情况下你要怎么打架。”他说着将断矛摔在地上。

“加尔德,不要!”黎莎尖叫,推开挡在前面的几名观众,抓住他的手臂。他将她一把推开,目光没有离开马力克。这个简单的动作将她甩回围观群众中,撞在道格和尼可拉斯身上,众人摔成一团。

“住手!”她无助地叫道,挣扎着爬起来。

“没有人可以拥有你!”加尔德道,“你只能接受我,不然就像布鲁娜一样孤独终老!”他大步走向马力克,信使才刚刚自地上爬起。

加尔德朝信使挥出斗大的拳头,然而再一次,马力克动作比他还快。他轻易避开此拳,接着在加尔德大幅度转身攻击前迅速赏他两拳。

如果加尔德有感受到那两拳的威力,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们再度展开攻击,这次马力克笔直击中加尔德的鼻子。加尔德鼻血直流,哈哈大笑,使劲自鼻孔中擤出鼻血。

“你就这点能耐?”

马力克低吼一声,疾扑而上,连续击中好几拳。加尔德跟不上他的速度,根本没有费心闪避,只是咬紧牙关护住要害,脸涨得通红。

片刻后,马力克向后退开,以一种类似猫咪备战的姿势站立,举起双拳,准备出击。他的指节脱了一层皮,并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加尔德似乎只受到一点皮外伤。马力克的狼眼中首次浮现恐惧。

“你就这点本事?”加尔德问,再度迈步向前。

信使再度扑上,但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像之前那般矫健。他挥出一拳,接着加尔德粗大的指头紧抓他的肩膀,狠狠压下,信使试图后退,但加尔德抓得很紧。

加尔德一拳捶入信使的肚子里,腹内的空气当场逸散。他再度出拳,这次打在头上,马力克如同一袋马铃薯般跌落地面。

“这下得意不起来了,是不是!”加尔德大吼。马力克手脚撑地,挣扎起身,加尔德狠狠踢中他的腹部,令他翻身瘫倒。

这时黎莎已经冲上前去,加尔德则跪在马力克身上,不停重拳捶打。

“黎莎是我的!”他吼道,“任何胆敢反对的人都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黎莎已经撒了一把布鲁娜的盲眼药粉到他脸上。他的嘴巴本已张开,便反射性地吸入一大堆药粉,在药粉灼烧他的眼睛和喉咙时放声惨叫,他的静脉紧缩,皮肤犹如被滚水烫伤。他自马力克身上跌落滚向一旁,呼吸困难,不住抓脸。

黎莎知道自己撒了太多药粉。只要用手指夹一点就能撂倒大部分的男人,一整把的量可能会闹出人命,导致对方被自己的痰给噎死。

她脸色一沉,推开围观群众,提了一桶史黛芙妮用来清洗马铃薯的清水。她将水整桶倒在加尔德身上,他随即不再抽搐。他会失明几个小时,但她绝对不要看到他死在自己手上。

“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她对他说,“永远解除。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就算这表示我会孤独终老也无所谓,我宁愿嫁给地心魔物也不要嫁给你!”

加尔德痛苦呻吟,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说什么。

她走到马力克身边,蹲下去扶他坐起。她取出干净的布轻拭他脸上的血迹。他已开始浮肿瘀青了。

“我想我们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呃?”信使轻声窃笑问道,随即又因为发笑引发的疼痛而皱眉。

黎莎在布上倒了些史密特在自家的地窖里酿的烈酒。

“啊——啊——啊!”布才一碰到他,马力克就倒抽一口气。

“你活该。”黎莎说,“你本来可以避免这场争斗,不管你能不能打赢。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且我也不可能喜欢以为和人打架可以赢得草药师芳心的男人,就像我不会喜欢镇上的恶霸。”

“是他先出手!”马力克抗议道。

“我对你很失望,马力克大师。”黎莎说,“我以为信使不会如此鲁莽。”马力克羞愧地低下头。

“带他回史密特旅店的房间。”她对附近的几个男人说道,他们立刻遵命行事。这些日子以来,伐木洼地大部分的男人都会听从她的命令。

“如果你在明天早上前下床,”黎莎对信使道,“我会知道的,然后我会很生气。”

马力克虚弱地微笑,众人随即扶着他离开。

“实在太了不起了!”麦莉在黎莎回去拿草药篮时激动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些必须制止的愚行。”黎莎说道。

“没什么了不起?”麦莉问,“两个男人像公牛一样打成一团,而你只撒一把药粉就能分开他们!”

“用药物伤人是件容易的事,”黎莎说,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口气竟然与布鲁娜一般无二,“难在治病救人。”

当黎莎巡完全镇,回到布鲁娜的小屋时已是午后。

“孩子们怎么样?”布鲁娜在黎莎放下药篮时问道。黎莎微笑。在布鲁娜眼中,所有伐木洼地的居民都是她的孩子。

“很好。”她说着,走过去坐在布鲁娜椅子旁的矮凳上,让年迈的草药师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杨·葛雷的关节依然疼痛,但他的心态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我拿了点软膏给他。史密特还是卧病在床,不过咳嗽减轻了。我想很快就会康复。”她继续描述镇民的病情,老太婆则不住点头。如果布鲁娜有意见的话,会打断她;现在她很少这么做了。

“只有这些?”布鲁娜问道,“小基特向我提到今天早上在市集发生了精彩的打斗事件?”

“那就是愚蠢的闹剧。”黎莎说。

布鲁娜挥手打断她。“男孩就是男孩。”她说,“即使变成男人也一样,听起来你应付得不错。”

“布鲁娜,他们差点闹出人命!”黎莎说。

“喔,去!”布鲁娜说,“你可不是第一个让男人大打出手的美女。你或许不信,在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有不少男人为了我而打断了骨头。”

“你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年轻过。”黎莎揶揄道,“杨·葛雷说他在学走路的时候,镇民就已经叫你‘丑老太婆’了。”

布鲁娜窃笑。“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她说,“但在那之前我的胸部和你一样丰满圆润,男人为了抢着吸一口,会像地心魔物一样大打出手。”

黎莎仔细打量着布鲁娜,试图抹去岁月的痕迹,找寻年轻时美丽的身影,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布鲁娜至少也一百多岁了。她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确切的年纪,被逼问时只会说:“我一百岁后就没去算年头了。”

“总之,”黎莎说,“马力克脸上可能多了点瘀青,但是明天仍可继续上路。”

“那很好。”布鲁娜说。

“所以你想到医治吉赛儿女士年轻病患的药方了吗?”黎莎问。

“你会怎么对她说?”布鲁娜反问。

“我很肯定我不知道。”黎莎说。

“真的很肯定吗?”布鲁娜问,“我不这么认为。来吧,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告诉吉赛儿?别假装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黎莎深深吸了口气。“凄根看来没有和男孩的身体产生良好互动。”她说,“他需要停止服用凄根,至于脓肿必须切开抽脓。当然,接下来还得处理最初的病症。发烧和反胃可能只是普通感冒,但是瞳孔放大和呕吐表示病情并不单纯。我会用僧叶搭配仕女胸针和艾德树皮,少量服用,至少一星期。”

布鲁娜凝视着她慢慢点头,一刹那,也是永远的送别了。

“整理行李,和大家道别。”她说,“你要亲口将你的建议告诉吉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