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灾难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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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心魔物出现前,他们只来得及卸下马车以及检查魔印。希尔维没有力气煮饭,大家因心情沉重也没有胃口,所以他们只能将就冰冷的面包、土司和香肠,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太阳一下山,地心魔物就开始测试魔印力场,每当魔光闪烁,击退地心魔物时,诺莉安就忍不住大叫。玛莉雅什么也没吃,只是坐在草垫上,双手紧抱双脚,一面前后摇晃身子,一面哽咽哭泣。希尔维收拾餐具,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亚伦隐约听见她的哭声。

亚伦想去安慰她,但是杰夫抓住了他的手。“来和我聊聊,亚伦。”他说。

他们进入摆着草垫、从溪边捡来的漂亮鹅卵石圆石、羽毛和骨头的亚伦的小房间。杰夫拿起一根约十布莉安娜长的鲜艳羽毛,一边说话一边触摸羽毛,一直没正视亚伦。

亚伦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肢体语言。父亲对他说话却不看他的时候,就表示他对于谈话内容感到很不自在。

“你和信使在路上看到的——”杰夫开口。

“瑞根向我解释过了。”亚伦道,“科利舅舅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有时候人们逃过魔爪,但仍无法活命。”

杰夫皱眉。“和我本来想讲的不太一样,”他说,“但没错。科利……”

“是个懦夫。”亚伦接道。

杰夫讶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说你舅舅?”

“他躲在地窖里,因为他怕死;后来他自杀,因为他已经被吓破了胆。”亚伦说,“如果他拿起斧头奋战至死还比较好。”

“我不要听到这种话。”杰夫怒道,“你无法对抗恶魔,亚伦。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当然自尽也没任何好处。”

亚伦摇头。“恶魔就像科比他们。”他说,“他们攻击我,因为我恐惧得不敢反击。当我拿棍子把他们打了一顿后,他们再也不敢惹我。”

“科比可不是石恶魔。”杰夫说,“棍子没有办法吓跑它们的。”

“一定有办法。”亚伦说,“人们以前可以杀死恶魔,所有古老传说都是这么说的。”

“传说中,只有古老的魔印可以降伏地心魔物。”杰夫道,“但是那些攻击魔印都已经失传了。”

“瑞根说有些地方仍在对抗恶魔,他说我们有办法杀死恶魔。”

“我要找这个信使好好谈谈。”杰夫喃喃说道,“他不应该给你们这些小孩灌输这种荒谬的想法。”

“为什么不?”亚伦问,“如果所有男人都拿起斧头和长矛,或许昨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他们一样逃不脱厄运。”杰夫接话道,“还有其他方法可以保护你自己以及你的家人,亚伦。这需要智慧,忍辱负重,并量力而为。打没法获胜的仗并不是勇敢的表现。”

“如果全镇男人都为了杀不死的地心魔物而枉送性命,那谁来照顾女人和小孩呢?”他继续说道,“谁来砍木材、建房子?谁去打猎、放牧、种谷物、屠宰牲畜?谁来让女人怀孕?如果男人死光,地心魔物就赢了。”

“地心魔物已经赢了。”亚伦嘀咕道,“你一直说镇上的人口逐年减少。我们打不还手,恶魔自然会欺上门来。”

他抬头看向父亲。“难道你没有那种感觉吗?难道你从来都不想还手吗?”

“我当然想,亚伦。”杰夫说,“但不能无端还手。在重要时刻,真正重要的时刻,所有男人都会挺身战斗。动物会在有机会逃跑时逃跑,在必要时反抗,人类也一样。但这种精神只该用在必要的时候。”

“如果你在外面,而且地心魔物就在身旁。”他说,“又或是你母亲,我发誓我一定会奋战到底,不让你们受一丝一毫伤害,你了解其中的不同吗?”

亚伦点头。“我想我了解。”

“好孩子。”杰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晚,亚伦梦见了高耸入云的大山,以及大到可以容纳一座城镇的池塘,还有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隐藏在树林中的坚固堡垒。

但在看着这一切的同时,他的眼前一直有两条腿缓慢地摆动。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脸色发青地吊死在树上——于是,突然惊醒,汗水浸湿了草垫。天色依然昏暗,但地平线上已浮现曙光,靛蓝色天空染上一片红光。他点燃蜡烛,穿上外套,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他找出一些面包皮,一边嚼着,一边拿出蛋篮和牛奶罐放在门边。

“你起得真早。”身后传来声音。他吓了一跳,随即转身,诺莉安正在看他。玛莉雅还躺在草垫上,不过睡得并不安稳。

“白昼不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变长。”亚伦道。

“我丈夫以前也常这么说。”她点头道,“他会说:‘贝尔斯和卡特家不能像广场那些人靠着烛光工作。’”

“我有很多事要做。”亚伦道,透过窗叶估计着还要等多久自己才能跨越魔印。“今天中午,镇中心广场有吟游诗人的表演。”

“当然了,”诺莉安同意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吟游诗人的表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来帮你干活。”

“你不必帮忙。”亚伦说,“爸说你应该多休息。”

诺莉安摇头。“休息只会让我去想那些不该多想的事。”她说,“如果我要住你们家,我就应该做点事。我砍树砍了大半辈子,喂猪和种玉米也不会觉得有多苦。”

亚伦耸耸肩,将蛋篮交给她。

在诺莉安的帮助下,早上的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她学得很快,而且非常擅长费力的工作和搬重物。当屋内传来煎蛋和培根的香气时,所有牲畜都已喂好,蛋已经收齐,牛奶也挤了。

“吃饭时,不要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希尔维对亚伦说道。

“小亚伦等不及要去看吟游诗人表演了。”诺莉安说道。

“或许明天吧。”杰夫说。

亚伦脸色大变。“什么!”亚伦叫道,“可是——”

“没有可是,”杰夫说,“昨天有很多工作都没做,而且我还答应西莉雅下午要去森林村落那边帮忙。”

亚伦推开餐盘,气呼呼地跑进自己房间。

“让孩子去吧。”诺莉安等他回房后说道,“玛莉雅和我会在家里帮忙。”玛莉雅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一眼,接着继续拨弄盘中的食物。

“昨天对亚伦来说肯定是难熬的一天。”希尔维说。她咬了咬唇。“对我们来说也是。就让吟游诗人为他带来一点快乐吧,家里没有什么不能等的工作。”

片刻后,杰夫点头。“亚伦!”他叫。男孩绷着一张脸走出来时,他问:“老霍格说看吟游诗人表演要多少钱?”

“免费。”亚伦立刻说道,不想给父亲任何拒绝的理由。“因为,昨天我给他帮忙卸信使车上的货。”这不算实话,而且霍格也可能因为他忘记告诉大家表演的事而生气,但是只要他在赶往广场的路上呼朋引伴,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些人,再加上两个买卖点数,或许他就可以入场看表演。

“每当信使来到镇上,老霍格就会变得特别大方。”诺莉安说。

“应该的,他已经剥削我们一整个冬天了。”希尔维回应道。

“好吧,亚伦,你可以去。”杰夫说,“看完表演后,到森林村落和我会合。”

如果沿着道路走,到镇中广场得走上两小时。杰夫和其他本地人平时维护的硬土小径仅容一辆马车通过——而为了通过溪水最浅处搭建的桥梁又绕了不少路。亚伦手脚灵活,可以直接跳过水面上的湿滑石头过河,省去一半的时间。

今天,他比往常更需要节省时间,这样才能沿路宣传吟游诗人表演的消息。他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泥泞的溪岸而走,一路闪避危险的树根,自信满满地穿过这条走过无数次的捷径。

每当路过其他农场时,他就会跑出树林,但一直没见到任何人影。所有人不是下田工作,就是回到森林村落帮忙去了。

抵达鱼洞时,已经接近正午了。几个渔夫撑船在小池塘里捕鱼,但是亚伦认为向他们大叫没有什么意义。除他们之外,鱼洞空无一人。

来到镇中广场时,他感到有些纳闷——昨天霍格或许比平常还要和善,但亚伦见过他对待令他蒙受损失的人的嘴脸。霍格没把自己痛骂一顿就已经不错了,绝不可能让他用两个买卖点数欣赏吟游诗人演出。

当他抵达时,发现广场上聚集了超过三百个提贝溪镇居民,分别来自鱼洞的沼泽博金丘及贝尔。当然还有广场区附近的居民,裁缝、磨坊工人、面包老师等全来了。南哨的人都没来,那里的人讨厌吟游诗人。

“亚伦,好小子,你干得不错!”霍格一看到他就大叫。“我在前排给你留了空位置,还准备了一袋盐让你背回家!”

亚伦好奇地打量着他,直到看见站在霍格身边的瑞根。信使朝他眨了眨眼。

“谢谢你。”亚伦等霍格跑去招呼其他人后对信使说道。

黛西和卡特琳忙着贩卖食物和麦酒。

“这里的人应该看场精彩的表演。”瑞根耸耸肩道,“但是似乎得先与你们的牧师讨论内容。”他指向奇林,只见他正与哈洛牧师大声争辩。

“还有不准向上次那个吟游诗人那样宣扬什么大瘟疫的鬼话!”哈洛说着用力戳了戳奇林的胸口。他的体重是吟游诗人的两倍还不止,而且全身上下一点肥肉都没长。

“鬼话?”奇林一脸苍白地说道,“在密尔恩,牧师会吊死任何不宣扬大瘟疫的吟游诗人!”

“我才不管自由城邦是什么规矩,”哈洛说,“这些都是好人,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了,大家花钱来欣赏的是表演,不是来告诉他们大家之所以受苦都是因为不够虔诚!”

“什么……?”亚伦开口想问,但奇林已转身走向广场中央。

“你最好快点找个位置。”瑞根建议道。

如霍格所说,亚伦在前排找到了他为自己预留的位置,就在通常留给小朋友的座位区。其他人都眼红他的待遇。亚伦也觉得自己非常兴奋,因为他很少有机会让大家羡慕。

吟游诗人就像所有的密尔恩人一样身材高大,身穿鲜艳的拼布服装,看来像是从染布老师的碎布桶里偷来的;他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和他的头发一样呈红萝卜色,但山羊胡和真正的胡须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而且似乎只要随手一抹就可以轻松抹掉。所有人,特别是女人,都在讨论他亮眼的发色和翠绿的眼珠。

趁人们入座的空档,奇林在台上走来走去,抛掷彩色木球,讲讲笑话,暖暖场子。霍格向他打个信号,他随即转身,取出鲁特琴开始演奏,以嘹亮的声音引吭高歌。观众和着他们不曾听过的歌曲拍打节奏,但只要他奏起曾在提贝溪镇演出过的曲子,所有观众都会齐声合唱,盖过吟游诗人的声音也丝毫不以为意。亚伦也不在意,和其他人一样大声歌唱。

音乐会结束后,接着是杂耍及魔术表演。演出途中,奇林偶尔会穿插一些有关开涮丈夫的笑话,让女人看得边笑边叫,男人却微微皱眉,以及一些有关调侃妻子的笑话,让男人拍手称快,相反女人则怒目而视。

最后,吟游诗人暂停表演,高举双手要求观众安静。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父母将小孩推向前方,想让他们仔细听听吟游诗人的故事。五岁大的小洁茜·博金为了看清楚表演而爬到亚伦大腿上。几个星期前亚伦把家里母狗新生的几只幼犬送给她,现在她只要一看到亚伦就会缠着不放。他抱起她,听着奇林开始讲述《回归传奇》,他的语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引得听众入了迷似的。

“从前的世界与你们今天所知道的大不相同。”吟游诗人对小孩们说道,“喔,不。曾有那么一段人类与地心魔物势均力敌的年代,我们称那个先古时代为‘鸿蒙时代’。有人知道原因吗?”他看着坐在前排的小朋友,几个小孩立刻举手。

“因为当时没有魔印?”一个女孩在奇林点到时说道。

“没错!”吟游诗人说着翻了个筋斗,小朋友们立即兴奋得尖叫连连。“鸿蒙时代对人类而言是一个恐怖的年代,但是当时恶魔还不多,没有办法杀死所有人。人类会在白天努力建设,恶魔则在晚上疯狂肆掠,摧毁我们的成果,就和现在一样。”

“在挣扎求生的过程中,”奇林继续说道,“我们适应现状,学会藏匿食物和牲畜,不让恶魔发现,以及躲避它们的方法。”他环顾四周,故作惊恐,接着跑到一个小孩身后,一脸畏缩。“为了不被恶魔发现,我们躲在地洞里。”

“像兔子?”洁茜笑着问道。

“没错!”奇林叫道,两手各伸一指,放在两耳后方,一边学兔子跳,一边扭动鼻子。

“我们苟延残喘,”他继续说道,“直到我们发明文字。文字出现后,不久我们就发现有些文字可以抵挡地心魔物,那是什么文字呀?”他问,一手放在耳旁作聆听状。

“魔印!”所有人同声叫道。

“答对了!”吟游诗人来了一个后空翻奖励大家。“有了魔印,我们就可以抵抗地心魔物,于是我们不断绘制魔印,加强技巧。人们发现越来越多的魔印,直到有人找出不仅能阻挡恶魔,还可以伤害它们的魔印。”小孩子都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亚伦自有印象以来每年都听过类似的故事,还是发现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取这样的魔印。

“恶魔并不甘心见到这样的发展。”奇林咧嘴而笑,“它们习惯看到我们东躲西藏,当我们转身进攻时,它们也不甘示弱,展开猛烈反击;第一次恶魔战争便如此展开了,人类因而进入第二个年代,‘解放者时代’。”

“解放者是因应造物主召唤而降临世间、领导人类抗争的英雄。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屡屡获胜!”他一拳比向天空,各位观众齐声欢呼。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亚伦高兴得,笑嘻嘻地挠洁茜的痒痒。

“随着我们的魔法和战术逐渐精进,”奇林说,“人类的整体寿命开始延长,人口也开始膨胀。我们的军队声势浩大,恶魔则逐年减少。我们完全有机会一举消灭地心魔物。”

吟游诗人暂停片刻,换上严肃的神情。“接着,”他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恶魔逃回地下了。历史上从此进入没有恶魔的夜晚。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恶魔的踪迹了,我们困惑了。”他迷茫地抓抓脑袋。“很多人相信恶魔在战争中元气大伤,于是死在地心了。”他畏畏缩缩地远离小朋友,嘴中发出猫咪般的哀鸣,浑身发抖,仿佛受到惊吓。有些小朋友入戏较深,开始朝他发出威胁的吼叫。

奇林说,“对于曾经每晚都在与恶魔苦战中度过的解放者来说,根本就不相信这些鬼话。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恶魔仍毫无踪影,大军开始瓦解。”

“人类陶醉在胜利的欢愉中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奇林继续。他拿起鲁特琴,弹奏活泼的曲调,在观众之间手舞足蹈。“在缺乏共同敌人的情况下岁月缓缓流逝,人类组成的联盟逐渐溃散,最后完全消失。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开始自相残杀。”吟游诗人的声音转为低沉。“战火纷飞,所有势力都要求解放者出面领导,但是他昭告天下:‘只要地心还有恶魔,我就不会参与毫无意义的手足相残!’他转身离去,留下战火不断的大地,世界随即陷入混乱。”

“几场大战后,形成了几个强盛的国家。”他唱道,奏起较振奋人心的曲调。“人类开疆辟土,足迹遍布全世界。解放者时代到了尽头,人类进入科学时代。”

“科学时代。”吟游诗人说道,“是人类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但在这个伟大的时期,人类犯下最致命的错误。有人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错误吗?”年纪稍长的孩子知道答案,但奇林暗示他们别说,让年幼的孩子回答。

“因为我们遗忘了魔法。”吉姆·卡特说着,伸出手背揉了一下自己肉肉的鼻子。

“你说得没错!”奇林说着打了一下响指。“我们学到世界很多运作的原理、医药机械的知识,但我们遗忘了魔法。更糟糕的是,我们遗忘了地心魔物。沉寂多个世纪之后,已没有人相信它们真的存在过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严肃地说,“当它们突然杀回来时,人类竟然毫无防备。”

“在被世界遗忘的几个世纪中,恶魔一直不停繁衍。接着,三百年前的某个晚上,它们自地心爬出,以难以估计的数量优势夺回世界。”

“好几座城市在地心魔物庆祝它们回来的第一夜就被摧毁。人类奋力抵抗,但就连科学时代最强大的武器都没有办法抵抗恶魔。科学时代结束了,毁灭时代接踵而来。”

“人类对抗恶魔的第二次战争开始了。”

亚伦内心目睹那天晚上的景象,看见城市燃烧,人们惊慌逃难,结果却被久候的地心魔物血腥屠杀。

他仿佛看见男人们牺牲自己,为家人争取逃命的时间,看见女人代替孩子承受地心魔物的利爪。最重要的是,他仿佛看见一群群地心魔物舔着嘴角及利爪上的鲜血欢呼雀跃。

孩子们惊恐地向后退缩,奇林却向前逼进。“这场战争持续数年,人类一再惨遭屠杀。没有解放者领导,人类根本不是地心魔物的对手。不少伟大的国度、城邦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科学时代累积的知识在火恶魔的狂笑中付之一炬。

“学者绝望地在图书馆的残骸中寻找答案。古老的科学帮不上忙,最后在曾被视为幻想与迷信的传说中找到救赎。人们开始在地上绘制复杂的符号,阻止地心魔物接近。魔印的效果仍在,但是绘制的魔印却常常有错,而一旦犯错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幸存的学者开始聚众而居,在漫长的黑夜中保护人们。这些人后来成为第一代魔印师,至今仍守护着我们。”吟游诗人指着观众。“所以下次遇见魔印师的时候,记得要谢谢他,因为你们欠他一命。”

这部分亚伦倒是第一次听说。魔印师?在提贝溪镇,所有人到了能够拿树枝画画的年纪就要学习绘制魔印。许多人没有绘制魔印的天赋,但是亚伦实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不愿花时间学习对付石恶魔、火恶魔、风恶魔、水恶魔以及木恶魔的基本禁忌魔印。

“所以现在我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待在魔印力场中,将恶魔挡在外面。”奇林道,指向瑞根。“信使们是世上最勇敢的男人,为我们在城市之间奔走、护送旅人及商品,并带来远方的消息。”

他四下走动,目光锐利地凝望一脸恐惧的孩童。“但是我们很坚强,”他说,“对不对?”

小孩子们点点头,不过眼中仍充满恐惧。

“什么?”他问,伸出一手放在耳边。

“对!”观众叫道。

“解放者重临大地的时候,我们是否已准备好了?”他问,“恶魔会不会再次学会惧怕我们?”

“会!”观众吼道。

“它们听不见你们的声音!”吟游诗人大叫。

“会!”人们齐声呐喊,举起拳头在空中挥舞;亚伦叫得最起劲。洁茜模仿他,把自己当作恶魔般挥手叫嚣。吟游诗人鞠躬,等待观众安静下来,接着拿起鲁特琴,带领他们进入另一首旋律。

霍格还是说话算话,让亚伦拎着一袋盐离开广场。即使家里多了诺莉安和玛莉雅,这袋盐也够他们吃好几个星期了。盐还没有磨过,但亚伦知道父母宁愿自己动手磨盐,也不想多付钱让霍格找人磨。人们大多是这种想法,但老霍格从来不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总是一拿到盐就赶快拿去磨,好向镇民索取额外费用。

前往森林村落的途中,亚伦的步伐像双腿装了弹簧般轻快。一直到路过科利上吊的大树时,他的心情才沉重起来。他再度想起瑞根口中那些与地心魔物作战的事,以及父亲忍辱负重的话。

他觉得父亲的说法或许没错:可以的时候就躲藏,必要的时候就战斗,就连瑞根似乎也同意这种观点。但亚伦一直想着瑞根在科利舅舅上吊时说的——一味躲藏也会使人受伤,只是伤在看不见之处。

他在森林村落和父亲会合。看到盐袋后,父亲表扬性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拍。下午,他忙着协助大人重建村落跑前跑后。在黑夜降临前,他们修好了第二栋房屋,并画好了魔印。按这种进度推算,几个星期内,森林村落将恢复原状。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值得兴奋的好消息。他们还希望能有足够的木材过冬。

“我答应西莉雅,接下来几天都会过来帮忙。”下午杰夫在收拾工具上车时说道。“我不在时,你就是家里的男人。你必须检查魔印桩,还要去田里拔草。早上我看到你和诺莉安一起干活,她可以帮忙分担些畜棚里的杂活,玛莉雅可以在屋里帮你母亲打个下手。”

“好。”亚伦回道。拔草和检查魔印桩是件辛苦的差事,但父亲的信任令他感到骄傲。

“一切就都交给你了,亚伦。”杰夫道。

“我不会让你失望。”亚伦承诺道。

接下的几天里,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希尔维偶尔还会哭泣,不过她有事要忙,而从没抱怨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诺莉安很自然地肩负起照顾牲畜的责任,就连玛莉雅也开始走出自己的世界,帮忙扫地和煮饭;晚餐过后就坐在织布机前织布。不久后她开始和诺莉亚轮流处理畜棚里的事。两个女人似乎都执意要分担家务,不过闲下来时,她们就会露出黯然伤心的神情。

亚伦的双掌因为拔草而长满水泡,每天傍晚他的背和肩膀都十分疼痛,但他没有抱怨。这些新责任中唯一让他乐在其中的就是检查魔印桩。亚伦一直很喜欢绘制魔印,在大多数小孩还没开始学习魔印前就已经熟悉各种基本防御符号,之后又学会更多复杂的魔印;杰夫甚至不再检查他绘制的魔印了。亚伦的手比他父亲的还要稳健。绘制魔印和拿长矛攻击地心魔物虽不一样,但至少也是抵抗地心魔物的方式。

每天晚上,杰夫都在黄昏时到家,希尔维已自水井中打好水等着帮他清洗。亚伦帮助诺莉安和玛莉雅关好牲畜,然后大家一起享用晚餐。

到了第五日,下午时开始起风,院子里尘土飞扬,畜棚的大门不断砰砰作响。亚伦闻到暴雨的气息,阴暗的天空也证明了这点。他希望杰夫也有看到这些征兆,早点回家,或是待在森林村落。乌云代表早来的黄昏,早来的黄昏有时意味地心魔物会在太阳完全下山前现身。

亚伦离开田地,开始帮女人们将受惊的牲畜赶回畜棚。希尔维也跑了出来,用木板封住地窖的门,并且确认畜栏附近的魔印桩绑紧了。杰夫驾驶马车回来时,他们已没有多少时间。天色迅速变暗,已经没有任何直射的阳光。地心魔物随时都会出现。

“没时间帮马车解套了。”杰夫大叫,猛甩马鞭驱赶着米希加速冲往畜棚。“明天早上再说。所有人都进屋子去,立刻!”希尔维和其他女人遵从指示,转身奔向屋子。

“动作快点就来得及。”亚伦冲向父亲,在呼啸的风声中叫道,如果一整晚都背着马具,接下来几天米希都会无精打采。

杰夫摇头。“天色已经太暗了!一晚不卸马具要不了它的命。”

“那就把我锁在畜棚里。”亚伦说,“我帮它卸除马具,然后和牲畜一起等待风暴过去。”

“照我的话做,亚伦。”杰夫大叫着跳下马车,一把抓起男孩的手臂,半拖半拉地强迫他离开畜棚。

两人关上畜棚的门,架上木板。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画在畜棚门上的魔印,预示着恶魔即将来袭;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气息。

他们朝屋子一路狂奔,随时注意前方有没有代表地心魔物出现前兆的雾气。路上还算平安。第一颗斗大的雨点落在院子的泥土上时,玛莉雅打开了房门,他们冲了进去。

玛莉雅正要关门,院子里却传来一声呜嚎。所有人都吓得僵在了原地。

“是狗!”玛莉雅大叫,随即伸手捂嘴。“我把它绑在篱笆上了!”

“别管它了。”杰夫道,“关门。”

“什么?”亚伦难以置信地叫道。他立刻转身面对父亲。

“外面还没有地心魔物!”玛莉雅叫道,随即冲出房门。

“玛莉雅,不!”希尔维大叫,接着也追了出去。

亚伦一样冲出门口,但杰夫抓住他外套上的肩带,把他拉了回去。“待在屋里!”他命令道,接着移动到门边。

亚伦向后跌开数步,随即再度扑上前去。杰夫和诺莉安站在屋外前廊,但待在外围魔印圈内。亚伦抵达前廊时,脖子上还系着绳子的狗已经冲过他身边,转入屋内。

院子里狂风大作,雨滴如砂石般飞速吹打过来。他看见玛莉雅和母亲朝房门这边跑来,同时地心魔物也已开始凝聚形体。一如往常,火恶魔率先现身,它们薄雾般的形体自地面喷涌而出。火恶魔是体形最小的地心魔物,现身时四肢着地,肩膀离地不过十八寸。它们的眼睛、鼻孔及嘴中吐着雾光。

“快,希尔维!”杰夫大叫道,“跑过来!”

眼看她们应该可以及时赶到,偏偏玛莉雅绊了一跤。希尔维转身去帮忙,就在那一刻,第一头地心魔物已经凝聚而成。亚伦想要赶往母亲身边,但诺莉安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摁在原地。

“千万别做傻事。”女人低声说道。

“起来!”希尔维拉起玛莉雅的手臂叫道。

“我的脚踝——”玛莉雅道,“我跑不动了!不要管我!”

“我不会弃你不顾!”希尔维吼道,“杰夫!快来帮忙!”

这时整座院子里到处都有地心魔物现形。杰夫惊吓得呆立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恶魔发现两个女人,并发出欢愉的叫声,朝她们步步逼近。

“快放手!”亚伦大吼,对准诺莉安的脚狠狠踏下。她惨叫一声,亚伦立刻挣脱。他顺手抄起手边的挤奶木桶,冲入院子中。

“亚伦,不要!”杰夫大叫,但亚伦顾不上听他啰唆了。

一头体形只比野猫大一点的火恶魔跳上希尔维的背,一爪划破她的皮肤,在她的尖叫声中将她背上的衣服扯成血淋淋的碎片。接着火恶魔从希尔维的背上朝玛莉雅的脸吐出一团火焰。女人尖声惨叫,皮肤熔化,头发燃烧起来。

亚伦随即赶到,使尽吃奶的力气朝火恶魔掷出木桶。木桶在撞击声中化为碎片,不过恶魔也被砸得从母亲背上跌到了地上。希尔维颓然瘫倒,亚伦立即上前扶住她。更多火恶魔逼近他们,就连风恶魔也开始张开翅膀。接着,十几码外,一头石恶魔也开始凝聚形体。

希尔维呻吟一声,不过还是挣扎着站起身。亚伦拉着她远离玛莉雅和她痛苦的哀鸣,但他们往回跑的路上到处都是火恶魔。石恶魔也发现了他们,开始疯狂追击。几只正要起飞的风恶魔挡住这头巨大怪物的去路,它挥舞着利爪,如同镰刀切割稻草般轻易地将它们甩向一旁。风恶魔自空中跌落,火恶魔立刻一拥而上,将它们撕成碎片。

趁着恶魔分神之际,亚伦把握机会拖着母亲远离屋子。畜棚的路一样不通,但他们和几间畜栏之间暂时没有阻碍,只要能在地心魔物前抵达就行了。希尔维不停尖叫,不知道是出于恐惧还是痛苦,但还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向前快跑,虽然穿着宽大的裙子仍没有落后。

就在他拔腿狂奔的同时,四面八方的火恶魔也追了上来。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疾。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他们的追兵,几间畜栏仿佛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院子里的泥土因为下雨而逐渐泥泞,但是恐惧令他们四肢灵活,随时处于警戒状态。石恶魔迈着声如闷雷的冲锋步迅速逼近,整个地面都跟随它的步伐声声震动。

亚伦在畜栏前停住,手忙脚乱地试图开门。火恶魔已近在咫尺,进入足以使用致命武器的距离。它们口吐火焰,击中亚伦和他母亲。他能感觉到衣服着火,闻到头发燃烧的焦味。一阵剧痛袭来,但他不加理会,成功打开畜栏的大门。当他把母亲拉入畜栏时,另一头火恶魔扑到了她的背上,利爪深深嵌入她的胸口。亚伦猛力一扯,将母亲拉入魔印力场,地心魔物则被耀眼的魔光摔出门外。深陷她体内的利爪随着鲜血和肉块抽离。

他们的衣服还在燃烧。亚伦双手环抱希尔维扑向地面,在地上翻滚以扑灭火苗。

他们还没来得及关门。众多恶魔赶了上来,围着畜栏猛烈攻击魔印网,激起阵阵魔光。但是关不关门并不重要,有没有篱笆也不重要。只要魔印桩没倒,地心魔物就无法伤害他们。但风雨可以,冰凉的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像鞭子般抽打着他们。希尔维倒地后再也无力起身,身上沾满鲜血和泥巴,亚伦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撑过这样的重伤和风雨之夜。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饲料槽前,将它一脚踢翻,倒出猪晚餐吃剩的菜渣,留在泥巴中腐烂。亚伦看到石恶魔攻击魔印网,但魔印纹丝不动,恶魔无法冲入。透过闪电及恶魔喷出的火光,他看见一群火恶魔围住玛莉雅,每头恶魔都咬下一块肉,然后欢天喜地跑到一旁大快朵颐。

不久后,石恶魔放弃攻击,大步回头,伸出巨爪,抓起玛莉雅的脚。火恶魔四下流窜,任由石恶魔将女人的肢体甩入空中。她发出沙哑的呻吟,显然她还没有死。亚伦尖声大叫,作势穿过魔印网出去救她。然而就在此时,她残存的肢体摔落到地面,发出一阵可怕的骨头碎裂声——亚伦在恶魔开始享用她的躯体前挪开了目光,任由大雨洗去眼中的泪水。他拖着饲料槽来到希尔维身边,撕下她裙子的内衬,在雨水中浸湿。他尽可能地擦干净母亲伤口上的泥巴,然后在伤口中塞入更多内衬。这样做称不上干净,但总比猪圈里的泥巴要干净多了。

希尔维浑身颤抖着,于是他躺在她身边,试图给她取暖,然后将散发恶臭的饲料槽翻过来盖在他们身上,以抵挡倾盆大雨及地心魔物饥渴的目光。

盖下饲料槽时,借助能看到的最后一道闪电,他瞥见父亲仍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前廊。

如果和恶魔在外面的人是你……或是你母亲……亚伦想起他的话。但不管他承诺过什么,世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迫使杰夫·贝尔斯挺身作战。

漫长的黑夜仿佛永无尽头,大雨在饲料槽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冰冷的泥巴地,猪粪的臭气,都让亚伦根本无法入眠。希尔维神志不清,而且浑身颤抖。亚伦紧紧拥抱着她,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达到她身上,他的手脚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绝望感如海浪般袭卷而来,他拥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但她仍在呻吟声中轻拍他的手背,如此简单的本能反应立刻驱走了他的恐惧、绝望及痛苦——他对抗一头恶魔,而且活了下来。他站在处处是恶魔的院子中,最后逃了出来。恶魔或许有不死的能力,但并非不能智取,要跑赢它们也不是不可能。

而从石恶魔将其他地心魔物摔到一旁的情况来看,它们也不是不会受伤。

但是当世上充满杰夫这种懦夫,甚至抛弃家人龟缩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们能有什么希望?

他们在黑暗中苦熬数小时,脑海中满是父亲那麻木的眼神,躲在安全的魔印力场中无动于衷——

雨势在黎明前开始转小。亚伦趁着雨小推开饲料槽,但是立刻后悔,因为槽内凝聚的热气立刻逸散。他再度盖上饲料槽,偶尔偷看外面一眼,直到天色开始转亮。

等天色亮到可以看清楚东西,地心魔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靛蓝的天空变成淡紫色了。他爬起身来,徒劳无功地试图拍掉粘在身上的泥浆和粪便。

他手臂僵硬,稍微伸展都感到针扎般刺痛。他低下头,看见被火焰喷中的皮肤呈亮红色。在泥巴里躺一夜起码还有这个好处,他想,如果不是一整晚躺在冰冷的泥巴里,他和母亲的灼伤必定会更加严重。

亚伦扶着母亲走出畜栏,蹒跚着朝前走。

“亚伦,不要!”前廊上传来一声呼喊。亚伦抬头,看见杰夫裹在一条毯子里,躲在前廊的魔印力场后观看。“天还没完全亮!再等一下!”

亚伦没有理他,走到畜棚门口,打开大门。米希依然套在车上,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应该还能去广场。

当他领着马走出畜棚时,手臂突然被人抓住。“你找死吗?”杰夫大叫道,“你让我好担心,孩子!”

亚伦甩开他的手,厌恶得懒得看父亲一眼。他说道:“妈需要去找可琳·特利格。”

“她还活着?”杰夫难以置信地问道,脑袋连忙转向妻子所躺的泥堆。

“都是被你害的。”亚伦说,“我要带她去镇中广场。”

“我们一起带她去。”杰夫纠正他,冲过去抬起妻子,扶上马车。他们要去镇上,留下诺莉安一个人照顾牲畜,并收拾可怜的玛莉雅的残骸。

希尔维全身冒汗,灼伤不比亚伦严重,但被火恶魔抓伤的地方还在渗血,伤口成恶心的紫红色。

“亚伦,我……”杰夫在途中开口说道,朝儿子伸出颤抖的手掌。亚伦向旁一侧,偏过头去,杰夫好像被火灼到般赶紧缩回手去。

亚伦知道父亲十分羞愧。一如瑞根所说,或许杰夫甚至像科利那样痛恨自己。尽管如此,亚伦没办法同情他,母亲因为杰夫的懦弱而付出了惨重代价。

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交谈。

可琳·特利格居住在位于广场一侧的双层房舍,那是提贝溪镇最大的建筑之一,屋内摆满了床铺。除了住在楼上的家人,可琳至少会收留一名病患。

可琳个子矮小,鼻子很大,没有下巴。还没有三十岁就生了六个孩子,她的腰围很宽,衣服上总是有股烧焦的烟草味,她开的药常常离不开一种味道很糟的茶。提贝溪镇的居民喜欢拿那种茶来开玩笑,但是所有人生病时都会心存感激地乖乖喝茶。

草药师一看到希尔维,立刻吩咐亚伦和杰夫把她扶进屋里。她没有问问题,这样也好,因为亚伦和杰夫都不知道如何讲述事发经过。她割开每道伤口,挤出恶心的脓汁,腐败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屋子。她以清水和药草清洗处理的伤口,接着动手缝合。杰夫脸色发青,突然伸手捂住嘴。

“要吐出去吐!”可琳吼道,伸出食指指示杰夫离开房间。杰夫夺门而出。她转向亚伦。“你也要吐?”她问,亚伦摇头。可琳凝视他片刻,然后认同地点点头。“你比你父亲勇敢。”她说,“把那个研钵和碾杵给我,我教你制作灼伤软膏。”

可琳一边治疗希尔维,一边向亚伦讲解药柜里各式各样药罐和药袋的名称,引导他找到所需药材,解释混合它们的方法、比例。当亚伦在母亲灼伤处涂抹软膏时,她还在处理恶心的伤口。

帮希尔维处理完伤口后,她转身检查亚伦的伤势。一开始他有点抗拒,但是软膏确实发挥功效,当冰凉感沿着手臂蔓延开后,他才发现灼伤处有多刺痛。

“她会好起来吗?”亚伦看着自己母亲问道。她的呼吸均匀了,但是伤口附近的肤色很难看,空气中仍弥漫着腐烂的气味。

“我不知道。”可琳道。她毫不委婉地继续道,“我从没见过伤势如此严重的人。正常来讲,如果恶魔接近到这种距离……”

“你就死定了,”杰夫站在门口说,“要不是因为亚伦,希尔维也本来难逃一死。”他步入屋内,视线垂下地面。“昨晚亚伦给我上了一课,可琳。”杰夫说,“他让我了解恐惧是我们的敌人,比恶魔更可怕的敌人。”

杰夫伸手搭上儿子的肩。“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他保证道。亚伦点点头,偏过目光。他很想相信父亲,但是他脑中不断浮现父亲蜷缩在前廊上,害怕到无法动弹的画面。

杰夫走到希尔维身边,握起她湿黏的手掌。她还在冒汗,不时会在睡梦中颤抖。

“她会死吗?”杰夫问。

草药师长长叹了口气。“我是接骨好手。”她说,“也是接生专家。我可以让病人退烧、治疗感冒,只要没有受伤太久,甚至有办法清理恶魔造成的伤口。”她摇一摇头。“但这是恶魔感染。我已经开药为她减轻疼痛、帮助睡眠,然而想要解药,你必须去找比我高明的草药师。”

“还能找谁?”杰夫问,“你是提贝溪镇唯一的草药师。”

“去找我的老师。”可琳说,“老梅·弗里曼。她住在阳光牧地的郊外,距离这里两天的路程。如果有人能够治疗这种感染,那一定就是老梅了,但是你们动作要快,感染扩散的速度很快,如果拖太久,就连老梅也帮不了你们。”

“我们要怎么找她?”杰夫问道。

“你们不太可能迷路。”可琳说,“只有一条路通往那里。只要别在岔路那里转进森林就行了,除非你想耗上几个星期前往密尔恩。信使几个小时前才往阳光牧地出发,但是他还要先在镇上几个地方停留。如果你们脚程够快,或许还能赶上他们。信使随身携带魔印圈,只要赶上他们,你们就可以全程赶路直到太阳下山,而不用停在半路找地方借宿;信使能够帮你们加快行程。”

“我们会找到他。”杰夫说,“不惜任何代价。”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亚伦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亚伦眼看着提贝溪镇慢慢消失在马车后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他要前往离家超过一天路程的地方。他将看见另一座城镇!一个星期前,像这样的冒险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现在,他只希望一切能够恢复原状——回到农场安全的时候;回到母亲没有受伤的时候;回到他不知道父亲是懦夫的时候。

可琳承诺会派她的儿子赶往农场,告知诺莉安他们会离开约一个星期,并在他们不在家时帮忙照顾牲畜、检查魔印。邻居都会主动帮忙,不过诺莉安承受的打击太大,不敢独自面对黑夜。

草药师还给了他们一张粗略的地图,他谨慎地卷起地图,放入皮筒中。纸张在提贝溪镇是稀有物品,绝对不会轻易送人。亚伦对这张地图深感兴趣,一直研究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他根本看不懂标示地名的文字;因为亚伦和他父亲都不识字。

地图上标示出通往阳光牧地的道路,以及路上会遇到的地标,但没有详细标明距离。路上有几座农场可供他们借宿,但是却完全看不出农场之间相隔多远。

母亲全身不停冒汗,神智恍惚,时断时续地昏睡,有时候她会说胡话或大叫。亚伦总是拿湿布帮她擦脸,然后又强迫她喝一点草药师给他的刺鼻药茶,但似乎没有多大帮助。

下午稍晚,他们路过豪尔·坦纳的房子。他是住在提贝溪镇郊外的农夫。豪尔的农场距离森林村落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是当亚伦和父亲抵达时已是下午了。

亚伦记得每年都会在夏至庆典看到豪尔和他的三个女儿,不过自两年前豪尔妻子死在地心魔物手中后,他们就不再出现了。豪尔离群索居,他的女儿也随他一起深居简出;就连发生森林村落的惨剧也没赶来帮忙。

豪尔家的田地有四分之三化为焦土;只有最接近他们家房子的田地才有守护播种的魔印。一头瘦弱的奶牛立在泥泞的院里咀嚼反刍的食物,绑在鸡笼边的山羊瘦得连肋骨都数得清楚。

豪尔家是一栋以石块垒的平房,以泥巴和黏土固定而成。较大的石块上绘有斑驳的魔印。亚伦认为这些魔印画得很糟,不过怎么说也已经撑这么久了。屋顶是斜的,腐败的茅草屋顶上突出几根短短宽宽的魔印桩。屋子的一面连接一座小畜棚,窗户钉满木板,门片半垂在门框中。院子对面还有一座大畜棚,但是状况看起来更糟。魔印或许还能维持有效状态,但是畜棚本身似乎随时都会崩塌。

“我从来没有到过豪尔家。”杰夫说。

“我也没有。”亚伦说谎。除了信使之外,没几个人有理由前往森林村落以北的地方,对镇中广场的人而言,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随便聊聊。亚伦曾不止一次溜来偷看疯子坦纳的农场。这里就是他以前离家最远的地方。想要在日落前回家,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好几个小时才行。

有一次,就在几个月前他差点没能赶回家,他一直想要看看大女儿伊莲。其他男孩都说她有提贝溪镇最大的胸部,他想亲眼见识见识。他等了一天,最后看见她哭哭啼啼地跑出屋外。她哀伤的样子十分美丽,虽然她比他大上八岁,亚伦很想过去安慰她;他没有那个胆,但是仍然偷看了很久,结果差点付出惨痛的代价。

当他们接近农场时,一只脏兮兮的狗开始大叫,接着一名年轻女孩开门来到前廊,哀伤地看着他们。

“我们可能得在这里借宿。”杰夫道。

“还有几个小时天才会黑。”亚伦摇头说道,“如果到时没赶上瑞根,地图上指示在通往自由城邦的岔路附近还有一座农场。”

杰夫自亚伦的肩膀后方看着地图。“那很远。”他说。

“妈的伤不能等。”亚伦说,“我们今天不能抵达目的地,但是每多走一小时就表示我们可以早一小时拿到解药。”

杰夫回头看向浸在汗水中的希尔维,然后抬头看了看太阳,点了点头。他们对前廊上的女孩挥手,不过没有停留。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们又走了很远,但都没发现信使或者其他农场的踪影。杰夫抬头望向布满橘色晚霞的天空。

“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天就会全黑了。”他说,“我们得回头。如果快一点,还可以及时回到豪尔家。”

“那座农场可能再转一个弯就到了。”亚伦争辩,“我们会找到它的。”

“我们不能确定。”杰夫说着,朝一边吐了口痰。“地图标示不清,我们要趁着还有机会时回头,没得商量。”

亚伦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样我们会少掉半天的路程,更别提一整晚无法赶路,妈或许撑不过这段时间!”他叫道。

杰夫回头看向妻子,她裹在毯子里不停冒汗,呼吸急促而虚弱。他哀伤地看着地上逐渐拉长的影子,压抑着想打哆嗦的冲动。“如果入夜后还在外面,”他小声地回应,“我们都会死。”

话还没说完,亚伦已经使劲摇头,拒绝接受他的决定。“我们可以……”他微带迟疑地道,“我们可以在地上绘制魔印。”他终于说道。“画满马车外围。”

“如果刮来一阵风吹散魔印呢?”他父亲问,“到时候该怎么办?”

“那座农场可能就在下一座山丘后!”亚伦坚持道。

“也有可能还在二十里外。”他父亲吼回去,“甚至一年前就毁于一场大火,谁知道这幅地图画好后出过什么事?”

“你是说妈不值得你冒险吗?”亚伦谴责道。

“不用你告诉我她值不值得冒险!”他父亲大叫,差点把男孩撞出车外。“我爱她一辈子了!我比你还清楚她值不值得我冒险!但是我不打算赌上我们三人的性命!她可以撑过今晚,她非撑过今晚不可!”

就这样,他猛拉缰绳,停下马车,然后掉转方向。他对着米希的侧腹狠狠抽了一鞭,命令它沿着原路快速奔驰。马儿恐惧即将到来的黑夜,发狂似地疾奔。

亚伦回头看向希尔维,将满腔怒火咽下肚子。他看着母亲随车轮驶过凹凸不平的路面而摇晃,但无论路途有多颠簸,她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不管父亲怎么想,亚伦知道她存活的机会已经减少了一半不止。

抵达豪尔的农场时,太阳差不多完全下山了。杰夫和米希似乎有着共同的恐惧,同时张嘴大叫。亚伦跳入后座,试图在剧烈震动的车内扶稳母亲的身体。他紧紧抱着她,为她挡下多次猛烈的撞击。

但是他没有办法全部代她承受。他感觉得出来,可琳的缝隙绽开,伤口再度裂开。希尔维即使没有死于恶魔感染,也很可能死于旅途奔波。

杰夫直接驾着马车冲到前廊边,高叫:“豪尔!我们要借宿!”

他们还没跳下马车,屋门已经开启。一个身穿旧外套的男人手握干草叉冲出屋子。豪尔很瘦,但肌肉结实,如同肉干。紧跟而来的是伊莲,这名健美的年轻女子手握金属头的短铲。亚伦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哭哭啼啼,一脸惊恐,但现在的她眼中没有丝毫恐慌。她无视蠢蠢欲动的黑影,大步来到马车前。

豪尔朝正抬希尔维下车的杰夫点头。“带她进屋。”他命令道,杰夫立刻照做,通过魔印时吁了一大口气。

“打开大畜棚门。”他对伊莲道,“小畜棚停不下马车。”伊莲拉起裙子,拔腿就跑。他转向亚伦。“驾车前往畜棚,孩子!赶快!”

亚伦按照吩咐做。“没时间卸除马具了,”农夫道,“它必须撑一个晚上。”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了。亚伦怀疑米希还有没有机会卸除马具。

豪尔和伊莲迅速关上畜棚大门,并且检查魔印。“你在等什么?”男人对亚伦吼道,“到屋里去!恶魔马上就要现身了!”

话才说完,恶魔就已经开始凝聚形体,他们死命奔向农舍,看着仿佛自地面上长出来的魔爪以及有着尖角的脑袋。

他们左右闪避逐渐成形的死神,恐惧和肾上腺素大幅提升他们的敏捷和速度。第一批地心魔物完全现形,一群动作迅速的火恶魔展开追逐,迅速逼近。亚伦和伊莲继续奔跑,豪尔转身将干草叉朝恶魔掷去。

武器击中领头恶魔的胸口,它摔入伙伴之间。尽管体形瘦小,火恶魔的皮肤还是坚韧得能挡住干草叉。怪物捡起干草叉,张口喷火,烧断木柄,随手丢弃。

尽管地心魔物没有受伤,这一掷还是争取了一点时间。恶魔穷追不舍,但是在豪尔跳上前廊的同时,它们的攻势立刻受阻,仿佛撞上砖墙般撞上魔印力场。一时之间魔光大作,所有恶魔全都摔回院子。豪尔迅速进屋,他甩上大门,闩上门,转身背靠门上。

“赞美造物主。”他无力地说道,气息急促,脸色发白。

豪尔茅屋里的空气又闷又热,充满着一股浓厚的发霉物和排泄物的混合味道。尽管地上长虫的芦草吸收了部分自屋顶渗下的积水,但屋里的湿气还是很重。两只狗儿和几只猫与主人同处在屋里,所有人走路时都必须留意脚下,担心踩着它们的脚或尾巴。火炉上吊着一口大黑锅,为满屋的酸腐味添加些炖肉味:不过味道越来越淡。一个角落悬着一块缀满补丁的油帘,隐约遮掩一下后方的尿桶。

亚伦尽可能帮希尔维重新包扎,接着在伊莲和妹妹班妮的帮助下,将她抬入她们的房间。而豪尔最小的女儿瑞娜,则为亚伦和他父亲拿了两个满是裂痕的木碗,放在晚饭的餐桌上。

农舍中只有三间房子,一间女孩们共用,一间是豪尔的卧房,剩下的就是供他们煮饭、进食、工作用的客厅。客厅中一块破破烂烂的布帘隔开煮饭和吃饭的地方,一扇绘有魔印的木门通往小畜棚。

“瑞娜,趁大人讲话时带亚伦去检查一下魔印,我和班妮准备晚餐。”伊莲道。

瑞娜点头,牵着亚伦的手拉他离开。她将近十岁了,与十一岁的亚伦差不多大,尽管脸上满是脏污,依然难掩其秀丽的面容。瑞娜身穿一件朴素的连衣裙,破洞不少,但都是经过仔细的修补,棕色头发用一条破布巾绑在脑后,不过有许多未绑住的发丝垂落在她的圆脸旁。

“这个魔印花掉了。”女孩说着指向一道画在窗沿上的魔印。“一定是被哪只猫踩花的。”她自魔印工具中取出一根炭棒,小心翼翼描绘模糊掉的线条。

“这样不行,”亚伦说,“线条不够圆滑,这会削弱魔印的威力,你应该全部重画。”

“他们不准我重画魔印。”瑞娜低声道,“如果发现无法修补的魔印,我们应该去找父亲或伊莲。”

“让我来。”亚伦说着接过炭棒。他仔细抹除之前的魔印,然后重画新的,动作迅速,自信满满。画完后,他后退一步,打量窗户外围,然后又将其他几个魔印抹掉重画。

豪尔一看见他在做什么,立刻紧张兮兮地想要起身阻止,但是杰夫比了个手势,很有把握地说了几句话,说服他再度坐回椅子上。

亚伦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就算是石恶魔也无法突破这道魔印。”他骄傲地念叨,接着转过身来,发现瑞娜瞪大眼睛在看他。“干吗?”

“你比我印象中长得高些了。”女孩说完带着羞怯的微笑低下头去。

“是呀,都两年不见了。”亚伦回答,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所有魔印都检查一遍后,豪尔把瑞娜叫了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亚伦发现她不时偷看自己,但是听不见他们在嘀咕什么。

晚餐是牛蒡、玉米与一种不明肉类炖成的火锅,不过还是足以填饱肚子。吃饭时,杰夫和亚伦说出了他们的遭遇。

“你们应该先来找我们的,”豪尔听他们讲完后说道,“我们常去老梅·弗里曼那里看病。比大老远跑到广场去找特利格要近多了。如果你们快马加鞭走了两小时才赶回我们这里,那么距离马克·佩斯特尔的农场已经不远了。老梅她家距离那里不到一个小时,她向来不喜欢城镇生活。真要赶起路来,说不定今晚就可以赶到。”

亚伦重重放下汤匙。桌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因为眼中只盯着自己的父亲。

杰夫无法忍受这道目光,他垂头丧气。“当时我们无从得知。”他凄苦地说。

伊莲轻拍他的肩。“不要怪自己太谨慎。”她说。接着转向亚伦,一脸责备。“等你大一点就会了解。”

亚伦突然起身,跺步离开餐桌。他穿过布帘,靠上窗沿,透过破损的窗叶看着外面的恶魔。它们一次次地试图穿越魔印力场,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但魔法不能为亚伦提供任何安全感。他觉得自己被魔法禁锢了。

“带亚伦去畜棚玩。”众人用完晚餐后,豪尔吩咐两个年幼女儿道。“伊莲洗碗,不要打扰大人谈话。”

班妮和瑞娜同时起身,蹦蹦跳跳地步出布帘。亚伦没有心情玩耍,但女孩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边一个,一把拉起他,穿过通往畜棚的木门往畜棚而去。

班妮点燃一盏破烂的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畜棚。豪尔养了两头奶牛、四只山羊、一头母猪、八头小猪以及六只鸡,全都骨瘦如柴、营养不良,就连猪的肋骨都隐约可见。看来,家里的粮食几乎不够养活豪尔和他的女儿们。

畜棚本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数的窗叶都已损毁,地板上的干草也都烂光。山羊咬穿了羊栏的木板,正在抢夺奶牛的干草。猪栏里积满了淤泥、馊水及粪便。

瑞娜拖着亚伦逐一参观畜栏。“爸不喜欢我们帮动物取名。”她坦承道,“所以我们只能私底下叫,这是胡妃。”她指向一头牛道。“它的奶是酸的,但爸说没有问题。它旁边的是葛郎琪,在你挤奶太用力或是不够快的时候,会踢人。这些山羊……”

“亚伦对这些动物没有兴趣。”班妮教训妹妹道。她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拉开。班妮比她妹妹高,年纪也大一点,但是亚伦倒觉得瑞娜比较漂亮。他们爬上干草棚,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干草堆上。

“来玩骰子吧。”班妮说。她自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皮囊,在干草棚的地板上倒出四颗木头骰子。骰子六面会有符号:火、石、水、风、木和魔印。骰子的玩法有很多种,但是大多数规则是要先掷出三面魔印,然后再比最后一颗的大小。

他们玩了一会儿骰子。瑞娜和班妮有一套自己的玩法,其中不少规则都让亚伦怀疑是专门为了让她们赢才编出来的。

“连续三次掷出两面魔印就算三面魔印。”班妮在连续三次掷出两面魔印后如此宣称。“我们赢了。”亚伦不服,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好争论的。

“既然我们赢了,你必须按照我们的话做。”班妮宣称。

“没这回事。”亚伦说。

“有这回事!”班妮坚持。再一次,亚伦觉得没什么好争的。

“我要做什么?”他怀疑地问。

“叫他玩亲亲!”瑞娜鼓掌道。

班妮拍了妹妹的脑袋一下。“我知道,笨蛋!”

“什么是亲亲?”亚伦问,虽然他心里已经猜到个大概了。

“喔,你等着瞧。”班妮说,两个女孩同声大笑。“那是大人的游戏。爸有时候会和伊莲玩,可以拿来练习结婚。”

“什么?念诵婚礼誓言吗?”亚伦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笨蛋,像这样。”班妮说。她双手环绕亚伦的肩膀,鲜嫩的嘴唇压在他的嘴上。

亚伦从来没有亲过女孩子。她张开嘴,于是他也跟着张开。他们的牙齿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向后一缩。“噢!”亚伦说。

“你太用力了,班妮,”瑞娜抱怨道,“该我了。”

的确,瑞娜亲得温柔许多。亚伦觉得亲吻的感觉很美妙,像是寒冷时坐在火炉旁烤火一样。

“好了。”两人嘴唇分开后,瑞娜说道,“就是这样亲。”

“我们今晚要睡一张床。”班妮说,“可以晚点再来练习。”

“很抱歉你们必须要把床让出来给我妈睡。”亚伦说。

“没关系。”瑞娜说,“在妈去世前,我们每天都睡一张床,只是现在伊莲去和爸睡了。”

“为什么?”亚伦问。

“这件事不能说的。”班妮低声提醒瑞娜。

瑞娜不理她,但压低音量。“伊莲说现在妈去世了,爸让她顶替妈妈的地位让他开心。”

“像是煮饭、缝衣服之类的事?”亚伦问。

“不,是指类似亲亲的游戏。”班妮说,“但是得要有个男孩才能玩。”她扯扯他的外套。“如果你让我们看你的小东西,我们就教你。”

“我才不会给你们看呢!”亚伦说着连忙后退。

“为什么不?”瑞娜问,“班妮教过路席克·博金,他常常想来找她玩。”

“爸对路席克的父亲说我们已有婚约了,”班妮炫耀道,“所以没有关系。既然你就要和瑞娜订婚,你也应该让她看看你的。”

瑞娜轻咬手指,偏过头去,但还是透过眼角偷看亚伦。

“没这回事!”亚伦说,“我才没有和任何人订婚!”

“你以为大人们在里面谈什么,笨蛋。”班妮问。

“不是谈这个!”亚伦说。

“不信你去看看呀!”班妮挑衅道。亚伦看着两个女孩,接着爬下楼梯,蹑手蹑脚地溜入室内。他听见布帘后方传来说话的声音,于是偷偷走近。

“我想要路席克立刻就过来帮忙。”豪尔说道,“但是费南要再留他帮忙收割稻谷。我们家也是,缺少人手下田,母鸡也不下蛋,而且只有一头奶牛能挤出酸奶的情况下想要三餐温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从老梅那边回来时就带瑞娜走。”杰夫说。

“婚约的事要告诉亚伦吗?”豪尔问。亚伦突然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没理由不说。”杰夫道。

豪尔咕哝一声。“我想你该等明天再说。”他说,“等你们独自上路后。有时男孩听见这种消息会反应过激,这样可能会伤着女孩。”

“你说得没错。”杰夫说,“亚伦一急了就大叫。”

“我知道。”豪尔说,“相信有女儿的男人,任何事都会伤到她们的心,对不对,伊莲?”接下来是一下拍打声,伴随伊莲的尖叫声。“尽管如此,”豪尔继续说道,“再怎么伤害她们,只要任她们哭上几个小时就没事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亚伦开始退向畜棚的门。

“我要上床了。”豪尔嘟哝道。亚伦当场僵在原地。“好好地将希尔维安置在你床上,伊莲,”他续道,“洗完碗,叫妹妹上床后就来我这边睡。”

亚伦低身躲到工作台后方,等待豪尔走到厕所小便,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正当他准备溜回畜棚时,伊莲说话了。

“我也想要离开。”她在豪尔关上房门后立刻小声说道。

“什么?”杰夫问。

亚伦蹲在地上,透过布帘看着两人的脚。伊莲绕过餐桌,坐在杰夫身边。“带我一起走吧。”伊莲重复道,“拜托。等路席克来了以后,班妮就不会有问题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为什么?”杰夫问,“家里的粮食肯定够三个人吃。”

“与那个无关。”伊莲说,“原因不重要。你来接瑞娜时,我可以告诉爸说出去下田。我会沿着路走,在外面与你会合。等爸发现我去哪了,我们之间已经相隔一个晚上路程的距离,他绝对不会追来。”

“这点我可不敢肯定。”杰夫说。

“你的农场距离这里很远。”伊莲恳求道。亚伦看到她伸手抚摸杰夫的膝。“我可以工作。”她保证道。“我不会在你家白吃白喝。”

“我不能就这样从豪尔手中偷走你,”杰夫说,“我和他没有过节,也不打算惹是生非。”伊莲气急败坏。“那个老混蛋让你以为我是因为希尔维占了我的床才要去和他共用一张床。”她低声说道,“事实上,每晚如果我不在瑞娜和班妮上床后去陪他睡,他就会动手打我。”

杰夫沉默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了。”他终于说道。他紧握拳头,站起身来。

“不要,拜托。”伊莲说,“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会杀了你的。”

“难道我该坐视不理?”杰夫问。亚伦不了解他父亲在气什么,就算伊莲去豪尔房间睡觉又怎样?亚伦看见伊莲凑到父亲身边。“你需要人照顾希尔维,”她低声道,“万一她有三长两短……”她继续凑近,双手放上杰夫大腿,就像班妮试图对他做的那样。“……我可以成为你的妻子,我会帮你生一大堆小孩。”她保证道,杰夫呻吟。

亚伦面红耳赤,感到一阵恶心;他深吸一口气,满腔愤怒。他很想大声尖叫,向豪尔揭露他们的阴谋。

豪尔敢为他的女儿与地心魔物交手,这是杰夫绝不会做的事。他想象豪尔殴打自己父亲的样子,他并不排除其可能性。

杰夫迟疑片刻,随即推开伊莲。“不,”他说,“我们明天要带希尔维去找草药师,她不会有事的。”

“那还是请你带我一起走吧。”伊莲跪下哀求道。

“我会……考虑考虑。”他父亲回答道。就在这个时候,班妮和瑞娜冲出畜棚。亚伦立刻起身,在伊莲连忙站起的同时假装与她们一起进来。他觉得向他们摊牌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伊莲哄两个妹妹上床睡觉,并拿出两条脏兮兮的毯子帮亚伦和杰夫在客厅打好地铺。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她父亲的房间。不久,亚伦听见豪尔低声喘息,偶尔伊莲也会发出沉闷的呻吟。他假装没听见这些声音,转而看向杰夫,只见他紧紧握拳,咬牙切齿。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其他人都还在沉睡中,亚伦就已经起床。黎明到来的前一刻,他打开房门,不耐烦地盯着站在魔印另一边张牙舞爪的几只恶魔。等到院子里的最后一头恶魔离去时,他才走出农舍,前往大畜棚,打水饲喂米希及豪尔的奶牛等。母马的脾气很倔,张嘴想要咬他。“再过一天就好了。”亚伦放下饲料说道。

当他回到农舍,去敲瑞娜和班妮的门时,他父亲还在打呼。班妮拉开布帘,亚伦立刻注意到两姐妹忧虑的神情。

“她醒不过来了,”蹲在亚伦母亲身旁的瑞娜哽咽道,“我知道你想要在天一亮时立刻出发,但是当我叫她的时候……”她指向床铺,眼眶湿润。“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亚伦冲到母亲身边,握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黏湿,额头却异常滚烫。她呼吸急促,身上那股被恶魔感染的腐臭味十分浓烈,绷带完全被棕黄色浓汁浸湿。

“爸!”亚伦叫道。不久后,杰夫赶来,伊莲和豪尔也紧跟在身后。

“不能浪费时间了。”杰夫说。

“拉匹我的马一起去。”豪尔道,“累了就换马。快马加鞭,下午前应该可以抵达老梅家。”

“我们欠你一回人情。”杰夫说。

但豪尔只是挥一挥手。“快去吧。”他说,“伊莲会拿点食物给你们在路上吃。”

瑞娜在亚伦转身离开时抓起他的手臂。“我们现在订婚了。”她低语道,“我每天傍晚都会在前廊等你回来。”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她的嘴唇柔软,尽管已经放手,那一吻的感觉却在亚伦心中萦绕不去。

马车在泥土路上疯狂奔驰,一路摇晃颠簸,只有在换马时才稍作停留。亚伦看着伊莲准备的食物,仿佛那是什么毒药;杰夫倒是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当他拿起粗糙的面包和又硬又难闻的起司时,他开始怀疑或许一切都是误会。或许他偷听到的对话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或许杰夫推开伊莲时没有任何迟疑。

那是令亚伦心安的念头,但杰夫很快就粉碎了他的幻想。“你觉得豪尔的小女儿怎样?”他问,“你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亚伦觉得父亲好像在自己的肚子上揍了一拳。

“瑞娜?”亚伦故作纯真地问道,“还不错,问这干吗?”

“我和豪尔谈过了。”他父亲道,“等我们回去后,她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为什么?”亚伦问。

“照顾你妈,在农场里帮忙,以及……其他理由。”

“什么其他理由?”亚伦逼问。

“豪尔和我想要看看你们俩处不处得来。”杰夫说。

“处不来又怎么样?”亚伦问,“万一我不想有个女孩整天跟在身后,缠着我和她玩亲亲呢?”

“有一天,”杰夫说,“你或许不会介意常玩亲亲。”

“那就让她搬来。”亚伦说完耸耸肩,假装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豪尔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抛弃她?”

“你看到他们农场的状况了,他们没办法养活一家人。”杰夫说,“豪尔深爱他的女儿,他希望为她们安排最好的出路。而最好的出路就是趁年轻时把她们嫁出去,这样他就会有女婿可以帮忙干农活,也可以在死前抱抱外孙。伊莲已经比大多数已婚女子年长了。路席克·博金今年秋天就会去豪尔的农场帮忙,他们希望他和班妮可以好好相处。”

“我想路席克同样也没有选择。”亚伦嘟哝道。

“他很高兴可以过去,也很幸运!”亚伦的父亲失去耐心,大声说道,“你必须学着面对生命中某些严峻的问题,亚伦。提贝溪镇的男孩比女孩多,我们没有时间挥霍生命。每年有不少人死于年老、疾病及地心魔物的攻击。如果不持续生育,提贝溪镇会像其他数百座小村落那样彻底消失。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亚伦看着平常沉着冷静的父亲如此激动,很明智地选择只听不说。

一个小时后,希尔维开始尖叫。他们转过身去,发现她试图从马车中站起,双手紧抱胸口,口中发出恐怖的呼吸声。亚伦跳入车中,她以惊人的力道抓住他,在他身上咳出一口浓痰。她双眼血红,凸出眼眶,迷乱地凝视着他,但显然已经不认得他。她开始猛烈抽搐,亚伦痛苦得失声尖叫,尽可能地抱住她的身体。

杰夫停下马车,两人一起将她压在车上。她继续抽搐,尖叫嘶吼。接着就像科利,她猛抖一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杰夫看着妻子,接着抬起头来,放声大叫。亚伦强忍泪水,几乎咬破嘴唇,但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他们一起在希尔维冰凉的身体旁痛哭。

情绪稍缓后,亚伦了无生气地环顾四周。他试图寻找焦点,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终于问道。

“回去。”他父亲说,他的话像利刃般刺入亚伦心中,“带她回家好好安葬,继续过日子。我们还有田地和牲畜要照顾,就算有瑞娜和诺莉安帮忙,眼前还是有段苦日子要面对。”

“瑞娜?”亚伦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们还要带她回家?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日子还要继续,亚伦。”他父亲道,“你已经快长大成人了,男人需要妻子。”

“你帮我们两个都安排好了吗?”亚伦脱口而出。

“什么?”杰夫问。

“我听见你和伊莲昨晚的谈话!”亚伦吼道,“你已经找好另一个妻子了!你到底关不关心妈妈?你已经找了另一个女人来照顾你的小东西!至少,在她也被恶魔杀死前,你根本没有胆量去帮助她!”

亚伦的父亲忍不住动手打来,响亮的巴掌声划破早晨的宁静。他打完后怒气立刻消了,连忙伸手摸向儿子。

“亚伦,我很抱歉……!”他语带哽咽,但是男孩甩开他的手,随即跳下马车。

“亚伦!”杰夫大叫,但是男孩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冲入路旁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