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当英勇战士金项链奖章授奖完毕后,拉美西斯便前往拜访那位决定定居埃及、努力创作并安享余年的希腊诗人荷马。他的住宅毗邻皇宫,花园环绕,花草繁茂,其中最美的一棵就是柠檬树,极受视力衰退、蓄着长白胡子的诗人喜爱。荷马像往常一样,当埃及国王走向他时,正抽着塞满在一个被当成烟斗的厚重蜗牛壳里的鼠尾草,喝着一杯加了八角和芫荽的五香酒。

诗人倚着一根多节的手杖站了起来。

“坐着别动,荷马。”

“假如人们不再依礼问候法老王,那将是文明沦落的时候了。”

这两个人在花园里坐下。

“陛下,我写了这些句子,不知道对不对?陛下:不管是英勇抗敌或严阵以待,相似之处便是得失;光荣同归弱者和勇者;我全心冒险,徒劳无功吗?我以命抗敌,徒多了无功吗?”

“不,荷马。”

“所以,您是凯旋回国。”

“赫梯人被迫退回原处,埃及不再受威胁。”

“让我们为此事庆祝一下,陛下,我叫人去拿一坛特别的酒来。”

荷马的厨师抱着一只克里特岛酒瓮,瓶口窄小,只容涓涓细流,这是掺了于北风吹拂的夏至当晚所集的海水酿造而成的三年美酒。

“卡叠什战颂已完成,”荷马透露,“您的机要秘书亚眉尼,在我口述之下完成了抄写工作,并且交给了雕刻师傅。”

“要把它雕刻在神庙墙上,彰扬纪律战胜混沌的光荣。”

“哎,陛下,战争总会卷土重来!混沌的本性不就是吞噬纪律吗?”

“这就是法老学院创设的理由。惟有它可以巩固玛亚特的统治。”

“尤其,别改变它。我真希望永远快乐地在贵国生活。”

荷马那只毛发黑白相间的猫,跳上诗人的膝头,以爪拨弄他的衣服。

“您的首都和赫梯国相距八百公里……这样的距离足够阻挠邪恶吗?”

“等我恢复元气之后,会尽力而为。”

“战争永无止境。您还得出征多少回呢?”

当拉美西斯离开荷马的住所时,亚眉尼正等着他。这位国王的机要秘书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人更瘦削,头发又掉了几根,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耳上还夹着一枝笔,忘了取下来。

“我希望能够尽快晋见你,陛下。”

“你的某份公文有问题吗?”

“不是……”

“你要我准你几天假好回去见见家人?”

“过去,礼宾司曾强迫你出席许多典礼和会议,我真希望能够免俗,但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他’回来了。”

“你是说……”

“是的,摩西。”

“他在拉美西斯城?”

“你得同意赛哈马纳是以正当的理由逮捕他,否则有朝一日他被释放了,法律将遭世人讥笑。”

“摩西被拘禁了?”

“当然。”

“马上带他来见我。”

“不行,陛下,法老不可干涉司法诉讼,就算罪犯是他的朋友也不行。”

“我们手上有还他清白的证据”

“得通过正常的手续。假如法老王不以身作则服从玛亚特和法律,国家将会一片混乱。”

“你真够朋友,亚眉尼。”

凯正在抄写一篇历代书记员都抄写过而且不断地重复抄写的着名文章:

身为传承者,书记员须懂得书中记载的道理。他们的宠儿,就是写字板。书是他们的金字塔,笔是他们的孩子,满篇象形文字的石碑是他们的妻子。建筑会坍塌,尖碑遭沙掩,陵寝被遗忘,但是活过永生智慧的书记员,其名将因显著的作品而永留世间。谨记书记员的职责,牢记这份信念:书籍的用处比坚墙更广大。它可充当你的神庙,即使面对危险;透过书籍,你的声名将世代相传,比坚固的屋宇更天长地久。

凯并不完全赞同作者的言论,当然,文字可历代传承,但是它与建筑师所修筑的陵寝和石庙有何不同吗?写下这些格言的书记员未免过分夸大自身的职责了。凯已同时被公认为书记员和建筑师,其心灵并不狭隘。

自从他父亲以毒蛇为考验,让他见识了死亡的真面目之后,拉美西斯的长子成熟了许多,甚至完全抛弃儿童的游戏。和妮菲塔莉赠送的那本,由书记员亚梅斯所提出的有趣的数学题目集相比,一只装上四个滑轮的木马有什么好玩呢?亚梅斯拿一个圆形和一个边长为直径的九分之八的四方形相比,结果得出圆周率为三点一六①。只要一有空,凯便研究建筑几何学,想一探建筑师的秘密。

① 根据Rhind书记载,著名的数学符号pi(π)。

“我是否可以中断凯王子的思考呢?”外交部次长梅巴问。

凯抬起头。

“假如您认为可以的话……”

一段时间以来,外交部次长梅巴经常前来和凯闲聊。法老王的儿子讨厌他那高傲的贵族气派和奉承谄媚的态度,但却很欣赏他的文化素养和文学知识。

“还在工作,王子?”

“那不是充实心灵的最好方法吗?”

“这真是一个从年轻人嘴中所提出的严肃问题!事实上,您并没有说错。身为书记员和国王之子,您将领导几十名仆役,您不用荷锄背锹,您的双手将永葆细腻;您毋需劳动,背负重物;您有豪宅可住,马厩里养满骏马;您每日更换华服,您的轿子舒适无比,而且将赢得法老王的信任。”

“许多懒散富有的书记员的确生活如此,事实上,我希望能够读通那些艰涩的文章,参与祭文的编辑,然后获准在祭典时供奉祭品。”

“这只是一些谦虚的愿望,凯王子。”

“正好相反,梅巴!这需要长久的努力。”

“拉美西斯的长子不应负有更伟大的使命吗?”

“文字就是我的指南。它们骗过人吗?”

梅巴对这位年仅十二岁的男孩的言论感到吃惊,他觉得仿若和一位年资高深的书记员交谈,十分自主,不为谄媚所惑。

“生活不只是工作和苦刑。”

“我正是如此对待自己的生活,梅巴。该受责备吗?”

“不应该,当然不应该。”

“您担任高官重职,竟然有那么多时间出来闲逛?”

外交官避开凯的眼光。“我很忙,因为埃及的外交政治很劳心费神。”

“不是由我父亲做主吗?”

“当然,但是我和我的同事们努力工作以减轻他的负担。”

“我真希望能够了解你们的工作细节。”

“很复杂,我不知道……”

“我会尽力去认识。”

凯的妹妹,清爽可爱的梅丽妲蒙蹦蹦跳跳地出现。

“你在和我哥哥玩?”小女孩问。

“不,我带了样礼物要送他。”

凯被吸引了,抬起头。

“是什么?”

“是个笔盒,王子。”

梅巴拿出一个漂亮的镶金小木简,挖空的里部,装着十二枝大小不同的毛笔。

“太美了!”王子说,之后把正在使用的那枝笔摆在小凳子上。

“我可以看一下吗?”梅丽妲蒙问。

“你得十分小心,”凯表情严肃地说,“这些东西很脆弱。”

“可以用它写字吗?”

“只要你专心,而且不写错字。”

凯递给他妹妹一张用过的纸和一枝新笔,她把笔尖在墨水里蘸了一蘸。王子战战兢兢地盯着小女孩小心地画下那些文字图画,两个小孩专注于写字,根本忘了梅巴的存在。这正是外交官苦苦等待的一刻。

他偷走那枝凯使用过的毛笔,然后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