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节

在奥三界与砂小屋山中间,有个狩猎小屋。

这是中户源藏狩猎时住的小窝棚。它是用圆木搭成的,看上去很简朴。小屋周围稀疏地是一片松林。这片松林一直向上延伸,直通向奥山界岳山顶。

深夜。

源藏候在小屋里面。

一弯上弦月挂在天幕上。苍茫的月光照射着松林。源藏透过小窗口,凝望着外面。数日前,奥三界岳一带下了一场雪,现在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即使有,也是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见于各处。月光照射在雪上,泛着冰冷的光。

源藏的双眸也是冰冷冰冷的。

源藏正在等待狼的到来。

狼害死了妹妹浪江以后,正奔西北方向而来。它最先在远山川露面,接着又从那里登上了大平山。途中横着一条天龙川,村落也很多。狼——不如说所有的野生动物,从保存自己的本能出发,必然要避开这些地形。可是,这只狼却铤而走险,特意取道这一危险地带,朝西北方向进发。

杀死妹妹的这头狼,据说是日本狼中的最后一头,它为了寻找同类正自彷徨。如果是那样的话,狼往西北来便是必然的了。

飞弹国据说是上古原住民族最后留居的土地。人要生存下去,野生动物必不可少。源藏听人说,直到明治初期,这里一直是野狼成群出没的地方。

狼越过天龙川取道西北,许是受到了本能的召唤。彷徨着的狼的潜意识层次中也许还存留着对狼族曾经繁衍生息的这块士地的幻影。

——来得正好!

源藏凝眸看着地上的残雪。

他的双眼里寒光闪闪。但他那阴冷的目光,并不单是出于对狼的仇恨。

源藏一直在猎杀野兽,现在他已经厌倦了。因为他之所以屠杀野兽,并不是由于仇恨。而且恰恰相反,源藏喜欢一切生物。除人以外的生物,他大抵是喜欢的。正因为喜欢,他才去屠杀它们。人类正是出于对野兽的兴趣。才拿起了枪。对那些漠不关心的东西,人是不会想到拿枪去对付它们的。

但是,源藏是以杀生为职业的。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能自拔了,因为他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谋生。即便是他厌倦了屠杀,就他的处境来看,他也离不开枪了。

在源藏的脑海当中仍不断闪现无数的野兽临终时痛苦的神情。不杀生就难以生存下去,他真为自己感到悲哀。

虽然妹妹被狼害死了,但他并不认为他与狼有不共戴天之仇。狼是为了生存下去才去袭击马的。浪江搭上了一条性命,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源藏深知,被杀的不光是野兽,人也有被动物吃掉的时候。

源藏紧盯着雪地的双眸里边,没有狼。他正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那里有一个少女的幻像。

源藏已经四十多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却还在追求一个幻像,未免太傻了。他也深知这一点,但他仍在心中描划着少女的肖像。

那个少女站在深秋的荒野上。

少女肌肤雪白,姿容美丽。她头上扎着三个长长的小辫,辫梢上扎着丝带。身上穿着带花的、色彩斑斓的衣服,源藏简直都看呆了。

“叔叔,”少女叫道,声音十分清脆。“叔叔,你为什么要闭上一只眼睛?”

源藏吃惊地回过头来。这里是深秋的荒野,附近没有村落。在深山之中的荒野上,源藏怎么也料不到竟会有少女出现。

那时,源藏刚好三十岁。

源藏除了枪抵肩训练以外,别无他念。他给自己做出规定,每天做一千次枪抵肩动作。

这样做的目的在于练习用肩膀抵住枪托。如果动作迟缓,不准确,便永远成不了好猎手。

源藏曾在父亲指导下,做过射击训练。父亲少言寡语,十分固执,且清高自负。源藏十五岁的时候随父亲进了山。父亲是职业猎手,源藏和父亲一起在山里起早贪黑是家常便饭。在此前一年,母亲出奔了。她带着三岁的浪江和刚生下不久的广子离家出走。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源藏一无所知。

二年之后,人们风传母亲在饭田町开了个茶馆,专做茶水生意。据说她嫁给一个商人做妾,才开了茶馆。

源藏对母亲完全丧失了感情。

几年之后,广子突然失踪。这个消息是从警察那里听说的。警察来调查广子有否到这边来过。

母亲及两个妹妹源藏都没去找过。他从未想过要去见她们。但当他听到七岁的广子失踪的消息时,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虽然没去想过,但对妹妹的爱却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人们说失踪的孩子毫无例外都被带到山里去了。源藏一边在山里走,一边在搜寻广子的身姿。好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未见到广子。

广子失踪的时候,源藏的父亲已经过世。因为破伤风,没过多久就死了。源藏跟父亲学打猎共三年时间。父亲很严厉。最初的一年时间只让他练习竹枪。源藏奇怪地问父亲为什么要练竹枪。

枪不瞄就打不准,而竹枪根本用不着瞄。这是因为竹枪是手臂的延长,变成了手臂本身。枪也不能瞄。它也应该是手臂的延长乃至是手臂本身。

父亲这样告诉他。

当时,源藏对这段话干脆不懂。翌年初次试着打枪,他对父亲的话才有所领悟。打飞鸟时最能说明问题。眼睛虽盯着飞鸟,枪却瞄不住,渐渐习惯后,虽然枪和眼能及时追踪猎物但命中率很低。因为眼睛是通过枪上的准星和表尺上的缺口去捕捉猎物的。动作却往往不能随猎物的移动而移动。

竹枪上没有准星和缺口,父亲教他象用竹枪突刺一样去射击。道理虽很简单,但实践起来却很困难。

说到底,必须熟练用枪才行。直到熟练得能把枪作为手臂的一部分为止。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枪再怎么熟练,一动真格的,仍然枪是枪,手臂是手臂,难以协调。

此后,源藏便开始了枪抵肩训练。闭上眼睛把枪抵在肩上。抵住,再放下。检验一下通过准星缺口,有没有照准假定的猎物。如果闭着眼睛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枪和竹枪一样已经成为手臂的一部分。

为此,源藏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做一千次枪抵肩练习。

父亲死后不久,源藏开始取得长足的进步。打猎时也很顺手,只要他开枪,猎物十之有八是逃不掉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是,源藏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一发必中,百发百中是他的宏愿。他接了父亲的班,也成了一名猎手。源藏比他父亲还要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他带着狗默默地进了山。但是许多年过去了,源藏的宏愿始终未能成就。其间有时虽也能十有九中,但却一直未能做到发发不空。

当少女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做规定的一千次枪抵肩训练。

听到少女喊他,源藏回过头来。

“为什么只用一只眼瞄准?”

少女又问。

“枪就应该用一只眼去瞄。”

源藏没好气地答道。

“放着两只眼不用,真可惜。”

少女仰望着源藏,脸上显出迷惑的样子。

源藏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少女太漂亮了,所以源藏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不敢正视少女那如湖水一般清澈明亮的大眼,便赶忙移开了视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又做了两三个枪抵肩动作。然后,又转头回视。

少女不见了。

源藏环顾四周,哪里也看不到少女的影子,茫茫的原野在脚下伸延。广大的草原上,盛开着秋日的草花,微风轻拂,摇曳多姿。

看着看着,源藏不禁凛然一惊。

数秒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

源藏的眼睛在追寻十四年前的那个少女。

少女的身姿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面容、三条辫子、缎带、衣服的花纹等,源藏仍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源藏想,少女该不会是广子吧?广子和源藏相差十四岁。源藏三十岁,如果是广子,她就必须是十六岁才行,假若广子还活着的话。源藏觉得站在深秋的原野上的这个少女绝不会是活在世上的人,也许是灵魂。他相信那是广子的灵魂特意来见他的。源藏不知道广子长的什么模样。她刚生下来,母亲就带着她们姐妹私奔了。虽然他不知道广子的容貌,但他断定必为广子无疑。失踪的广子变为精魂来跟哥哥相会来了。

她是为解除哥哥的烦恼而来。

源藏得到少女的点拨,发明了两眼射法。

枪向来都是用一只眼睛描准的。用双眼瞄准准星缺口便不清楚,枪身也好象成了两个。这怎么能行呢?最初源藏根本不信。但他猛然想起来,父亲曾教他把枪想象成竹枪。竹枪不能用一只眼去刺,那样便没了远近感。这是为何?他不禁自问,为什么竹枪靠两眼,而枪却要用一只眼去瞄准呢?他试着在枪身被看做两个的情况下,用两只眼去射鸟。

结果他恍然大悟。

枪已经完全成了他的手臂的一部分,他根本就无须瞄准。他终于明白射取猎物时通过准星缺口去瞄准完全是多余的。

如果用两眼,就无须瞄准。他可以完全不去管准星缺口,只要看准猎物就行了。因为是两眼,所以视野开阔,连猎物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鸟,只一瞬间,便可确知其飞翔角度。用一只眼看,鸟是在向右做水平飞行。可用两只眼一看,便可看出飞翔角度的不同。地形、风还有其它一些因素往往会使人对其飞翔角度作出错误判断。

源藏的手臂已经非同寻常,可独目射法限制住了他。一转入双眼射法,他马上便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把枪当竹枪去使,连父亲也没有达到此一境界。他虽已达到这一步,但他自己终究没能想到两眼射法。

放着两只眼不用,太可惜了——少女的声音仍在源藏耳边回响,并印入了他的脑海。

现在源藏不再认为少女是广子的化身。这种变化起始于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源藏对少女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他终日都在思念那个少女。他渴望见到她。他在山野里转悠,根本不是为了打猎。等到走得累了的时候,他就睡在野外。

这种思念愈来愈强烈了。

源藏越来越感到不能自持。如能再见那个少女一面,他宁愿舍弃性命。

他深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那双注视着积雪的双眸显得十分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