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节
——去偷牛!
因为是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把伊那谷与世隔绝了。这时德造想到了偷牛这个主意。德造也觉得奇怪,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么个念头。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一大块肉。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是牛的身体。
夜半,雨下得正急。
德造蹑手蹑脚地向牛棚摸过去……
这个村子离蓬莱寺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村落。牛丢了以后,牛主人决不会想到离得远远的蓬莱寺的。
他想,偷牛这事一定很简单。一般牛棚都不上锁,进去开了栅门牵出来就完事了。外面紧连着山,身后的足迹顷刻之间就会被雨水冲刷掉。翻过山回到蓬莱寺,就大功告成了。
进去,德造在关西时,曾和一个偷牛贼住在一起。这个人在偷牛贼当中是个老油子。他告诉德造一些绝招——悄悄走近牛棚,递上一束草。趁牛伸出长舌头想把草卷入口中这一时机,用锥子猛地扎上去,然后用带子上下绾住,牵了就走!这样一来,牛不跳也不叫,老老实实地听从摆布,你牵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这时,他的耳边望响起了这段话。
但是,德造并不打算依计而行。一个外行人的动作绝不可能会如此麻利。他只想牵着牛走,不叫的牛也是有的。据说有些牛甚至很乐意跟着走。
牛棚白天的时候德造已经去看好了,位于房后的一块地边上,里边喂着三头牛。
德造蹑手蹑脚走过去。栅栏门上系着一个绳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进到了里面。德造大步走近前去。
三个牛槽一字排开,白天德造已经看好,最左边那条黑牛个头最大。只有这个牛眼珠是红的,看上去象是充血了似的。其余的两头眼睛都很清澈。宰杀红眼珠的牛不使人觉得可怜,德造暗自想道。
牛圈口也有个简易木栅,开了栅门以后,德造叫了叫牛。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好连声“嘘嘘”。
猛然,德造惊恐地蹬大了眼睛,黑暗当中,传来沉重的鼻息声。同时,他感到牛好象跳了起来。一个黑影朝他扑过来,鼻息当中充满怒气。不,应该说是杀气。
德造大骇,掉头发足狂奔。连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小屋的。等他回过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外边的那块地里。田里种的什么,他也弄不清楚,田埂子和地上的烂泥使他趔趔趄趄地直想跌跤。
牛越追越近了,牛蹄子声嗒嗒地震得地直响。喘息声如打雷一般。德造边跑边想,这下全完了。无论如何是跑不过牛的,尖锐的牛角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脊。
德造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牛角顶住了他的身体,肩胛骨那里一阵剧痛,随即,德造便被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又重重地横倒在地上。德造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前面有棵树,他一下子靠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牛角又顶了过来。树干剧烈摇晃了一下,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了下来。牛的鼻息扑面而来,德造感到一种呛人的、带有焦糊味的、充满怒气的气息直冲鼻子。
德造弃树而逃。面前就是一片林子。德造直奔林子而去。关健就看能不能逃进这片林子。此举真可以说是生死攸关。身后的大地在颤抖,牛气势汹汹地又逼了上来。
德造发疯般的死命狂奔。牛角又顶住了他的后背,德造的身体一下子被挑飞了出去。
落下的时候,下面正好是个水塘。
德造游到岸边,抓住一丛乱草。
比暗夜还要黑的黑牛挺着尖角围着水塘跑了好一阵。
直到几分钟以后,德造才上了岸。黑牛早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了。
德造进到林子里边。
背上一阵锐痛。德造检查了一下伤势,牛角似乎没有顶穿皮肤。多亏了身上的这件蓑衣。
双腿抖得厉害,手也在不住地发抖。德造浑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他靠在一棵树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也许是自己作不了盗牛贼。
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象是在自我解嘲。
他迈步往回走。死的影子已经笼罩住了他。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个影子的存在。那个影子象梅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入了他的肌体,冷冰冰、潮乎乎的。
梅雨期一过,象期待已久似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喜脸。
蓬莱寺周围绿意盎然。空气中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的青草气都让人感到难闻起来。
德造依然如故。方丈徒有空架,德造就把席子铺在过廊上睡。
他什么也不想做。每天如同行尸走肉,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一切照旧,从来不曾有人到过这里。现在德造已经完全懈怠了下来。
死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已经习惯了。他想反正也没有到这里来。怠情把他的警惕性消磨得干干净净。
他似乎已经屈服于夏天。每天凝望着自己佝偻的身影,送走一个个流水般的日子。
戈罗和希罗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他俩结伴进山,回来时常常是希罗一个。
最初的时候,戈罗只在山里逗留一夜,可近来它连续两天两夜不归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续三个晚上不下山。
怎么着都行,德造想。戈罗吃不饱,也许它是在山里寻找补充的食物。戈罗没希罗跑得快,要捕获猎物相当费劲。但即便如此,它也肯定会拼命去追的。他能捉到的,也许只有蛇和老鼠。大概正是靠了这些东西,它才忍受住饥饿的。
不管怎么说,戈罗又恢复了野狗的本性。自立的训练是必要的。这一点也许它靠本能巳经敏锐地嗅出来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单调、乏味。
终于,夏天过去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很快。山顶上刚刚被红叶染红,可转眼一看,才发现寺庙周围的绿色已经褪尽了。
十月的一天,德造带上戈罗和希罗进了山。
此次进山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初冬的气息,总算使德造懈怠的心重又振作了起来。又得过冬了,这使德造很焦急。到了这时候,他已不打算离开蓬莱寺了。虽然死的影子死死地纠缠着他,但他还是决定把这座寺庙作为据点长住下来,一年平平稳稳的日子,已经磨平了德造心里的锐角。
这次德造想登上高山观看一下周围的情况。他打算下山以后,明天就开始砍柴。他还买来了木工用具打算修补一下寺里的房屋。他甚至想稍稍平整一下土地,准备明年开春以后,在已经荒芜的田里耕种。
对平稳的生活的小小的希求,渐渐地在德造磨掉锐角的心里萌生出来。
寺后的那座山直连着奥茶臼山。
德造黎明时分出了家门,翻过山粱到达山顶的时候,天已过午。
这是座石山。山上到处蜕岩突兀,怪石耸立。岩石与岩石之间的缝隙里面满布青苔,散发着些微绿意。爬地松布满岩石,随处可见。
缭绕的云雾飘来荡去。
德造望着云雾当中时隐时现的赤石岳。赤石岳十分雄伟,它是赤石山脉的主峰。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德造简直看得出了神。
德造从他坐着的岩石上站起身。突然,响起了一阵吼叫声。吼声在裸露的岩石上空回荡,声量之大震得大气都在颤抖。德造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推断肯定是有什么猛兽袭来了。
未及考虑,德造就把身体贴在了岩石上面,手里紧紧攥着刀子。
云雾倏忽散去,德造终于弄清了这吼声的由来。原来是戈罗发出的。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分别站立着戈罗和希罗,吼声是从戈罗的肚子里发出的。每叫一声,它就收一下腹。
啦、啦、啦、啦——。
山鸣谷应,吼叫声听起来不是“鸣”而象是“啦”。
这声音穿云裂石,极其可怕。
希罗大为骇惧,它夹起尾巴看着戈罗。
戈罗的吼声是对着空中发出的。前面是一道深渊,不知有多深。云雾从中翻涌出来又被风吹散开去。从这一侧到深渊的另一侧约有十多米宽。对岸也是岩峰,唯有那里是独立出来的。
德造放下刀子,心中暗嗔了声。戈罗的吼声他还是首次听到。他为戈罗那骇人的声量所震憾,但随即又为被戈罗吓了一跳而大为光火。
吼声仍在继续。
德造走过去。戈罗到底是在对什么怒吼,他想看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了下来。
随着吼声,从对岸狭窄的岩石中,有什么东西窜了出来。德造开始以为是熊,可是那东西头上长着角,浑身的毛很长,最班羚。
班羚站在悬崖边上,角对着戈罗,头垂得很低。它的两只前蹄使劲趵着悬崖边上的岩石,发出嗒嗒的坚硬的声音。班羚边趵边气哼哼地发泄着怒气。同时还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威吓。
德造无言地看着这一切。他曾听人说过,班羚常常栖息在高山之巅或岩峰上。眼前的班羚就潜伏在岩峰之上,是戈罗的吼声把它招引了出来。戈罗的这种能力,或者说是气魄,使德造大为震动。这是戈罗迄今尚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戈罗停止了吼叫。
班羚上翻着眼珠瞪视着戈罗。
希罗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战。
双方就这样互相对峙着,谷底云雾不断升腾,又不断消散。
德造心里很满意。戈罗并不只是一只笨拙的狗,它有很多地方是纯种狗希罗所望尘莫及的。笨是笨了些,但这笨拙当中也许正潜藏着某种适合山野生活的能力。
现在这种状态,倘若中间没有深渊阻隔,戈罗肯定早就跟班羚干起来了。兴许能把班羚咬翻在地也未可知。
云雾几度升起又飘散。
罢手吧!德造几欲喊出声来。就在这一刹那,戈罗沉下身子,在一旁的德造都看得呆了。戈罗奋力腾空跃起,缭绕的云雾包围了它的身体。“戈罗——”,德造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戈罗要跳过十几米宽的深渊!就在这时,一股雾气从深渊中飞腾起来。德造眼瞅着戈罗被深渊吞没,不,应该说毫无疑问要被吞没。狗不可能具有跃过深渊的卓越弹跳能力。
退一步讲,即使能跳到悬崖对岸,也终不免被严阵以待的班羚顶下深渊。戈罗注定命丧于此!
德造的眼睛瞪直了。
云雾仍在飘动。
德造看到了一幕令他难以置信的场景——戈罗正紧紧地咬住班羚的喉管不放,班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出来。但是戈罗完全控制住了它,它的右前肢伸到了班羚的前肢中间,左后肢的利爪深深地扎进了班羚的右后肢的大腿里面。班羚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前肢还在微弱地挣扎。它的左后肢虽偶尔蹬一下岩石,但身体丝毫也动不了,只稍微左右摇晃一下。
戈罗粗大的尾巴象一柄大扫帚似的,猛地击打着岩石。班羚扭动了一下身体,这已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当面前的云雾再度消教的时候,班羚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它那被咬断的脖子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山岩,也染红了戈罗。
戈罗开始舔舐班羚的血。
德造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一眨也不眨。
希罗站到他身边,它也在凝神看着。德造曾听人说起纪州犬是用于捕猎大型野兽的优秀猎犬。猎人往往先放出它们与野猪和黑熊搏斗,然后伺机捕杀猎物。可现在,希罗却畏畏缩缩的。不知是因为小,还是因为深渊太可怕,抑或是慑于戈罗的吼声,它不住地往后退。
戈罗对德造和希罗漠不关心,它蹲在猎物的旁边,慢慢地舔着血。
一团云雾升起,接着又是一团。
良久,德造伫立着一动不动。戈罗撕开猎物的肚腹,贪婪地吃着它的内脏。它始终没瞅过德造一眼。
“走,希罗!”
德造终于扭过头来。戈罗对德造和希罗全不在意,它全副身心都在猎物身上。在缭绕的云雾当中,它的身姿时隐时现。德造不禁有些气恨,虽然看不清戈罗的表情,但德造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它脸上一定毫无表情,闪亮的双眸发射出寒月一般的光芒。
德造不想叫回它。这会儿要叫回它,说不定它会落入深渊。吃饱了肚子,身体变重了,行动肯定不灵便。虽然德造对它挺来气,但却并不希望它落入深渊。
希罗要走不走的,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快走,希罗!”
德造喝斥道,声音听起来满含愠怒。
当夜,戈罗没有回来。
这是德造事先已经料到的。一头班羚够它吃几天的了。回到德造身边,能得到的食物也是有限的。所以,在它未吃完斑羚之前,它是不会回来的。
——既然没有东西喂它,倒不妨让它自己出去觅食。
为此,德造一直听之任之,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不过,不由着它也不行。无论如何,戈罗与人有许多不相容之处。到目前为止,戈罗一直把这里作为暂时的落脚点,现在该是它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既然它已具备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它也就没有理由再呆在德造身边了。
德造一直把戈罗当作碍手碍脚的累赘,甚至曾经想杀了它。戈罗恐怕也清楚这一点。这一年当中,他俩可说是互相敌视。沟通感情不必说了,彼此根本也没有试图去做。
双方一直这样相处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戈罗仍然没有回来。
——不会是掉到悬崖下边去了吧?
虽然有点儿不安,但德造强自压抑了下去。如果掉下那个吞云吐雾、深不见底的崖谷,那么即使去找也没有用。德造竭力使自己相信,戈罗没有掉下悬崖,而是出走了。直到现在,德造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现在老了,他想在破寺里栖下身来。也许确实老了,他修理寺庙,收检柴薪,甚至还想在田地上耕种。他感到自己已经年老无用。可悲的是,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一点,却驾驭不了自己,这使他感到莫可奈何。
戈罗鄙薄这一切,它毅然地走了。它决心到处流浪,这是何等的悲壮!德造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
为了忘记戈罗,德造决意不再去想它。
戈罗外出未归的第六天晚上。
德造正在寺厨里喝烧酒,希罗陪伴着他。戈罗离去之后,希罗便常常到寺厨里来。德造也希望它这样。本来他住的地方也不讲究,不怕弄脏了。况且,喝酒的时候能有个伴儿,心里也觉得舒坦一些。
戈罗离开后,许是因为孤单的缘故,希罗终日显得无精打采,怏怏不乐。一听到响动,它便兴冲冲地跑出去看个究竟。但每次它都失望而归,十分沮丧。
德造把酒盅送到唇边,记不清这已是第几杯了。他抬起头来。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从声音传来的方位上推测,就在上次去过的寺后山上的那个深渊附近。
呜——呜噢——。
德造握紧酒杯,遥望远方。咆哮声哀切悲凉,令人心悸。这声悠长的咆哮,尖厉地划过夜空,回荡在寒月下无边的旷野之上,给人一种异样的力量之感,别有一番哀婉凄绝的韵味。尤其是结尾的那一声咆哮,听起来十分凄怆。
叫声过后,余韵悠悠,经久不息。
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咆哮,声调如前一样悲凉。这声音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德造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甚至连希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也没在意。
两声咆哮过后,便再没有动静了。
德造凝然不动,望空发怔。
他早知道咆哮声是戈罗发出的。除戈罗以外,没有其它狗能有如此大的声量。德造想起了在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戈罗那惊心动魄的长嗥。
德造想,戈罗是在用咆哮向他辞行。
——别了!
德造轻声自语。
德造知道戈罗迟早是要离开的。去了也好,他心里这样想着,对戈罗不辞而别的无情无义的举动便不以为意了。
但是,戈罗来向他告别了。
——终于要出发了。
德造再次低语。
顷刻间,他好象失去了五脏六腑似的,心里感到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