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 Ⅱ

指出故事有多愚蠢、行径有多荒唐、

不同时代的名称与礼节有多混淆、那些人生事件有多么不容置信,

就是把批评浪费在毋庸置疑的愚蠢以及明显得不劳费心寻找、

粗俗得不值为之恼怒的瑕疵上。

——琼生评莎士比亚之《辛白林》

索菲也一样早早上了床,却不是去睡觉。

她穿着一件老旧的睡衣外套,外面再套一件线衫,紧紧缩在床头桌上的蜡烛旁边,只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手指翻阅一部古老三部曲小说的第二部。蜡烛快烧尽时,她就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另一根点燃,插到烛台上,叹口气,翻到下一页。她离最后那场婚礼还很远很远,现在那份遗嘱才刚被藏进旧柜子里,主教的女儿正想着舞会的事。索菲的房门开了,一个孩子走进来。

惊奇一场

她只穿着一件蓝洋装,没有袖子也没有腰带。她从门口踏进一步,手还放在门把上,脸上挂着微笑,像个坐拥天大秘密的孩子,不确定这秘密会让面前的大人高兴还是生气。好半晌她就只是站在门边,在烛光下散发着微光,缩着下巴、抬着眼看着僵在床上的索菲。

然后她说:“你好,索菲。”

她的模样跟索菲想象中一模一样,刚好就是索菲无法继续想象她模样的那个年纪。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已,在孩子身上洒下奇怪的影子,因此有那么一刻,索菲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从来没有过这么诡异的感觉,但这却不是鬼魅。当孩子转过身去关上那道厚重的门,索菲就看出了这点。鬼是不会关门的。

她两手交握在背后,缓缓朝床边走来,脸上依旧是那抹神秘的微笑。她对索菲说:“你猜得到我的名字吗?”

不知为何,比起光是站在那儿,她开口说话反而更让索菲难以接受。索菲第一次体悟到什么叫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告诉她这孩子对她说了话,索菲却不相信,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是在跟她自己的一部分说话:那个部分突然莫名其妙地脱离了她,然后转过来面对她、问她问题。

孩子轻笑了一声,玩得很开心。“你猜不到,”她说,“要不要来点暗示?”

暗示!这不是鬼魂也不是梦境,因为索菲很清醒。但也铁定不是她女儿,因为她女儿二十五年前就被带走了,而眼前这人却是个孩子。但索菲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她用双手掩着脸,隔着指缝低声说:“莱拉克。”

莱拉克看起来有点失望。“没错,”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索菲笑了,但也像是在哭,也可能是又哭又笑。“莱拉克。”她说。

莱拉克笑了,准备爬到母亲床上,因此索菲不得不伸手帮忙:她抓住莱拉克的手臂,满心疑惑,害怕自己身上产生触感,而若真如此,那么——那么什么?但眼前的莱拉克是真实又凉爽的血肉之躯,她手指圈住的确实是个孩童的手腕。她使尽力气拉起莱拉克沉甸甸的体重,莱拉克的膝盖压上床垫、让床震动了一下,因此索菲的每一种感官都很肯定:莱拉克已经回到她面前。

“好吧,”莱拉克说,以一个快速的动作把盖住眼睛的金发拨开,“你没有吓一跳吗?”她看着索菲惊恐的脸。“你不跟我打招呼或亲我一下吗?”

“莱拉克。”索菲只是又说了一次她的名字。因为这么多年来,有一件事是索菲始终不敢去想的:眼前这个画面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因此她毫无准备。假若她曾允许自己去想象这一刻、想象这个孩子,那么她所想的一定跟现在一模一样。但由于她从来不曾去想象,因此她措手不及、心乱如麻。

“你应该要说,”莱拉克指导索菲(要记住全部台词并不容易,但她应该没说错),“你应该说:‘你好,莱拉克,真是吓了我一跳。’因为你打从我还是婴儿时就没看过我了。然后我会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为的是告诉你这个。’然后你就听我说,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说我被偷走后你有多么想念我,然后我们就抱一下。”她张开双臂,做出脸上一亮的样子,用狂喜的表情来暗示索菲,于是索菲也只能张开双臂,尝试地慢慢抱住莱拉克(此时她已不再害怕,只是面对这么不可能的事,她还是深感害羞)。

“你要说:‘真是吓了我一跳。’”莱拉克在她耳边提醒她。

莱拉克身上散发着雪、泥土和她自己的味道。“真是吓了我一跳。”索菲开口,但却无法说下去,因为她已因悲伤与惊奇而一阵哽咽,这些年来她被剥夺的一切与她所摒弃的一切都随着泪水涌上心头。索菲哭了,这反而吓到了莱拉克,因此她想退开去,但索菲一直抱着她,因此莱拉克只好轻拍她的背安慰她。

“是的,”她对母亲说,“是的,我回来了。我走了很远的路,一段很远很远的路。”

从他方而来

她也许真的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但不管是不是事实,她都记得很清楚:自己必须这么说才行。但她却不记得有什么漫长的旅程,因此她要不就是梦游走到快抵达了才醒来,要不就是这场旅程根本就很短……

“梦游?”索菲问。

“我一直在睡觉,”莱拉克说,“睡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睡得甚至比那些熊还久。噢,自从我叫醒你那天以来,我就一直在睡觉。你记得吗?”

“不记得。”索菲说。

“有一天,”莱拉克说,“我偷走了你的睡眠。我大喊:‘醒来呀!’还拉了你的头发。”

“偷走了我的睡眠?”

“因为我需要它。真对不起。”她愉快地说。

“那天吗?”索菲说,心想:真奇怪,明明这么老了、塞了这么多回忆,人生却还前后倒置,像个孩子……那天。从那天以后,她还曾睡过吗?

“我从那天就开始睡了,”莱拉克说,“接着我就来了这里。”

“这里。从哪里来?”

“从那里呀。从睡眠中来。总之呢……”

总之她从世上最长的梦境中醒来,忘记了全部或将近全部,发现自己走在一条黄昏时分的黑暗道路上,两侧都是白雪覆盖的寂静田野,天空依然寒冷,呈现粉红色与蓝色。她眼前有一项任务得完成,入睡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而即使睡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忘记这件事。一切都很清楚。因此莱拉克并不困惑。毕竟在她的成长过程里,这种事遇得够多了:突然发现自己置身某种古怪情境,从一场魔咒进入另一场魔咒,就像一个沉睡的孩子被人从床上抱到了一场庆祝会上,醒过来眨着眼睛目瞪口呆,但却安然接受一切,因为抱着他的是他所熟悉的手。因此她一步步前进,看见一只乌鸦、爬上一座山丘、看见最后一丝夕阳消失,看着天空的粉红色愈来愈深、积雪变成蓝色。直到这个时候,当她走下山坡,她才开始猜测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山坡下有一栋小屋,周围全是茂密的小型常绿树,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照在深蓝的暮色中。莱拉克推开篱笆上小小的白色大门(此时屋内传来一阵铃铛声),沿着小径走上去。一尊多年来都立在那里的小矮人头像凝望着积雪的草坪,高高的帽子因为堆了一层雪而变成两倍高。

“是朱尼珀一家人。”索菲说。

“什么?”

“是朱尼珀家,”索菲说,“那是他们的小屋。”

那儿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婆婆,是莱拉克看过最老的(只有昂德希尔太太和她的女儿们除外)。她打开门,举起一盏灯,用微弱苍老的声音说:“是敌是友?噢,我的天哪。”因为她发现面前的小径上站着一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小孩,没穿鞋也没戴帽子。

玛格丽特·朱尼珀没做出什么蠢事。她只是打开门看莱拉克要不要进来,而莱拉克考虑半晌后决定进屋,因此她走进门,穿过小小的前厅、踏过那张小地毯、行经那个放满装饰品的柜子(很久没人掸灰尘了,因为玛吉怕自己这把年纪会弄破东西,反正她也已经看不到灰尘了),然后穿过拱门进入客厅,火炉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玛吉提着灯笼跟上来,走到门口却又迟疑要不要进去。她看着那孩子在原本属于杰夫的枫木椅上坐下,把手平放在宽扁的扶手上,仿佛很满意或觉得很有趣。接着她抬头看着玛吉。

“可不可以请教您,”她说,“这是不是前往艾基伍德的路?”

“没错。”玛吉说。被问了这个问题,不知怎的,她并不意外。

“哦,”莱拉克说,“我必须送个讯息到那里。”她对着火炉举起手脚,但她似乎不真的觉得冷,对此玛吉也不感到奇怪。“还有多远?”

“几个小时。”玛吉说。

“噢。到底是几个嘛。”

“我从来没步行去过。”玛吉说。

“哦。好吧,我走路很快。”她跳起来,询问地指了指某个方向,玛吉摇头表示不对,于是莱拉克笑了,又指向相反方向。玛吉点头表示没错。她再次让路给莱拉克通过,然后跟着她来到门边。

“谢谢你。”莱拉克手按在门上说。玛吉从门边一个装着钞票和糖果的大碗里挑了一大块巧克力送给莱拉克(这些东西她通常拿来犒赏帮她清理道路或帮她劈柴的男孩),莱拉克微笑着收下,踮起脚尖亲吻了玛吉苍老的脸颊。接着她就沿着小径一路往下,头也不回地朝艾基伍德走去。

玛吉站在门前看着她,内心突然充满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活到这么老就只是为了等待这场小小的拜访;仿佛这幢路边的小屋、她手中的灯笼以及促成这一切的那一连串事件都是为了这场拜访而安排的。而在同一时间,快步前进的莱拉克也想起了自己会造访那栋小屋、会跟那个老婆婆说那些话是“当然”的事——她是因为尝到巧克力的味道才想起来的。而到隔天傍晚,一个跟今晚同样寂静、同样湛蓝(甚至更寂静)的夜晚,艾基伍德周遭五座城镇的人都会得知玛吉·朱尼珀有了个访客。

“可是,”索菲说,“你不可能黄昏出发,现在就走到了这里……”

“我走路很快,”莱拉克说,“也可能我走的是捷径。”

不管她走的是哪条路,她经过了一座结冰的湖泊和一座湖心岛,全在星光下闪闪发亮,还有座小小的凉亭,但也可能只是积雪造成的幻影。接着她穿过树林,惊醒了一只山雀,又路过一个地方,有点像是座洒了雪花的城堡……

“是夏屋。”索菲说。

……这地方她以前看过,是在另一个季节从遥远的上空望见的。她穿过草坪边缘的花圃走过来,花圃都已荒芜,只剩蜀葵和毛蕊花已死的茎部兀立在雪地上。院子里有一张帆布躺椅的灰色残骸。看到这些东西,她心想:是不是有什么讯息或慰问要送到这里?她驻足片刻,看着那张无主的椅子和那低矮的房子,夏日风味的纱门已经被雪掩盖了一半,门前一个脚印也没有。她第一次打了个寒战,却想不起讯息内容,也想不起收信人是谁(假设真有这样一个讯息要传递),因此她继续前进。

“奥伯龙。”索菲说。

“不是,”莱拉克说,“不是奥伯龙啦。”

她穿过墓园,但却不知道那就是墓园。最早葬在那里的是约翰·德林克沃特,其他人则葬在身旁或附近,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莱拉克猜不透那些随意放置的大石碑是做什么用的,看起来很像遭人遗忘的巨大玩具。她研究了一会儿,从一个碑走到另一个碑,掸去上面的积雪,看着那些悲伤的天使雕像、雕凿深刻的字样和花岗岩尖顶饰。同时在她脚下,隔着积雪、黑叶和泥土,僵硬的骸骨终于放松下来、空洞的胸腔几乎要发出叹息,古老的关注与期待虽然未曾因死亡而解除,却在此刻获得了舒缓。当莱拉克从他们坟上踏过,亡者终于陷入更深沉的安息、得以真正睡着,就像扰人的梦境或声音(例如猫或走失儿童的哭叫声)终于结束时,眠者才终于入睡。

“瓦奥莱特,”索菲说,泪水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流下,“还有约翰,还有哈维·克劳德,还有克劳德姑婆。爸爸。还有瓦奥莱特的父亲,还有奥伯龙。还有奥伯龙啊。”

是的:还有奥伯龙:那个奥伯龙。站在老奥伯龙坟上时,莱拉克觉得她的讯息和目的都变得更清楚了。一切都愈来愈清楚,仿佛她醒来之后就愈变愈清醒。“噢,没错,”她喃喃自语,“噢,没错……”她转过头,透过黑色的冷杉看见那幢黑暗的房子,没有一丝灯光,跟冷杉一样覆着白雪,但就是它,没错。她很快就找到一条通往房子的小路、一扇进屋的门、一段上楼的阶梯,还有很多扇装着玻璃门把的房门。

“然后就是现在了,”她说,跪坐在索菲面前的床上,“我有事得告诉你。

“如果我记得起全部的话。”

议会

“这么说来我猜对了。”索菲说。第三根蜡烛也即将烧尽。时值寒冷深沉的午夜。“只剩几个。”

“五十二个,”莱拉克说,“全算进去的话。”

“好少。”

“是战争的缘故,”莱拉克说,“他们全走了。剩下的都很老——好老好老。你一定无法想象。”

“但这是为什么?”索菲说,“如果他们知道伤亡会这么惨重,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莱拉克耸耸肩膀,移开目光。她的任务里似乎没解释这一项,她只负责带来消息、发出召集令。她也没法对索菲解释自己被偷走后遭遇了什么事、如何生活:索菲问起时,她的回答方式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只是迅速提及一大堆听者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与事件,且认定对方一定会懂,认为大人一定跟孩子一样熟悉这些事物。但莱拉克跟别的孩子又不一样。“你知道的呀。”索菲追问时,她只是不耐烦地说,接着就再次谈起她此行必须传递的讯息:战争必须结束,必须举行一场和平会议,必须成立一个议会,所有能来的人都得来,要解决这件事、终结这段漫长的悲苦时光。

一个议会,所有出席的人都必须面对面。面对面:莱拉克这么对她说时,索菲突然一阵晕眩、心跳暂停了几秒,仿佛莱拉克对她宣告的是她的死期,或是某种跟死亡一样不可更改且超乎想象的东西。

“所以你们得来,”莱拉克说,“非来不可。因为他们现在所剩无几了,战争必须结束。我们必须立一份协议,这是为了大家好。”

“一份协议。”

“否则他们就会全数消失,”莱拉克说,“冬天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永不结束。这点他们做得到,他们非办到不可:那是最后一件他们做得到的事。”

“噢,”索菲说,“不。噢,不。”

“就看你们了。”莱拉克以威吓的语气说道。接着,把这严肃的讯息传达完毕后,她就张开了双臂。“所以喽,好吗?”她开心地说,“你们会来吧?大家都来?”

索菲用发冷的指节按住嘴唇。在这满是冬日尘埃的房间里,莱拉克就在眼前,笑眯眯、活生生、神采飞扬;还有这个消息。索菲觉得自己仿佛被抽空了、消失了。倘若现场有一个人是鬼,那就是索菲而不是她女儿。

她女儿!

“但要怎么去?”她说,“我们要怎么去?”

莱拉克沮丧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吗?”她说。

“我以前知道的,”索菲说,再次哽咽了起来,“我曾经以为自己找得到,曾经……哎哎,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她痛苦地瞥见了莱拉克提及的那些可能性,只是它们已经凋零死去、埋藏在她内心深处:因为索菲已经扼杀了一切希望,认为莱拉克永远不可能坐在这里谈论这些。她已经跟那些可怕的可能性共存了太久(莱拉克死了,或完全变了个样),已经能够面对它们,但她反而不容许自己去相信泰西和莉莉的古老预言(虽然她确实推算过年份,甚至想用纸牌算出一个日期)。她耗尽了力气、付出了巨额代价,因为在她努力阻止自己想象这一刻的过程里,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童年的笃定感,跟那一切司空见惯的不可思议事件脱了节,甚至连每一段鲜明的相关记忆她都不知不觉失去了,遗忘了自己曾经沉浸其中的那份甜美荒诞的惊奇感。她用这样的方法保护自己,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因为不断苦苦想象这一刻而受伤——或死去,毕竟这是有可能的。她至少还能一天活过一天。但至今已经过了太多个空洞阴暗的年头,实在太多年了。“我没办法,”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路。”

“你一定知道。”莱拉克简明地说。

“我不知道,”索菲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一定会害怕。”害怕!这是最糟糕的事:害怕离开这幢阴暗的旧宅,跟幽灵一样。“太久了,”她说,边用线衫的袖子揩了揩鼻子,“太久了。”

“但这栋房子就是门啊!”莱拉克说,“大家都知道。所有的地图上都有标示。”

“有吗?”

“是的。所以喽。”

“从这里出发?”

莱拉克呆呆地看着她。“呃。”她说。

“很抱歉,莱拉克,”索菲说,“我这一生过得很悲伤,你知道……”

“噢?噢,我知道了!”莱拉克眼神一亮,“那副纸牌!在哪里?”

“那里。”索菲指向床头柜上用不同木材拼成的水晶宫盒子。莱拉克伸手将它取来,拉开盒盖。“你的一生为什么悲伤?”她一边问一边取出纸牌。

“为什么?”索菲说,“一部分是因为你被偷走了,大部分是这样……”

“噢,那个呀。那个没关系啦。”

“没关系?”索菲又哭又笑。

“没关系。那只是开始而已。”她用一双小手笨拙地洗着那副大大的纸牌,“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我以为……我以为那是结束。”

“噢,真傻。我若没被带走,我就不可能受教育,而我若没受教育,我现在就不可能带来这个消息、告诉你真的要开始了。所以以前的事根本没关系,你看不出来吗?”

索菲看着她洗牌。她滑稽地摆出精心整理的模样,弄掉了一些牌,再把它们插回去。索菲试图想象莱拉克这些年来的生活,却完全无法想象。“你有没有……”她问,“想念过我,莱拉克?”莱拉克耸耸肩膀,径自忙着。

“好了,”她把整副牌交给索菲,“跟着这个就对了。”索菲缓缓从她手中接过纸牌,而有那么一刻,莱拉克似乎看见了她,打从她进入房间以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她。“索菲,”她说,“别难过。这一切比你想象的都还大得多。”她握住索菲的手。“噢,那里有一座喷泉——还是一座瀑布,我记不得了——你们可以在那里洗浴——哦,水好清澈冰凉!而且——噢,就这样了,总之这一切比你所想的还大很多!”

她爬下床。“现在睡吧,”她说,“我得走了。”

“走去哪?我睡不着的,莱拉克。”

“你会睡着的,”莱拉克说,“你可以的,现在可以了,因为我醒了。”

“哦?”她缓缓往后靠去,躺在莱拉克为她整理好的枕头上。

“因为,”莱拉克说,再次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我之前偷了你的睡眠,但现在我醒了,所以你能睡了。”

筋疲力尽的索菲紧紧握住那副牌。“你,”她说,“要去哪里?外面又黑又冷。”

莱拉克抖了一下,但她只说:“你睡吧。”她在床边踮起脚尖,把索菲脸颊上灰白的发丝拨去,轻轻吻了她一下。“睡吧。”

她无声无息踩过地板,打开门,回头瞥了母亲一眼,随即踏上外头寂静寒冷的走廊。她把门关上。

索菲躺在那儿盯着门板瞧。第三支蜡烛发出嘶嘶声,接着噗一声熄灭。索菲依然拿着那副牌,慢慢钻进被窝,心想(也可能不是心想,而是有种肯定的感觉)莱拉克应该在某个层面上骗了她,至少是在某个层面上误导了她。但究竟是哪个层面?

睡吧。

哪个层面?她的心智像呼吸一样想着:哪个层面?就在她想着这件事的同时,她发现自己睡着了,灵魂惊喜得差点又醒了过来。

尚未结束

奥伯龙一早就打着哈欠浏览弗雷德·萨维奇前一天晚上从城北带来的邮件。

“亲爱的《他方世界》,”一位女士用孔雀绿色的墨水写道,“我写这封信是为了问你一个我思考已久的问题。若可能的话,我想知道,‘麦克雷诺兹一家住的那栋房子在哪里?’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很重要。我必须知道确切位置。要不是觉得它完全无法想象,我根本不会写信来打扰。他们以前住在林荫地的时候(好久啦!),呃,我很容易就能想象,但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我却完全无法想象。请给我一点暗示。为了这件事,我都废寝忘食了。”她在签名处写上“满怀期待”,并且加了一个附注:“我诚心承诺不会去打扰任何人。”奥伯龙瞥了邮戳一眼——是从西部寄来的——然后把信扔进木柴箱。

他这么早醒来要干吗呀,他心想,铁定不是为了读信。他瞄了瞄壁炉架上的方形旧腕表,是外公留下来的。噢,对了:要挤奶。这整个星期都要。他粗略地整理好床单,把手伸到床尾板底下,说:“来吧。”随即把它变成一座正面镶镜子的旧衣橱。它咔啦一声卡入站立的位置,这声音向来很让他满意。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穿上长靴和厚毛衣。他又打了个哈欠(乔治会有咖啡吗?满怀期待),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出去,锁好折叠式卧房的门,随即走下楼梯、走出窗外、走下防火梯、进入大厅、穿过墙上那个洞,来到通往毛斯家厨房的那道楼梯上。

他在阶梯下遇到乔治。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乔治说。

奥伯龙停下脚步。乔治没再说话。他一副看到鬼的样子:虽然以前从没见过什么看到鬼的人,但奥伯龙还是立刻就认出这种表情。或者说乔治本人看起来就像鬼,如果鬼也可以流露出震惊、内心交战、错愕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什么?”他问。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他穿着一双年代久远的袜子,身上是一件拳击手的絮棉袍子。他一把抓住奥伯龙的手,带着他走下长廊,朝厨房的门走去。“什么啦。”奥伯龙又说了一次。乔治的浴袍背上写着“扬克斯,A.C.”。

在那虚掩的门前,乔治转向奥伯龙。“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急迫地低语,“千万不要提到,呃,那个故事。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关于——你知道吧——”他瞄了半开的门一眼。“关于莱拉克。”他说。或者他应该没有真正说出口,而是用嘴唇无声但夸张地比画出那个名字,然后既惊恐又警告地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推开了门。

“你看,”他说,“你看你看。”仿佛奥伯龙有办法不看似的。“我的孩子。”

那孩子坐在桌子边缘,跷着一双赤裸裸的腿,还前后晃来晃去。

“你好,奥伯龙,”她说,“你长大了。”

奥伯龙的灵魂里产生了一种斗鸡眼似的感觉,但他还是定定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摸摸自己的心,他幻想的莱拉克还在那里。

那么这位是——

“莱拉克。”他说。

“我的孩子,莱拉克。”乔治说。

“但怎么会?……”

“别问我怎么会。”乔治说。

“说来话长,”莱拉克说,“是我知道的最长的故事。”

“他们要开一场会。”乔治说。

“一个议会,”莱拉克说,“我是来告诉你们的。”

“她是来告诉我们的。”

“一个议会,”奥伯龙说,“什么鬼东西?”

“听着,老弟,”乔治说,“别问我。我只是下来煮点咖啡,结果就传来敲门声……”

“但她为什么年纪这么小?”奥伯龙问。

“你是在问我吗?总之,我往外头瞄,就看到雪地里站着这个小孩……”

“她年纪应该大很多才对。”

“她之前睡着了。或者什么鬼东西的。我哪知道啊。所以我开了门……”

“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奥伯龙说。

莱拉克一直看着他们俩,两手交握,放在腿上,脸上挂着微笑,对父亲流露的是愉快的爱,对奥伯龙则是狡猾的共谋。这时两人停止说话,只是看着她。乔治靠近了些。他脸上是种既紧张又开心的惊奇之色,仿佛莱拉克是他刚刚亲自孵出来的。“羊奶,”他弹了一下手指,“来杯羊奶怎么样?小孩都爱喝奶,对吧?”

“我不行。”莱拉克因他的殷勤而笑出声,“我不能喝,在这里不行。”

但乔治已经手忙脚乱地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果酱和一罐羊奶。“当然了,”他说,“羊奶。”

“莱拉克,”奥伯龙说,“你要我们去的地方在哪里?”

“就是开会的地方呀,”莱拉克说,“议会。”

“但在哪里?为什么?怎么……”

“噢,奥伯龙,”莱拉克焦躁地说,“你一到那里,他们就会把一切解释清楚。你只管来就对了。”

“他们?”

莱拉克佯装震惊地瞪大眼睛。“哦,少来了,”她说,“你只要快点就好,就这样,别迟到……”

“现在大家哪儿都不去。”乔治说着把羊奶塞进莱拉克手里。她好奇地把它拿起来端详一番,接着又放下。“你现在回来了,这样很棒。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回来、怎么回来的,但既然你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这里,我们就留下吧。”

“噢,但你非来不可,”莱拉克拉住他睡袍的袖子,“你非来不可。否则……”

“否则?”乔治问。

“否则结局就不对了。”莱拉克轻声说道。“那个故事。”她用更轻的声音补充道。

“啊哈,”乔治说,“啊哈,那个故事呀。呃。”他双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怀疑地点着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奥伯龙看着他们父女俩,心想:这么说来是还没结束了。他一进入这个旧厨房就有了这种想法,或者应该说,不是一种想法而是一份认知,因为他颈背上汗毛直竖、内心升起各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斗鸡眼,但视线反而更清晰。还没结束:他已经在一个小房间(一个折叠式卧房)里生活了很久,已经探索过里面的每一个角落、对它了如指掌了。而他已经决定:这样可以,这样就行了,在这里也能生活,这儿有一把炉边椅、一张可以睡的床、一扇可以眺望的窗户。就算狭隘,这份简单的感觉也足以弥补了。如今仿佛他放下了那座有镜子的衣柜,却发现里面不是一张铺着补丁床单和老旧棉被的床,而是一个入口:有艘船正准备扬帆启航,外头是个多风的黎明,还有一条消失在视线边缘的林荫大道。

他心怀恐惧地把它关上。他已经尝过历险的滋味了。他曾经步入古怪幽径,也已经理智地宣告退出。他站起身,穿着橡胶靴沉重地踱到窗前。还没挤奶的山羊在羊圈里咩咩叫个不停。

“不,”他说,“我不去,莱拉克。”

“但你连‘理由’都还没听呢。”莱拉克说。

“我不在乎。”

“战争!和平!”莱拉克说。

“我才不在乎。”他要坚持到底。就算全世界都抛下他往那里去(八成会发生),他也不会想念他们。或者他可能会想念,但他宁可思念,也不要咬着牙再次跳进那片名为欲望的大海,毕竟他已经逃了出来、爬上了岸。他永远不要再回去。

“奥伯龙,”莱拉克轻声说道,“西尔维也会去。”

永远不要。永不、永不、永不。

“西尔维?”乔治说。

“西尔维。”莱拉克说。

由于两人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再说话,因此莱拉克说:“她要我告诉你……”

“她才没有!”奥伯龙猛然转向她,“她才没有,你是骗人的!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唬我们,也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吧?对吧?什么话都说,就是不说真话!跟他们全是一个模子,因为对你来说根本没差。不不不,你就跟他们一样糟糕,我知道的,跟乔治炸飞的那个假货一样糟糕。没什么两样。”

“哦,太棒了,”乔治翻起白眼,“真是太棒了。”

“炸飞?”莱拉克看着乔治。

“那不是我的错。”乔治说着狠狠瞪了奥伯龙一眼。

“原来它是这样的下场呀。”莱拉克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她笑了。“噢,他们气坏了!那些灰烬飘下来的时候。它已经有好几百年了,而且是他们仅存的最后一个。”她从桌上下来,蓝色的裙子微微向上掀起。“我得走了。”她说,随即朝门边走去。

“不,”奥伯龙说,“等等。”

“走!不行。”乔治抓住她的手臂。

“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莱拉克说。“这里的事都处理好了,所以……噢,”她说,“有件事我忘了提。你们该走的路大半要经过树林,所以你们最好找个向导。一个熟悉树林、可以带领你们前进的人。带个铜板吧,要给摆渡人的。穿暖一点。门很多,但有些门关得比较快。别拖太久,否则就会错过盛宴!”她原本已经走到门边,但又跑回来跳进乔治臂弯。她用纤细的金色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瘦削的脸颊,然后爬下来。“一定会很好玩的。”她说。她回头瞥了他们一眼,露出一抹微笑,带着欢愉和一丝单纯甜美的邪恶。接着她就走了。他们听见她赤脚踩在外头老旧亚麻油地毡上的声音,却没听见靠街道的门打开或关上。

乔治从一座倾斜的衣帽架上取下工作服和外套穿上,接着又套上靴子。他往门边走去,但来到门前似乎就忘了自己究竟打算干什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何如此匆忙。他环顾四周,还是找不到头绪,因此又走回桌边坐下。

奥伯龙缓缓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了良久,有时会突然惊跳,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与此同时,房内有某种光线或某种意义消退、回归平凡,变回一个可供煮粥、喝羊奶的普通厨房,两个单身汉穿着橡胶靴、坐在桌前面面相觑,家事都还没人动手。

还有一趟旅程等着他们:就剩这个了。

“好吧,”乔治说,“怎么了?”他抬起头,但奥伯龙根本没说话。

“不。”奥伯龙说。

“她说……”乔治开口,但却接不下去。他既忘不了她说了什么,却也想不起来(因为山羊狂叫不已、外面飘着雪花、他自己内心忽而空虚忽而盈满)。

“西尔维。”奥伯龙说。

“一个向导。”乔治弹了下手指。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向导,”乔治说,“她说我们需要一个向导。”

他俩都往门边望去,门刚好打开。

弗雷德·萨维奇穿着他的橡胶靴走了进来,准备吃早餐。

“向导?”他说,“有谁要去哪里吗?”

带着鳄鱼皮包的女士

“是她吗?”索菲问,把窗帘拉得更开好看个清楚。

“一定是。”艾丽斯说。

这阵子已经很少有车子亮着头灯从石头门柱之间转进来了,所以应该不会是别人。那辆长长扁扁的轿车是暮色中的一抹黑影,颠簸着开上满是辙痕的车道,明亮的车灯扫过屋子。它在门廊前绕了个弯停下,熄了车灯,但不耐烦的引擎声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安静了。

“乔治?”索菲问,“奥伯龙?”

“我没看到他们,只有她而已。”

“噢!惨了。”

“好吧,”艾丽斯说,“至少还有她。”她们从窗前转回来,面对着聚集在客厅里的一张张满怀期待的面孔。“她到了,”艾丽斯说,“我们很快就会开始了。”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熄掉引擎,在那儿坐了片刻,倾听这新生的寂静。接着她爬出车外。她从副驾驶座上拿过一个鳄鱼皮制的侧背包,站在飘落的绵绵细雨中深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气,心想:春天。

这是她第二次驾车前往北方的艾基伍德。道路系统已经变得满是坑洞、残破不堪,还得在检查哨出示通行证和签证,这种事在五年前她初次来访时是谁都想不到的。她猜测自己应该受到了跟踪,至少是被跟了一段路,但离开公路、开上通往此地的那些错综复杂又下着雨的小路后,就不可能有人跟得上了。她是一个人来的。索菲的信很奇怪,但却非常急迫:她希望是真急迫到非寄不可的地步(霍克斯奎尔交代过他们千万别寄信到首都给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邮件受到监视),希望在这关键时期要她向政府请一段长假远行,是真有必要。

“你好,索菲。”这对高挑的姊妹来到门廊上时,她这么说。门廊上没有任何欢迎的灯光。“你好,艾丽斯。”

“你好,”艾丽斯说,“奥伯龙呢?乔治呢?我们请你……”

霍克斯奎尔爬上阶梯。“我去了那个地址,”她说,“敲了很久的门。那地方看起来好像废弃了……”

“它一向都是那个样子。”索菲说。

“……但都没人回应。我好像听见门后有人,所以我叫了他们的名字。结果有个人,一个说话有口音的人,说他们走了。”

“走了?”索菲说。

“离开了。我问他们去了哪里、要去多久,但就没有人回答了。我不敢在那里待太久。”

“不敢?”艾丽斯说。

“我们可以进去吗?”霍克斯奎尔说,“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但外头湿气很重。”她表亲不知道(而且霍克斯奎尔猜想她们可能连想都想不到)把自己跟她扯上关系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有股深沉的欲望正朝这房子伸出触手,虽然还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已经循着气味愈靠愈近。只是现在没必要让她们受惊(至少她希望如此)。

大厅里除了一根黯淡的蜡烛之外没有任何灯光,让这地方看起来黑影幢幢,更显得偌大无比。霍克斯奎尔跟着两位表亲下楼、拐弯、上楼,穿过这不可思议的房屋内部,进入两个打通的大房间。房里燃着一团炉火、点着灯光,她一抵达,大家纷纷抬起头,脸上尽是感兴趣与期待的神情。

“这是我们的表亲,”黛莉·艾丽斯告诉他们,“算是失散已久吧,她叫爱丽尔。这些是我们的家人,”她对爱丽尔说,“你认识吧?还有另外一些人。

“好了,大家应该都到了,”她继续说,“能来的都来了。我去叫史墨基。”

索菲来到一张鼓形桌前,上面亮着一盏黄铜台灯,罩着绿色的玻璃灯罩。那副牌就摆在桌上。一看到它们,霍克斯奎尔就感觉内心一阵雀跃,但同时也一阵沉重。因为不论这副牌牵涉到哪些命运、不牵涉哪些命运,就在那一刻,霍克斯奎尔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铁定纠缠其中:甚至就是它们本身。

“你们好。”她对大家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她在一把椅背垂直的椅子上坐下,一边是一位好老好老、老得惊人但眼神明亮的女士,另一边则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您是什么样的表亲呢?”玛吉·朱尼珀问她。

“据我所知,”霍克斯奎尔说,“我其实不算表亲。瓦奥莱特·德林克沃特的儿子奥伯龙的生父后来结了婚,那人正是我祖父。”

“哦,”玛吉说,“是那边的家族呀。”

霍克斯奎尔感觉有人盯着她看,于是迅速瞟了扶手椅上的两个孩子一眼、对他们露出微笑。他们带着不甚笃定的好奇心盯着她瞧。霍克斯奎尔猜想他们应该很少见到陌生人,但其实巴德和布洛瑟姆带着惊奇和些许恐惧看见的,却是他们常唱的一首歌里在紧要关头现身的那位有点恐怖的谜样人物:带着鳄鱼皮包的女士。

尚未失窃

艾丽斯迅速爬上楼,像盲人一样熟练地穿过黑黢黢的楼梯。

“史墨基?”来到通往观星仪的那道陡峭狭窄的楼梯底下时,她向上呼喊。没有人回答,但上面有光。

“史墨基?”

她不喜欢爬上去。那狭窄的楼梯、那小小的拱门以及那塞满机械、寒冷又拥挤的圆顶阁楼,总令她毛骨悚然。这东西铁定不是为了取悦一个体型像她这么庞大的人而设计的。

“大家都到了,”她说,“可以开始了。”

她双手抱胸等了一会儿。在这无人使用的楼层,湿气几乎摸得到,壁纸上到处都是褐色的污渍。史墨基说:“好啦。”但她却没听到脚步声。

“乔治和奥伯龙没来,”她说,“他们走了。”她又等了一会儿,接着(由于既没听到工作的声音也没听到准备下楼的声音)她就爬上了楼梯,把头从小小的门伸进去。

史墨基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瞪着那黑色钢壳里的机械装置,就像一个坐在神像面前的请愿者或忏悔者。看见他、看见那裸露的机器,艾丽斯竟觉得有点害羞,仿佛自己刺探了某人的隐私。

“好啦。”史墨基又说了一次,但他站起来却是为了从盒子底部那排如槌球般大的钢球中拿一颗出来。他把它放在盒内一个旋转轮其中一根曲臂上的凹槽里。他松开手,球的重量就压得曲臂往下转。转动的同时,其他有关节的手臂也跟着转动,其中一根咔啦咔啦地伸出来,准备接收下一颗球。

“看懂它的运作方式了吗?”史墨基悲伤地说。

“不懂。”艾丽斯说。

“这是不平衡旋转轮。”史墨基说,“你看,因为有关节的缘故,这一侧的手臂都是伸直的。但一绕到这一侧,关节就会折叠起来,让手臂紧贴着转轮。所以手臂打直的那一侧永远比较重,会一直往下掉,也就是向下转的意思,所以你若把球放在凹槽里,转轮就会转过去,让下一根手臂伸出来。接着下一颗球就会掉进下一根手臂的凹槽里,再把它往下压,以此类推。”

“哦。”他的描述方式非常平板,像叙述一个重复了太多次的古老故事或一门文法课。艾丽斯突然想起他还没吃晚餐。

“接着呢,”他继续道,“从这一侧落入凹槽的铁球重量会让这些手臂在另一侧升高、折叠起来,这时凹槽就会翻转,让球滚出去,”他用手转动轮子示范,“滚回架子上,再滚下来、掉进这一侧刚刚伸出来的手臂凹槽里,带动手臂转过去,就这样没完没了。”那根弯曲的手臂确实释放了铁球,铁球确实又滚到了下一根从转轮上咔啦咔啦伸出来的手臂上。那根手臂被铁球的重量压到了转轮底部,但接着它就静止不动了。

“真了不起。”艾丽斯平静地说。

史墨基背着双手阴郁地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转轮。“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蠢的东西。”他说。

“哦。”

“这位克劳德先生铁定是有史以来最蠢的发明家或天才……”但他想不出该如何作结,因此他低下头,“它从来没成功过,艾丽斯。这东西什么也转不动。没有用的。”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工具和拆卸下来的油腻零件,拉住他的手臂。“史墨基,”她说,“大家都在楼下。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到了。”

他看着她,接着笑出声来,是一阵受挫的笑声,因为他很荒谬地被彻底打败了。接着他龇牙咧嘴了一下,迅速按住自己的胸口。

“噢,”艾丽斯说,“你应该要吃晚餐的。”

“我不吃反而好,”史墨基说,“好像是这样。”

“走吧,”艾丽斯说,“我打赌你会搞懂这东西的。也许你可以问问爱丽尔。”她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赶在他前面走出拱门、走下楼梯,有种被释放的感觉。

“艾丽斯,”史墨基对她说,“就是现在了吗?我的意思是今晚。这就是了吗?”

“就是什么?”

“就是了,没错吧?”他说。

他们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朝二楼走去时,她什么也没说。她抓着史墨基的手臂,觉得有不止一种回答方式,但最后(已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毕竟她已经知道太多,而他也一样)她只说:“应该是吧,很接近了。”

史墨基按在胸口的手开始发麻,因此他叫了声“哎哟”,然后停下脚步。

他们站在楼梯顶端。他可以隐约看见下方客厅的灯光,听到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声音就化成一阵嗡嗡声,终至消失。

很接近了。如果已经很接近了,那他就输了,因为他已经落后太多。他连该怎么做都还没想出来,更遑论开工。他输了。

仿佛有个巨大的空洞在他胸口裂开,一个比他本身还要大的空洞。痛苦的感觉在外围聚集,而史墨基知道只要过了这漫长的一刻,那份痛楚就会涌进来填满这个空洞:但在那一刻过去之前,就只有一份可怕的预感和一份初生的启示而已,两者都很空洞,在他空洞的内心交战。预感是黑色的,而那份呼之欲出的启示则是白色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试着不要因为无法呼吸而恐慌,因为那个洞里没有空气,他只能体验预感与启示之间的战争、倾听耳朵里那阵悠长刺耳的嗡嗡声。那声音似乎在说,现在你明白了吧,虽然你没要求弄明白,况且你一定没料到会在这一刻、在这黑暗的楼梯上豁然开朗,但现在:接着那声音就消失了。他的心脏先是如遭重击般痛苦地跳了两下,接着就开始猛烈地稳稳跳动,仿佛愤怒无比。接着他就被熟悉而令人释然的痛楚给填满。再过一秒钟,他就能呼吸了。

“噢,”他听见艾丽斯的声音,“噢噢,这次很严重哪。”他看见她同情地抓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她紧紧拉着他的左手臂。

“是啊,哇。”他终于能说话了,“噢,老天爷。”

“过去了?”

“差不多了。”被她拉着的那条左手臂一阵抽痛,一路痛到了无名指。他没戴戒指,却感觉仿佛有枚戒指被硬生生拔了下来。一枚戴了很久很久的戒指,除非把神经与肌腱整个截断,否则根本不可能脱掉。“别这样、别这样。”他说,结果那感觉就真的消失了,至少是慢慢减弱了。

“好了,”他说,“好了。”

“噢,史墨基,”艾丽斯说,“你还好吧?”

“过了。”他说。他开始下楼梯,朝客厅的灯光走去。艾丽斯抱着他、支撑着他,但他并不虚弱。他甚至没生病,菲什医生和德林克沃特医生的旧医学书籍一致同意:困扰他的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症状,并不影响长寿,甚至不影响其他方面的健康。

一种症状,必须与之共存。那么为何它感觉像是一种启示,一种欲语还休、之后就想不起来的启示?“没错,”老菲什曾说过,“一种死亡的预感,那是心绞痛的人常有的感觉,没什么好担心的。”但那是死亡的预感吗?当他终于得到那份启示时(假如有这么一天),内容会是死亡吗?

“很痛吧?”艾丽斯问道。

“这个嘛,”史墨基笑了,但也像是在喘气,“假如有得选择,我应该是宁愿它不要发生,没错。”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艾丽斯说。她似乎把他的发作模式看成跟打喷嚏一样:打了最后一个大喷嚏之后就不会再打了。

“哦,我打赌不是,”史墨基温和地说,“我想我们应该不希望有所谓的最后一次。不要。”

他们相拥着走下楼梯,进入大伙儿等待的客厅。

“来了,”艾丽斯说,“史墨基来了。”

“嗨、嗨。”他说。索菲在桌边抬起头,他的女儿们也停下手中打的毛线抬起头。他发现他的痛苦就反映在她们脸上。他的手指依然刺痛着,但还完好无缺。他那枚戴了很久的戒指还没被偷走。

一种病症:但却像是种启示。他第一次感到好奇:他们的症状也跟他的一样这么痛苦吗?

“好吧,”索菲说,“我们开始吧。”她环顾周围那一张张看着她的脸,有德林克沃特、巴纳柏、伯德、弗劳尔、石东、威德家的人,有她的表亲、邻居和远亲。桌上黄铜台灯的亮光让房里其余的空间显得幽暗朦胧,仿佛她是坐在一处营火旁看着周遭黑暗中的动物,而她必须用言语唤醒它们的意识与目的。

“好吧,”她说,“我有了个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