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 Ⅰ
山丘顶上坐着老国王;
他已经视茫茫发苍苍,
脑袋几乎不再灵光。
——阿林厄姆,《精灵》
对于活在当时的人而言,罗素·艾根布里克刚“登基”的那几年是一段空前绝后的艰苦时期(至少他们回首过往时是这么想的)。在他击败象征性的反对势力当选总统的那个十一月天,突然起了暴风雪,而且此后似乎一直没平息。那几年不可能都是冬天,夏天一定也按时到来了,但大家普遍记得的都是冬天:有史以来最长、最冷、最深沉的冬天,接二连三毫不间断。不论是“暴君”满怀歉意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磨难,还是反对者蓄意发起暴动所带来的苦难,都因为这场冬天和长达好几个月的冰泥霙雨而雪上加霜,各种企业一再陷入困境。这场冬天令卡车、交通与穿着褐色制服的军团寸步难行,大家深深记得到处都是挨在一起取暖或排队的难民,靠着破烂的衣衫抵挡酷寒。火车停驶、飞机停飞,溅满泥巴的车辆在新的边境上排队等待警卫的检查,排烟管在酷寒中吐着阵阵烟雾。什么东西都短缺,人们历经了一场可怕的挣扎,种种磨难与不确定感都因为孤立无援、漫无止境的寒冷而变得益发可怕。大城的广场上,烈士与反动分子的鲜血冻结在肮脏的雪地里。
在艾基伍德,老屋的屋况每况愈下:古老的水管冻结,有一整层楼被封了,荒废的房间积满冰冷的尘埃。他们还在大理石壁炉前架起了难看的黑色炉子,但更糟的是好几十扇窗户都钉上了塑料膜(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所以每天朝窗外望去都好像雾气弥漫。有天晚上,史墨基听见荒芜的菜园里传来怪声,因此他带着手电筒出去查看,结果吓到了一只饿坏的动物。它体型瘦长,毛发呈灰色,满眼红光、口水直流,饥寒交迫、近乎发狂。别人都说应该是流浪狗之类的,但只有史墨基看见它而已,而史墨基有点怀疑。
冬天
为了防止天花板的灰泥干燥得持续崩裂,旧琴房的炉子上放着一锅水。史墨基随便钉了个巨大木箱来装木柴,两者(炉子与木箱)摆在一起,让这漂亮的房间有了种克朗代克的味道。那些木柴是鲁迪·弗勒德劈的,他劈柴时却不小心把自己也劈了。他向前摔了一跤,手里还握着链锯,因此还没撞到地面就已经命丧黄泉,撞上地面时还引起一阵晃动(这是罗宾说的,他因为亲眼目睹这起意外而性情大变)。每当索菲离开她的鼓形桌去帮那个索求无度的摩洛神添柴火时,她都有种不舒服或至少有点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丢进火炉里的不是鲁迪的木柴,而是一块块鲁迪的碎片。
五十二
工作使人憔悴。但索菲年轻时,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在那海阔天空的旧时代,年轻人也许会放弃自己父母经营已久的农场,但现在除了罗宾以外,连桑尼·努恩和许多人也都投入了农事,他们认为要不是还有这些土地、这些工作,他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毕竟鲁迪是个特例,老一辈所经历的大多是无穷的可能性,常能突然翻身,也能拥有各种自由自在的愿景。年轻一辈的看法却很不一样。他们的座右铭就是“物尽其用、珍惜资源”这类老生常谈,而这也是必然的事。这句话可以套用在任何地方:为了尽一份力,史墨基已经决定无限期调降或暂止租金。老屋也呈现这一点:它确实逐渐耗损,或者看起来是这样。索菲把她的厚披肩拉得更紧,抬头看着天花板上一道道骷髅手掌与手臂似的裂缝,接着又望向她的纸牌。
消耗、磨损、无从更换。会是这样吗?她看着自己摊出来的牌。
诺拉·克劳德留给索菲的,除了这副纸牌,还有她那份直觉:每一组摊开的牌阵都跟这副牌开出的其他牌阵紧紧相系,它们属于同一块地形,或者诉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只是可以根据不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解读,所以才会看似不连贯。索菲承袭了克劳德姑婆的看法,有了进一步解释:倘若一切都是一体的,那么只要不断提出同一问题,最后应该就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不管多么冗长繁复),整个答案应该就会浮现。她只要够专注、继续以正确的方式提问(变化与描述都必须正确),不要因为那些她根本没问,答案却隐约浮现在牌阵里的小问题而分心,比方说“是的,史墨基的喉炎会恶化”,“莉莉的宝宝会是个男孩”等,那么她也许就能得到答案。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解答的那个问题并不尽然是她想问的,但那位女士突然强硬地现身,倒是刺激索菲开始尝试提问。霍克斯奎尔轻而易举就在牌里看出了最近世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它们的发生原因,以及她自己在当中扮演的角色,把它们从那些琐事和谜题当中切割出来,就像外科医生发现并切除肿瘤。索菲之所以很难做到这点,是因为自从开始寻找莱拉克,她就觉得这些纸牌的问题与答案似乎是同一种东西,所有的答案对她而言都只是关于这个问题的问题,而每一个问题都只是答案的另一种形式。由于受过长久的训练,霍克斯奎尔可以克服这个难点,而任何吉卜赛算命师也都可以指点索菲如何去忽视或避开它。但倘若真有高人指点,索菲也许就不会花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漫长的冬天在这个问题上了,也因此不会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俨然是一本大字典、指南或年鉴,写满了她那个(严格来说根本没办法问的)问题的答案。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消耗殆尽,而且无从替换。虽然不会死(至少索菲向来这么认为),但他们其实正迈向死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吗?还是因为此时正值万物匮乏的艰困时期,她才会有这种阴郁的想法?
克劳德姑婆曾说过:世界只是看起来老了、旧了,就像每个人自己。但它的生命太过悠长,一般人不可能在有生之年感受到它变老。当年岁益增,你只会学到一件事:世界确实很古老,而且打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很老了。
噢,好吧。但索菲觉得变老的不是世界,只是它的居民——倘若真的有“世界”这种供他们居住但独立于他们的东西存在的话,偏偏这是索菲无法想象的。但无论如何,假设真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不管是古老还是年轻),索菲倒是很肯定一件事:不论这些土地在布兰波博士或帕拉切尔苏斯的时代住有多少居民,现在大半都已经空空荡荡了。而索菲认为总有一天,过不了多久,就算没办法一一叫出名字,她还是可以算出全部的数量。那个数字不会多大,顶多两位数,可能是这样、八成是这样。而由于《建筑》一书引用的每一种说法以及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的每个人都认定他们数量惊人、数也数不清,每一朵风信子或每一株荆棘里都至少有一个,那么这可能就代表他们最近正因某种不明原因一个接一个凋零死去,就像索菲扔进炉子里的木柴。再不然就是因悲伤、忧虑与衰老而被磨耗殆尽、随风飞散。
再不然就是阵亡了。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认为背后的故事就是战争,是战争让这个世界或这个“故事”(倘若两者有分别的话)变得这么悲伤、令人困惑、前途茫茫。不管多么无可避免,所有战争的发生都是非自愿的,且我方已经伤亡惨重,而索菲甚至无法想象他们可能以什么方式给敌方造成什么样的伤亡……战争:倘若如此,他们仅存的势力会不会是最后一支敢死队,勇敢地打着一场绝望的保卫战,准备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不!这种事太可怕了:死亡。灭绝。索菲知道(没人比她更明白)他们对她从来都没有爱,从来不曾以任何人类的方式在乎过她或她的同类。他们从她身边偷走了莱拉克,而就算这么做不是为了伤害索菲,也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喜爱莱拉克,这纯粹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理由。不,索菲没理由爱他们,但想到他们即将彻底消失,她就无法忍受:就像想到一场没有尽头的冬天。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久就可以算出仅存的那几个了。
她把纸牌叠好,然后将它们呈扇形全摊在面前。接着她把宫廷牌一张一张抽出来,用来代表她已经认识的那几个,然后根据她能猜到的部分把它们跟相同花色的小牌放在一起,不论这些小牌代表的是他们的朝臣、孩子还是代理人。
一个负责睡眠、四个负责四季、三个诉说命运、两个将成为王子公主,一个负责送信,不,两个负责送信,一个送出、一个送回……重点在于区分职责、了解谁负责什么,还有每一份工作需要多少人手。一个负责送上礼物,三个负责带走礼物。宝剑皇后、宝剑国王、宝剑骑士;钱币皇后、钱币国王、十张小牌代表他们的孩子……
五十二?
还是说,这纯粹是因为她的牌只有五十二张?(只剩代表他们行动的小大牌没算进去。)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咣当巨响,索菲因而低头闪避。那声音听起来活像有一整套沉重的火炉用具在阁楼被人洒落一地。其实是史墨基在对观星仪动手脚。她往上一瞥。天花板上那条裂缝似乎变长了,但她觉得应该只是幻觉。
三个负责生产、两个创造音乐、一个负责做梦……
她把手塞进袖子里。总之只有几个,不是好几群。窗户上紧绷的塑料膜就像一张鼓,被风打得啪啪作响。似乎又开始下雪了,但还看不大出来。索菲放弃计算,把纸牌收起来放进袋子跟盒子里(她知道的还太少,而知道这么少还妄加揣测是不对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午后)。
她在那坐了一会儿,倾听史墨基的铁锤声,一开始有些迟疑,接着就变得较为持续,最后则是铿锵有力,仿佛敲锣似的。接着他停了下来,午后又回归平静。
高举火把
“夏天,”麦克雷诺兹太太从枕上微微抬起头,“是个神话。”她周围的侄女、侄儿和孩子面面相觑,脸上不是深思的怀疑就是怀疑的深思。
“在冬天,”临终的老妇继续道,“夏天就是个神话,是一则讯息、一种流言,不足采信……”
众人围了过去,看着她细致的脸、不停眨动的蓝色眼皮。她的头轻轻搁在枕上,使用了蓝色染发剂的头发一丝不苟,但这铁定是她最后的遗言了,因为她人生的合约已经到期,无法更新。
“永远不要。”她说,接着在弥留中停顿了很久。奥伯龙继续苦思:永远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失去信心、永远别提死亡、永不、永不、永不?“永远别去‘渴望’,”她说,“只要等待、只要有耐心就好。渴望会要命,该来的终究会来。”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哭泣,但他们不敢让她看见,因为这位老妇最受不了哭哭啼啼。“要快乐,”她说,声音已经更加微弱,“因为那些东西……”是的,她要死了。再见了,麦克雷诺兹太太。“孩子们,那些东西——能让我们快乐的东西,就能赐予我们智慧。”
她朝周围环视最后一圈。跟家族的害群之马弗朗基·麦克雷诺兹四目交接:他会谨记在心的,他的人生已经开启了新的一页。音乐响起。人死了。奥伯龙按了两个空格键,在纸上打了三个星号,随即抽出纸张。
“好了。”他说。
“好了吗?”弗雷德·萨维奇说,“完成了?”
“完成了。”奥伯龙说。他把二十几页纸张叠在一起,笨拙地用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把它们塞进一个信封内。“去吧。”
弗雷德接过信封,利落地往腋下一夹,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准备离开折叠式卧房。“他们拜读的时候,我要在那儿等吗?”他手握着门把问道。
“啊,不用麻烦了,”奥伯龙说,“现在已经没时间了。他们只能照演。”
“好哇,”弗雷德说,“稍后见了,老弟。”
奥伯龙生起炉火,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当他从原创者手中接下《他方世界》时,麦克雷诺兹太太已是仅存的几个角色之一。三十年前,她是离婚的年轻女子,透过酗酒、再婚、信教、伤痛、年老和病痛等等手段,顽强而高明地保住自己的角色。但现在已经演完了。合约终止。弗朗基也即将远行,他还会再回来(他的合约还有好几年,而且他是制作人的男友),当他回来时将会判若两人。
变成一个传教士?噢,好吧,就某种角度而言是的。也许会是个传教士……
应该要发生更多事才对,西尔维有一天这么告诉弗雷德·萨维奇。在奥伯龙的诠释下,《他方世界》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他一开始还无法相信,但它原本的情节之所以如此浮夸、步调缓慢而毫无重点,似乎纯粹是因为编剧缺乏创意。奥伯龙(至少在一开始)倒是不乏创意,况且有那么多无聊又不讨喜的角色要删除,这票人的热情与妒火奥伯龙始终很难理解。因此剧中的死亡率飙高了好一阵子,雨天路上的轮胎刹车声、钢板撞上钢板的恐怖嘎吱声、警笛的呜呜声几乎从不间断。碍于合约,他无法删除一个吸毒成瘾、带着一个智障孩子的年轻女同性恋角色,为此耍了个把戏,创造了一个失散已久、性情迥异的双胞胎姊妹来取代她。这件事花了他几个礼拜的时间。
那阵子,制作群因为剧中接二连三的灾难而脸色大变,他们说观众一定无法接受这种风暴,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单调。但观众似乎不同意这点,尽管后来的观众已不是同一群人,人数却没有减少(就算有也不明显),而且比从前更加死心塌地。此外由于薪资锐减,像奥伯龙这么多产的编剧已经寥寥无几,因此制作群决定让奥伯龙自由发挥,毕竟在他们的职业生涯里,他们可是第一次遇上资金不足、在破产边缘游走的困境,不得不彻底计算利弊得失。
于是演员每天就是念着弗雷德·萨维奇从老秩序农场送过来的台词。虽然他们演了好几年的角色开始流露一些古怪的希望,似乎预知了什么重大事件,而且暗自怀抱着期待(不论是平静、哀伤、不耐烦还是坚定),但他们还是温顺地试着注入一点真实感与人性。相较于往日荣景,现在演员的饭碗已经没几个是稳固的了,但奥伯龙预告的每个新角色都会有好几十人前来应征,尽管他们提供的片酬在那失落的黄金时代是会让人嗤之以鼻的。他们很感激自己能出演这些奇怪的角色,绕着那场似乎一直在酝酿中的神秘大事打转,但那场大事件究竟是什么,却始终没有揭露,观众就这样被吊了好几年的胃口。
奥伯龙笑了。他凝视着炉火,已经开始酝酿新的陷阱与挫折、纠葛与突破。多棒的形式!以前怎么都没有人领悟这个诀窍?只要一个简单的主轴就好,一桩跟每个角色都息息相关的事业,拥有一份崇高、美好又简单的目标:偏偏这个目标永远没有达成的一天。永远都在接近,让人们满怀希望、再因失望而痛苦,经由那无可改变的过程支配着人们的命运与爱欲,缓缓朝现在前进:但永远、永远没有抵达的一天。
在那美好的过去,也就是民意调查跟现在的逐户搜索一样常见的时候,民调专家常询问观众他们为什么喜欢肥皂剧里那些古怪的纠葛、为什么他们会想一直看下去。最常见的答案就是:他们喜欢肥皂剧,因为肥皂剧很像人生。
很像人生。但奥伯龙觉得在他手里,《他方世界》已经变得像是很多种东西:像事实、像梦境、像童年(至少是他自己的童年),像一叠纸牌或一本旧相簿。他并不觉得它像人生——至少不像他自己的人生。在《他方世界》里,每当有一个角色希望破灭,或达成了全部的任务,或牺牲自己救了孩子或朋友,他就可以死去或至少从剧中消失,再不然就是完全改头换面,带着新的任务、新的问题、新的孩子再次现身。除非演员放假或生病,否则他们演的角色绝不会退场,就算所有的重要戏份都已经结束,他们还是会手握所谓的最终剧本,在故事边缘徘徊不去。
这么说回来,那倒是很像人生,很像奥伯龙的人生。
不像一段剧情,而是像一则寓言,一个有重点的故事,而那个重点已经表达清楚了。那则寓言就是西尔维本身,西尔维就是他人生底部那个重点鲜明、清晰易懂但又盈满丰富、永不枯竭的寓言或故事。有时他也明白,用这种方法看待她等于是剥夺了她身上那份强烈而无法贬抑的真实感(她现在无疑,而且真的在某处继续活着),而每当他意识到这点,心中突然一阵羞愧惊恐,仿佛听说或自己说了一段毁谤她的惊人言语。但随着这个故事、这则寓言渐臻完美,在不断精简、变得更易于诉说的同时又增添了许多复杂闪亮的层面,这种状况就愈来愈少发生了。它支持、解释、批判并定义了他的人生,同时他的人生则变得愈来愈不像是他自己的经历。
“你还举着火把。”乔治·毛斯这么说,而从没听过这句古老谚语的奥伯龙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因为他认为自己手中的火把不是一根忏悔或祈祷用的火把,而是西尔维本人。他举着一根火把:西尔维。她时而光亮、时而黯淡,虽然没有什么路是他特别想走走看的,但他还是靠着她的光芒前进。他住在折叠式卧房里、他在农场上帮忙,年复一年。他像个残废多年的人,常不自觉地把世界较美好的那部分搁在一旁,因为他认为那些东西对他这样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他不会再经历什么事了。
由于他在最有活力的那几年过得如此荒唐,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病症。除了最深沉的冬日早晨以外,他往往无法一觉到天亮。他可以在他房内所有设备装潢的随机排列方式中看出脸孔,或者应该说,他没办法不去看见:一些邪恶、聪明或愚蠢的脸,一些对着他指手画脚的身影,姿态古怪地扭曲着,本身毫无情绪但又能传达出影响他情绪的东西,没有生命但又栩栩如生。这令他感到微微恶心。他不由自主对天花板上的灯感到同情:眼睛里头拴着两颗螺丝钉,如白痴般张得开开的陶瓷嘴里则塞着一颗电灯泡。印花窗帘上有一大群人,或者应该说是两群:一群是花、一群是背景,背景的轮廓线由花勾勒出来,在花朵间若隐若现。当他觉得整个房间都是人、多到他无法忍受时,他还真的偷偷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他患了“人脸妄想症候群”,说这种病不算罕见,建议他多出去走走。但医生也说这种疗法要好几年才能见效。
好几年。
多出去走走:乔治向来是挑剔的花花公子,而且现在的魅力也没比当年差到哪里去,因此他介绍了很多女人给奥伯龙认识,其余的则由第七圣酒吧提供。但幽灵鬼魅终究挥之不去。他偶尔会说服两个现实生活中的女子一起跟他上床,而倘若他够专注,就能让两个女子在他眼中合而为一,从中得到一种强烈又猥亵的狂喜。但他的想象力终究是以强韧但又细致无比的记忆为基础,因此其饱和度是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事情也可以不一样的,这点他深信不疑。偶尔极度清醒的时候,他甚至知道只要换个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他会这么无能为力,根本不是因为他遭遇了这样的事,而是因为他个性上的缺陷。并不是每个人被西尔维轻轻摸了一下就会变得如此心如止水,说不定只有他一个人会这样——这是种多么愚蠢又古老的疾病,在现代世界里恐怕早就绝迹了。他有时很怨恨自己竟会成为世上最后一个患者,然后基于某种公共卫生法被隔离在外、不得参加大城的盛宴——虽然大城已逐渐衰落,但这种盛宴还摆得起。他真希望、他恨不得能效法西尔维:说声去他的“命运”,就这样逃跑。其实他也可以这么做,只是没有努力去尝试,这点他也知道,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有缺陷。或许拥有这种缺陷、跟世界这么格格不入也注定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已不再能够否认自己确实置身故事中),但这么想一点也没让人比较好过。也许“故事”就是这个缺陷、这个缺陷跟“故事”就是同一种东西,身在故事里代表的就只是你适合那个角色,其他方面都一无是处。就像拥有斜眼:你看到的永远是其他地方的东西,但在他人眼里,那就只是一种缺陷而已(甚至连你自己大半时候都这么认为)。
他站起身,很不高兴自己的思绪又陷入旧有的泥沼。他有工作可做,这样应该就够了,大部分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而他也心存感激。奥伯龙最初是把自己的稿子拿给一位和蔼可亲的男士看,如今那人已因服药过量意外死亡,但他若知道奥伯龙完成了多少稿子,却收到如此微薄的酬劳,一定会吓一跳。那时的日子很好过……他为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杜松子酒已经成了他的禁忌,但那段荒唐岁月还是让他产生了喝小酒的习惯,比较像是喜好而非上瘾),然后开始拆阅弗雷德从城北带来的邮件。弗雷德原本是他的向导,如今却成了他的合伙人,奥伯龙对自己的雇主也是这么介绍他的。他也是农场帮手,而且是奥伯龙眼中的“死亡警讯”,或至少是某种实体教训。他生活里似乎已经不能没有他了。他拆开一个信封。
“告诉弗朗基他再继续那样下去就要伤透他老妈的心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怎能这么‘盲目’?他怎么不娶个好女人、安定下来。”他的观众竟然有办法把一切剧情都当真,这点奥伯龙始终无法习惯,总会产生一种带有罪恶感的兴奋。有时他反而觉得麦克雷诺兹一家人才是真实的,而那些观众,例如写信来的这位女士,才是想象出来的(只是黯淡的虚构人物,渴望奥伯龙创造出来的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他把那封信丢进装木柴的箱子里。安定下来是吧,呵,一个好女人。想都别想。还要再等三百年,弗朗基才会安定下来。
他把来自艾基伍德的信留到最后才看,是母亲写的一封长长的家书,应是花了几个星期才寄到的。他坐下来准备细细阅读,就像一只松鼠准备开始吃大坚果,希望能从信中找到一些题材,供他编写下个月的剧本。
窃取题材
“你问我克劳德姑婆当年嫁的那位克劳德先生后来怎么了,”她写道,“噢,说来还真的挺悲惨。那是发生在我出生前的事了。妈迪还记得大概情况。他名叫哈维·克劳德,他父亲就是发明家与天文学家亨利·克劳德。亨利以前都来这里避暑,朱尼珀一家人后来住的那栋漂亮小屋当时就是他的。我想他应该靠专利税赚了很多钱。老约翰投资了他的发明,应该是一些引擎吧,我想,再不然就是天文学仪器,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发明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这栋房子顶楼的观星仪——你知道吧。那是亨利的发明之一,我的意思不是说观星仪这种东西是亨利发明的,观星仪的发明者是一位‘奥雷里爵爷’,信不信由你(这是史墨基告诉我的)。但我们顶楼的观星仪还没完工(我想造价应该很昂贵),亨利就去世了,而诺拉——就是克劳德姑婆,也差不多在那时跟哈维结婚。哈维一样在搞那个观星仪。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过一张他的照片,是老奥伯龙拍的,穿着衬衫、戴着僵硬的领子和领带(我猜他连工作的时候都这样穿),看起来凶悍又若有所思,站在还没安装上去的观星仪引擎旁边。那东西庞大至极,十分复杂,占去了大半张照片。接着就在他们安装完毕的时候(当时约翰已经去世很久了),发生了一桩意外:可怜的哈维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我猜大家从此就忘了观星仪的事,或者不愿意去想起它。我知道克劳德姑婆绝口不提观星仪。我记得你以前常躲在那上面。你知道吗?现在史墨基成天耗在那里,想看看它到底能不能转动,还拼命钻研跟机械和发条装置有关的书——不知道他有什么进展。
“所以喽,他以前就住在这里,我是指哈维,跟诺拉一起住在她屋里,每天就是上楼去弄那个观星仪,接着他就摔死了。就这样喽。
“索菲要你三月份多多注意喉咙,小心喉炎。
“露西的宝宝会是个男孩。
“这场冬天还真漫长!
“爱你的母亲。”
好吧。他家族里果然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阴暗面或古怪面。他记得自己曾经跟西尔维说他家族从没遭遇过什么不幸。当然,那是在他得知真假莱拉克事件之前,接着现在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哈维·克劳德,一个年轻的丈夫,在他最春风得意的一刻从屋顶上摔下来。
他可以把这些写进去,他开始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编进去的,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种真正的天赋。大家都这么说。
但与此同时,他把场景跳回大城。这是比较容易的部分,让他可以从其他较复杂的场景暂时逃离。大城里一切都很单纯——猎取、追逐、逃脱、胜利、落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架上那些乔治的无名平装书已经被长长一排医生的旧书所取代,他从中挑选了一本。自从成为作家后,他就写信请家人把这些书从艾基伍德寄过来,而正如他所料,它们非常有用。此刻他拿着一本灰狼的历险记,边啜饮威士忌边随手翻阅,看看有什么能挖取的题材。
擒纵装置
月亮是纯银的。太阳是黄金的,或至少是镀了金。水星是个镜面球体——当然了,镀的是水银。土星够重,应该是铅做的。史墨基想起《乡间宅邸建筑》曾经提过不同金属跟不同的行星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但那些行星是魔法与占星术里的梦幻星球,不是眼前这些行星。这座观星仪拥有橡木外壳、镶着黄铜,是世纪交替时的科学仪器之一,完全是理性的、物质的、机械的:一座拥有专利证书的虚拟宇宙装置,由杆子、球体、齿轮、电镀过的弹簧所组成。
那么史墨基为何弄不懂它?
他再次瞪着那具机械,是某种分离式的擒纵装置,他正打算把它拆开来。但他若没先弄懂其中原理就把它拆开,事后恐怕就装不回去了。地上和楼下大厅的桌上还有另外几个像这样的东西,全都已经清理干净、包在油布里,从此没有下文,眼前这个擒纵装置是最后一个。他猜想自己也许从来都不该开始(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了)。他又看了看《机械百科》里和眼前这满是灰尘、锈迹斑斑的东西最相像的那张图解。
“E是一个拥有四个叶片的齿轮,齿转过来时会顶在GFL曲轴的G点。曲轴被钉子H卡住,因此不会转过头,并且由一个非常脆弱的弹簧K固定住。”老天爷,这里还真冷。非常脆弱的弹簧:是这个吗?方向怎么好像反了?“B轴带动FL臂释放齿轮,其中一个齿轮M……”噢天哪。出现的字母一旦超过字母表的一半,史墨基就开始感到无助困惑,仿佛受困于网中。他拿起一把钳子,接着又放下。
工程师的巧思是很恐怖的。史墨基已经弄懂了钟表机械的基本原理,所有这些精密装置都是以此为基础:首先必有一股原动力(例如一个落下的砝码或一个转紧的弹簧),接着就是擒纵装置,让这股原动力不是一口气耗尽,而是一点一滴地释放,让指针或星球规律转动,直到能量全部耗尽。接着你再上发条。所有的支杆、心轴、棘爪、凸轮和发条盒都只是为了让动作规律化而发明的巧妙装置而已。但艾基伍德这座观星仪最令人抓狂的问题在于:史墨基找不到供它运转的原动力——或者应该说,他知道它在哪里,就在那个巨大的圆形盒子里,外壳跟古董保险箱一样又黑又厚。他仔细检查过它,却怎么也想不透它的动力来源何在,它看起来就是一副需要借助外来动力的样子。
总之一切没完没了。他往后一坐,手抓着膝盖。此时他的眼睛与太阳系的平面同高,从土星望向太阳。没完没了:这想法在他内心激起了一股充满渴望的怨恨和一种深沉纯粹的喜悦,这种感觉堪称前所未有,只有在少年时期刚开始学拉丁文时稍微体会过。当他开始领悟拉丁文的博大精深时,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和他那了无特征的性格里所有的空隙都即将被这种语言填满,既受到侵犯也得到抚慰。好吧,他只学了一半就放弃了,因为他已经把当中的魔力像舔糖霜一样舔光。但到了晚年,他又找到了这个任务:这也算是种语言。
那些螺丝、球体、杠杆和弹簧不是一张图画,而是一种语法。观星仪并不是以任何视觉上或空间上的方式呈现太阳系,因为若是如此,那颗镶着蓝绿色珐琅的漂亮地球应该只有一粒面包屑那么大,而整台机器的尺寸至少要放大十倍才行。不,它所传达的跟语言里的曲折语法和述语一样,是“一组关系”,尽管大小比例不对,但得到的关系却很正确,精准无比;因为语言就是数字,而它在这里就跟在宇宙里一样——完全吻合。
由于没有什么数学或机械细胞,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领悟这点,但他现在已经懂了当中词汇,文法也逐渐清晰了。他认为就算不是在近期,有朝一日自己也应该能够约略读懂那些用黄铜和玻璃写成的庞大语句,而且内容不会像恺撒或西塞罗那样乏味、空洞、毫无神秘感,而是会揭露某种跟它的加密方式一样惊人的秘密,某种他亟需知道的东西。
观星仪门外的楼梯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接着他红发外孙巴德的头探了进来。“外公,”他环视着观星仪里的谜题,“外婆送了一个三明治来给你。”
“噢,太好了,”史墨基说,“进来吧。”
他拿着三明治和一杯茶缓缓走进来,双眼始终盯着那台机器,它比任何圣诞橱窗里的火车玩具组都更好、更棒。“完成了吗?”他问。
“还没。”史墨基开始吃东西。
“什么时候会好?”他碰了碰一个球体,接着慌忙把手抽回来,因为在沉重砝码的作用下,它挪移了。
“哦,”史墨基说,“恐怕要等到世界末日吧。”
巴德敬畏地看着他,接着笑了出来。“哦,少来了。”
“好吧,我也不知道。”史墨基说,“因为我还不知道动力是什么。”
“是那个东西。”巴德指向那个状似保险箱的黑盒子。
“好吧,”史墨基端着茶杯走过去,“但接着问题来了:这东西的动力又是怎么来的?”
他把杠杆往上推、打开了盒子。盒盖上衬有垫圈(隔绝尘埃,但这是为什么?),盒里就是哈维·克劳德的机器中不可思议的心脏,清洁无比、上好了油,一副随时可以启动的样子,只是它不能启动。史墨基有时会觉得它也是艾基伍德不可思议的心脏。
“一个轮子,”巴德说,“一个弯曲的轮子。哇。”
“我认为,”史墨基说,“它应该是靠电力运转的。你若拉起那扇门,地板底下就有一台很大很旧的电力马达。只是——”
“什么?”
“呃,它装反了。它在那里面是装反的,而且是故意的。”
巴德检视着这样的安排,努力思索着。“这个嘛,”他说,“也许这个是靠这个运转,这个是靠这个运转,而那个又靠这个运转。”
“不错的理论,”史墨基说,“只是这样等于绕了整整一圈。每种东西都推动另一种东西。互相接受彼此的能量。”
“这个嘛,”巴德说,“倘若跑得够快,而且够滑溜的话。”
快速、滑溜、沉重,确实是这样没错。史墨基仔细研究它,内心浮现了某种佯谬。倘若这个推动那个(显然应该是这样没错),而那个又推动这个(这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而这个跟那个又推动了那个跟这个……他几乎快要看出个中端倪,靠着关节与杠杆,那些句子其实顺着读、逆着读都行。有那么一刻,他也说不上来这有哪里不可能,只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是别的样子……
“倘若它慢下来,”巴德说,“你只要每隔一阵子上来推它一把就好。”
史墨基笑了。“要不要把那当成你的工作?”他问。
“你来做吧。”巴德说。
推一把,史墨基想,只要时时推它一小把就好。但不管由谁来推,都不可能是史墨基,因为他没有那种力量。他必得想办法诱拐整个宇宙暂时抛下自己那一连串永无止境的动作、伸出一根巨大的手指触碰这些齿轮与传动装置。而且史墨基没理由认为他、哈维·克劳德,甚至是艾基伍德,有此荣幸介入这件事。
他说:“好吧,总之呢,继续工作吧。”他轻轻推了铅制的土星一把,结果它就动了,转了几度,而它挪移的同时,所有其余的部位,包括齿轮、传动装置、杠杆、球体,也全都挪移了。
商旅
“但说不定,”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说,“根本没有战争。”
“你是什么意思?”错愕地思考片刻后,红胡子腓特烈皇帝说。
“我的意思是,”霍克斯奎尔说,“也许我们视为战争的东西其实不是战争。我是说,也许到头来根本没有战争,也许从来都没有过战争。”
“少荒唐了,”总统说,“当然有战争。而且我们占上风。”
皇帝软趴趴地坐在一张宽阔的扶手椅上,下巴瘫在胸前。霍克斯奎尔站在那架平台式钢琴旁,房间的另一端几乎快被这架钢琴给占满。这架钢琴被她改造过,可以弹出四分之一调,她喜欢用它弹奏悲戚的古老赞美诗。她自己发明了一套系统奏出和弦,而在这架改造过的钢琴上,曲调听起来有一种怪异又甜美的不和谐感,让暴君听了就悲伤。外头正在下雪。
“我不是说你没有敌人,”霍克斯奎尔说,“你当然有敌人。我指的是另外那场漫长的战争,那场大战。也许那根本不是一场战争。”
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虽然已被揭发(他们紧绷又冷酷的脸和深色外套刊登在每一份报纸上),但他们并未轻易被击倒,这倒也在霍克斯奎尔意料之中。他们的资源相当丰富,不管被控以什么罪名,都有办法反击,而他们也拥有最好的辩护律师。但他们已经玩完了(当霍克斯奎尔警告他们状况可能会变成这样时,他们置若罔闻)。挣扎只是在苟延残喘,这点从来不需要怀疑。每到审判的关键时刻,都有大笔资金流入,有时还会像炸弹般引爆,让会员的财产在短期内出现莫名其妙的大逆转。但即使有这些防火墙,俱乐部似乎还是始终没有足够的时间复原。从各方人马身上收取巨额费用之后,佩蒂、史密洛东与鲁思律师事务所在强烈的指责声浪中神秘退出、不再替他们辩护,不久后就有大量文件曝光,来源似乎十分可靠、不容否认。每一个电视屏幕上都可以看见那些一度呼风唤雨的冷血男子被戴着手套的警察和便衣带去受审,满脸都是沮丧绝望的泪水。事情结局如何并没有很多人知道,因为就在揭发最惊人的内幕的那年冬天,七十五年来都如圣诞灯般照亮了整个国家的全球传播网遭到大幅截断:一部分是艾根布里克本人干的,目的是防止被敌人接收;一部分是他的敌人干的,为的是防止被暴君接收。
那场战争算是真实了——人民对抗的是那头夺取权力践踏民主制度的野兽,皇帝总统对抗的则是人民的利益。过程里洒下的鲜血也是真实的。当社会遭受这样的痛击时,产生的裂痕是很深的。但是,“倘若,”霍克斯奎尔说,“倘若那些我们以为正在跟人类交战的家伙来到新世界的时间跟欧洲人差不多——也就是说,差不多就在关于你这新帝国的预言开始出现的时候,而倘若他们来此的理由也一样:为了自由、空间与视野,那么他们最后一定很失望,跟人类一样……”
“是啊。”红胡子说。
“他们藏身的处女林被逐渐砍伐殆尽,河岸与湖畔出现城市,山中矿产遭到开采,人们也不像古代欧洲人一样对树精、地灵等心怀敬意……”
“没错。”
“而且,他们倘若真那么有远见,那么他们自己一定预知了这个结果,很久以前就知道会这样了。”
“是的。”
“甚至在移民潮开始前就已经知道。事实上,早在陛下您第一次当皇帝时就知道了。而由于已经预知此事,他们做了准备:他们乞求时间之神让你陷入沉睡,同时他们则操兵练马、等待时机……”
“是啊是啊,”红胡子说,“现在呢,虽然数量已经锐减、等待了好几个世纪,他们终于出击了!从他们古老的堡垒蜂拥而出!遭人劫掠的魔龙在睡梦中翻身,就这么醒来!”他站了起来,一张张薄薄的打印纸、战略图、平面图和数据表从他腿上滑落到地面。
“而他们跟你达成的协议,”霍克斯奎尔说,“有助于他们的计划。能转移国家的注意力、使之分裂(跟你的旧帝国相去不远,他们就仰赖你好好完成这件事),然后呢,当旧日树林和沼泽都已经恢复、交通中断、他们想要的失土都已经收复后,剩下的土地就是你的帝国了。”
“永远都是,”艾根布里克动了动身子,“当初是这么承诺的。”
“好吧。”霍克斯奎尔若有所思地说,“很好。”她敲了敲琴键,戴着戒指的手弹出一支像是《耶路撒冷》的曲调。“只是那些全都是假的。”她说。
“什么?”
“那些全都是假的,是个幌子,骗人的,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什么……”
“举个例子,它不够古怪。”她弹出一个嘈杂的和弦,拧了拧眉,又用不同的方式再试一次,“不,我认为有件很不一样的事正在发生,某种动作,某种整体性的变动,却不是出于任何人的旨意,不是任何人……”她想起终点站的圆顶,黄道带反了过来,她当时竟然还把它归咎于眼前这个皇帝。真蠢!然而……“有点像,”她说,“有点像把两副纸牌掺杂在一起。”
“说到纸牌——”他说。
“再不然就是一副被分成两叠的纸牌,”她不理会他,“你知道小孩有时洗牌会把一半的牌弄反了?接着就变成那样,全掺在一起了,有的是正面、有的是反面,分也分不清。”
“我要我那副牌。”他说。
“不在我手上。”
“但你知道它们在哪里。”
“没错。而倘若它们注定是你的,你也会知道。”
“我需要它们的建议!我需要!”
“握有那副纸牌的人,”霍克斯奎尔说,“也为这一切、为你现在和将来的胜利铺了路,他们做得不比你差,甚至更好。早在你还没出现前,他们就已经是那支军队的第五纵队。”她弹了一个和弦,酸中带甜,像柠檬汁那么尖烈。“不知道他们后不后悔,”她说,“不知道他们难不难过,或觉得自己背叛了同类。不知道他们晓不晓得自己在跟人类作对。”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没有战争,”总统说,“然后又扯这些。”
“不是战争,”霍克斯奎尔说,“而是某种‘像’战争的东西。”也许像一场风暴,是的,像在一个气象系统中前进的锋面,让世界由暖变冷、由灰变蓝、由春转冬。或是一场撞击:所谓的“神秘合体”,但究竟是什么跟什么的结合?“再不然,”她突然想到,“就像两支商队,在同一扇门相会,来自不同的远方、朝不同的远方而去。当他们从那扇门挤过去时,他们混杂在一块儿,有那么片刻融合成一支队伍,接着出了大门又各自朝目的地前进,只是可能有少数几人交换了位置、有一两个鞍袋被偷、有人交换了一个吻……”
“你是在说什么?”红胡子说。
她坐在琴凳上转过来面对他。“问题在于,”她说,“你再临的王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王国?”
“我自己的王国。”
“是啊。你知道吗,中国人相信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存在一座神仙的花园,不比你的拇指尖大。在那座伟大的山谷里,我们每个人都是永远的王。”
他转向她,突然火大起来。“你给我听着!”他说。
“我知道,”她露出微笑,“你最后统治的若不是那些爱上你的共和国子民,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那就天杀的太可惜了。”
“不。”
“一个非常小的地方。”
“我要那副纸牌。”他说。
“没办法,不是我的,我不能给。”
“你去帮我弄来。”
“不。”
“你难道要我逼你供出秘密?”红胡子说,“我确实有权力,你也知道。权力。”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可以,我可以把你杀了。暗杀掉。这样就不会有个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的人了。”
“不,”霍克斯奎尔平静地说,“你杀不了我的。用杀的是不可能。”
暴君笑了,眼中燃起灼灼火光。“你这么认为?”他说,“哦,你真这么认为?”
“我‘知道’是这样,”霍克斯奎尔说,“理由很怪,你一定猜不到。我已经把灵魂藏起来了。”
“什么?”
“藏起了我的灵魂。是个老把戏,每个村里的巫婆都会。而且这么做是明智之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效忠的对象什么时候会翻脸不认人、跟你反目成仇。”
“藏起来?藏在哪?怎么藏?”
“藏好了。在他方。至于藏在什么地方,或藏在什么东西里面,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但你现在明白了吧?除非知道在哪里,否则你别想杀我。”
“拷问,”他眯起眼睛,“拷问呢?”
“可以。”霍克斯奎尔站起来。够了。“是的,拷问也许有效。现在晚安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在门口回过头,看见他仿佛被定格似的维持在那个威吓的姿态,怒目瞪着她,但又视若无睹。他究竟有没有听见、有没有理解她试图告诉他的话?她突然产生一种想法,一种诡异又可怕的想法,因此有那么一刻他俩就只是这样对望,仿佛两人都试图回想起他们是否曾在哪里见过面。接着霍克斯奎尔一阵惊恐地说:“晚安了,陛下。”随即离开了他。
新发现之地
当天稍晚,《他方世界》里麦克雷诺兹太太去世的那一集在首都播出。它在其他地方的播映时间各不相同,在很多地方都已经不是一部日间连续剧了,通常是过了午夜才播出。但这部戏确实拥有广大收视率,无线电视、有线电视都播,而若是遇上线路被切断或遭禁播的情形,就会被偷渡到当地的小电台暗中播放,再不然就是被拷贝下来、靠人力运到有秘密发射台的地方,将那些珍贵的录像带透过微弱的讯号传送到远方积雪的小镇。若在这样一个夜晚徒步穿越一座这样的城镇,走在唯一的一条街上时,就会在家家户户的客厅里瞥见电视上的蓝色光晕。可能会在其中一户看见麦克雷诺兹太太被抱上病床,在下一户看见她的孩子聚集起来,在第三户看见她说出遗言,而来到城镇边缘、即将踏上寂静的大草原时,则会在最后一户看见她死去。
首都里,皇帝总统也收看这部戏。虽然眉毛浓密如鹰,但他柔和的棕色眼睛还是泛起了泪光。永远别去渴望;渴望是致命的。他内心升起一股同情、一股自怜,接着(跟云一样)变出了一个形状:是爱丽尔·霍克斯奎尔那张冷漠、兴味十足又顽固的脸。
为什么是我?他想着举起双手,仿佛要展示手上的枷锁。他究竟做了什么,必须达成这桩可怕的交易?他向来真诚勤奋,写过几封措辞犀利的信给教皇,子女也都嫁娶得宜。其余就没什么了。既然都有了新领袖,那么为什么不是他的孙子腓特烈二世?为什么不是他?毕竟他不也拥有一段相同的传说吗?说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有朝一日将会醒过来领导他的子民?
但那只是传说而已。不,身在此地的人是他,虽然显得难以忍受,但必须忍受的人毕竟是他。
成为仙境之王:跟亚瑟王的命运一样。真的会这样吗?统治一块不比他的拇指大的领域,他凡尘的王国不过是一阵风;不过是他从这里到那里、从一场睡梦过渡到另一场睡梦时所掀起的风。
不!他坐直身子。倘若至今尚未有战争,或只有一场假战争……好吧,那都是过去式了。他将奋战到底,从他们身上把久远以前承诺给他的每一丁点东西都要到手。他沉睡了八百年,跟梦境奋战、围剿着梦境、征服梦境中的圣土、戴着梦境中的皇冠。这个真实世界,也就是他在层层虚幻梦境的包围下永远只能感知但无法望见的真实世界,他渴望了八百年。霍克斯奎尔也许是对的:他们从来都不打算让他拥有它。也许(也许,是的,一切在他眼中变得清楚无比)她打从一开始就和他们连手,准备把它从他手中夺走。想起自己曾经如此信任她,甚至依赖她,他就几乎笑出声来,是种阴惨的笑声。不再如此了。他会战斗。他将不择手段从她手中取得那副纸牌,是的,就算她倾尽全部可怕的力量来对付他,他都要奋战到底。虽然是孤军奋战,就算四面楚歌,他都要打,为他这伟大、黑暗、白雪覆盖的新发现之地而战。
“只要等待,”垂死的麦克雷诺兹太太说,“只要有耐心。”那个孤单的行人(难民?推销员?秘密警察?)行经郊外最后一栋房子,踏上空荡荡的公路。背后的房子里,蓝色的电视屏幕一个个熄灭。现在开始的是新闻报导,但已经没有新闻了。人们上床睡觉。夜很漫长,他们梦到了一场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场可以填补他们人生的人生,在另一个地方拥有家庭和房子,让黑暗的大地再次变成一个世界。
首都还在下雪。透过总统的窗户望去,大雪让夜晚变得白皑皑一片,模糊了远方的纪念碑、堆积在英雄雕像脚边、堵住了地下停车场入口。某处有一辆车正无助地试图从积雪中逃离,发出了有节奏的嗡嗡声。
红胡子哭了。
即将结束
“你是什么意思?”史墨基问,“什么叫差不多结束了?”
“我的意思就是,我认为差不多要结束了,”艾丽斯说,“还没结束,但快了。”
他们很早就上了床。这年头他们常这么做,因为他们那张叠着层层棉被的大床是整栋房子里唯一真正能让他们温暖的地方。史墨基戴着一顶睡帽:毕竟有风就是有风,反正也没有人会看见他这模样有多蠢。他们躺在那儿聊天。很多古老的心结都在这些漫长的夜里解开了,而就算没解开,至少也明确表示那些是无解的——史墨基认为这样多少就算是解开了。
“但你怎么知道?”史墨基说着朝她滚过去,让躺在床脚的那群猫像乘着浪潮般被顶了起来。
“呃,看在老天的分上,”艾丽斯说,“也拖得够久了,不是吗?”
他看着她,她苍白的脸和几乎已经白了的头发衬着白色的枕头套,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为什么她总是会说出这些不是答案的答案、这些听起来仿佛只是逻辑推理的话、这些没意义或几乎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点始终令他惊异。“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想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它快结束了?不管这个‘它’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沉吟良久之后她说,“只是这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有一部分是。而就某些角度而言,我就是觉得快结束了,而……”
“别这么说,”他说,“连玩笑都别开。”
“不,”她说,“我指的不是死去。你以为我说的是死亡?”
他确实这么以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弄懂,因此他又滚了回去。“好吧,天杀的,”他说,“反正这事向来跟我没什么关系。”
“哦,”她朝他挨近,伸出一只手抱住他,“噢,史墨基,别这样嘛。”她把膝盖紧紧贴在他的膝盖后侧,两人呈两个S形躺在一块儿。
“怎样。”
她很久都没说话。接着:“这是个‘故事’,就这样而已,”她说,“而故事都有开头、中间、结束。我不知道开头在哪里,但我知道中间……”
“中间是什么?”
“你就在里面呀!是什么?就是你呀!”
他把她那熟悉的手拉得更紧。“那结束呢?”他说。
“噢,我指的就是这个,”她说,“结束。”
他在她话中瞥见了某种黑暗深沉的意义,于是慌忙赶在自己被攫获前说:“不,不,不,不。事情不会那样结束的,艾丽斯。也没有什么开头。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中间。就像奥伯龙的节目。就像历史。只是一件天杀的事跟着另一件发生,这样而已。”
“故事都会结束的。”
“好吧,你是这么说的,那是你说的,但……”
“还有这房子。”她说。
“这房子怎样?”
“它难道没有结局吗?它似乎有呀,而且不远了。倘若它真的……”
“不。它只会愈来愈老。”
“分崩离析……”
他想起它满是裂痕的墙壁、空荡荡的房间、渗进地下室的水;没刷油漆的护墙板愈变愈弯、石工逐渐腐坏,还有白蚁。“好吧,那不是它的错。”他说。
“当然不是。”
“它应该要有电的。很多很多的电。最初是设计成这样的。要有泵,水管里要有热水,暖气系统里也要有热水。要有电灯。排风扇。因为没有热、没有电,东西才会冻结龟裂。”
“我知道。”
“但不是它本身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状况实在变得太糟糕了。都是他害的,那个罗素·艾根布里克。战争期间要怎么修东西?都是他的国内政策所致。疯了。所以才会什么都缺,也没有电,所以……”
“而你认为,”她说,“罗素·艾根布里克会出现是谁的错?”
有那么一刻,只有那么一刻,史墨基感受到故事包围了自己、包围了他们大家、包围了一切。“哦,拜托。”他说,想用这个咒语驱走这个想法,却无法奏效。一个“故事”,更像一个丑恶的笑话吧,准备了不知多少年,历经了流血事件、分裂和大苦大难之后,暴君终于即位,为的就只是让一栋老房子丧失存续下去所需的一切,好让那段注定随着房子崩毁而结束的复杂历史能够确实结束,或加快结束。他继承了这栋房子,而他们最初用爱情把他骗到那里去,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成为继承人,让他在房子毁坏时担任屋主。也许甚至想让他确保房子一定毁坏,毕竟他是这么笨拙无能。虽然他竭力抗拒,手边随时都有工具,但他怎么做都徒劳无功。而房子毁坏后,将会……“好吧,会怎样?”他问,“这里不能住之后会怎样?”
她没回答,但她摸索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离乡背井。他可以从她手中读到这点。
不!这种事他们其余人也许可以想象(只是怎么会这样呢?毕竟这房子向来是她们的而不是他的),也许艾丽斯可以、索菲可以,女儿们也可以,想象某个不可思议的虚拟目的地,某个遥远的地方……但他却没办法。他想起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夜晚,想起一个承诺:他跟艾丽斯第一次同床共枕的那一夜,两人紧紧包着棉被,呈两个S形躺在一起。当时他就发现:若要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而不被抛下,他就必须找到一股愿意去相信、很孩子气的意念,只是他向来不擅长这种事,就算是那时候,他对这种事都已经很生涩。而他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比当年更有追随的准备。“你会离开吗?”他问。
“应该会。”她说。
“什么时候?”
“等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时候。”她带着歉意地朝他身上贴得更紧,“不管那是什么时候。”两人陷入沉默。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呵在他脖子上。“或许不会是最近,”她用脸颊磨蹭着他的肩膀,“也可能不会离开,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开。说不定永远都不会。”
但他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他。毕竟他在这场故事里始终只是个小配角,他早就预期自己会以某种方式被抛下。但那场命运已经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蛰伏状态、没给他带来什么悲伤,因此他选择忽略它(虽然始终未曾忘记),有时甚至允许自己相信他已经靠着自己的善良、顺从与忠诚逼走了它。但事与愿违,它就在这里:艾丽斯正在准确表达的前提下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
“好吧,好吧,”他说,“好吧。”那是他俩之间的密语,表示“我不懂但我已经尽力了,反正我这么信任你,咱们谈点别的吧”。只是——
“好吧。”他又说了一次,但这回意思却不一样: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一种方法可以抗拒这件事,虽然不可思议、匪夷所思,但却是唯一的方法——是的,抗拒!他一定要办到才行。
现在这天杀的房子已经是他的了,该死的,而他只要让它保存下去就好,就这样。因为倘若房子保存了下来,倘若房子真的得以保存,那么故事就没办法结束,对吧?这样大家就不必离开了,也许只要房子屹立不摇、只要可以阻止它继续毁坏或逆转它毁坏的过程,就没有人可以离开了。光靠蛮力是不够的,至少靠他个人的蛮力不够。必须耍点心机。他得想出一个伟大的主意;(是不是已经在内心深处呼之欲出?还是说那只是一种盲目的希望?)此外还需要胆量、执行力,以及死神般的固执。这就是方法,唯一的方法。
他带着强大的动力与决心在床上猛然翻身,睡帽上的穗带因而飞了起来。“好吧,艾丽斯,好吧。”他又说了一次,然后热烈地吻了她(她也是他的!),接着又稳稳地吻了她一次。她抱着他笑了,回应着他的吻,殊不知他刚刚下了决心,要倾注自己的一切破坏她的故事。
两人亲吻的同时,黛莉·艾丽斯禁不住揣测:为什么在这一年当中最黑暗的一夜对自己深爱的丈夫说出这些话,她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悲伤而是喜悦,甚至充满了快乐的期待?结束。故事结束对她而言就等于永远保有了一切,没有任何部分遗落,一切终于完整无缺——史墨基当然不会被排除在外,因为他已经卷入这么深了。终于能够拥有全部是这么棒的一件事,终于进入完成阶段,就像一点一滴累积进行的漫长工程,怀抱着希望与信念,坚信只要打入最后一根钉子、完成最后一针、拉好最后一条线,一切就会突然变得有意义:松了一口气!事情尚未全部完成,但在这个冬天,黛莉·艾丽斯终于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它会结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也有可能,”她对史墨基说,史墨基赶紧停下来注意听,“也有可能才要开始。”史墨基摇着头发出哀嚎,她则笑着抱紧他。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后,女孩转身离去,她打从好一阵子前就已经在那儿看着他们翻来覆去、偷听他们说话。她之前是赤着脚从门口走进来的(门开着,因为要让猫咪自由出入),然后站在阴影里观望倾听,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由于床上堆着一座小山似的棉被,史墨基和艾丽斯并没有看见她,而那些漠不关心的猫咪只有在她刚进来时瞪大眼睛,接着就继续睡觉,只会不时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偷看她。她在门边驻足了片刻,因为床上又传来声音,但她无法从这些不是话语的低沉声响中听出什么,因此她从门口溜了出去,踏上走廊。
外头没有灯光,只有从长廊末端那扇窗户透进来的雪光。她像个盲人一样伸出双手,踩着小小的步伐一声不响地慢慢从一扇扇关起的门前走过。每经过一扇黑暗而了无特征的门,她就考虑一下,但每次都是摇摇她那头金发,继续往前。最后她终于弯过一个转角,来到一扇拱形的门前,露出微笑,伸出小手转动那个玻璃门把,把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