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时间从下午消磨至傍晚时,暴风雨已从通常意义的春天恶作剧逐渐增强为一场全面的袭击。疾风满载着雨滴敲击着窗户,抽打着摇摇欲坠的树木和篱笆。闪电撕裂着天空。四位朋友一起在马斯登客厅里计算着时间,直到莉莲阵痛的间隔变为规律的每十分钟一次。尽管莉莲极力隐藏,她还是被慑住并显得担忧。黛西猜想她姐姐可能发现很难对不可避免的控制她身体的过程放弃主控权。
“你在靠背长椅上不可能会舒服,”安娜贝尔决定性地说,把莉莲拉起来,“来吧,亲爱的,该是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了。”
“我得——”黛西开口,想到该去通知韦斯特克里夫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安娜贝尔说。
因为终于能做些实事而不只是无能为力地坐在一旁,黛西感到一阵安慰,她问:“那然后呢?我们是不是需要床单?还有毛巾?”
“是的,没错。”安娜贝尔一边用一只手臂紧紧揽住莉莲的背,一边从肩头说道,“还要剪刀和一瓶热水,再告诉女管家送上来些缬草油、益母草茶,还有看护包。”
当另外两位扶着莉莲去主卧室时,黛西连忙冲下楼。她来到台球室却发现里面没人,接着又跑到图书室和其中一间主客厅,似乎到处都找不到韦斯特克里夫。强压下急躁的情绪,黛西强迫自己冷静地经过一些在走廊上的客人,直朝韦斯特克里夫的书房走去。让她安慰的是,他就在那里,和她父亲、亨特先生和马修·斯威夫特一起。他们正愉快地交谈着,不时能听到一些诸如“销售网络欠缺”和“每单位产品的利润”等字眼。
意识到她出现在门口,男人们抬起头看向她。韦斯特克里夫从倚着书桌的姿势站直身。“爵爷,”黛西说,“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尽管她语气平静,但她的表情让他有所警觉。他立即走向她,“怎么了,黛西?”
“是我姐姐,”她低语,“她好像要分娩了。”
她从没见过伯爵像此刻这般一副被吓懵了的模样。
“这时候太早了。”他说。
“显然孩子并不这么想。”
“但……这不符合先前的计划。”伯爵看上去真正为他的孩子到来前没有参考日历而感到困惑。
“不尽然。”黛西合理地作答,“有可能是医生判断的预产期错了,这种事基本上只能去猜。”
韦斯特克里夫微露怒容,“我本指望这能有更多的准确性!这比计划提前了将近一个月……”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转为苍白,“孩子会不会是早产?”
尽管黛西也为此暗自担心不已,却立刻摇了摇头。“有些女人怀孕后特征明显,有些则不明显。而我姐姐很苗条,我肯定孩子很好。”她给他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莉莲已经阵痛了四、五个小时,而现在她的阵痛间隔十分钟左右,所以安娜贝尔说——”
“她已经阵痛了几个小时却没有人来告诉我?”韦斯特克里夫愤怒地质问。
“嗯,除非阵痛间隔时间变得有规律,否则从技术上说就不是分娩的阵痛。而且她说不想打扰你直到——”
韦斯特克里夫迸出一声咒骂,吓了黛西一跳。他转身用一只命令意味实足却不很稳定的手指指着西蒙·亨特,“医生!”他咆哮道,然后拼命飞跑着离开了。
西蒙·亨特显得并未对韦斯特克里夫野蛮的举止感到惊讶。“可怜的家伙。”他微微一笑说,伸手将一只钢笔插回书桌上的笔座。
“他为什么管你叫‘医生’?”托马斯·鲍曼问道,仍然感觉到下午那杯白兰地的余韵。
“我相信他是要我派人去请医生,”亨特回答,“我打算马上就做。”
不幸的是,去请那位村里倍受尊敬的老医生遇到了麻烦。被派去请他的仆人带回了不妙的消息,当他陪同医生走向韦斯特克里夫家的马车时,老头把自己摔伤了。
“怎么会?”韦斯特克里夫在卧室门外听完仆人的回报后质问道。走廊里已聚集了等待的一小群人,包括黛西、伊薇、圣文森特、亨特先生和斯威夫特先生,安娜贝尔在房里陪着莉莲。
“老爷,”仆人抱歉地对韦斯特克里夫说,“医生在一块湿滑的铺路石上摔倒了,我来不及抓住他。他的腿受伤了。他说他不认为是骨折,但还是不能来帮伯爵夫人的忙了。”
一丝野蛮的闪光出现在伯爵暗色的眸中,“你为什么不握住医生的胳膊?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都老得快成化石了!显然他已经不能在下雨的路上独力行走了。”
“如果真已经那么虚弱了,”西蒙·亨特合理地提问,“那老废物还怎么会对伯爵夫人有用呢?”
韦斯特克里夫对他怒目而视。“那位医生比从这里到朴茨茅斯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分娩方面的知识。他已经负责接生过马斯登家族的好几个后代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圣文森特爵爷说道,“马斯登家族的最近一位后代就要自己降生了,”他转向那个仆人,“除非医生建议有谁能替代他?”
“是的,老爷。”仆人困难地说,“他告诉我说村里有一个助产士。”
“那就立刻把她带来。”韦斯特克里夫咆哮。
“我已经试过了,老爷,但是……她有点喝醉了。”
韦斯特克里夫怒容满面,“那也得把她带来,这种时候我不会对一、两杯酒计较的。”
“呃,老爷……她实际上不只是有一点醉。”
伯爵怀疑地瞪着他,“该死的,她到底有多醉?”
“她认为她是女王陛下,走路踩着了裙子还冲我喊叫。”
一阵短暂的静默降临,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个消息。
“我想要杀人了。”伯爵并无特指地说,接着卧室中传来莉莲的叫声使他脸色苍白。
“马克斯!”
“我就来。”韦斯特克里夫喊道,转回身用威胁的眼神打量着那个仆人,“找个人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医生,一个助产士,或一个该死的杂耍算命的,只要……找个人来……现在。”
当韦斯特克里夫消失在主卧室时,他身后的空气都似乎震颤得起火冒烟了,就好象闪电刚刚经过。室外的雷声隆隆,使地板颤动,枝形吊灯“咔嗒”作响。
仆人都快哭出来了。“在他的领地上服务了十年,而现在我要被解雇了——”
“回去找医生,”西蒙·亨特说,“看看他的腿是不是好点了。如果还不行,问问他有没有能负责接生的学徒或学生。同时我要骑马去附近的村子找找人。”
一直没说话的马修·斯威夫特,此时平静地开口问道:“你要走哪条路?”
“往东去的那一条。”亨特回答。
“那我走西边的。”
黛西惊讶而感激地凝视着斯威夫特。暴风雨会让这一使命很危险,更别提极度的不舒适了。虽然莉莲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他却愿意为莉莲承受这些,使黛西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圣文森特爵爷干巴巴地说:“我猜只剩南边那条路留给我了,毕竟她就要不得不在圣经里描述的豪雨中生孩子了。”
“难道你宁可在这儿和韦斯特克里夫呆在一起?”西蒙·亨特讽刺地问道。圣文森特满含压抑的乐趣瞥了他一眼,“我去拿帽子。”
男人们离开后的两小时里,莉莲的阵痛逐渐加剧。疼痛尖锐得使她无法呼吸,她以指节“咯吱”作响的力道抓紧丈夫的手,他却似毫无所觉。韦斯特克里夫极尽耐心而安慰地用浸透冷水的布给她擦脸,喂她吮吸益母草茶,按摩她的腰背和腿部帮助她放松下来。
安娜贝尔看起来如此胜任,以致黛西认为一个真正的助产士也不能做得更好了。她用装满热水的瓶子熨贴莉莲的后背和腹部,在阵痛时和她说话,提醒她既然她——安娜贝尔,都能设法挺过这一切,莉莲当然也能。
莉莲因为每一次强烈的宫缩而颤抖。
安娜贝尔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必保持安静,亲爱的,如果有帮助,尖叫或诅咒出来吧。”
莉莲虚弱地摇摇头,“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尖叫,我得多保留些力量。”
“我当时也是这样。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坚忍地承受,别人是不会给你很多同情的。”
“我不想要同情,”莉莲喘息着说,当另一阵疼痛袭来时闭紧双眼。“只想要……这个赶快结束。”
看着韦斯特克里夫紧张的表情,黛西觉得不管莉莲想不想要同情,她丈夫都已经充分给予了她。
“你不该呆在这里的,”阵痛过去后,莉莲告诉丈夫。她紧握他的手,就好像那是条生命线。“按照惯例,你应该在楼下一边踱步一边喝酒。”
“上帝啊,女人。”韦斯特克里夫咕哝着,用一块干爽的布擦拭她脸上的汗水。“是我使你变成这样的,我从没打算要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话使莉莲干裂的嘴唇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
门被快速、猛烈地敲起来,黛西跑过去应门。把门打开几寸,她看到了满身泥水、气喘吁吁的马修·斯威夫特。一阵解脱感掠过她的全身,“感谢上帝,”她叫道,“还没有人回来呢,你是不是找到人了?”
“是也不是。”
经验告诉黛西,当一个人回答“是也不是”的时候,其结果很少符合原来的期望。“你是什么意思?”她警惕地问。
“他马上就会上楼——他必须先清洗自己。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到处是泥水坑——雷声响得像在地狱里一样——马没被吓跑或摔断腿真是奇迹。”斯威夫特摘掉帽子,用衣袖抹了下额头,在脸上留下一道污迹。
“但你确实找到一位医生了吗?”黛西追问,从门后的篮子里抓起一条毛巾递给他。
“不,邻居们说医生去布赖顿(译注:布赖顿,英国南部海岸避暑胜地)了,要两星期后回来。”
“那助产士—”
“正忙着,”斯威夫特简洁地说,“她此时正在为村里另外两个女人接生。她说这种事常会集中在特别猛烈的暴风雨时发生——是空气中的某种物质造成的。”
黛西疑惑地瞪着他,“那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一位有着温和棕眸的秃头男人出现在斯威夫特身边,他身上潮湿但干净——比斯威夫特干净,怎么看都是一副值得尊敬的模样。“晚上好,小姐。”他腼腆地说。
“他名叫梅里特,”斯威夫特告诉黛西,“是一个兽医。”
“一个什么?”
尽管门几乎是关着的,屋里的人还是听到了对话。莉莲尖利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兽医?”
“他被村民极力推荐。”斯威夫特说。
由于莉莲盖着被单,黛西把门又打开一些使她得以看一看这个男人。
“你有多少经验?”莉莲问梅里特。
“昨天我为一只斗牛犬接生了一窝小狗崽,而且在此之前——”
“足够了,”当莉莲因为另一次阵痛又抓紧韦斯特克里夫的手时,他连忙说道,“进来吧。”
黛西让这个人进来,然后拿着另一条干净毛巾走出房间。
“我应该再去下一个村子找找的,”斯威夫特说,嘶哑的声音饱含歉意。“我不知道梅里特是否能帮上忙,但小溪和沼泽都已泛滥成灾,使道路无法通行,而我又不能不带任何人就回来。”他闭了会儿眼睛,脸垮下来,黛西意识到骑马在暴风雨中出行是多么让人精疲力竭。
可靠,黛西想着,用干净毛巾的一角包住手指,她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泥和长了一天的胡须上的雨水。他下巴上的深色胡茬令她着迷,让她想用手指直接去抚摸,去感受。
斯威夫特僵住不动,微低下头使她更容易够到他。“我希望其他人比我更成功,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医生。”
“他们可能不会赶得及,”黛西答道,“之前这一小时进展得很快。”
他突然把头抬起,就好象她温柔的擦拭使他烦恼。“你不回屋里去吗?”
黛西摇摇头,“我不需要在场,他们说的。莉莲不喜欢周围乱糟糟的都是人,而安娜贝尔比我对她有帮助得多,但我想在这里等着,以备万一……万一她需要我。”
取过她手里的毛巾,斯威夫特用它擦了擦自己的后脑,那里的浓发因被雨水浸透变得像海豹毛皮一样又黑又亮。“我会很快回来,我要清洗一下并换上干净衣服。”
“我父母和圣文森特夫人都在马斯登客厅里,”黛西说,“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比等在这里舒服多了。”
然而当斯威夫特返回时并没有去客厅。他来找黛西了。
她盘着腿,背靠着墙坐在走廊上。因为想心事而失了神,她并没注意到他的接近,直到他站在了她身旁。他穿着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仍然潮湿,低头站在那里看着她。
“可以吗?”
黛西不确定他在问什么,但发现自己还是点了点头。斯威夫特屈身坐在地板上,像她一样盘起腿。她从未像这样与一位绅士坐在一起,当然更未曾期望是和马修·斯威夫特。他友善地递给她一小杯气味醇香、颜色深红的液体。有些惊讶地接过,黛西把酒杯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
“马德拉酒,”她微笑着说,“谢谢你,虽然由于孩子还未降生,现在庆祝还有点早。”
“这不是为了庆祝,是为了帮你放松。”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酒?”她问。
他耸耸肩,“碰巧猜的。”
但不知怎的她知道这不是碰巧。
接下来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只是古怪而友好地沉默着。
“几点了?”黛西每次偶然问起,他就会掏出怀表来看。
对他翻找时外套口袋里“喀拉”作响的声音有点好奇,黛西要求看看他口袋里的东西。
“你会失望的。”斯威夫特说着从衣袋里挖出一把东西,把它们倒在黛西腿上,让她挑拣察看。
“你比一只鼬鼠还糟,”她咧嘴笑着说道。这堆东西里有小折刀、鱼线、几枚硬币、一个钢笔尖、一副眼镜、一小盒肥皂——当然是鲍曼牌的——还有一小蜡纸包柳树皮粉。用指尖夹起小纸包,黛西问道:“你有头痛的毛病吗,斯威夫特先生?”
“没有,但你父亲一接到坏消息时就会头痛,我通常会把这个给他用。”
黛西笑出声来,又从这堆宝藏中拿起一个小小的银质火柴盒,“为什么要带火柴?我想你并不吸烟。”
“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火呢。”
黛西又拿起一纸板针,对他询问地挑起眉。
“我用来装订文件的,”他解释道,“但在其他场合也可能有用。”
她微带揶揄地说:“还有什么紧急情况是你没预料到的吗,斯威夫特先生?”
“鲍曼小姐,如果有足够多的衣袋,我就能拯救全世界。”
他表达的方式,带着点傲慢自大又故意想惹她笑,打破了黛西的防御。尽管知道喜欢上他并不会对自己的境况有任何改善,她还是笑了起来,并感到一阵温暖。她向前倾身检视起一沓装订起来的小卡片。
“我被告知要带生意用和拜访用的两种名片到英格兰来,”斯威夫特说,“可是我不太明白它们有什么区别。”
“当你打算拜访一个英国人时,千万不能用生意名片。”黛西告诉他,“在这里这是种不当的举止——暗示你想要赚钱的企图。”
“我通常都有这种企图。”
黛西微笑起来。她又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拿起来仔细看。这是一颗纽扣。
当她凝视纽扣正面雕刻的风车图案时,皱起了眉,纽扣背面用铜圈固定的玻璃片里收藏着一小缕黑发。
斯威夫特脸色苍白地伸手想拿走纽扣,但她攥紧手躲开了。
黛西的脉搏急促起来,“我以前见过这个,”她说,“这本来是一套纽扣中的一个。我母亲曾给父亲做过一件有五个纽扣的马甲,其中一个刻着风车,另一个是树,还有一个是桥……她把她孩子们每人的一小缕头发分别放进了纽扣里。我还记得为了不影响外表,她是从我脑后剪下来的。”
回避着她的目光,斯威夫特拿起那些东西,有条理地——放回他的口袋。
沉默像弓般越绷越紧,黛西徒劳地等待着他的解释。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抓住他的衣袖,他的手臂僵住,目光死死盯着衣袖上她的手指。
“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的?”她耳语般地问道。
斯威夫特拖了这么长时间没作声,以致黛西觉得他可能不会回答了。
当他终于开口时,那平静、冷漠的语气使黛西的心扭紧抽痛。“你父亲穿着那件马甲到公司来上班,并倍受赞美。但那天稍后,你父亲在发脾气摔一只墨水瓶时,把墨水洒到了自己身上。马甲毁了。他不愿为此面对你母亲,就把马甲交给了我,当然还有所有的纽扣,让我把它处理掉。”
“但你留下了一颗纽扣。”她屏着气,感到胸口发紧,心跳狂乱。“风车图案,是我的那一个。难道……难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随身带着我的一缕头发?”
另一阵漫长的沉默。黛西永远不会得知他会不会或如何回答了,因为此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安娜贝尔的声音,“黛——西——!”
仍然攥着纽扣,黛西挣扎着站起。斯威夫特动作流畅地起身,先扶稳她,然后一把钳住她那只手腕,另一只手伸到她紧握纽扣的拳头下,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她。
他想要回纽扣,她了解到这一点,并难以置信地笑起来。
“这是我的。”她抗议道,并非因为真想要这该死的纽扣,而是因为认识到他如此着迷于她的一部分,并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这种举动背后的含义让她有些害怕。
斯威夫特既未移动也没说话,只是以一种坚定不移的耐心等待着,直到黛西松开了手指,纽扣落入他掌中。他像一只占有欲极强的雀鸟一样把纽扣揣进衣袋,然后放开了她。
黛西昏乱地急忙向姐姐的房间走去。当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时,她因热切和喜悦而屏住了呼吸。这里距离她姐姐的房门只有几码远,但这段路走起来却似乎有几里长。
安娜贝尔正在门口等着她,看上去既紧张又疲倦,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她手里抱着个裹着亚麻布和干净毛巾的小包裹。黛西用手指覆住嘴唇,微微摇着头,喜极而泣。“哦,天哪。”她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儿那红红的小脸,黑亮的眼眸,和丰沛的黑发。
“和你外甥女打个招呼吧,”安娜贝尔说,温柔地把婴儿交给她。黛西小心地接过,惊讶于宝宝是这么的轻。“我姐姐——”
“莉莲很好,”安娜贝尔立即回答,“她表现得棒极了。”
对宝宝“咕咕”说着话,黛西走进了房间。莉莲靠着一堆枕头在休息,眼睛闭着。躺在巨大床上的她显得很娇小,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看起来像个小姑娘。韦斯特克里夫在她身旁,看上去像刚刚单枪匹马打了场滑铁卢战役。
那位兽医正在盥洗台旁用肥皂洗手。他抛给黛西一个友善的微笑,黛西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祝贺你,梅里特先生。”她说,“看来你的职业技能中又增加了一个新项目。”
莉莲听到她的声音动了动,“黛西?”
黛西抱着孩子走近,“哦,莉莲,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东西。”
她姐姐困倦地露齿一笑,“我也这么想,你能——”她停下打了个呵欠,“抱她去给爸爸、妈妈看看吗?”
“是的,当然。她有名字了吗?”
“梅丽特。”
“你用那位兽医的名字给她取名吗?”
“他非常出色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莉莲答道,“而且韦斯特克里夫也同意了。”
伯爵掖紧妻子身上的被单,吻了吻她的额头。
“还是没有继承人,”莉莲对他低语,“我想我们得再生一个。”
“不,我们不生了。”韦斯特克里夫声音嘶哑地回答,“我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为此感到很有趣,黛西低头看了看已经在她怀里坠入梦乡的小梅丽特。
“我抱她去给其他人看看。”她柔声说。
步入走廊,她惊讶地发现那里空荡荡的。
马修·斯威夫特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黛西欣慰地得知亨特先生和圣文森特爵爷都已安全返回了石字园。圣文森特发现南边的路已无法通行,而亨特先生的运气要好些。他在邻近的村庄找到了一个医生,但那人却不肯在危险的暴风雨中骑马出诊,显然亨特是通过一番威胁才“说服”他一起来的。当他们一到达石字园主宅,医生立即检查了莉莲和梅丽特的状况,并宣布她们俩都非常好。根据他的判断,宝宝虽然有点小但很健康,肺部已发育完全。
当主宅的客人们获知这个消息时,对婴儿的性别产生了一些遗憾的窃窃私语。但在看到韦斯特克里夫抱着他新生女儿时的表情,听到他温柔地低声对孩子许诺他会为她买来小马、城堡,甚至会为她买下整个王国时,黛西知道就算梅丽特是个男孩,伯爵也不会感到更快乐了。
当与伊薇一起在晨室里共进早餐时,黛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纷乱的情绪。除了为外甥女的降生和姐姐的安好感到惊喜外,她还感觉……紧张、晕眩和渴望。
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马修·斯威夫特。
黛西很庆幸今天还未见到他。经过昨晚的发现,她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对待他。“伊薇,”她低声恳求道,“我有件事必须和你谈,你能陪我到花园走走吗?”此时暴风雨已经结束,阳光无精打采地从天空中的云层里透射下来。
“当然,但是外面还有些泥泞……”
“我们只在铺沙砾的小路上走,但是一定得在外面,这件事太私密了,不能在屋里谈。”
伊薇的眼睛睁大了,她喝茶的速度如此之快,肯定烫到了舌头。
暴风雨后的花园变得凌乱不堪,树叶和绿芽散落得遍地都是,树木的断枝横七竖八地躺在通常很整洁的小路上。然而空气中带着一种湿润泥土和雨后花瓣的清香,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两位朋友漫步在沙砾小径上。晨风像嬉戏的孩童般轻推着她们,仿佛在催促她们加快步子,两人都用披肩围紧了肩膀和手臂。
黛西没想到对伊薇倾吐内心的秘密会感到如此解脱。她对伊薇说了与马修·斯威夫特之间发生的一切,包括亲吻,一直说到发现他随身携带着那颗纽扣。伊薇是比黛西认识的其他人都更好的倾听者,或许是因为她在努力对抗自己的口吃。
“我不知道该怎样想,”黛西情绪低落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斯威夫特先生好像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及他怎么会如此吸引我。讨厌他曾容易得多,但昨晚当我看到那颗该死的纽扣……”
“直到那时你才意识到他可能对你有感情。”伊薇喃喃地说。
“是的。”
“黛西……他有可能是事先计划好的吗?他有没有可能是在欺骗你,而他兜里的纽扣只是某种花……花招?”
“不可能。如果你当时看到他的表情,就绝不会怀疑。他显然是迫切想阻止我明白这件事。哦,伊薇……”黛西愁眉苦脸地踢开一颗小石子,“我有种最恐怖的预感,马修·斯威夫特可能符合我对理想男人的所有要求。”
“但你如果嫁给他,他会带你回纽约的。”伊薇说。
“是的,迟早会,而我不能。我不想离开我姐姐和你们俩。而且我喜欢英格兰——我在这里比在纽约更自在。”
伊薇仔细考虑着这个问题。“如果斯威夫特先生愿意考虑长期留……留在这里呢?”
“他不会考虑的。在纽约他的机会要多得多——如果留在这里,他会因为不是贵族而总是居于劣势。”
“但如果他愿意试试……”伊薇契而不舍。
“我还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他需要的那种妻子。”
“你们两个必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伊薇果断地说,“斯威夫特先生是一位成熟、智慧的男人——他肯定不会期望你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这都没有意义,总而言之,”黛西沮丧地说,“他已经明确地表示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娶我,这是他的原话。”
“他是针对你,还是反对婚姻观念本身?”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他随身携带我的一缕头发,他就一定对我有着什么感觉。”回忆起他合拢手指,握紧纽扣的模样,一阵愉悦的酥麻感窜过她的背脊。“伊薇,”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否爱上了某个人?”
当她们经过围绕着一丛郁郁葱葱、色彩斑斓的樱草的低矮环形树篱时,伊薇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当然想尽力做出一个明智、有益的回答。”她自我解嘲地耸耸肩说道,“但我的情况和你不同,圣文森特和我并未料到会爱上对方,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我明白,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当我认识到他愿意为我献出生命的那一刻。我不认为任何人,包括圣文森特自己,相信他能做到自我牺牲。这使我懂得,你自认为已经相当了解的一个人,却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一瞬间一切似乎都变了——他突然成为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不,不是重要……而是必须。哦,我真希望自己善于辞令——”
“我懂了,”黛西喃喃地说,但是她在明白的同时却感到更忧虑了。她怀疑自己是否能那么深地爱上一个男人。也许她对姐姐和朋友们的感情已经太过深厚……也许再没有足够的空间留给别人了。
她们来到一片高大的杜松树篱旁,树篱另一边延伸着一条邻近主宅侧边的石板路。当她们朝树篱的开口处走去时,听到了两个男人的谈话声。声音并不大,事实上,刻意压低的声音说明谈话内容很私密——因此也就更令人好奇。在树篱后停住脚步,黛西示意伊薇停下来别出声。
“……不太利于传宗接代……”其中一个人说。
这个评论被一个低沉却愤慨的反驳声打断。“胆小?胡扯,这女人有足够的勇气敢只带着一把小刀和一卷细绳去攀登布朗峰(译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海拔4810.2米)。她生出来的孩子绝对会是一群捣蛋鬼。”
黛西和伊薇都惊讶地看着对方。从声音能很容易判断出这两个人是兰金顿爵爷和马修·斯威夫特。
“真的吗?”兰金顿爵爷怀疑地说道,“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满身书卷气的女孩,倒更像一位女学者。”
“是的,她很爱看书,但她也碰巧喜欢冒险。她有一种非凡的想象力,伴随着对生命强烈的热情,还有一副坚强的体格。无论在大西洋的你这一边或我那一边,你都找不到比得上她的女孩了。”
“我并没有到你那一边去找妻子的志向,”兰金顿干巴巴地说,“英国女孩拥有我期望妻子具备的所有特质。”
他们在谈论她,当黛西了解到这一点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既为了斯威夫特对她的形容而喜悦,又因为他试图把她“推销”给兰金顿而愤慨,就好像她是街头小贩推车里的一瓶特效药似的。
“我需要的妻子要矜持,”兰金顿继续说道,“要依赖我的庇护,并且娴静……”
“娴静?那天赋和才智呢?一个女孩自信地保持自我就远胜于试着去模仿那些了无生气的顺从恭谨的所谓女性典范,又怎样呢?”
“我有个问题要问。”兰金顿说。
“什么?”
“如果她真是这么该死的出色,你为什么不娶她?”
黛西屏住呼吸,竭尽全力去听斯威夫特的回答。但让她感到极度挫败的是,他的声音由于被树篱遮挡而模糊不清。“见鬼。”她咕哝着举步想要跟上他们。
伊薇猛地把她拉回到树篱后面,“不行,”她激烈地低语,“别测试我们的运气,黛西,他们没发现我们在这儿就已经是奇迹了。”
“但我想继续听下去!”
“我也想。”她们双目圆睁地彼此瞪视着。“黛西……”伊薇吃惊地说道,“……我认为马修?斯威夫特已经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