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既然与蓝道爵爷结婚是若笛多年来最显著的梦魇,她不可避免地以猜疑和畏惧的态度看待结婚仪式。在婚姻注册处举行的仪式,结果是快速又有效率,从签名、交换誓言、付钱这些步骤组合而成,她因这种效率而感到高兴。仪式中既无亲吻与绵长的凝视,也没有任何情感来粉饰这公事公办的气氛,她为此而感激。然而,她离开时并没有觉得比进入注册处更有结婚的感觉。
她刚刚才成为一个不爱她、大概也不知爱为何物的男人的妻子。嫁给他,使她永远移除了所有为自己找到真爱的可能性。
但是这个结合中仍有些许安慰,最大的慰藉是她终于摆脱蓝道爵爷了。说实话,简尼克是个迷人的伴。他不像其他人,总是处心积虑地隐瞒缺点,反倒是夸耀它们,好像不道德与拜金其实好处多多。
在她眼中,他像个外国人,来自一个她仅从私下耳语而风闻的世界……一个充满拾荒者、小偷、社会边缘人的世界,一个充斥着暴力与卖淫的世界。绅士与淑女应该假装下层社会并不存在。但简尼克以令人震惊的坦率回答若笛的问题,解释在伦敦这些贫民窟里确切发生的事,还有鲍尔街警探试图对付犯罪时会碰到的困难。
“有些巷道非常狭窄,”他们的马车驶向若石爵士的家时,他说。“必须侧身才能通过,我好多次都只是因为逃犯比我瘦才没能抓到他。大批的建筑都有相互连接的地方——屋顶、天井、地窖——所以一个盗贼可以像兔窝里的狡兔在里面钻过来又溜过去。我常常必须陪伴没有太多经验的新进警探,因为他们可能一分钟不到就在里面迷了路。而警探一旦迷路,很可能会直接误入陷阱里面。”
“什么样的陷阱?”
“哦,一群贼人或好事者会很乐于痛击一名追捕中的警探的头壳,或者刺杀他。抑或是他们会把几块烂木板盖在污水坑上,警探一脚踩上去就淹进一摊污水里,这一类的陷阱。”
她的双眼睁大。“好可怕!”
“懂得预料就不危险,”他向她保证。“我到过伦敦的每一个贫民窟,知道每一个花招与陷阱。”
“你好像很喜爱你的工作……但你不可能喜欢啊!”
“我并不喜爱它。”他犹豫一下后加上一句。“虽然我需要它。”
若笛困惑地摇摇头。“你是指体力上的消耗吗?”
“那是部分理由,跳过墙壁、爬上屋顶、逮住逃犯的感觉很好……”
“那打斗呢?”若笛问道。“你也喜欢那个部分吗?”纵然预期他会否认,他却简洁地点了点头。
“那会让人上瘾,”他说。“挑战与刺激……甚至危险。”
若笛双手放在膝上绞着,深深觉得他需要有人驯服他,让他将来可以过比较平和的生活——不然他那自己必然短命的预言,很快就会实现。
马车沿着一条路边植了乔木的车道而行,它们错综复杂的圆厚叶子让树下的松雪草与带刺的绿茎山茱萸有了稠密的遮蔽。他们在一栋大宅前停下,外观质朴宏伟的房子看来别具美感,大门入口由铸铁栏杆与弧形的灯柱守着。丹尼与乔治,这一对殷勤的脚夫协助若笛下车,并通知屋里的人他们的到来。发现康氏首写字母的造型设计铸在铁栏杆上,若笛停下脚步用手指去描绘它。
尼克讥讽地微笑。“康家不是贵族,但见到他们时看不出来。”
“若石爵士是一位非常传统的绅士吗?”
“某些方面来说是的。但在政治上来说他是一个革新主义者,争取熬女与儿童的权利,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改革者的法案他都支持。”尼克短促地叹口气,带领她朝正门阶梯走去。“你会喜欢他的,每个女人都喜欢他。”
他们登上石阶时,若笛惊讶地发现他的手臂绕在她背后。“握着我的手,台阶并不平坦。”他小心翼翼地引导她走过不规则的表面,确定她的平衡没有问题后才放开她。
他们走进浅黄色调的宽大门厅,挑高的天花板上用镀金装饰镶边。门厅内,六道走廊通向六个主要房间,一道马蹄型的阶梯通往楼上的私人套房。若笛几乎没有时间欣赏房子内部优美的设计,一名动人的女子已经迎上前来。
女子闪亮的头发比若笛的发色还深上许多,是陈年蜂蜜的颜色。这位必定就是康夫人了,她的脸是尼克那严厉俊容的清秀复制版。她的鼻子没有那么醒目,下巴轮廓分明但没有像她弟弟刀刻般坚硬,肤色白皙而不是被晒成棕褐色。然而她的眼睛是同样特有的蓝;深沉浓艳、波澜不兴。康夫人外貌是如此年轻,人们绝不会猜到她比弟弟年长四岁。
“尼克。”她充满活力地笑着呼唤,走上前踮起脚尖接受他的吻。他圈起她简洁地抱了一下,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然后退开身体仔细打量她。在那瞬间,若笛见到两人之间非常深切的感情,即使经过多年的分离、失落与欺瞒后依旧长存的感情。
“你又怀另一个孩子了。”片刻后尼克说道,他的姐姐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一定是凯南爵士告诉你的。”
“没有,但是你的腰围变粗了——要不然就是你的紧身褡系带松脱了。”
拉开身子,康夫人大笑着在他的胸膛猛拍了一下。“你这个不懂圆滑的家伙。没错,我的腰围是变粗了,然后会一直粗到一月,到那时候你就会多一个外甥或外甥女可以抱在膝上疼爱了。”
“老天帮助我。”他很有感情地说。
康夫人转身朝向若笛,她的面容变得更温柔。“欢迎你,若笛。关于你的事,尼克昨天送了话给我——我等不及要见你呢!”她身上的味道像茶与玫瑰,一种既能抚慰又能诱人的香气。一只纤细的手臂轻轻环住若笛的肩膀,她转向尼克提出意见。“你带了一位多么可爱的妹妹给我,”她说道。“记得要好好待她,尼克,否则我会请她来跟我住。她看来太有教养,不应该跟你这种人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我对简先生对待我的方式没有怨言。”若笛微笑着回答。“当然,我们结婚只有一个小时。”
康夫人对她弟弟大皱眉头。“什么地方不选,你竟然在婚姻注册处跟这个女孩结婚!我真希望你能让我在这里安排婚礼。哎呀,你连戒指部没给她呢!真是的,尼克——”
“我不想等。”他唐突地打断话。
在康夫人回答前,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跑进门厅,后面跟着一位穿着围裙的保母。黑发的小女孩有着蓝色的眼睛和带着酒窝的脸颊,应该还不满两岁。“尼克九久(舅舅)!”她尖叫,朝他一头冲来,她的一头须发狂野地飞舞。
尼克抓到她,把她举在半空中,对她高兴的尖叫咧嘴而笑。他的亲密拥抱,证明他对这孩子再明显不过的强烈感情,看来他之前的形容——“还算受得了的小家伙”并不是真的。
她胖嘟嘟的小手臂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小女孩好玩地吼着,亲着他还拉他的头发。
“天啊,多么野蛮的小东西。”尼克大笑。他把她头朝地倒转过来,让这孩子发出长而尖锐的兴奋叫声。
“尼克。”他姐姐训斥了,虽然她也在笑。“别这样,你会让她一头栽下来的。”
“我当然不会。”他懒洋洋地,把孩子扶正回来抱在胸前。
“糖糖。”小女孩质问,一手探入他的外套里像只雪貂一样忙碌。找到她要搜寻的东西后,她拉出一个小纸包,在她舅舅为她打开包里时兴奋得格格笑。
“你这次给她什么?”康夫人无可奈何地问道。
“焦块太妃糖。”他愉快地说,而同时他的外甥女突然把一大块糖戳到脸颊上。当他瞧向若笛时双眼依然闪烁。“你要吃一些吗?”
她摇摇头,心脏不寻常地多跳了一下。此刻,他的面容温和,微笑来得迅速又容易,他是如此的英俊,让若笛感觉一股愉悦从颈后直达脚趾。
“艾蜜,”尼克以低柔的声音说话,把她带向若笛。“跟你的若笛舅妈问一声好,我在今天早上跟她结婚了。”
小女孩突然害羞起来,把头搁在尼克肩膀上朝若笛微笑。若笛也回以微笑,不确定该说什么。她跟小孩相处的经验不多,因为她离家外宿好多年了。
康夫人前来抱回满脸粘滋滋的女儿,顺回她打结的鬈发。“亲爱的,”她喃喃低语。“去让保母梳梳你的头发吧。”
圆圆的小下巴倔强地突出来。“不要。”她含着满嘴的太妃糖说话,以淌着口水的咧嘴笑容强调她的拒绝。
“如果你不让她梳理打结的头发,它们会变得非常讨厌,最后必须剪掉喔。”
尼克以诱哄的语气加人劝说。“让保母梳梳你的头发,小甜心。下次我会带一条漂亮的蓝色丝带给你。”
“还有娃娃?”艾蜜怀着希望问道。
“像你一样大的娃娃。”他向她保证。
从她母亲臂弯里扭下来,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走向等待的保母。
“她是个美丽的孩子。”若笛陈述。
康夫人带着遗憾的微笑摇头,双眼充满身为母亲的骄傲。“还毫无道理地被宠坏了。”注意力转回若笛身上,拉起她的手。“你得称呼我的名字苏菲。”她的语气亲切。“我们就别管这些正式的称呼了。”
“是的,夫……好的,苏菲。”
“我丈夫很快会到起居室来陪我们——”
“喔,好极了。”尼克坏脾气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苏菲当作没听到似的继续说下去。“——我会叫人送些茶点来。我刚吩咐要人送上巧克力——你喜欢巧克力吗,若笛?”
若笛伴着刚认识的大姑走进一间豪华的起居室,房间的一边是一排嵌面玻璃,可以让人欣赏草木茂盛的室内温室。“我没有喝过。”她回答。梅史东从来没有这种饮料——即使有,蓝道爵爷也绝不会准许她喝。而巨石围的仆人当然也难得享受这种奢侈。奶油与鸡蛋也不常分给仆人,更别说是像巧克力这般珍贵的东西了。
“从来没有?唔,那么你今天应该尝尝看。”苏菲的微笑含有顽皮的成分。“对于那个话题我恰好是非常权威的专家。”
起居室以温暖的酒红、金色还有绿色这些色调装潢,沉重的桃花心木家具覆着锦缎与天鹅绒面的软垫。皮面的小桌子分散在房内,承载了内容引人入胜的书册、小说和报纸。根据苏菲的示意,若笛坐上垫得又软又厚的长沙发,靠着成排绣着动物与花卉图案的靠枕。苏菲坐进若笛附近的一张椅子后,尼克坐到若笛身边。
一名女仆走向苏菲,接受了几道轻声细语的指示,慎重地离开房间。
“我丈夫立刻会过来。”苏菲沉着地告知。“那么,若笛,告诉我你是怎么和尼克认识的。他送来的便条只有寥寥几个字,我非常想听更多细节。”像条搁浅的鱼,若笛的嘴一张一合,就是说不出回答。她不想对苏菲说谎,但这事——他们的婚姻是桩冷酷而实际的安排——实在是太让人羞于承认了。尼克替她做了回答,他的大手同时包覆住她的。
“我们在汉普郡的一场调查相遇。”他告诉姐姐,边玩弄若笛的手指边做解释。“若笛跟蓝道爵爷订了婚,她为了躲开他而藏起来。蓝道雇我去找她,而当我找到她时……”他耸耸肩膀,让苏菲自行得出结论。
“但蓝道爵爷至少比若笛大三十岁吧。”苏菲皱了皱鼻子。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看了若笛一下。“我见过他一、两次,觉得他相当古怪。你们两人不相配也是应该的。”她朝尼克看了一眼。“而当你找到她时,立刻就被她吸引了?”
“有谁不会呢?”尼克挂着泰然自若的微笑挡开了质问。他在若笛掌上徐缓地画着圈,抚弄着她手指的内侧,他的大拇指轻轻刷过她手腕处脆弱的静脉。这微妙的探索举动,让她感觉燠热与呼吸困难,整个人的感觉集中在羽毛般轻刷掌间上缘柔嫩肌肉的指尖。最让人困窘的是,她了解尼克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他慵懒、漫不经心地拨弄她的手,边与苏菲交谈,在此同时巧克力也被端进起居室,在桌上摆开。
“漂亮吧?”苏菲卖弄地指着有花卉图案的餐具问道。她执起窄长的壶倒出深色芳香的液体,在小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一的量。“大多数人用的是可可粉,但最好的成品是混了鲜奶油与液状的巧克力。”她熟练地舀一大匙糖放入热气腾腾的液体里。“你要注意了,它不像是水果酒或烈酒。巧克力浆是在豆子烘烤、去皮过后,从豆子的肉瓣里榨出来的。”
“好香啊!”若笛评论,当尼克的指尖研究她拇指底部丰腴的柔软时,她抽了一口气。
苏菲开始倒其他的杯子。“没错,而且好喝极了。我喜欢早上喝杯巧克力,远甚于咖啡。”
“那么,它是一种提神的饮料吗?”若笛发问,她终于把手从尼克那里抽开。被剥夺了玩耍的东西,他朝她询问地看上一眼。
“是的,是有那种效果。”苏菲答覆,并将大量的鲜奶倒入加了糖的巧克力饮料里。她用一根小巧的银汤匙搅拌杯中物。“即使没像咖啡那般提振精神,巧克力也有它令人振奋的功能。”她朝若笛眨眨眼。“有些人声称巧克力能提振情欲方面的本能。”
“多么有趣的说法。”若笛说道,当她接过杯子时尽己所能地忽视尼克。赞赏地吸着香醇的雾气,她细细地啜了一小口散发浓光的黑色液体。强劲的甜美顺着舌头滑下,触及喉咙深处。
若笛的神情让苏菲愉快地发出笑声。“现在我知道你喜欢它了。好极了——我可找到能引诱你常来这里走动的方法了。”
若笛边喝边点头。当她喝到杯子见底的时候,她的脑袋有点眩晕,神经也因热力与糖分的混合而受到震颤的刺激。
尼克喝一、两口后将杯子放到一边。“我觉得味道太浓了,苏菲,虽然我得恭维你调制的功夫。此外,我的情欲本能并没有加以助长的需要。”他对于这项见解扬起微笑,让若笛被最后几滴巧克力呛到。
“你还想喝一点吗,若笛?”苏菲提议。
“噢,好的,谢谢。”
然而,在苏菲要倒更多这神奇的液体之前,一位高大、黑发的男性走进房间。他以异常特殊的声音开口说话,音质低沉、微带沙哑,口音则精确儒雅。“原谅我这么晚才过来,我必须和我的产业代理人做出一些业务上的决定。”
若笛曾以为若石爵士该是一位行事拘泥、身体健壮、自命不凡的中年人。毕竟,他的年纪已经四十出头了。然而,比起大多数年龄只有他一半的男人,若石爵士看来更健康且充满活力。他有一种淡漠的英俊,自然而然散发的权威感是一股强势的力量,让若笛出于本能地向后缩进靠枕中。高大劲瘦的他具有自信与活力的结合,让未成熟的年轻人显得粗野而笨拙。他与生俱来的优雅让他即使身着粗制的农民装束也会鹤立鸡群。这样的他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外套与成套的长裤,衣领上所围的炭黑色丝质领巾打着灵巧的结。他专注地扫过眼前的景象,在若笛身上稍稍停顿,在尼克身上多逗留了一点时间,然后集中到他的妻子身上。他有一对奇异的眼睛……如此明亮锐利的灰色,让她想到困在瓶中的闪电。
令人惊奇地,苏菲对这位出众的人物说话时,仿佛他是一般的寻常人,她的语调合着轻佻的风情。“你来了呀,我猜我们要开始讨论某些政治或司法改革的乏味话题了。”
若石爵士弯身亲吻她的面颊。这是个一般丈夫的寻常表示,只除了他结束这个吻的方式是用他的鼻子几近难以察觉地蹭了她一下。苏菲的眼睛短暂地合了一下,好像他的嘴覆在她肌肤上的感觉让她想起某个撩人的回忆。
“我会尽量让场面有趣一点。”他扬起宠溺的微笑出声嘟囔。他直起身体时,光线在他如黑檀木乌黑的发上变幻,挑出他鬓角的缕缕银丝。
尼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和他姊夫握手。“凯南爵士说你想见我。”他省去前言直接开口。“你在计划什么,若石?”
“那个稍后再讨论,首先我想先认识认识你年轻勇敢的新娘。”
若笛对若石爵士的言外之意笑了出来——任何女性只要敢嫁给像简尼克这般恶名昭彰的人就是勇敢。当前任的总治安官绕过桌子朝她过来的时候,若笛屈膝行礼。他大而温暖的双手执起她的,若石爵士迷人且和蔼地开口。“欢迎加入这个家族,简太太。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只须开口,我任凭差遣。”
他们的目光相遇,若笛凭直觉知道他一定会遵守承诺。“谢谢你,若石爵士。我很遗憾我们的亲属关系不能公开,因为我会相当骄傲地声称你及康夫人为我的亲人。”
“关于这一点,我们或许会想些办法。”他神秘地回答。
若笛突然感觉尼克的双手在腰上合拢,把她从若石爵士身前拉开。“我可不同意,”尼克对他的姊夫说。“因为我绝不会让这样的消息公开。”
苏菲很快出面。“既然已来不及享用早餐婚宴,我想我们可以来顿午餐婚宴吧。厨子正在准备炸羊肉薄片、刚上市的芦笋与沙拉,还有凤梨口味的鲜奶油作为点心。”
“真好。”若笛说道,加入苏菲想维持平静气氛的努力。她再次更坐进长沙发,小心翼翼地整理裙子。“我从来没有吃过芦笋,而我一直想试试看。”
“从来没有吃过芦笋?”苏菲不敢置信地问。
在若笛搜寻有什么方法可以解释为何她对这些珍馐不熟悉的时候,尼克坐进她身边,再度拿起她的手。“我得遗憾地说,我的妻子在学校的饮食是相当斯巴达式的。”他告诉姐姐,“她在梅史东读了好几年。”
若石爵士占据了苏菲身边的一张椅子,专注地看着若笛。“一所知名的学府,以培育完美的年轻淑女出名。”他的语气变为温和的鼓励。“告诉我,你喜欢在那边的日子吗,简太太?”
“请叫我若笛。”她羞怯地微笑请求。当她开始描述在学校所经历的事情时,若石爵士专心地听着,虽然若笛对这话题为何这么让人感兴趣毫无头绪。
很快地午餐就在温室供应,桌上摆设了闪亮的水晶饰品与花俏的瓷器,两名男仆为他们服务。若笛喜欢室内的树木与大量散布、看似娇弱的香水月季所散发在空气中的幽香。甚至尼克的情绪都在这欢乐的气氛当中,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他说了些鲍尔街办公室的故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包括了警探们奉命检查拘留室囚犯肮脏衣物的描述。看来囚犯常在他们的衣服上用铅笔写下秘密的消息,然后这些衣物会交给带了他们的新衣服前来见治安官的亲人。囚犯的衣物通常都脏得要命,鲍尔街警探只好抽签决定谁做这项讨厌的工作。当尼克形容某一位老是抽到签的警探怒火冲天的德行时,连若石爵士也大笑起来。
最后若石爵士和尼克开始讨论大约十年前成立的“新警力”的问题。在那之后,鲍尔街与新警力的关系是分开的,凯南爵士手下的警官与警探都比那些“龙虾”训练精良,绩效也远远胜于他们。
“新警力为什么叫做『龙虾』?”若笛忍不住问。
若石爵士扬着浅浅的微笑回答。“因为新鲜的龙虾是蓝色的——跟他们的制服颜色一样——而且龙虾也会夹人。”
这个注解让尼克笑了出来。
在他们持续讨论警力的议题时,苏菲靠近若笛。“现在你们结婚了,你想我弟弟还会继续在鲍尔街工作吗?”
“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别无选择,”若笛谨慎地回答。“那是他答应若石爵士的……”
“是没错,但那项安排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还有,尼克现在结了婚,也许若石爵士会解除跟他的约定。”
“为何我们的婚姻会对简先生在鲍尔街的工作有所影响?”
苏菲谨慎地看看对面的两位男士。“那个答案太私人、也过于复杂,现在无法讨论。我可以尽快去看你吗,若笛?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出去买东西。”
若笛微笑。她从未预期尼克的姐姐是如此好相处,而看来苏菲相当愿意让尼克神秘的过去见点光,这会帮若笛更加了解他。“好啊,我会非常喜欢的。”
“好极了,我想我们会玩得很愉快。”
无意中听到他姐姐最后说的话,尼克扬起一道浓眉。“你在安排什么,苏菲?”
“喔,只是去牛津街走一走。”她愉快地回答。
尼克哼了一声。“牛津街上至少有一百五十家店,我猜你绝不只是单纯地走一走。”
苏菲笑了起来。“你必须为若笛在布商、韦奇伍德瓷器那里开账户,自然还有珠宝商、书店也要——”
“噢,夫人……呃,苏菲。”若笛不自在地插话进来,不懂自己为何没有先想到他们并不像康家这么富裕。“我相信没有必要为了我去开一个账户。”
尼克扬起很浅的微笑对苏菲开口。“只要若笛喜欢,她都可以在那家店里记账,不过首先带她去找你的裁缝。就我所知,她没有结婚嫁妆。”
“我不需要任何新衣服,”若笛出声反对。“也许一件过得去的礼服就好,但这样就够了。”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尼克花一大笔钱替她买衣服。父母铺张的花费习惯,还有坐吃山空的结局,仍在她脑海里印象清晰。她直觉地害怕花费大量的金钱,而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即使一笔宽裕的财富也可能在短时间内挥霍殆尽。“我必须坚持,请你不要——”
“这没问题的。”尼克打断话,碰触她的肩膀。他的目光传达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机。
若笛满脸通红,陷入沉默。他的手在她肩上留恋须臾,然后滑向手肘轻轻捏了一下。
令人感激地,席间的沉默因男仆的出现而缓和下来,他收拾餐盘的同时,另一名男仆摆上了点心盘还有小杯的甜酒。甜点盘上排列了精致的饼干,凤梨鲜奶油盛在精巧的小釉罐里。
若石爵士引出了新的话题,是有关他和尼克都支持的贫民救济法修正案。令人惊讶地,苏菲也就那个议题提出她的看法,而两位男士都专心聆听。若笛试着隐藏惊愕,因为依她多年来所受的教导,一名行止得宜的女士绝不应该在男女皆出席的场合表达她的看法。她当然也说不出跟政治有关的任何事,这是一个只有男性有资格争论的煽动性的话题。然而在这里,像若石爵士这么有地位的男人似乎丝毫不认为妻子表达己见的行为,有任何问题。尼克也没因为姐姐的大胆直言而生气。
也许尼克会容许她有相同的自由。怀着这令人愉快的想法,若笛吃着她的凤梨鲜奶油,这道甜点是口感浓醇、味道强烈的奶蛋糊。当吃到罐底时,她渴望地想着要是能再来一份该有多好。然而,良好的礼节与害怕表现出贪吃的样子,使她不敢要求再来一份。
看到若笛朝她的空盘留恋地瞥一眼,尼克轻柔地笑着,将自己没动过的那一份甜点分到她盘里。“你甚至比小艾蜜更爱吃甜食。”他在她耳边低语。他温暖的气息让她颈背的毛发竖立。
“我们在学校里吃不到甜点。”她带着害臊的微笑说道。
他拿起他的餐巾温柔地轻点她的嘴角。“看来我要花许多时间弥补所有你被剥夺的事物,我在猜你现在会要求每一餐都要有甜点了。”
她拿起汤匙的动作停顿,若笛凝视着如此靠近的温暖蓝眸,突然间感觉被热力所围绕。说来荒谬,他只要用那种爱抚的语气出声说话,她就彻底地无法抗拒。
若石爵士毫无遗漏地把一切瞧进眼里。“尼克,我有一件事要找你谈。对于你的未来,一定有更好的方式来说,但是我似乎找不到。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他顿了一下,遗憾地微笑起来。“当然,这个说法还太保守。你生命中的那些转折,只能说是怪诞至极。”
尼克懒洋洋地优雅向后靠坐,看似放松,但若笛能察觉他内心的不安。“我从未要求你思考我的未来。”
“但是我仍然做了,过去三年来,我密切注意你的工作——”
“密切注意?”尼克口气嘲弄地打断他的话。“更像是操纵、干涉,外加妨碍吧。”
基于多年来行政经验所练就的嘴上功夫,若石爵士耸耸肩。“我做的都是我认为该做的。你要记住,我待你的方式都有把苏菲的心意也考虑进去。她是我唯一没有让你上绞架的理由,因为她相信你仍具有潜在的善良本性。即使我当时并不同意,但是我现在愿意承认她的看法是对的。你不是我所想的那个彻彻底底的坏蛋。”
尼克冷冷地微笑,知道自己被这小小的赞扬困住——人家都说你很好,当然不能再做坏。 “至于你呢,就让我说,你也不是我所认为的那条伪善的冰鱼。”
“尼克!”苏菲叱责,将自己纤细的手放在若石爵士的大手上。“在我丈夫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伪善的念头。至于他是不是一条冰鱼,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是。还有——”
“苏菲,”若石爵士温柔地截断她的话。“你不需要为我辩驳,吾爱。”
“可是你不是啊!”她坚持。
他翻转手掌朝上握紧她的,那一刻两人含着一种共有的满足凝视着他们交缠的手指,看来亲匿而不可言喻。若笛觉得胸口有种特别的疼痛。那样去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呢?他们两人似乎从彼此身上得到极大的快乐。
“好吧。”尼克不耐烦的说。“说重点吧,若石。我可不想把新婚的第一天都和你耗在一起。”
这句话让前任的治安官露齿而笑。“很好,我会尽力简洁一点。自从你加入鲍尔街警探的行列,你的成就凯南爵士都有向我报告;调查的运作、和基层巡逻员的共事、危险搏命的追捕。但一直到柏家火灾事件,我才了解你的改变有多少。”
“我没有变。”尼克警觉地回答。
“你已经学会珍惜别人的生命如同自己的。”若石爵士说下去。“你完成了我三年前丢给你的挑战,也对社会大众有伟大的贡献。现在甚至还结了婚。够有趣的是,她正是如果你多年前没有因情势而丧失爵衔与地位时,会娶的那种妻子。”
尼克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对爵衔从来就不在意,天知道我现在更用不着它。”
年长的男人玩着他的汤匙,面露一名西洋棋手在一场冗长比赛中的表情。“对于爵衔,有些事你不甚明白。爵衔是你的,不论你要不要它。一个爵衔不会只因那人选择不予理会而消失。”
“如果那人选择成为另一个人就会了。”
“但你不是另一个人。”若石爵士反驳。“真正的简尼克十四年前就死了,你是辛约翰子爵。”
“没人知道那件事。”
“事情,即将有所改变。”若石爵士沉着地说。
尼克消化这项声明后,全身静止不动。“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一番非常慎重的考虑后,我决定开始进行为你恢复身分的程序。近来我向皇家办公室、还有大法官,解释了你的特殊情况。我不但向他们保证你真是消失已久的辛约翰子爵,也证实你的财力够资格行使这个爵衔。大约两星期后,皇家办公室的书记会发出通知,召唤你到上议院。到那时我会公开地介绍你为辛爵爷,并为你举办一场正式的舞会。”
尼克从桌后跳起,他的椅子向后倒下撞击到地板。“下地狱去吧,康若石!”
若笛被这敌意的爆发吓了一大跳。尼克的反应像是他的生命正受到威胁。然而,他所面临的危难不是他惯常面对的、身体上的危险……这是无形的、暗中隐伏的……个人所无法逃避的。若笛察觉他的思绪在凝滞的表情背后翻扰,他机敏的头脑正在分析这突发的困境,同时思考各种逃脱的方法。
“我会否认所有的事。”尼克说道。
若石爵士的十指搭在一起,坚定地注视他。“如果你这样做,我会让我本人、凯南爵士、你姐姐、甚至你的妻子前来宣誓作证,证实你曾私下承认自己是辛爵爷的事实这些证据再加上相关的古怪之处,例如失踪的葬礼纪录与你前后矛盾的死亡报告书,英国律法上所谓『绝少但不是不可能的事件』仍会成立。”
尼克的样子像要杀掉前任的鲍尔街治安官。“我会向上议院申诉,要求他们的许可,废除这个爵衔。天知道他们会对于把我除名拍手庆贺。”
“别傻了。你真相信他们会让你放弃你的爵衔?在他们心中,这样的放弃声明等于质疑贵族制度的本体。他们才不会让社会阶级的区别——不,王室本身——受到威胁。”
“你从不相信特权来自出身,”尼克吼回去。“为什么要把一个该死的爵衔强行冠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要它!”
“这跟我对政治的理念毫无关系。这只关乎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是辛约翰子爵,不管你是如何称呼自己。你推翻不了七百多年来的世袭法则,你将再也无法规避身为辛爵爷所应负的责任与义务。”
“什么样的义务?”尼克轻蔑地冷笑。“对一块十四年来归属仍待裁决的领地?”
“对于这些在政府胡乱管理的土地上、勉强糊口的佃农,你有责任。在上议院里,你的席位已经空了二十年。对于你姐姐,你迫使她和弟弟的关系必须保密;对于你的妻子,尊称她为辛夫人会比简太太更受尊敬,更有社交上的优势。为了你的父母,还有你自己。你活到现在,有一半的日子躲藏在一个假名之后,承认自己是谁的时候已经来到。”
尼克握紧了双拳。“那不是你能决定的。”
“如果我不逼迫你面这个问题,你会花一辈子的时间逃避。”
“那是我的权利!”
“也许是。但无论如何,你会发现你不能再当警探了。凯南爵士同意我的看法,所以他不再需要你在鲍尔街服务了。”
一阵红潮在尼克脸上扩散。当他领悟到自己当警探的日子已经告终,他的喉咙剧烈地蠕动。“那么我会用自己的时间接办私人的案件。”
“那会成为一件鲜事,不是吗?”若石爵士讥讽地问道。“打击犯罪的子爵?”
“尼克,”苏菲温柔地开口。“你知道那将会是爸妈的希望。”
他看来苦涩不满、痛苦抑郁,尤其更是愤恨难消。“我当简尼克太久,变不回去了。”
苏菲非常小心地回答,似乎了解他为何认为这不可能。“这会有其困难,没有人能否认这点。但你有若笛帮你呀!”
尼克瞧也不瞧若笛一眼,只发出一个轻蔑的声音。
“若笛,亲爱的。”苏菲的声音温和坚定,透露出她娇弱的外表下有着坚强的意志。“你在梅史东读了几年?”
“六年。”若笛说道,朝她丈夫严厉的侧面留意地瞥视一眼。
“如果梅史东的名声实至名归,这六年来的教育应该都是严格的训练,包括仪态、风度、高雅的待客艺术、编列和管理家庭预算的能力、时尚的要素与好的品味、上午的拜访及晚餐后的聚会礼仪……从社交圈内的层级中区别出最上位者这些一条条、数目成千的小辨则。我猜想你可以轻易地管理一个家,不论房子大小及人数多寡。你一定也学过跳舞、骑马、吹奏一种乐器、能说法文也许还能说一点德文……我有说错吗?”
“没有。”若笛回答得简短,痛恨她成为包围尼克的陷阱之一。他被强迫成为他不想变成的样子,而她太了解这种感受了。
苏菲满意地点头,转向她愤怒的弟弟。“若笛会是你重要的帮手。她对帮助你适应新的生活,会是非常重要、无法取代的”
“我不要去适应天杀的任何事!”他咆哮地说,用含着命令的目光瞧了若笛一眼。“走,我们要离开了。”
她自动地起身,若石爵士也站了起来。觉得紧张不安,若笛看了若石爵士一眼,他的眼中并没有胜利的光芒。她不相信他有任何复仇或恶意的动机。她确定若石爵士——还有苏菲——认为尼克恢复真正的身分是必要的。她很想和他们多讨论一些,但尼克的自制力显然即将失控。其他的任何人对恢复爵衔、领地以及家族的财产都会感到高兴;然而,对尼克而言,这明显地是一场噩梦。
在搭马车回家途中,若笛维持沉默。她的丈夫则是完全地动也不动,极力控制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愤怒,也更像是竭力想去理解生命中突然的改变。她不禁嘲讽地想,多像她离开巨石园那时的心情。
他们到达贝特顿街的房子时,尼克几乎是从马车上跳下的,留下若笛接受脚夫的协助走下马车。她走到前门时,他早已不见踪影。
女管家站在门厅中,困惑的神情显示她才见到尼克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子。
“崔太太,”若笛冷静地问。“你有见到简先生到哪里去了吗?”
“我相信他在图书室里,小姐。呃……简太太。”
老天,这称呼真奇怪。而比这更教人奇怪的是,不久以后她会被称为辛夫人。苦着脸,若笛从阶梯扫视到通往图书室的走廊。有部分的她想要退到自己那安全且与外界隔离的房间。但是,另一部分的她却无法抗拒地想去找尼克。
崔太太接过她的帽子与手套之后,若笛发现她走向图书室。她在进去前敲了敲关着的房门。图书室的墙壁是深色的樱桃木镶板,铺着织成棕底、饰有圆形图案的地毯。多格的玻璃窗户延伸至天花板,高度至少有十八英呎。
尼克肩膀宽阔的身形就站在其中一扇窗户前,她走过去时看得出他的背部绷得很紧。他的手中紧握住一只白兰地酒杯,这脆弱的器皿看来随时会在他修长的手指捏握下碎成片片。
若笛在一座高耸的樱桃木书架旁停住,注意到图书室的藏书量可说是令人奇怪地少。
“你的图书室几乎是空的。”她说出评论。
尼克站在窗前,他的眼光抑郁且空洞。他仰头喝下剩余的白兰地,手腕的动作僵硬。“那就买些书吧。你要喜欢,尽可以把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
“谢谢你。”他没叫她离开是个鼓励,若笛大胆地走得更近。“简先生……”
“不要那样叫我。”他恼怒地爆出话来。
“对不起,尼克。”她更近了。“我希望能更正若石爵士说的某些话——你并没有义务要让我成为辛夫人。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是贵族还是平民。”
他问不做声好久,最后才吁出一口紧绷的叹息,大步走到餐具柜倒了另一杯白兰地。
“有任何办法能阻止若石爵士执行他的计划吗?”若笛问道。“也许我们可以找些法律顾问——”
“太迟了。我了解若石爵士——任何可能的反抗行为,他都已经预想到了。而他的影响力无远弗届;司法机关、执法单位、议会、皇家办公室……上议院的通知即将会来,不管我如何避免都没用。”他说出一个听来相当恶毒的陌生字眼。“我想要打断康若石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那个让人受不了的笨蛋。”
“我能做什么吗?”她静静问。
“你听到我姐姐的话了,不是吗?你将要扮演女主人,帮助我扮成一位子爵。”
“你在巨石围的时候就相当得心应手啊!”她指出。“让人真的以为你是个贵族。”
“那只有几天,”他苦涩地说。“但现在看来,我的余生都得扮演这个角色了。”他愤怒而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天啊,我不想要这样。没过多久我就会宰人了。”
若笛偏着头思索地打量他。难怪当他处于这种情绪时她会怕他。他的确是一副看来要杀人的样子,他的双眼闪现杀戮的欲望。但奇怪的是她满怀同情,而更超越同情的是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们都身陷泥沼,都要面对他们未曾计划或不曾想要的人生。
“你在巨石园介绍自己是辛约翰子爵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她问他。
“起先觉得很有趣,因为扮演我本人的讽刺性。但第一天过后,它变成我肩上的沉重负担,只要提到这个名字就让我不舒服到极点。”
若笛不懂他为何会对自己生来所取的名字这么反感,这当中一定有他到目前还没有说出来的理由。
“尼克,若石爵士为何说你的财力够资格行使这个爵衔?”
他的嘴扭起。“他指我负担得起一处领地的花费,还有一位贵族所应有的生活方式。”
“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他并不确定。”
“他的想法当然是错误的。”
“不,”尼克低声含糊地说。“他的想法并没有错。我加入鲍尔街之前做过几项投资,还到处持有一些股份。总体说来,我存了大约两百左右。”
若笛无言地想着,有两百英镑的存款还不坏,但还无法提供一个人想要的生活保障。她只希望他的投资没有亏损。“呃,看来相当让人满意。”她不想伤他的感情。“我想如果我们节省的过,应该没有问题。但我不觉得情况能让我去采购嫁妆。目前暂时不用,也许将来——”
“若笛。”他打断她的话。“我们没有节省的必要。”
“两百英镑相当多了,但会有困难,当你要负担一屋子——”
“若笛,”他神情古怪地瞧她”眼。“我指的是以千为单位计算,两百个一千镑(二十万英镑)。”
“但……但是……”若笛大吃”惊。这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巨富。
“还有每年五千英镑来自投资与私人任务的收入。”他又补上这些话,让她更加瞠目结舌。他的脸色阴郁下来。“但是看来我接私人任务的日子也结束了。”
“哦,你一定跟蓝道爵爷富有。”她茫然地说。
他摇了摇手,好像比起远为重大的问题,金钱根本不值一谈。“大概吧!”
“你负担得起十座房子的支出,你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我不需要十座房子。我一次也只能睡在一个屋檐下,我一天也只能吃三餐,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注意我。”
若笛惊讶地领悟到他并不喜欢追求财富。他的财富来自于在下层社会到鲍尔街以智慧赢过每一个人,而他现在失去了执法单位的工作,他迫切需要做些其他的事情。他是一个极端静不下来的人,并不适合高雅平静的贵族生活。他到底该如何去适应并像个贵族那样?
他的思绪必定和她相同,因为他发出一声无助的愤怒呻吟,粗鲁地伸手扒过头发。一绺发束落在他的额前,若笛震惊地发现自己很想拨弄那束浓密的巧克力色发丝,将它们顺回,把她的手滑进温暖的绢丝里。
“若笛,”他粗暴地说着。“我要出去一下,可能早上才会回来。你今晚得到缓刑。”
“你想出去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他焦躁难安地退开,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不知所以的恐慌,好像一层厚重的罗网已经迎面将他覆上。
若笛知道自己不该在乎他是否要出去痛饮一番、或找人打架、或做一堆男人找乐子时会干的蠢事。她不该想去平抚他几乎无法克制的狂怒,但她真的很想。
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多加考虑,只是走过去碰触他上好呢外套的绒面翻领。她的手顺过布料缓缓地滑进里面。他的背心颜色与外套一样墨黑,但质料更加丝滑柔软,略带滑溜地覆在肌肉坚实的胸膛上。她想到他的肌肤该有多么炙热,能从衣物里传出这样的温暖。
尼克突然间静止不动,他的呼吸调成一种较为缓慢而深沉的节奏。若笛没有看向他的脸,反而专注于他灰色的领巾,手指同时探索他雪白衬衫上蕴藏香气的衣褶。
“我不想要缓刑。”她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拉扯领巾让它松开滑落。
他的自制力似乎随着领巾被解开而瓦解了。他的呼吸更加沉重,双手紧握在身侧。她不熟练地松开衬衫硬挺的衣领,将领口摊开,展现他带黄褐光泽的喉咙部位。她往上瞧了他的面容一眼,看得自己紧张地打了个抖,他的愤怒正迅速转化成全然的情欲需求。红潮在他的颊骨及鼻梁处蔓延开来,闪亮的白热让他的双眼变成蓝色的火焰。
他的头非常缓慢的降下,仿佛他正给她一切的机会逃走。她站在原地,感觉到他的嘴轻若羽毛地轻触脖子的一侧,她合上了双眼。他的双唇轻刷过敏感的肌肤,嘴唇分启,然后他丝般的舌尖爱抚地画着炙热美妙的圈圈。颤抖地叹口气,双腿摇晃的若笛倾身向前靠近他的身躯。他没有用双手碰触她,只持续好整以暇地细细探索她的颈项。她攀着他,双臂圈锁着他精瘦的腰部。
他的双手来到她的肩上,轻柔地夹住。他似乎仍未决定是要拉她靠近,还是将她推开。当他开口发问时声音是粗哑的:“你在做什么,若笛?”
她的心是如此狂野地捶击,使她几乎挤不出呼吸来说话。“我想我是在鼓励你完成在卫斯克爵爷的书房里起了头的事。”
“你要确定这真是你的心意,”他粗暴地说道。“我已经有六个月的时间没有女人。如果你突然决定要停下来,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接受的。”
“我不会要你停下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狂热且灼亮,但面容严厉。“既然昨夜不肯,为什么现在想要?”
她似乎也无法解释。经过今天下午的事件,她突然觉得他其实很脆弱。她开始看出他以独特的方式需要着她,并感觉到这此需求远超过性的欲望。还有那个将他的野性加以驯服的挑战;这将需要发挥她所有的意志力,才对抗得了他超强的意志力,然而这个诱惑也大到她无法抗拒。
“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她捉住想得到的第一个借口。“而我宁可……做完它,省得一直的惧怕它。”
她看到他眼中闪过掠食性动物的幽光。他想要她。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多问,只伸出他的手。“那么,上楼吧。”
若笛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他的手中。“尼克,只是有件事……”
“什么事?”
“天还没黑。”
“还有呢?”
“在下午做这种事合宜吗?”
这问题招来一阵无从定义的大笑。“我不知道,而我也该死的不在乎。”他仍握着她的手,领着她从图书室走到门厅,登上主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