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谦辅在厨房门口把草席摊开,同大仓的妻子和浅子一起在分选柿子。他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了这桩不必走动就能完成任务的活计。
“悦子,柿子呢?”谦辅扬声说。
悦子没有回答。
“怎么啦?你的脸色非常苍白啊!”谦辅又说了一句。
悦子没有回答,径直穿过厨房,走到后面去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就走到了柯树的树荫下。尔后,她把空篮子扔在树下的杂草上,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这天傍晚,吃晚餐的时候,弥吉停住筷子,愉快地说:“瞧三郎和美代,简直像两条狗哪。美代大吵大嚷说蚂蚁爬到她的背上了。虽说是在我面前,可这种场合把捉蚂蚁的任务交给三郎,不是顺理成章吗?于是,三郎这小子嫌麻烦似地绷着脸站了起来。演戏般做出的这种表情,连不懂表演技巧的猴子也能做得出来。可是,他的手就是深深地探入她的脊背,他怎么也找不着蚂蚁。
“打一开始,究竟有没有蚂蚁都值得怀疑哪。这时候,美代这家伙痒得前仰后台地放声大笑,笑个不止。你听说过吗?有人因为狂笑流产了。可是,按照谦辅的说法,爱笑的母亲怀孕时,由于胎儿在腹中得到充分的按摩,产妇产后体力恢复得很快。是这样吗?”
这种逸闻,同自己目睹的树上的情景相结合,给悦子带来犹如用针扎遍全身般的痛苦。不仅如此,她的颈部疼痛得活像套上了冰枷。这样,悦子的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泛滥的河水淹没了田地一样,渐渐地侵犯到她的肉体的领域来了。这就像看戏时精神上忍受不了所演的剧情而发出的危险信号。
她心想:这样行吗?船儿都快沉没了。你还不呼救吗?由于你过分地酷使了精神的船儿,所以人最后就丧失了自己寻求的依靠,以致到了关键时刻,不得不只凭借肉体的力量跳海游泳了。那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亡。即使这样也行吗?
痛苦,照旧可以重写成这样的警告。她的有机体也许就置于绝境,将失去精神的支柱。她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活像巨大的玻璃球从心底里迅速地涌上喉头一样,活像脑袋膨胀痛得几乎要炸裂一样……
她想:我决不呼救!
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修筑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根据,此刻悦子需要凶暴的理论了。
悦子在思考必须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须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须把这种痛苦当作佳肴全部吞下……采金人不可能净捞到砂金。再说,也不会这样做。必须首先盲目地把河底的砂捞上来。
因为砂中也许没有砂金,也许有。事前谁都不可能有权限选择它有还是没有。惟一确实的,就是不去采金的人,依然是停留在贫穷的不幸中。
悦子在进一步思考:而且,更确实的幸福,就是饮尽所有注入大海的大河的水。
这样,痛苦的极限会使人相信忍受苦楚的肉体的不灭。难道这是愚蠢的吗?
开市前一天,大仓和三郎去市场发货之后,弥吉把散乱的绳子、纸屑、稻草、破竹筐和落叶扫拢在一起,点燃了火,然后让悦子看管着火堆,自己背向火堆又继续清扫尚未扫净的垃圾。
这天傍晚,雾变得浓重了。黄昏与雾的区分很不明显,仿佛日暮比平时来得早。被烟熏了似的忧郁的日落,光线渐弱,渐艨胧。
在雾的灰色的吸水纸纸面上,落下了一点隐约的残光。弥吉不知为什么稍稍离开悦子身旁就觉着心神不定。也许是雾的缘故,只要离开四五米远,她的姿影就模糊了。焚火的颜色,在雾中格外的美。
悦子依然伫立着,慢条斯理地用竹耙子将散乱在火堆周围的稻草耙拢过来。火向她手下献媚似地炽烈燃烧了起来……弥吉在悦子的周围随便划了圆圈,将垃圾扫拢在悦子的旁边,尔后又划着圆圈远去了。每次走近悦子时,他都暗自偷看悦子的侧脸。悦子把机械地操作竹把子的手停了下来。虽然她并不觉得怎么冷,可她却将手放在破篮子时不时地发出响声燃烧着的、格外高的火焰上烘烤。
“悦子!”
弥吉扔下扫帚,跑了过来,把她从火堆边上拉开。
原来悦子借着火焰在烤她手掌的皮肤。
——这次烧伤非上次中指烧伤轻度所能比。她的右手已不堪使用。掌上柔嫩的皮肤整个烧起了泡。这只涂了油裹上几层绷带的手,终夜疼痛,夺走了悦子的睡眠。
弥吉带着恐惧的心情,回想起那一瞬间的悦子的姿影。她无所畏惧地凝望着火,无所畏惧地将手伸向火,她的这种平静是从哪儿来的呢?这种顽固的雕塑般的平静,这种委身于种种感情困惑的这个女人一刹那间从所有困惑中获得自由的、近乎傲慢的平静,是从哪儿来的昵?
倘使任悦子那样下去,也许不至于烧伤吧。弥吉的呼声,把她从灵魂的假寐仅有的可能的平衡中唤醒,那时候或许才会使她的手掌被火烧伤的吧。
望着悦子手上的绷带,弥吉有点胆怯了。他感到仿佛是自己受伤了似的。悦子这个女人,决不能说是轻率的,她平时沉着得令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她的受伤,绝非寻常。先前她的中指上缠了小绷带,弥吉询问时,她微笑着说是火烧伤的。不至于是她自己烤伤的吧。刚拆那小绷带不久,接着这大绷带又把她的手掌给缠上了。
弥吉年轻时代发明并洋洋自得地向朋友们披露的一家之言,就是所谓女人身体的健康是由许多病痛组成的。正像弥吉的一个朋友,同一个据说患原因不明的胃病的女人结了婚,婚后不久,妻子的胃病居然痊愈了。刚放下心来,就进入厌倦期,他又为她开始频发的偏头痛所苦恼。他偶尔产生恶念,开始见异思迁,妻子觉察到这种情况,她的偏头痛反而完全好了。可接着而来的,是未婚时代的胃病复发,一年后诊断为胃癌,很快就故去了。女人的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实在无法判断。刚以为是假病,却突然生孩子,突然与世长辞。
“再说,女人这种粗心是有难言之隐。”弥吉寻思,“年轻时代的朋友中,有个名叫幸岛的,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他的妻子从他移情他恋的时候起就很粗心,每天都摔破一个碟子。这是纯然的粗心。据说妻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丈夫有外遇。每天她对自己的手这种并非出于本意的失态,都单纯地感到惊愕。联想起‘碟子宅第’中那个名叫阿菊的家伙也是因为粗心,把碟子摔破了。真有意思。”
一天清晨,弥吉前所未有地用竹扫帚打扫起庭院来。他的手指被刺扎着了。他置之不理,以致有点化脓。不觉间脓又消失,手指痊愈了。弥吉讨厌药,没有涂药。
白天弥吉从旁看见悦子苦闷的样子,晚上感到身边的她难以成眠,他夜间的爱抚就愈发缠绵了。的确,悦子妒忌三郎,弥吉既妒忌三郎,同时也妒忌悦子毫无价值的单思。尽管如此,他对能给自己以某种刺激的妒忌心,多少感到一点意外的幸福。
弥吉故意夸大,散布三郎和美代的流言,借以暗中折磨悦子,这时他感受到某种奇妙的亲爱之情,也可以说是反论式的“友爱”吧。他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他惧怕这种游戏过头,会失去悦子的。
近日来,对于弥吉来说,她是他的不可缺少的人,她仿佛成了他的某种罪过或恶习似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悦子是美丽的疥癣。以弥吉的年龄来说,为了产生痒感,疥癣也就成为一种必需品了。
弥吉为体贴体贴她,便控制有关三郎和美代的流言的传播。悦子反而愈发不安了,她怀疑是否发生了什么不让她知道的事态。难道还可能存在什么比这更严重,更恶劣的事态吗?这种疑问,是不知道什么叫妒忌的人的疑问。在妒忌的热情不为事实上的证据所牵动的这点上,毋宁说这是近于理想主义者的热情。
……相隔一周,今天烧了洗澡水,弥吉首先人浴。若按往常,他总是同悦子一起入澡塘的。可悦子今天有点感冒,不洗澡了,所以弥吉便独自人浴。
恰逢此时,杉本家的女人全部集中厨房里。悦子、千惠子、浅子、美代,加上信子,全都来洗涮自己的餐具。悦子感冒,脖颈上围了一条白绢围巾。
浅子难得谈起没有从西伯利亚回来的丈夫的事。
“要说信嘛,八月问来过一封吧。他这个人本来就懒于执笔,真没法子啊。不过,我想哪怕一星期邮来一封也好。虽说夫妻间的爱情用语言和文字是表达不尽的,但好歹有股怕麻烦劲儿,连用语言和文字也不愿表现出来,我认为这就是日本男人的缺点。”
千惠子想象着若这话让佑辅——他此刻或许正在零下几十度的冻土地带挖掘——听见……就觉得可笑了。
“瞧你说的,就算一星期写一封,也不可能都给你送到的呀。说不定佑辅都写了呢?”
“是吗?那么,那些没有送到的信都到哪儿去昵?”
“大概是配给苏联寡妇了吧。准是。”
开过这样的玩笑之后,千惠子察觉到这多少是对悦子有点碍事的玩笑。多亏信以为真的浅子提出了愚蠢的反问,这才圆了场。
“是吗?可是用日文写的信,她们是看不懂的呀!”
千惠子当耳旁风,她在帮助悦子洗涮食具。
“会把绷带弄湿的呀。我替你洗。”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