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狗的远吠声划破了夜宅,使农村的夜晚显得更加凄厉可怖。后面的小仓库拴着一头名叫玛基的赛特种老猎狗。偶尔,成群的野狗也从连接着果园的稀疏丛林中通过。玛基竖耳倾听,发出了长长的令人厌恶的吠叫声,仿佛在控诉自己的孤独。野狗通过时弄得矮竹丛沙沙作响,它猝然止步,顺声呼应。听觉敏锐的悦子被吵醒了。
悦于只睡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离清晨的到来,还需要尽义务般地长眠。她探寻了应系于明天的希望。哪怕是极微小的。极一般的希望也好。没有希望,人就无法将生命延长到明天。人为了明天,需要施舍渚如留在明天缝补的东西、明天起程的旅行车票、留在明天饮用的瓶子里的剩酒一类东西。于是,这才被允许迎接黎明。悦子施舍什么呢?对了,她施舍两双袜子吧,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
对悦子来说,将这两双袜子送给三郎,就是明天的全部。悦子像信心十足的女子那样,发现了这个希望所具有的空洞而义清净的意义。她拽着这两根纤细的绳子——深蓝色和茶色的纤细的绳了,悬挂在仿佛不可理解的、胖乎乎的、漆黑的、暗淡的气球般的“明天”上,不考虑向何处去。“不考虑”本身就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生存的理由。
直至现在,悦子的全身依然笼罩在弥吉那执拗的、骨节突出的、粗糙的手指的触觉之中,一两个小时的睡眠是无法把它拂去的。接受过骸骨的爱抚的女人,再也无法从这种爱抚中摆脱出来。
悦子的全身留下假想的皮肤的感触,它是比蝴蝶将要脱蛹而出时的蛹壳还薄的、肉眼看不见的、像涂抹过颜料之后半干而透明的,一切身子。眼前就仿佛可以看见它在黑暗中的一大片裂璺。
悦子用逐渐习惯于黑暗的目光,环顾了四周。弥吉没有打鼾。
隐约可见他的脖颈,像剥了毛的鸟一般。搁板上的座钟的滴答声、地板下的蟋蟀声,给这黑夜划出了这个世界仅有的轮廓。不然,这黑夜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黑夜沉重地压在悦于的身上,不顾一切地将悦子推向凝固的恐怖之中。就像坠落在严寒的天空中的苍蝇一样。
悦子好不容易才微微地抬起头来。百宝架的门上一的螺钿发出了蓝色的光。
……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恢复记忆了。这仅仅是半年前的往事。悦子来到这个家不久,常爱独自外出散步,很快就被村里人称为怪人。悦子并不理会这些。仍然独自散步。她那孕妇般走路的模样,就是这时候开始引起人们注目的。凡看到她的人,无不断定她是个有过自甘堕落的历史的女人。
从杉本家的土地一隅,隔河可以望及服部灵园的大致轮廓。要不是春分秋分时节,来扫墓的人是甚少的。一到晌午,在广阔的墓地段丘上,并排着无数洁白的墓碑,其可爱的影子一一落在旁边的土地上。掩映在丘陵森林中起起伏伏的墓地的景致,是明朗而清洁的。偶尔从远处还望见一座花岗岩墓的洁白石英,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辉光。
悦子特别喜爱扩展在这墓地上的天空之博大,特别喜爱贯穿墓地宽阔的散步的路之宁静。这种洁白的明朗的静谧,伴随野草的清香和幼树的温馨,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使她的灵魂裸露。
这是采花摘草的季节。悦子沿着小河畔边行走边采摘鸡儿肠和土马黄,然后放进和服袖的口袋里。小河一处的水溢了出来,浸到草地上。那里有芹菜。小河钻过一座桥,横穿从大阪直通往墓地门前的水泥路的终点。悦子绕过灵园入口的圆形草地,向散步的路走去。她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竞有这般闲暇。这难道不正像执行缓刑那样的闲暇吗?悦子从正在练棒球投球的孩子旁边擦身而过。走了一程,走进方才的小河畔的篱笆里,来到了还没有立墓碑的草地。
正想坐下来,悦子看见一个少年仰脸躺着,将一本书举到面前,在专心地阅读着。原来是三郎。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在自己脸上,便敏捷地抬起了上半身。招呼了一声:“少奶奶!”
这时,悦子衣袖口袋里的鸡儿肠和土马黄劈头盖脑地落在他的脸上。
这时,三郎脸上所泛起的瞬间的表情变化,明显地给悦子带来了清爽而明晰的喜悦,犹如一个易解的简单方程式。因为他起初以为纷纷落在自己的脸上的野草,是悦子开的玩笑。于是,有点小题大作地把身子躲闪开了。接着,他从悦子的表情看出,这纯是偶发事件,而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瞬间,他有点对不住似的露出了非常认真的眼神,站了起来。然后。又猫腰帮着悦子把洒落的鸡儿肠捡了起来。
后来。悦子想起她当时是这样问道:“在干什么呢?”
“在看书。”
他面红耳赤,出示了一本武侠小说。他说话的那种口吻。悦子当时认为是一种军人腔调。但是,他今年才十八岁,不可能在军队里呆过。原来是生于广岛的三郎为了模仿标准语才使用那种腔调的。
后来,三郎无意中说出:有一回他到村里领取配给面包,回来的路上偷懒被少奶奶发现了。这番吐露,与其说是自我辩解,不如说带有讨好的意思。悦子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她记得自己好像还问过一些有关原子弹爆炸的灾害情况。他回答说:他家距广岛市较远,没有遭难,但亲戚中也有全家遇难的。
说到这里。话题就完了。更确切地说,当时悦子觉得三郎似乎还要询问自己什么。她自己也就没有说下去。
悦子心想:初次看到三郎的时候,我觉得他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灵园的草地上,见到他那副模样的时候,以为他是多大年龄了呢?我已记不清楚了。只是,当时还是春天,他却穿了件打满补钉的布衬衫,敞开了胸怀。把袖管卷起,说不定是介意袖子太破的缘故吧。他的胳膊很壮实。首先,城市的男子不到二十五岁不可能有这样子壮实的胳膊。而且,这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成熟胳膊。对自己的这种成熟仿佛感到害羞似的,密密麻麻地长出了金黄色的汗毛。
……不知为什么,悦子竟用类似责难的目光凝视着他。这种目光是与悦子不相称的,但她只好如此。他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呢?
不至于吧。他只是意识到难以对付的主人家又来了一个麻烦的妇女。他的声音!是带鼻音的、不引人注意的。还有几分忧郁但依然像孩子似的声音。他讷讷寡言,他的话像逐句吐出来似的,其分量就像质朴野性的果实那样沉重……
尽管如此,第二天照面的时候,悦子早就可以不动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了。就是说,不是用责难的目光,而是代之报以微笑了。
对!……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说到这儿来约莫过了一个月的光景,有一天,弥吉托悦子翻修耕作用的旧西服和裤子。弥吉急用,她一直缝到当天的夜半更深。凌晨一点,理应早已歇息的弥吉竞走进了悦子的房间,表扬了她的热心,还穿上了翻修好的西服,沉默良久,抽着烟斗……
“近来睡得好吗?”弥吉问道。
“嗯。同东京不一样,非常安静……”
“撒谎!”弥吉又说了一句。
悦子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说实在的,近来睡得不好,正在犯愁呢,肯定是太安静了。我想是过于安静的缘故吧。”
“这可不行,不把你叫来就好哕。”弥吉说。
弥吉在托辞里,添加了几许公司董事派头的苦味。
悦子下决心接受弥吉邀请来米殿村的时候,她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夜晚会来到的。毋宁说,她希望这一天的到来。丈夫过世时,悦子曾希望像印度的寡妇那样殉死。她所空想的殉死是很奇怪的。不是为丈夫之死而殉葬,而是为妒忌丈夫而殉死。而且,她所希望的并不是一般的死,而是最耗时间的、最缓慢的死。或者是妒忌心重的悦子在寻求决不害怕妒忌的对象呢?或者是毫无目的的贪婪在那宛如寻求腐肉般的卑鄙的欲望后面,还有一种活生生的独占欲在蠢动呢?
丈夫的死。……至今,秋天即将逝去的一天,停靠在传染病医院门口的灵车仍然历历在目……力夫把灵柩抬起来,从潮乎乎的散发着焚香和发霉味还有别的死亡气味的地下太平间——落满尘土、变成灰色的肮脏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白莲花、铺上供守灵用的潮湿的铺席、放置着搬运尸体用的褪了色的人造革床,设有不断交替安放新灵牌的灵堂般的佛坛的太平间——登上了缓缓的水泥地斜坡,其中一个力夫脚登军靴,走在水泥地板上发出鞋钉磨牙般的咯咯声。通向后门的门扉敞开了。
当时,雪崩般地投射进来了一缕缕令人感动的强烈的阳光,这是悦子所不曾感受过的。
十一月初,那是泛滥的日光,到处都充满了透明的温泉般的日光。传染病医院的后门。是朝向被战火夷为平地的平坦盆地的市镇的。从远方而来的中央线电车斜斜地奔驰,掩映在尖梢已经枯萎的草丛中的土堤上。市镇的一半被木造新房和建筑中的房子掩埋了,另一半依然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布满瓦砾、垃圾的废墟。十一月的阳光,占据了这座市镇。其间有一条明亮的公路,自行车的车把闪烁着亮光在奔驰。不仅这些。废墟上的垃圾堆里,啤酒瓶似的碎玻璃片也发出了耀眼的光。这多芒的光恍如瀑布一齐倾泻在灵柩以及尾随灵柩的悦子身上。
灵车的发动机启动了。悦子从灵柩后面登上了,放下帷了的车里。
到达火葬场之前,一路上:她所思想的不是妒忌,也不是死亡,净是想着方才袭击自己的强烈的光芒。她身穿丧服,在膝盖卜将手中的秋天的花束倒了倒手。花束有菊花、胡枝子、桔梗,还有因为彻夜守灵的疲劳而蔫了的大波斯菊。丧服膝盖的部位染了一点黄花粉的污渍,悦子任由它了。
沐浴着这种光,她有什么感觉呢?觉得解放了?觉得从妒忌中,从难以成眠的无数之夜中,从丈夫突发的热病中,从传染病医院,从可怕的深夜的梦呓,从臭气,从死亡中得到了解放?
难道对这种强烈的光存在于地上,悦子依然感到妒忌,难道对这种妒忌的感动是出自她的惟一永恒的感动习癖?
解放的感情,理应是一种新鲜的否认的感情,犹如连解放本身都不断加以否认似的感隋。刚出笼的狮子,比本来一直野生的狮子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被捕获期间,它只有两个世界,就是说,笼内的世界和笼外的世界。它不能存在于既非笼中又非笼外的第三个世界……然而,悦了的心与这些东西简直毫无缘分。她的灵魂只知道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