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波夫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突然,他听见妈妈和她丈夫斯泰恩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妈妈尖着个嗓子,怒气冲冲;斯泰恩则声音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时不时蹦出几个词儿打断妈妈的话,直到她结结巴巴,愣在那里直喘气。

洛叹了口气,放下笔下楼去。他瞧见老女佣躲在厨房的门后聚精会神地偷听,只不过,一听到洛下楼的脚步声,她就立即走开了。

洛进到房间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当初我结婚就是犯傻!把我的财产也搭了进去,我就是个傻瓜!如果当初没有结婚,那么现在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说,难倒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吗?我的亲生孩子啊!如果他们想要钱,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他们一定会饿死,可他却……却……”

他指着斯泰恩。

“好吧,我怎么样呢?”斯泰恩向她挑衅。

“他却把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一个接一个的下贱女人身上……”

“我说妈妈!”

“但这就是事实!”

“别说了,妈妈,多丢人啊,瞧您说得跟真的似的。斯泰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妈妈收到了一封从伦敦寄过来的信。”

“查威利寄来的?”

“是休寄来的。他向我们要钱。”

“如果我想给我的亲儿子寄点儿钱,怎么就不能了呢?”妈妈向洛哭诉。“休就不是我的孩子吗?他是我的亲儿子啊!你反对我跟他们常常见面本来就很让我生气,现在是要我跟他们都决裂吗?休现在还没找到一个正经的工作,我就不能给他点儿钱吗?难道那些钱就不算我的钱?斯泰恩有他自己的那份,他有退休金!我又不是问他要钱!”

“洛你听我说,”斯泰恩说道,“你妈妈当然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这点毫无疑问。不过你对我们日常开支的情况了解的并不多。如果你妈妈执意要给休寄50英磅,我不知道这日子我们该怎么过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管你妈妈怎么说。”

“你把我的钱花在那些下贱的女人身上,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卑鄙的人,你一直就这么卑鄙!”

“妈妈,能先不吵了嘛!静一静,好吗?我真是受不了这样的争吵啦!消消气,消消气,妈妈。让我看看休的信吧。”

“不行,你也不能看!你在想什么呢?我不需要向你汇报!你是不是也跟那个畜生一样跟你妈妈对着干?你们两个都想着我跟我的亲生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心头肉断了关系才高兴,是吗?这才合了你们的意!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你们说说!我的玛丽、约翰还有休!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休呢?即使我和他们的爸爸有恩恩怨怨,难道他们就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吗?就像你还有奥蒂莉一样,他们就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吗?我绝不能让我的儿子忍饥挨饿!”

“休就是喜欢利用你的弱点,仗着你的宠爱横行霸道,我很了解他……更别说其他两个了。”

“够了,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们!你去和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决裂吧!在这世上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也要让你妈妈我,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亲人;你去吧,去结婚,然后把你妈妈丢给这个男人,这个卑鄙的男人,这个整夜找情人的男人!他还年轻着呢!还是个壮小伙,可他的老婆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不过我发誓,如果他还是夜夜如此恶习不改,而你又结婚了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单独呆在这所房子里和他共处一室。我发誓我会去找休。我的亲儿子,我的宝贝啊!什么时候我可以见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我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呀!”

“求求您,妈妈。消消气,不要这样歇斯底里地喊了,我们冷静下来好好说,行吗?您这又吵又闹的……我太累了,都快受不了啦……我不会再要求您给我看看休的来信了。不过斯泰恩说得对,据我所知,以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给休寄去600荷兰盾确实不太明智。这么多年来,休是一直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您可不能这么做。”

“不行,我就是要寄钱过去。你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我想花钱的时候总会有的!”

“是的,我知道。您丢了钱,后来又在碗橱里找到了……”

“但我这次不会从碗橱里找了!如果斯泰恩把钱锁起来,我就会去银行取,那里是不会拒绝我的,然后我会让银行把钱给我寄走。知道么,我可以这么做,你们两个自私自利的铁公鸡!我现在戴好帽子,就出发去银行,立刻就走!至于休,他呢,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收到钱,他想哪天花就哪天花。既然我可以对你和奥蒂莉这么好,那么洛,我也会对休一视同仁。因为我是他的妈妈,所以我必须这么做,我一定——我一定会这么做,就是这样!”

她被怒气冲昏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嫉妒刺痛了她的心,因为洛帮着斯泰恩讲话,因为斯泰恩给洛的关心比给自己的还多!这种感觉简直让她肝肠寸断,她恍恍惚惚,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她简直就想朝洛抽个耳光,就想……她不如杀了斯泰恩!她气冲冲地着冲出房间,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嘭”地关上门直奔上楼。她心如刀绞,嚎啕大哭……斯泰恩和洛听见她正在楼上走来走去,跺着脚,一边穿戴,一边自言自语,不停地骂骂咧咧,骂骂咧咧。

此时,斯泰恩胡须下面那张饱经沧桑但依旧俊朗的脸,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上面写着深深的绝望。

“洛,我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已经忍受了将近二十年了。”

“可现在她却更加变本加厉,斯泰恩!”

“她在这二十年里一直在嚷嚷、责骂和争吵……但她是还是你妈妈,我们不可以横加指责。”

“斯泰恩,她是我的妈妈,我爱她,尽管她有这么多的缺点。不过你也知道,我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

“承受?我不懂。当初都是因为我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时昏了头。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以最可悲的方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谁是受益者呢?我和她都不是。”

“试着把她当做一个孩子吧,一个被宠坏了的、有点坏脾气的孩子。偶尔对她好一点,她所要的就是一句关怀和一个拥抱。她就是一个需要很多宠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我觉得没有人比她更需要这些了。她有时也会跟我闹脾气,但我用几句好话哄哄她,她很快就会开心起来的;如果吻她一下,她也会‘乌云转晴’;要是我对她说,‘您的的皮肤多么柔嫩啊’,她几乎就要心满意足了。她就是个孩子。你可以尝试这样对待她,只要温柔点,一两次就好。”

“可我再也做不到了。我曾经很爱她,深深地爱着她。如果她不是这么爱吵架,不是这么无理取闹,我们也许还能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她年纪比我大,我们也许还能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不过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你也看到了她什么样子。我们现在没钱,而且,这次她没有在碗橱里找到钱,所以就执意要去银行取钱寄给休。正是这些从查威利一家那儿寄来的信,让她时不时就大闹一通。他们挨个儿从她这里榨取油水,你知道最卑鄙的是什么吗?就是他们的爸爸是幕后操纵者!”

“你确定这事是真的?”

“确定。查威利总是在幕后指使这些事情。他对那些孩子们施加影响。我们会因为查威利的榨取陷入欠债的窘困局面……洛,过去,我常常会想到离婚。我一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妈妈已经离了两次婚了。但是我有时候会问自己,我就打算要这样毫无意义地活下去,别无所求吗?这样下去,我,或者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吗?我们这样待在一起,毫无意义,只是为了曾经的美好,为了曾经的冲动与激情:不过是两个相互不了解又不真正在乎的人,因为一时的占有欲而作出的盲目选择……现在,为了这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我在痛苦地消磨着我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了整整二十年。我这个人很平庸,但是我曾经热爱我的生活,享受我的工作……我现在厌恶一切,一天天地糟蹋着我自己的生活……只是为了那些已经过去了的过去,我……”

“斯泰恩,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你之前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妈妈着想。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也常常对你讲,做你自己想做的。我向来不支持单方面的牺牲。如果你觉得离开妈妈能让你找重新发现生活的乐趣,那么就这么做吧。”

不过,斯泰恩好像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无所谓的态度:

“不,我的孩子,宠坏归宠坏。二十年的时间,已经把一个男人消磨尽了,我哪还有什么精力再去寻找生命的其他意义。你妈妈现在已经很孤单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抛弃她,即使这样的结果并不全是我的错,但是我也得负起大部分的责任。她现在年纪大了,我却离开她,那是卑鄙的人才会干出的事情: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认为这是无谓的牺牲,这只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罢了。我不想自寻烦恼。尽管你妈妈会诬陷我晚上出去会情人,胡搅蛮缠,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妈妈生来就心眼小,她现在仍然妒忌你。”

“她其实也妒忌你。她总是不开心,而且年纪越大脾气越大。她大概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人……杰克,过来,我们出去走走……不过,洛,如果你妈妈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只有把财产管理权拿过来,让别人帮她看管,否则,别无他法。”

洛开始设想他妈妈将财产转交给财产管理人的情景,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斯泰恩说的没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妈妈好好谈谈,只不过现在,他还什么都做不了,妈妈正在气头上,像个精神错乱的泼妇,她无论如何都会寄给休那50英磅的。

洛回到房间,试图继续他的工作。他正在写一篇关于艺术的论文,来说明艺术即娱乐,艺术家即表演者。虽然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同在论文里所说的这一切,不过这并不要紧,也无足重轻,这可是一篇他运用自己天才般的文笔写出来的很有见地的长篇。他相信,它将会抓住大众的眼球,被广泛地阅读。而对于文章的评价应该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面是激烈的反对,另一面是微笑的赞许,毕竟这文中可有不少新观点,更何况,没准儿他的观点还是对的呢。他精挑细选,遣词造句,让文章读起来既有说服力又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但他一边写着句子,一边想着可怜的妈妈,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没法再写下去了。他为妈妈感到惋惜,既对斯泰恩的处境感同身受,又非常同情可怜的妈妈。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房间里的布置充满意大利风情,除了好几件青铜摆设,墙上还挂着几幅出自意大利著名摄影师的作品。斯泰恩是一个好男人,让他用了这间妈妈隔壁的房间,而他自己却住在顶层的阁楼里。

不过,他也怜惜他的妈妈呀,就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她就像是个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她简直就像一个洋娃娃,总是这么漂亮可爱、魅力四射。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已经17岁时,妈妈依然美丽迷人的样子:那时的她是如此年轻,不可思议的年轻;玲珑可爱的面庞上长了一双充满童真的蓝色双眸,完美的身材凹凸有致。虽然,那年她已38岁,但从她的身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那时候,这个美丽的女人正蓬勃地散发着无限魅力。他不需要翻看妈妈照片就可以记起她那时甚至更早之前的模样。她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小姑娘,随意套上一条低胸的奶白色蕾丝裙子,就可以到无以复加的迷人程度,让看到她的人近乎眩晕。他还记得她穿了条棕色的羊羔皮连衣裙,在卷发上扣了顶小巧的羔羊皮帽子,然后带他去溜冰——她是如此的轻盈和优雅,其他人都把她当成了他的姐姐……可怜的妈妈,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地老去啊!尽管她看起来依然美丽,但却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洛很清楚,现在的她除了对爱的感知力之外,一无所有。她生了五个孩子,却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想到这儿,洛禁不住笑了,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他几乎是自学成才,奥蒂莉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和优美的嗓音,也是无师自通,而查威利家的那几个呢,越来越变得放任无度……是的,妈妈不像是一个母亲,至少不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她跟全世界其他的母亲不同,除了对爱的强烈渴求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她是如此需要被爱——即使她已经不再需要激情了——但她仍旧极度需要关怀,和小孩子一样,她最最需要的是被宠溺的幸福。记得有一次,她指着一张照片告诉洛,照片上那个20岁的帅小伙儿便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之一,也就是休·查威利。

“洛,他上次吻我已经是八个月之前了!”

从妈妈的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他可以看得出,她渴望休的吻,尽管休有时对她傲慢又无礼。当然,这也算是一种母性的本能,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妈妈需要她的儿子休,像一个小伙子那样甜甜地吻她几下……孩子对她来说是束缚吗?也许吧,这肯定曾经让他亲爱的妈妈感到恐惧!不过,她有时候可真傻啊!明明一把年纪却还是像个孩子……年纪越来越大,可心智却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哦,多可怕!生活什么也没能教会你!生活也没有能够塑造你!生活让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它只是侵蚀了你那迷人的容颜和狂放的不羁!可怜的妈妈,她的生活里空无一物,只有那些逝去的曾经……逝去的爱!斯蒂芬妮姨妈常常抱怨家族里那些疯狂的往事不堪提起,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对世俗爱欲的激情,只不过,并非如斯蒂芬妮姨妈所说,罪源在于德克斯家族,其实,这一切都来源于外祖母自己。洛总是听人说,她的外祖母和他妈妈一样,年轻时是一个对爱充满激情的女人。人们常常说起她在东印度那些坎坷的爱情故事,直到她遇到了塔克马。他们的家族里好像藏着一个诅咒,因为每一个人的婚姻都不幸福。他外祖母的两次婚姻,到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不管斯蒂芬妮姨妈怎样庇护他的父亲,外祖母的第一任丈夫德拉德将军也是个残暴的畜生;而和外祖父德克斯的再婚生活,同样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让外祖母非常不开心,可见她曲曲折折的感情之路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后来,祖父德克斯到直葛山区度假,却在一天夜里,淹死在了山庄后的一条涨水的河里。洛记得这个故事是如何被人们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各种流言蜚语不绝不断地延续了好多年。人们都说,六十年前,祖父德克斯是因为向当地部落的一个女子献殷勤,后来被起了嫉妒之心的爪哇人刺死了。这只是谣言:但按照勒洛夫斯医生所说,这仅仅是个谣言罢了……哎,总之,婚姻失败的诅咒还在继续:安东舅舅一生未婚,不过他把血液里遗传来的强烈的世俗的激情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滥欲;哈罗德舅舅,是个普通人但却有股神秘气质,他的妻子是非常典型的荷兰人,和她的丈夫,这个东印度殖民者不是很合得来;达恩舅舅,娶了一个典型的东印度老婆——弗洛尔舅妈,因此,每次回到荷兰都不是很招人待见:他们现在都老了,沉静又保守,那股致命的激情也曾流窜到他们身上。这股激情深埋在外祖母家族的血液之中,开枝散叶,让弗洛尔舅妈也深受迪伦赫夫特家族的感染。当然,那些已是过去;泰蕾兹·范德施塔夫姨妈呢,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之后,成了天主教徒,而且人们还传言说,他的儿子泰奥不是她丈夫的亲生儿子;而他可怜的妈妈,一辈子结了三次婚,但次次都不幸福!

他过去从未像这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去审视家族里的这几代人,不过,当他这么做之后,心里一阵发怵。传统上可以带给人幸福的婚姻契约似乎并不适用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结婚?虽然现在,他们都老了,但……如果他们现在还依然年轻,具备了现代的观念,他们是否还会选择结婚呢?会吗?他们的血液一旦沸腾,就会变得歇斯底里,一定不愿也从来不会忍受那样的束缚了吧。结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他们在某一瞬间找到了激情的伴侣而已,可能只有除了哈罗德舅舅,他们每个人当初结婚的原因不过就只是一时冲昏头脑的激情而已。但是,当婚姻的束缚开始压迫他们时,他们感受到了自己的所追求的命运,与无条件遵守的社会道德,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们感受到了不幸的婚姻,是这个家族的流传的诅咒……而至于洛自己,他为什么要结婚呢?他突然认真地问自己,虽然,他也曾经开玩笑似的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结婚呢?他是适合结婚的那类男人吗?还是,他只是太过了解自己的个性了?略显讽刺的是,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并且可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利己主义者。他了解自己的虚荣心,不只是出于外表,还出于他那优美的文风……他笑了。他本质并不坏,比他坏的人大有人在,不过,以上帝之名,为什么他要结婚呢?为什么他向埃莉求了婚?对此他并没有感觉到快乐,所以现在,他认真地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结婚?他真切地感到,他是喜欢埃莉的,可能比他意识到的还要喜欢。不过这种意识,依然压制不了他自问为什么要结婚的冲动。他能逃脱家族诅咒的厄运吗?有没有可能,住在尼斯的奥蒂莉姐姐的选择反而是正确的?她亲自写信告诉洛,她正在和一个意大利军官同居,他们并不打算结婚,一旦不相爱了就分开。那股激情在她的身体中延续着,对吧?没准儿她真的是对的,而他错了?或许,她的姐姐,作为一个女人,比他这个男人对于生活有着更深的认识……为什么?为什么要结婚?他能对埃莉这么一个敏感的女人说,他更喜欢自由的同居吗?……不,这不可能,这其中涉及到世俗的顾虑——尽管这种顾虑可能对他们两人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至少会关乎到她祖父的态度……他们毕竟活在人情世故里,一定少不了各种传统的羁绊和难以忽视的阻挠。不,他绝不能把这一切让埃莉来承受,就算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也不行……所以,唯有按照传统和埃莉结婚。只是希望,他们的结合不仅仅是出于一时激情,而是由于两人爱的彻底;只是希望,那个不幸的诅咒不要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不要让他们也陷入失败婚姻的束缚里。

家族里的这么多人,他的舅舅们,他的姨妈们,都经历过不幸福的婚姻。他们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曲折的故事,会发生在年轻一代的身上吗?会不会因为他也已经开始变老,那些厄运就已经在争着赶上门来?哦,他在变老,在老去!哦,衰老是最可怕的噩梦,面前就是一片灰冷的光景!如果仅仅是面容的衰老,他倒并不是非常在乎;如果是才华和智慧的丧失,他应该会有些痛苦;但如果是生理和心智的全面退化呢?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想象啊,那简直,就是一个噩梦!虽然身心的衰退不会突然来袭,但是,他那青春洋溢和活力四射的身体正在渐渐衰老,随之而来的是才智和心灵的退化……哦,就这样,一直到像和外祖母还有老先生塔克马一样,想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这就是活了九十多岁的老人的处境!或许,还有一丝感情、一段记忆会在他们之间、他们的心里零散地游荡着,不过谁能说得清楚呢?也许,他们还是会说起……过去……但是一直要活到97岁!我,哦,不,不,绝对不要,不要活这么长,就让我在慢慢忍受衰老的煎熬之前就死去吧,在心凋零之前!一想到这儿,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凉,打着冷颤。这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会变得如此衰老,97岁!……哦,上帝!哦,上帝,不!不!让他消逝在青春里吧,趁他还年轻,就让一切都结束吧!他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热爱生活,生活是如此美丽,五彩斑斓:在意大利,还有那么多充满魅力的艺术创作等着才华横溢的他去发掘;在他的心里,还藏着对埃莉如此美好的感情。不过,他热爱的生活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他不希望它们衰败和凋零。哦!活力啊,让它永存!让青春永存!让他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就好了,趁着年轻!他向他心中的万物之主乞求,向光之神乞求,向秘密之神乞求!虽然他知道,他们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未必能听到他的乞求——他那渺小的、自私的、无力的、懦弱的乞求!徒劳的乞求!根本就是无用的乞求!哦,他一直了解自己了吗?还是他之前都装作没有认清自己?难道他就不能克制一下,不把自己看得如此透明吗?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并没有听到门开了。

“现在,那50磅已经寄出去了!”她说道。妈妈站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有些狂躁。她湛蓝的眼睛闪着亮光,看起来像个小恶魔,嘴巴像捣蛋的孩子那样张得老大。

“哦!……妈妈!”

“洛……你怎么了?”

“我吗?没什么……”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到底怎么了?”

洛像是发了烧,面色苍白,浑身上下打着寒颤。他试着去控制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勇敢而果断。但是,黑压压的恐惧包围了他,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的亲爱的宝贝,我的宝贝……发生什么了?”

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哦,妈妈!……我会变老!会变老!”

“乖,我的宝贝儿,别乱动!”

她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她非常了解她的儿子,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心病,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这种恐惧时不时会卷土重来,这个时候,他需要靠着她,向她抱怨对衰老的担忧,和她谈谈那些关于衰老的恐惧……哦,他的心病,他的脆弱她全都了解。这时候,她反倒变得很冷静,就像他以前每次发烧的时候一样。她轻轻地安抚他,时不时地顺一顺他的头发,小心地不要弄乱它们。她一遍遍地亲吻他,其实,这倒让她感到一种满足感,因为她正在像个母亲一样宠爱他,她那母性的光辉一定会让他平静下来。

“乖,我的宝贝儿,安静下来!”

他安静了一小会儿。

“你真的觉得……变老……也许有一天……是件可怕的事?”奥蒂莉忧伤地问道。

“是……”

“我也不认为这是件愉快的事。不过你……你还很年轻呢!”

他已经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并且为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他跟他的妈妈一样,有时就像个孩子一样,弱不经风,歇斯底里。疯狂地害怕衰老的时候,便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而他刚刚正在从他的妈妈——一个不像母亲的人——那里寻求安慰!

他恢复了清醒和自制力,并且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

“哦,是啊……我还年轻呢!”他极力表现出淡然自若的样子。

“是啊,你就要结婚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就因为我要结婚了?”

“是的,因为你要结婚了。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不要……不要像你妈妈一样……”

他本想开口说话,却咧开嘴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同时刚刚对他的安抚和宠爱也平缓了妈妈的情绪。他回应般地轻抚妈妈几下,并且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

“人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小生命啊!”他说,“有时候,我们的所做所想是那么毫无道理!我们是不幸的,我们的心老了……即使在我们生理上还年轻的时候……妈妈,哪天我必须跟您严肃地谈一谈……非常严肃,您知道的。不是现在,换个时间:我现在必须得去继续写作了。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会冷静下来的,没事儿的,真的,我现在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还有,您不要再气哼哼得像个小泼妇一样啦!”

她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像做了恶作剧一般开心:

“我已经把50磅全部寄出去了!”她走出门后,说完便离开了。

洛摇了摇头:

“我真为她感到惋惜!”他一边想,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感情,“我为我自己感到惋惜!甚至为我自己更惋惜!我们真是可怜的小生灵啊!我们必须让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到底是谁给了我们这些束缚?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继续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全力以赴,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