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异端的女王
1
在中野警署搜査本部,新美良明系自杀的说法依然占据上风,绝大多数的人认为,新美良明的死亡,与新宿警署的持田安子被杀事件和小川朝枝被杀事件没有任何关联,这是一起独立的事件。新美良明其实被警方追逼得无路可退,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自杀。新美良明已经在社会上沦落,受到警方的通缉后,便身陷绝境无力自拔。
然而,在中野警署里惟独笠原刑警一个人,敢于违拗大多数人的意见,坚持自己独立的思考。
在案发现场的房间里,虽然玻璃酒杯上留有新美良明的指纹,但啤酒瓶上却一个指纹也没有显现出来。
“决心自杀的人,他的指纹没有留在酒瓶上,这是值得怀疑的。”
笠原力排众议据理力争。他认定,酒瓶上没有指纹,是凶手在作案后擦去指纹时,连同被害者的指纹也一起擦掉了。
笠原固热己见。新宿警署的牛尾他们支持笠原的看法,认为在新美良明与大矢美奈子之间不可能没有关联。尽管美奈子说,他们的接触只是一起车祸,但这仅是美奈子的申辩。不难推测,以那次接触为开端,以后两人之间有了往来。
美奈子非常适合担当新美良明资助者的地位。牛尾在两者之间发现了香水这一共同点。飘荡在案发现场的余香,尽管很淡薄,只是依靠牛尾自己的嗅觉,却留下了关键性的证据。倘若香水盒里的香味与大矢美奈子使用的香水一致,就能成为有力的证据。
牛尾的支援非常有效,中野警署搜查本部因此决定传讯大矢美奈子。这是紧接在新宿警署传讯美奈子之后的第二次传讯。由此可见,美奈子已经成为警方的案件焦点。
本来是中野警署搜査本部的管辖,但因为怀疑与新宿警署搜査本部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密切联系,所以那须警部再次负责对美奈子进行审讯。中野警署的笠原和新宿警署的牛尾协助讯问。这是传讯大矢时同样的阵容。
美奈子是第二次接受那须和牛尾的讯问。
“呀!夫人,再次打搅你,真是很抱歉。”那须用沉稳的口气表示歉意。美奈子的表情比上次更加显得窘迫。
一眼就能看出,第二次传讯,是在显示警方强硬的姿态。这次警察不是请她去旅馆,而是警察署的接待室里。
“我知道的事,上次已经全都告诉你们了。”美奈子表情尴尬地说道。
“不!不是为了上次的事件。这次我们是为其他事件想听听你的看法,才敢劳你的大驾。”
“其他事件,我怎么会与几起事件有关啊!”
“对不起,新美良明被杀一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那个在新宿碰到我汽车的人吧。听说为了那件事,你们还找过我的丈夫,丈夫在发牢骚呢,说是莫名其妙的骚扰。”
“我们知道,在新美良明被杀的那天夜里,你丈夫的汽车在现场的附近停靠过,我们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我丈夫说不记得了。”
“关于你丈夫的事,我们暂且不谈。夫人,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去过新美良明的住宅?”
“我?我可能去吗?”美奈子的口气稍有改变。
“是吗?”那须对此不加深究。
“不过,夫人从何时起换用香水了?”那须冷不防将话题一转,美奈子好像对那须的提问颇感意外。
现在她的身上散发着的香味,明显与上次的香水味不同。而且,与牛尾在小川朝枝被害现场和新美良明被害现场闻到的香味也大不一样。
“呀!香水有好多种呢!要按照时间、地点、场合的不同,分别使用不同的香水,所以倘若你问我什么时候换的,我自己也讲不清楚啊!”美奈子立即恢复了常态。
“香水就是按照时间、地点、场合的不同换用的吗?我不知道啊!”那须假装不懂,说道。
“一直使用同样的香水,会用腻的。根据季节和时间的不同,也要使用不同的香水啊!”
“难怪啊!如此说起来,听说玛莉莲·梦露在睡觉时是涂用夏耐尔5号香水的。”出乎意外,那须也卖弄起这些知识。
“说睡觉时涂用夏耐尔5号香水,那是翻译的人翻译错了!”
美奈子沉静地纠正道。她的纠正,暗示着睡觉时与起床后,应该分别使用不同的香水。
“假如说香水应该分别使用不同的牌子,那么夫人喜欢使用的,主要是什么样的香水?”那须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自己专用的香水,是请调香师专门为我配制的。”
“就是说,夫人在使用的香水,散发出来的香味,只有夫人一个人才有的吧。”
“别人也会有相似的香水,但处方是我一个人的。”
“是自己一个人才看的香水吗?真不赖啊!”那须咪起了眼睛。
“但是,夫人,这个香水盒,你还记得吗?”那须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保存在塑料袋里的打火机型香水盒递给她看。
在看见香水盒的一瞬间,美奈子脸色陡变。见她反应如此强烈,估计她对这个香水盒大有感触。
“好像见到过吧。”
那须的眼睛原本有些茫然,此刻却发出光来。
“不!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美奈子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
“不!我没有问你是不是你的东西,而是问你有没有见到过。”
“所以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倘若请夫人的调香师分析一下这香水盒里的香水,就能明白是不是夫人专用的香水吧。”那须紧逼道。
“为什么要请调香师分析?”
“这香水盒,其实是在新美良明的尸体底下找到的。我们认为,这不会是新美良明的遗物。”
“你们是在怀疑我吗?”美奈子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不管怎样,新美良明都不是那种使用香水的人。而且,这香水盒制造得也很精致,与新美良明所拥有的物品显然不相称。这香水盒里的香水散发出来的香味,与我们第一次见到夫人时夫人使用的香水,是同样的香味啊!”
“你们好像并不知道你们在向我提出一个多么无礼的问题啊!你们突然拿出一个被压在被杀者身体底下的香水盒,问是不是我的东西,你们知道这表示什么意思吗?”
“非常清楚。无礼,就在于我们明知故问。其实,这香水盒上还沾有指纹。我们想在确认这指纹的主人之前,再向夫人了解一下。”
“你是在说,这上面是我的指纹吗?”
“所以我才在问你。与夫人的指纹进行对照,是很容易的。但是,在对照指纹之前,我们想先向夫人了解一些情况。”
“这不是把我当做凶手了吗?看来光把我的丈夫当做凶手还不够,连我也怀疑在内吗?”
美奈子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这时,协助审讯的牛尾想起青柳说过的“双职工”这句话。
“夫人认识一名叫‘小川朝枝’的女性吗?”那须对美奈子的愠怒不加理睬,继续问道。
“这话,上次你也问过啊!”
“这位女性,就是夫人在与新美良明接触的那天夜里,在你们见面的附近旅馆里被杀的。”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小川朝枝敢杀的那间房间里,也留有同样香水的香味啊!”
“你们准备将我当做是杀害两人的凶手吗?”美奈子的表情变得异常苍白。她努力克制着使自己镇静下来,神态陡变。
“正如夫人也说过的那样,现在时兴调制个人专用的香水。倘若分析当时留在现场的香水成分,就能成为关键性的证据。”
“真是很抱歉啊!说起来这也是不着边际的事,也许真会出现雾里看花那样的形容词吧。”
“雾里看花?真是有趣的表现。”
“我,可以告辞了吗?”
美奈子表示出一副不愿意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的态度。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2月8日晚上,你在哪里?”
“是问我在不在现场吗?”
“你这么来考虑也没有关系。”
“当然在家里呀!”
“有人能证明你吗?”
“在自己的家里,没有什么人能够证明。因为没有那种必要!”
“那天晚上,有人来访或通电话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也没有必要回答你,纯属我私人的问题啊!”
“明白了。请回去吧。不过,夫人,你应该有驾驶证吧。”那须顺便问道。
“有的。”
美奈子生怕上当谨慎作答,面露惊讶的表情,好像在揣测着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你以前有没有出过车祸?”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你与新美良明认识,不是因为车祸吧。”
“这事,即便不用特地来问我,调查一下就能知道吧。”
“我们是从你与新美良明的接触中联想出来的呀!”
那须毫无表情,却怀着叵测。不安的神色从美奈子的脸上退去。
“今天你先请回吧。对你非常失礼了。作为我们来说,也是为了能向凶手再接近一步,决不是将你当做凶手。有些事,据我们推测,估计与事件哪怕有些微小的联系,我们都要进行证实。这是为了能够尽早抓获凶手,希望你能理解,请你原谅。”那须郑重地解说道,但在“今天你先请回”的话里,隐含着令人生惧的话音。
大矢美奈子回去以后,那须窥察着牛尾和笠原的神色,似乎在探寻他们这次传讯的效果如何。今天的传讯,作为那须来说,他的态度是非常严厉的。这已经体现出那须的自信和强硬的架势。
“香水那件事,看来给她的震动很大。”笠原首先叙说自己的感想。
“在持田安子携带着的那个香水盒里,美奈子倘若知道里面装着的香水,与她自己使用的香水是一样的成分,就是双重打击啊!”
“双重打击?”
那须将凹陷的目光朝着牛尾。
“首先,就是在作案现场留下了不可抵赖的证据,接着就是原来深信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香味,现在得知还有其他人在使用。这样的双重打击,会严重伤害女性的自尊吧。”
“是啊!女性的自尊会受到伤害,所以不难推测,从得知有其他人在使用的时候起,就会停止使用自己喜欢的香水。”
“在事件发生的前后起换用喜欢的香水,不能忽视这一点啊!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我指的不仅仅是香味,还有那个香水盒吧。”
笠原暗示着。在从香水盒上合成指纹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过了。
“香水盒?是吗?这香水盒有可能不是持田安子的,而是大矢美奈子的。”
那须说道。香水盒经待田安子的遗族辨认后已经得到确认,但上面没有名字或名字的罗马拼音缩写,可能是相同形状的另一个香水盒。
“不过,丢失在现场里的香水盒,倘若是美奈子的,那么她就不知道会有相同的香水盒出现,所以对她来说,香水盒依然不就只有一个吗?”牛尾提出疑问。
“我们都不是已经告诉她了吗?倘若美奈子拥有同样的香水盒,不管她有没有将它扔在现场,她都已经知道在这世上至少有两个相似的东西。”
“总之,今天传讯她,知道她已经不在使用那个她爱用的香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如此一来,我们更要查验她的指纹了。”
“指纹也许能很快弄到手。”那须在眼窝深处露出浅浅的笑容。
“你能弄到指纹?”
牛尾和笠原探出了身子。在接待室里时,受到传讯的美奈子对警察端上来的茶水一碰也不碰,就连戴在手上的丝绸手套也没有脱下来。她到达警察署后并非会想到这一点而害怕被警察将她的指纹采集去,但她的架势令人感到无懈可击。
“取得驾驶证以后,倘若发生过车祸,她的指纹也许已经留下了。”
那须说道,感到心中没底。
在发生车祸时,肇事者和受害者也许要在调査书上按下指纹。但没有人会想到车祸而事先将印章随身带着,所以一般都用指纹代替。警察交通课里保存着与驾驶证上的脸部照片相同的照片,虽然它不是直接用于犯罪搜查,但在实际侦破案件的过程中的确常常使用。车祸的肇事者有时就是罪犯,是违反交通法规的人。
警察立即向司机管理中心的计算机发出照会。在计算机里登寻的驾驶证领取者,倘若违反交通法规或发生车祸,都按时间、地点、处理肇事的警署、事故发生路线、违反条目等各条项目登记在案。
“有了!有了!”
平时很少流露出情感的那须兴奋地喊道。
去年5月20日,大矢美奈子在神奈川县海老名市区域内的县道上,发生过一起轻伤事故,作为违反安全驾驶义务被扣了八分。根据调査书记载,美奈子在出事的那条路线上以时速4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北行驶着时,发现前方60米处有一辆同方向行驶的抛锚卡车,便驶出道路中央线稍稍靠着右侧行驶,在抛锚卡车的右侧和自己汽车的左侧之间保持着2米左右的间隔,想从卡车的右侧超过去。这时,她发现从卡车的前方突然闯出一辆自行车,便将方向盘拉向右侧,并睬了急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汽车挡泥板的左前侧轻轻地撞到了自行车的踏脚板上。
只是,骑自行车的受害者被撞倒在路面上,左肘受到轻微的擦伤。此类情况,汽车司机不可能预测到卡车的前方会突然闯出一辆自行车,同时超车时在卡车与自己的汽车之间保持着2米左右的距离,所以倘若是行人完全能够避开。因此,作为意外事故,司机承担最小限度的责任,由肇事者和受害者自己协商作了解决。
车祸地区的检察所里保存着当时肇事者递交的调查书。不出那须所料,调査书上按着肇事者的指纹。警方将调查书上的指纹和香水盒上合成的指纹进行了对照。两个指纹完全一致。
虽然按照日本的法律,车祸肇事调查书上的指纹是否具有刑事犯罪的证据效力还是一个问题,但它无疑已经成为査找凶手的有力线索。警方终于追上了美奈子。中野警署搜查本部与新宿警署一起开会,讨论逮捕大矢美奈子的有关事宜。会议结果,大多数人认为美奈子符合作案凶手的特点。于是,决定逮捕大矢美奈子。因为大矢美奈子是社会颇为关注的人物,所以警方决定首先对她进行传讯,获得她的招供之后,再执行逮捕令。
第三次赶往大矢美奈子家里去的,是牛尾、青柳、中野警署的笠原以及其他几名刑警。
4月5日上午8点,大矢美奈子从新居被带到中野警署的搜査本部。这样的气势证明,警方在形式上是进行传讯,但若遭到拒绝便直接以拒捕为由对她实行逮捕。美奈子再次由那须负责审讯。
“夫人,事情变得很糟了。”那须拉家常似地和蔼地说道。美奈子完全毫无表情。
“夫人说,去年11月6日晚上,在新宿歌舞伎大街的小道里与新美良明接触之外,没有与他见过面吧。”那须确认道。
“是的。我的确说过。”
“但是,我们现在发现,夫人此后还和新美良明见过啊!”
“我是当事人,我说没有见过,你却说见过,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意思是说,夫人在说谎啊!”
“我没有说谎!”美奈子答道,她的眉毛一动也不动。
“就是这个香水盒……”
那须将香水盒放在美奈子的面前。美奈子将探寻的目光望着那须。
“这香水盒上沾有夫人的指纹。”
“我的指纹……”美奈子的脸色有些泛红。
“是的。的确是夫人的指纹。你与新美良明完全没有来往,但新美良明被害以后,尸体的身体底下却压着这个香水盒,上面沾着夫人的指纹啊!这作何解释?”
那须宁可说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对方。
“这不可能!”美奈子的口气非常自信。
“我们能够证明是夫人的指纹。”
“这不是我的香水盒。”
“不是你的香水盒,那么为什么上面会沾着你的指纹?”
“这会是我的香水盒吗?我的香水盒,我今天带来了!”
“带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香水盒在这里!”
美奈子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香水盒,与那须出示的香水盒一模一样。一瞬间,审讯室里鸦雀无声,静得如同在海底一样。
那须、牛尾、笠原都呆若木鸡。美奈子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将此当做一回事,因此他们都误解了此话的分量。
“这就是我的香水盒。我的香水在这世间独一无二。”
美奈子一副显耀的口气沾沾自喜道。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作出了对自己不利的重大供述。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香水盒是从新美良明的房间里带出来的吗?”
“是的。所以那不可能是我的香水盒。”
“你明白自己说话的含义吗?”
“我非常明白。”
“那么,按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去过新美良明的房间吧。”
“去过。”
“而且,你还带走了香水盒?”
“是的。就是这个香水盒啊!”
“那么,新美良明压在身体底下的香水盒,是谁的?”
“我不知道。此事与我无关啊!”
美奈子并没有想要改口的样子。笼罩着她全身的,是一种脱俗的倦怠感。她仿佛任凭着自己沉湎在无药可救的倦怠感里,并没有感觉到刚才的话已经自相矛盾。
“你为什么去新美良明的房间?”
“为了去取回这个香水盒。”
“你要取回的香水盒却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倘若新美良明没有死亡,就是说倘若香水盒没有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藏着,你就应该看得见。即便这香水盒不是你的,你也会将相似的香水盒取回来,但倘若发现拿错了香水盒,你就会将它送回去吧。你取走了那个香水盒,却将这个香水盒留下了。就是说,你是在新美良明死亡后来到他的房间里的。”那须确认道。
“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啊!”美奈子兴味索然地答道。
美奈子突然莫名其妙地承认自己的犯罪,没有任何前兆,令警方大出意外。然而,她直言不讳地供认自己杀人,不是因为屈服于那须,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香水盒(香水)是这世间的惟一。
“你离开新美良明的房间之后,发现将香水盒忘在那里了。而且,你又返回去取。就是说,在新美良明被杀的那天夜里,你出入过他的住宅。你没有发现同样的香水盒有两个。因为里面装着同样处方的香水,所以你没有注意。你取回去的香水盒,虽然一样却实际上不是你的香水盒。你的香水盒压在新美良明的身体底下。因此,你的指纹就沾在那个香水盒上了!”那须向她确认道。
“我的香水盒只有一个!”
美奈子没有理会那须的话,用平静的语气坚持道。
2
美奈子一边与那须对峙着,一边听着内心深处的“沙沙”声,白沙加快着速度飘落着。内心里的空洞渐渐地眼看就要被沙粒埋没了,然而沙粒越积越多,空洞却随着沙粒的堆积仿佛变得越来越大。
美奈子将新美当做难得的消遣题材豢养着,却不料引火上身,变得异常棘手。新美还说他亲眼看到杀害小川朝枝的凶手,并扬言自己做人不会好到为他人承担罪责等着警察来抓,在被警察抓获之前,他要狠狠地敲诈凶手。
美奈子尽管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哪些话,但对她来说,他的存在有着一种不祥的感觉,令人感到压抑。
慢慢地是该收场的时候了。美奈子以订婚为契机想要“修理”一下新美。
在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中,有一位父亲经营镀金工厂的同窗好友。美奈子从这位朋友那里弄来了氰酸化合物,心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还将氰酸化合物密封保存着。当时她只是对朋友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尽管活着却准备厌世时使用。
她在酒杯上涂着氰酸化合物斟上啤酒劝新美喝酒,不料新美仅一眨眼工夫就死了,死去时就连愣一愣的时间都来不及。她丝毫也没有杀了人的感觉。她干的,只是将啤酒斟在沾上白色粉末的酒杯里劝新美喝下。总之,只是劝他喝啤酒,与杀害妹妹时一样,那时妹妹乘坐在婴儿车里,她只是将婴儿车的刹车打开,然后轻轻地推一下。
她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有趣的消遣题材。
但是,结婚是更大的消遣,所以也是迫不得已的。离开新美的房间之后,她发现自己将香水盒忘记在新美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同样的香水盒竟然会有两个,而且新美拥有其中的一个。
美奈子冒着危险返回新美的房间取回的香水盒是新美的。在美奈子劝他喝下带毒的啤酒后,新美倒在席子上压在香水盒上。美奈子对此没有注意。也许是新美扭动着倒下时,身上的香水盒落在席子上了。美奈子离开了新美的房间后,再返回来取香水盒时,在席子上看到的,就是新美的香水盒。
警察将新美良明当做是杀害持田安子的凶手进行着追捕。美奈子从新美的房间里取回的香水盒,也许正是持田安子的遗物。杀害持田安子的,果然是新美。他也许是将她的遗物错当成打火机带走的。
“11月6日的夜里,你和新美在歌舞伎大街的小道上接触时,在干什么?”
那须的声音仿佛是从隔着透明薄膜的另一边传来的。
“只是消遣啊!”
“消遣?”
“正如你们怀疑的那样,我杀害了小川朝枝。不过,只有我的招供,什么证据也没有。以后我随时都能够推翻自己的供述。”
“你为什么要杀害她?”
“因为她穿着和我同样的衣服。”
“穿着同样的衣服?”
那须毫无表情,但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惊异。
“我所有的衣服,在这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穿着我的衣服啊!我不允许她穿。在西口的旅馆里,我与她迎面走过之后,便跟踪着她。我见她走进了新宿歌舞伎大街的情侣旅馆里。我将汽车停靠在附近的路上追进旅馆里,正好看见停在四楼的电梯下来。四楼只有402室有人住。我估计她住进了402室,于是我便去了那间房间。
“我一敲房门,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房门。她好像刚洗完沐浴,听到我敲门,还以为是她那等得心焦的男伴。看到是我,她颇感惊讶,我对她说,我是在她以前借宿这间房间的人,有一件东西遗忘在房间里,希望她能让我在房间里找一下。她便让我进去了。我打开衣柜取出浴衣腰带,这时她已经坐下开始看着电视,我走到她的背后,猛然用腰带勒住她的脖子。接着,我将尸体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我在进出旅馆时都没有遇见过人。我回到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刚从小道上开出来时,就与新美碰了一下。”
“倘若穿着同样衣服的人该杀,那么一旦遇见使用同样香水的人,不就更该杀了?”
“没有人使用与我同样的香水!”
3
大矢美奈子的自供,超越了那须、牛尾和笠原的理解范围。假如杀人动机是因为对方身着同样的衣服,那么对身着成品衣服或看样定制衣服的人,该怎样处置?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家财万贯无所事事的人,难道真的会如此偏执,他人只屑有一件同样的东西都不能允许吗?
以前,曾有过一则伊丽莎白·泰勒和迪纳·洛洛弗里西达身着完全相同的服装在公开场合里不期而遇的轶闻。而且,她们碰巧不得不相邻而坐。两人面露微笑不断地掩饰着困惑和不悦,内心里却如坐针毡。但是,她们决不会去杀害对方。
因为倘若为那样的事去杀人,她们便会失去太多原本属于她们的东西。但是,假如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假如有人穿着一件她坚信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衣服,她们或许会希望那人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消失。在那种时候,杀意的对象不是人,而是衣服。
一个人一旦拥有一切,便如同什么也没有一样。然而,她尽管拥有了一切,但哪怕只是一件衣服,她也不想让给别人。空气,水,都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存在着。这样的人,此刻就坐在那须的面前。
这时,那须觉得大矢美奈子是一个异端者,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她的存在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她的价值观与那须、牛尾、笠原他们是不同的。对她来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呢?
大致可以认定,杀害持田安子的凶手是新美良明。但是,大矢美奈子倘若在新美良明之前遇见持田安子的话,凶手也许就是大矢美奈子。
4
大矢美奈子被警方逮捕的报道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上流社会的女名人。连续作案杀人,日本社会大为震惊,并对她的杀人动机视为奇谈。
美奈子则很淡然,仿佛自认这是她的命运。
“大矢美奈子这位女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位稀客吧。”
在新宿警署两个搜査本部和中野警署搜査本部的联合碰头会上,青柳唐突地说道。
“稀客?”牛尾揣测着他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说,她来自异端的世界,作为客人滞留在这个世界上吗?”笠原揣摩着青柳说话的含义。
“没错。自出生时起,她应有尽有,只要想要,她什么都能得到。对普通人来说有价值的、需要付出努力进行追求的东西,在她的眼里就如同空气和水一样能够取之不尽。就以空气和水来打比方吧,渐渐地不就像沙粒一样了?幸运的环境少有幸运的人。从小在富裕中生活,浸泡在蜜糖里长大,往往会使人丧失理想,丧失意志,丧失生活的目标,简直就象在做着一桩培养废人的实验。她也许从出生时就作为这样的人被另一个世界点中了。”
“一看见她,我才深切地感觉到作为生活艰难者的幸福啊。”牛尾悄然说道。
“现在,日本在世界上成为最富裕的国家,而且还在朝着富裕的方向发展着。尽管这种富裕是肤浅的,徒有虚表,但国民都浸泡在富裕之中。大矢美奈子也许是以身试法,在向我们敲响着警钟呢!”
“‘幸福’这个东西,倘若独自一人享有,便丝毫也体会不到幸福。惟独有人能够一起分享快乐,分享感动,分享美妙,才会让人感到幸福。”
青柳的目光眺望着远处。他离婚后一直独身生活。他深深地爱着妻子,但因为遭到妻子的背叛,他痛不欲生无意再婚。因此,青柳的话音里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感受。
“假如是大矢美奈子杀害了小川朝枝,那么那天夜里,新美良明出现在歌舞伎大街准是有什么事吧?”笠原提出质疑。
“新美良明准是在寻找能分享他幸福的人。”
“遇见美奈子,他们在分享着的,也许是不幸吧。”
“不!不是什么‘幸福’或‘不幸’吧。他们是在分享着的,是‘反常’。异端的人在那天夜里相互邂逅,双方都在对方的身上闻到了相同的体味。”
“相同的体味?女人倘若身上涂有相同的香水,也许会萌发杀人动机,但一对男女有着相同的体味,就成了共同点吧,两人便臭气相投了。”
刑警们闲谈着,心中颇感怃然,但他们还不知道,那天夜里,美奈子与新美良明带着同样的香水盒。而且,不用说刑警,就连美奈子都不知道,新美良明从持田安子的遗物中带走的香水盒,落在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被大矢隆一捡回,又放回到新美良明的被害现场。
牛尾说得很巧妙,所谓“同类的体味”,就是那天夜里美奈子与新美两人的身上都拥有着的香味,那才是真正的异端者的体味。
5
大矢隆一神情茫然地收听着有关妻子美奈子自供的报道。美奈子涂在身上的香水,是与大矢属于同一种类型者特有的香味。
大矢也不知道会有两个同样形状的香水盒。他倘若不将从小川朝枝被害现场捡回的香水盒扔在新美良明的被害现场,美奈子也许就不会被警方逮捕。
美奈子杀害新美离开新美的住宅以后,发现将香水盒丢落在那里,便冒着危险返回新美的房间取回香水盒,倘若大矢没有在现场扔下第二个他手中的香水盒,美奈子便理应能够找到压在新美身体底下的,属于她的香水盒。大矢将香水盒扔在醒目之处,一眼就能够看到,她毫不怀疑地认定是自己的东西便捡了回来。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这世上,竞然会有两个同样香味同样形状的香水盒,所以对香水盒内装着的香水减少,丝毫也没有感到怀疑。
大矢从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捡来的香水盒,是持田安子的。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送到新美良明被害现场的,不是美奈子。同时,小川朝枝也没有拿过持田安子的香水盒。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拿走的,当然是新美良明。就是说,新美良明也去过小川朝枝的被害现场。
那天夜里,抢在大矢前面的客人有两位。不知道新美良明为什么去小川朝枝订好的旅馆房间。但是,新美良明去时,小川朝枝也许已经被杀。新美良明吃惊地逃离小川朝枝的房间时,将持田安子的香水盒丢失了。
大矢觉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消遣题材。他颇感无奈。
受到固定性伴侣的冷遇,大矢才结识了小川朝枝。他为自己能够遇上难得的消遣题材而欣喜若狂。这样的感受只是一瞬间,小川朝枝随即便被美奈子抢先杀害了。
接着,大矢受到新美良明的恐吓,他将新美当做了消遣的题材。不料,这又被美奈子抢先了。而且,现在他还失去了美奈子。由于两起连续杀人事件,美奈子不可能轻易地得到逃脱,最坏的结果会被判死刑。美奈子也许是以死刑的形式,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她是异端的女王。而且,大矢就是被她身上的那股异端味所吸引着。他也是异端的王子。他不知道自己接着能够活到什么时候。他不得不一边寻找着消遣的题材,一边在人生的途中迷惘着。
拥有一切,就如同什么也没有一样。然而,大矢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失去的东西。空气与水无论失去多少,他都不会有任何痛痒的感觉。但是,美奈子不是空气和水。对他来说,美奈子只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同类。
从收听着美奈子自供的新闻时起,大矢就仿佛听到内心的深处传来白沙在“沙沙”地堆积着的声音。那些沙粒也许早就在他的胸膛里飘落着,只是因为供落的数量些微,他很少听到而已。在失去美奈子的空虚里,沙粒飘落的数量好像猛然增加了。
沙粒“沙沙”地填埋着胸膛里霍然打开的空洞。此后,大矢将终生倾听着沙粒的飘落声。美奈子兴许也在听着沙粒在大矢的胸膛里飘落的声音。
他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理想,也没有意志。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他自己想要努力争取的,也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他创造出来的。
然而,现在大矢想要美奈子。虽然是父母推荐的婚姻,但美奈子是他按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妻子。对他来说,任何消遣都不能超越美奈子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奈子是他惟一的配偶。
“美奈子,你快回来!”
大矢在失去妻子后颇显宽大的新居里喃喃地呼唤道。一个人生活,这所房子会显得太空矿。
“你不是也可以来我这里吗?”传来美奈子的声音。
“我怎么来?”
“你也杀人呀!和我一样,杀同样的数量,或者超过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