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遥远的声音
1
“松宫的声音很像父亲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邦子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邦子的姐姐京子一边用桌布仔细地擦拭着桌面的水迹一边说道。京子的家住在从目黑去五反田的路上。经常能听到电车驶过的声音,还能听到附近商店打烊时“喀啦喀啦”放下卷帘门的声音。
“是吗?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的吗?”
邦子正用广告宣传单折着纸鹤,说话时她停下手头的工作试探着瞟了姐姐一眼。
纸鹤的一只翅膀已经完成。
只要手边有纸,闲下来的时候邦子就会用它折纸鹤,这是遗传父亲的癖好。不是折纸鹤,就是折木船、灯笼、狐狸脸……这些折纸的方法都是父亲教的。至今,邦子还清楚地记得坐在父亲大腿上一起折纸时的温暖感受。
“真的很像啊。”
“嗯……”含混地回答了一句,邦子的指尖又动了起来。
真的吗?
起初,邦子的心中只是泛起这样的困惑,可是当她去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又想找到产生困惑的原因。
父亲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令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邦子竟然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头脑中只浮现出父亲说话时嘴角的表情,可是却听不到声音。不过姐姐倒是记得父亲的声音。
令邦子感到困惑的原因还不仅于此:姐姐的话中还提到另外一个问题:“邦子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我真的喜欢松宫吗?
前天晚上,邦子把松宫带到了姐姐的店里。姐姐和姐夫在代代木开了一家不大的咖啡馆。一般过了晚上八点,京子都在店里当班。
邦子二十九岁,松宫马上就三十四岁了,他们认识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每个月能见上两三次面,交往仅限于一起看看电影啦、吃吃饭啦,虽然不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但是到了他们这样的年龄,考虑结婚问题也是很正常的。邦子也早想把松宫带来给姐姐看看,于是前天晚上就把他领到了姐姐的店里。
“你说他声音很像父亲,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很清楚父亲的声音呀,尤其是他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父亲什么时候歇斯底里地骂过人啊?”
“对你当然没有,我可是经常被他骂啊。”
虽然是姐妹,可是对父亲的记忆却有不同,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能够觉察到了。
邦子得到父亲的疼爱,而京子则并没有那么受重视。
姐姐现在还对这事耿耿于怀吗?
对话中途停了下来,远处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来,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京子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长方形的纸,然后把纸的上部交错着斜折起来,做成一个尖顶的房子形状。
“当——”
钟响了一声,抬头一看表针指在了十点半的位置。姐夫敬一回来还得过一段时间。
姐姐和姐夫没有孩子,姐夫一面从事推销员的职业一面经营着咖啡馆,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可能这一点非常合姐姐的口味吧。好几年前,曾经因为姐夫的婚外恋问题,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后来还是没有离婚,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京子只顾折纸,一句话也不说。邦子不耐烦地催促着。
京子把尖顶房子纵向折了几下,做成一个四方的筒子。
“这个是外国的棺材,前面的尖的……吸血鬼就住在里面。”
“嗯。”
邦子还以为是有关婚姻的“有意思的东西”呢,看来不像。
“先是一道道明晃晃的闪电……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
姐姐取出剪刀,沿着纸棺材的折印剪了起来。
“棺材碎了。”
很孩子气。
姐姐就喜欢在和别人认真说话的时候,突然插入一些无关的、异常的话题,几乎成了一种癖好。有人认为这是在谈话时故意出洋相,实际上这只是京子突然想到事情,随口说了出来而已。同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姐妹,却有着天壤之别。
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啊。
邦子想。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和谐,虽然也不经常吵架,但从两个人的性格来说,生活是不融洽的。父亲喜欢静,习惯深思远虑,是个内心细腻的人。母亲也是一个大好人,不过性格透着虚荣,显得有点俗气。在社会上没有取得成功的父亲,在母亲眼里是个没价值的人。
姐姐遗传了母亲的秉性,邦子则继承了父亲的性格。有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地家庭生活就分成了两派。
京子拿起剪过的折纸一脸认真地问:“棺材里的人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
姐姐把剪下来的中间部分放在妹妹的手里,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展开排列在桌子上。结果,桌子上出现了“HELL”四个英文字母。
“HELL……是地狱吧?”姐姐问。
“嗯。”
“下地狱了。”
“……”
“但是,如果我为他祈祷的话……”京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低下头做祈祷状。然后催促邦子:“快打开你手里的纸看看。”
邦子把刚才姐姐给她的纸打开,结果出现了一个十字架。
2
“有意思吧。”
大概是咖啡馆的常客教给姐姐的吧。
京子天真地笑着。
今晚妹妹特意来拜访我,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姐姐也是个单纯的人,肯定在想:如果有什么想问的话,那就直接问好了。于是妹妹决定还是单刀直入地问她吧。
“姐姐你觉得……松宫这个人怎么样?”广告宣传单还有很多,可是折完一只纸鹤后,邦子就不想再折了。
“要问这个人怎么样?我觉得不错。工作的公司也很好,而且在家里还是二儿子吧?”
“是的。”
“不错。”
根据姐姐的判断标准,只要在好的公司中工作,而且不是大儿子,所有符合这些条件的男人都是好男人。可是妹妹希望听到更多的意见。
“所谓夫妇,是怎么样一种关系呢?怎么样一种感觉呢?”
姐姐开心地笑起来:“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可不懂。即使多少弄懂一点,自己结婚时也派不上用场呀。最重要的是感情,是你喜欢松宫。”
“我也搞不清楚,只是并不讨厌他。但是……怎么说呢,为什么非他不可呢?想到这我就想不通了。”
“现实中哪有人能想得通呀?”
“那姐姐你呢?”
“傻瓜!我的心境和你现在的不同呀。当初我是怎么想的,我都忘记了……”
茶碗里的茶叶茎也心血来潮般地竖着浮了起来。(茶叶茎竖着浮起,日本人将其信为吉兆。)
邦子又把手伸向了广告宣传单,但一转念,决定不折了。说:“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对于婚姻我已经没有资格提出什么奢侈的要求了,但是,如果说到养活自己,我觉得我这辈子一个人也能生活,所以不想做什么无聊的妥协。”
京子拿起妹妹刚才折的纸鹤,把它抛向空中。
可是纸折的鹤不懂得飞行的技巧,于是在空中划了一道笨拙的曲线后,掉在了地上。
“好吧,邦子,你自己的事情就自由决定吧。”
“女人也必须具备一技之长。”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邦子则严格地按照父亲的教诲生活着。大学的时候,通过了英语一级考试,然后又获得了导游资格,毕业后在航空公司工作了两年左右,现在主要从事自由导游和口译的职业,平时相当地忙。而今年又开始涉足翻译行业,如果懒得出门,就可以在家里从事文字翻译工作了。
所以,邦子在生存方面有一定的自信。
京子喝了一口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女儿一般都会选择和自己父亲很像的男人吧,特别是邦子你,对父亲很有好感吧。”
“松宫像父亲吗?”
“看我说的没错吧。当然像了,简直是父亲在世呀,尤其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吓了我一跳……”
邦子微微地吃了一惊,同时悄悄地观察着姐姐的脸。
姐姐所说的“很像”,更多的是指声音像吧。声音像并不能代表性格、人品也像呀。
邦子怎么也想像不出松宫和父亲到底哪里像,和松宫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感觉到父亲身上的任何特征。恐怕他和父亲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在邦子看来,和父亲相比松宫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莽撞的男人。
父亲是一个内心细腻的人,总是温柔地把邦子保护在自己的怀抱之中。父亲曾是一名军人,二战结束后患上了肺结核,从而退出了军队,但是自己经营的公司发展也很不顺利,结果五十三岁的时候郁郁而终。父亲的人生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是失败的人生,但作为对人生悲哀的补偿,父亲把爱投入了家庭。特别是对小女儿邦子的爱。所以,在邦子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父亲更好的男人了。
因此,邦子在考虑结婚问题,选择对象的时候,尽量不去把他和父亲做比较。并一直认为必须得找一个与父亲性格、人品完全不同的人做伴侣。
可是,邦子感觉现实中好的男人并不多,从这一点来看,恐怕她还是把别人和父亲的某些地方进行了比较。
声音真的那么像吗?
父亲去世的那年邦子十七岁,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的时间,但是对于父亲的举手投足、面容表情中非常细微的地方,邦子依然记忆犹新。父亲总是挑动一边的眉毛;手背上有一条粗大的青筋绽露着;还有……对了,他老喜欢打盹儿,而把他叫醒时,他又会做出一副沉湎于冥想的专注样子;有时还会装出少年一般顽皮的表情……这些都经常浮现在邦子的脑海中。
可是说到父亲的声音,邦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令她非常着急,而姐姐却记得十分清楚。
仔细分析起来,也许这是父亲故意设计的,为了公平起见,让姐姐记住了自己的声音。
“喂,那你什么时候给他答复?”姐姐问。
“答复什么?”
“答复他是否嫁给他呀,YES或者NO。”
“啊……我们还没谈过这种问题。”
也许邦子和松宫的关系连恋人也算不上。
“他没有向你提出求婚吗?”
“没有啊,也许他根本就没这样想过……”
“都这个年纪了,你还不着急吗?适当地主动一些嘛。”
“但是,我觉得还是事先考虑周全的好。”
“这种事情要见机行事的,最后如果觉得不合适分手也来得及呀。”
真是这样吗?在邦子看来如果不下定最后的决心,是无法做任何决定的。在这一点上她和姐姐的思维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看来这件事情征求姐姐的意见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正想到这儿,门铃响了,是姐夫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脸上带着微醉的酒气。
3
“呀——晚上好啊。”
“我今晚是特地来姐姐、姐夫家叨扰的。”
“我带了几个特别好吃的柿子回来,邦子,你也来尝尝吧。”
京子站起身来,帮丈夫脱下西装,递过和服。看起来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妇……谁也想像不出当初两个人会因为婚外恋问题闹到快要离婚的地步。
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邦子起身告辞:
“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是吗……”
姐夫还想说些挽留的话,可是又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忙于工作的人,这个时间是应该回家睡觉了。
“那带几个柿子回去尝尝吧。”
“谢谢啦。”
“很甜的,不信你试试看。”
手提袋中被姐夫装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邦子提着它走出了姐姐的家。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泼洒在屋顶、路面和邦子的身上,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犬吠。
结果,还得我自己来做决定,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十一月的夜风从脖领、袖口钻进体内,令人不住地打寒战。邦子竖起大衣的领子,感觉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月色似乎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中。
第二天一早,邦子家的电话铃声慵懒地响了起来。
是取消今天工作安排的通知电话,自由导游行业经常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临时情况而取消工作安排。这样一来,到傍晚之前的这段时间就都属于邦子一个人了,因为晚上七点半要和松宫约会。
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邦子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早晨一旦醒过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没过多久,邦子就拿起了枕头旁边的电视遥控器,电视屏幕像走马灯一样被邦子飞快地变换着频道。
一醒来就睡不着了,真是没办法。
打开窗户,刺眼的阳光射进屋来,邦子嫌自己做早餐麻烦,于是穿上有很多口袋的工装裤,趿拉上木拖鞋就出门了。
邦子的家在青山大道的后面,距离明治神宫和青山墓地的路程几乎差不多,而这天早晨,邦子决定朝青山墓地的方向走。
在去青山墓地的路上有一家咖啡店,是邦子非常喜欢的。那的咖啡味道非常香醇,而且涂黄油的烤面包片也很有特色。这个时间也许那家店还没有开门营业,不过散步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已经开门了,正好进去喝点东西。
昨夜,姐姐演示的那种怪异的折纸方法仍然萦绕在邦子的头脑中,用纸做出的“HELL”和十字架。也许这样的联想很适合青山墓地的环境。
“HELL?”
邦子想起了曾经在美国杂志上读到的一则笑话:
一个司机由于操作失误而使汽车撞在了加油站的墙上,司机失去了意识,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生与死的边界。而这家加油站正好是壳牌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墙上有一个非常醒目的霓虹灯商标“SHELL”,就在汽车撞到墙上的那一瞬间,霓虹灯的“S”突然熄灭了,剩下的就只有“HELL”了,而神智不清的司机抬头看到商标时,立刻吓呆了:“啊?!我这是到了地狱吗?”
虽然这只是人们杜撰出来的笑话,但是一想到那司机的狼狈像确实很有意思。
青山大道上的加油站是哪个公司的呢?如果是壳牌石油公司的应该有个贝壳状的商标吧……邦子不开汽车,所以对加油站并没有什么印象。
就在邦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走过长长的高架桥,进入了墓地。有的人进入了HEAVEN(天堂),而有的人则下到了HELL(地狱)。婚姻也是如此吧。结婚后的某一天,也许人的眼前就会突然出现“HELL”的标志。
这条路上的行人很少,汽车倒是不少,这个时间更是很少看到行人,只是偶尔有带着狗出来散步的老人经过。
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六十五岁了吧。
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个年龄也并不算很老,正是安享晚年的时候。
说父亲的一生是淡泊的一生,死也是如此,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过分留恋的……他确实是一个无欲的人。他只会用默默的、温暖的目光观察女儿们,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
突然之间,邦子眼前又浮现出在“课堂参观日”那天,站在教室后面一脸认真地听课的父亲。风把教室的窗帘吹起像一张风帆,父亲用一只手压住了飘起的窗帘……
当时邦子在上课,不可能回头仔细地看父亲的样子,可是,每当想起父亲的时候,那天教室中父亲的样子总是首先跃入她的脑海。父亲来学校参加“课堂参观日”的真是太少了,一般都是孩子的母亲来。
父亲总能找到邦子的优点,表扬她。
在国风寺住的那段时间,邦子晚上放学回来晚了,父亲的身影肯定会出现在电车站的出口处。当时邦子在学校排练话剧所以才会回来晚……话剧的名字叫做《修禅寺的故事》。父亲让邦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一边推车向家的方向走,一边专心而愉快地听着邦子背台词。
我被父亲责骂过吗?
一想到这,似乎父亲的声音就萦绕在耳际。
可是,依然想不起来。
父亲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困扰着邦子,现在它又来了。其实,在邦子的记忆中,有被父亲责骂的片段。
那还是上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直接原因是邦子和母亲发生了争吵。而父亲一直在听着。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邦子问母亲:“妈妈,我明天的盒饭做好了吗?”
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母亲的心情很不好,说:“你这么晚才说,让我怎么做?什么准备也没有,要知道,一个盒饭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母亲那一反常态、仿佛为别人做了多大的好事,要人领情道谢的语调,使邦子听了也很生气,说道:“那算了,我用零花钱买面包吃好了。”
然后就气哼哼地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却发现母亲做的盒饭就放在桌子上,可是由于还为昨晚的事生气,邦子不愿带这个盒饭。转身就想出门,这时母亲开口了:
“我好不容易做的,你还是带上吧。”
4
“不带!”
“可是你得吃饭呀,而且我也做好了。”
“昨天我不是说过不要了吗!”
“可是确实已经做好了呀,妈妈好不容易给你做的,你就高高兴兴地带上吧。人永远也不能忘记谢恩呀。”
“谢什么?是你说做盒饭很麻烦的,而我已经说过不要了。做了我不要的东西,我还得感谢吗?”
邦子和母亲的争吵持续了两三分钟。
“邦子!住口!”从卫生间门口的走廊里传来了父亲生气的吼声。
接下来父亲说的大概是责骂邦子的不懂事吧,至于内容邦子已经记不清了。
被父亲生气地责骂……恐怕只有那一次吧。
父亲曾经是个军人,怒吼声中也透着军人的威严和压迫力。邦子记得当时自己简直吓坏了,感觉身体似乎都漂浮了起来。
不过父亲责骂的声音并不大,而是一种内敛的、低沉的声音。
但是,邦子依然想不起父亲的责骂声到底是什么样?好像就在耳边回响一样,可是……真令人着急。
姐姐说松宫的声音和父亲的很像
和邦子比起来姐姐京子被父亲责骂的次数可就多多了。所以姐姐对父亲的骂声记得非常清楚。
垃圾清洁车留下一股馊味飞驰而过。不知不觉邦子已经走到了目的地的尽头,右边一条路还能继续往里走,不过那样就很绕远了。邦子绕过石屋的拐角,选择了一条小商店和民房中间的路。
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邦子喜欢的那家咖啡店应该已经开门了。想到这儿,邦子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那棉花团一样蓬松的面包,中间渗出带点咸味的黄油,放入口中,面包和黄油在舌头周围融化的感觉真是棒极了,想着想着邦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
看着微弱的光线照射在鸡尾酒杯中淡蓝色酒液上折射出迷幻般美丽的影子,邦子自言自语地说。
松宫喝的是一杯加了冰水的波本威士忌。两个人的酒量都不是很大。
今晚,两个人七点半见面,共进晚餐,然后随性地在银座大街上散步,最后来到了这个酒吧。两个人的对话经常因无言以对而中断,多少显得有些无聊……怎样度过无聊的时间,如果这成为困扰恋人们的问题,也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
邦子谈到了关于父亲的话题,因为从今天早晨开始,对父亲的追忆就一直萦绕于头脑中。
顺着邦子的话题,松宫说:“女儿一般把父亲当作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你说是吗?”
“嗯……”虽然大家经常这么说,但是把这个问题解释得如此单纯与直接,邦子觉得多少有些不妥。在邦子心目中,父亲格外优秀。
“相反,儿子常对母亲抱有特殊的依恋。我的母亲也是一位好母亲。和哥哥相比,母亲对我的爱更多一些。在我们家,父亲偏袒哥哥,母亲更爱护我,分得非常清楚。”
松宫的父亲两年前离开了人世,听说不久前刚为父亲举行了第三次祭奠。他母亲和哥哥的家住得很近……如果母亲从家端碗汤给哥哥送去的话,到哥哥家时汤也不会凉,就那么近。
“一想到母亲,我常会不知不觉地眼圈红起来。”
谈到母亲,松宫立刻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从小时侯的事情一直讲到最近的事情……中间还穿插地说到哥哥的妻子是一个有偏见的人。
好容易找了一个间隙,邦子说:“姐姐说你的声音很像我的父亲。”
“哎——真的吗?”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父亲的声音了,不过经常遭父亲责骂的姐姐说像,那就肯定是像了。恐怕大声更容易让人记住吧。”
“你没被他骂过吗?”
“被骂过。”邦子简要地把当年的“盒饭事件”讲述了一遍。
“对于母亲,我特别固执,甚至有些蛮横。”
“果然。”松宫点了一下头,突然出其不意地大声喊道:“邦子!住口!怎么样?像吗?”
周围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邦子暧昧地一笑。松宫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到了回家休息的时间,邦子明天还有工作,必须得在八点之前赶到成田机场。松宫也很忙,所以对两个人来说时间都很宝贵。……如果时间的流逝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自动地向前发展,那么这让邦子更加无法平静。
“该回去了。”
“嗯。”松宫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是他并没有提出挽留。
走出酒吧大门,邦子开始有些后悔,心想,如果就这样呆上一夜,也许两个人的关系会比以前变得亲密,也许今夜会成为某个开端……因为他既不讨厌,也不是坏人,只是无法理解自己。
如果熬一整晚的话明天的工作怎么办?
松宫把邦子送到楼下。“你家住三楼吗?”松宫下了车,抬起头来向楼上望去。
“是的。”邦子点头道,接下来也许应该说“上来喝杯茶吧”之类的话,如果请松宫上楼了,两个人的关系也许会发生不同寻常的变化。
但是,邦子还在犹豫着什么。还有弄不清楚的问题萦怀于心头,现在决不能贸然行事。
“再见!”邦子头也不回地反手关上车门,径直向电梯走去。
躺在床上,心中的犹豫还在继续着。
他不是个坏人。
可是为什么是他呢?邦子怎么也想不通,她知道如果不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进一步发展的话,对谁也不好。如果就这样糊涂地深入发展的话,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于人情,而不是爱情。
但是……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
也许今后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姻缘了,近来,每当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感到“自己已经老了”。即使今后遇到有缘分的对象,也已经无法和年轻时的结婚相提并论,会自然而然地给它蒙上某种色彩。邦子又想:反正我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在婚姻问题上倒不如大胆地赌一次,即使失败了,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意义……
松宫说过:“母亲特别疼爱我。”
一个无法忘记父亲的女儿,和一个深爱着母亲的儿子,到底能不能和睦相处呢?
在黑暗中邦子又听到了松宫的声音,那是在酒吧里他学父亲责骂自己时大叫的声音……
就在松宫的声音消失的那一瞬间,邦子感觉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邦子!住口!邦子!住口!”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我实在是想不通,放弃怎么样?
在即将入睡之前,邦子还能感觉到自己依稀的意识和理性,于是在昏沉的头脑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结果,邦子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邦子!那就放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