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虫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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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彦与被他当成模拟训练装置的由美继续交往。现在已经不需要模拟训练装置了,与她的交情持续发展为世俗化的男女关系。克彦之所以能够与由纪子品尝性的高层次妙味,或许也是因为有着与由美的现实关系在旁支持所致。与由纪子的关系越深入,克彦就觉得与由美的交情就越来越具体。他觉得自己与由美的肌肤已经粘连在一起。由美把他们两人很适合在一起的感觉用一句话形容:“离开时,就会感到疼痛。”
如果说由纪子是处于柏拉图式爱情的核心,那么由美就是彻底填平肉欲的表皮。克彦夹杂在工作、家庭和两个情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由纪子。”
“什么事?”
“我以身为作家的身分,基于职业上的好奇心,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对于你和我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难道你不会觉得烦躁难耐?”
“不会啊!”
“你不会觉得不满?”
“不会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你若有性经验,对于我们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难道不会觉得不满?”
克彦猜测对方应该不会没有性经验。他觉得很不安。因为,对于一个知道什么是性的成人女性来讲,恐怕不会满足于性欲上无法获得实质满足的柏拉图式爱情。
“你又想到这件事啦!”由纪子睁大眼睛,仿佛抗议般地望着他。
“我不想失去你!”
“我会一辈子陪着你。就算你说你讨厌我,我还是会一辈子陪着你。”
“就算肉体上没有结合,你还会一辈子陪着我?”
“这不是问题。虽说男人比较在意肉体上的结合,但肉体上的结合并不能保证两人的关系会永远存在。女人并不是那么肤浅而单纯。”
“这一点我当然了解!但是,有肌肤之亲的两人关系会比没有肌肤之亲的关系更密切。有肌肤之亲的男女就不算是外人。”
“那是男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很多男人总以为女人以身相许时,就表示他支配或征服了那个女人。这是严重的错误。至少,肉体上的关系对我来讲,并没有什么意义。有人帮我掏耳朵,我会觉得很舒服,但是没有人会认为帮对方掏耳朵,就是表示支配或征服对方。在某种程度上,掏耳朵与性爱相同。”
“你是说,性爱与掏耳朵相同?”
“所以,我不让任何人帮我掏耳朵,因为耳朵接近大脑。”
克彦有一句话梗在喉咙没说出来,那就是:“你曾经被几个人掏过耳朵?”
可是,他明白,说出这句话,就会侮辱到由纪子,所以他又把它吞了下去。由纪子说过:“我不让任何人帮我掏耳朵。”克彦觉得自己必须相信她说的话。
“但是,如果耳朵痒的时候而不让人掏,难道你不会觉得急躁难耐?”
克彦担心两人现在成立的柏拉图式爱情,会不会让已经知道性爱滋味的由纪子产生“隔靴搔痒”的感觉。
“自己的耳朵可以自己掏啊!”由纪子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
“咦!”克彦哑口无言。
由纪子接着说道:“我觉得男女之间所需要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感。”
“日常生活的存在感……?”
“像耳朵之类的器官并不会时常痒。对我来讲,值得我去爱,去信赖的男人并不是让我倾吐苦恼的对象,而是能够和我聊聊日常生活中极为普通的话题之人。比方说,像我和你谈到旅行、服装、朋友和烹调的事时,我也会觉得你在我真正困扰的时候,也能让我去找你商量,并且伸出援手。在那个时候,能否实际上获得帮助并不是重点。不是碰到困难的时候,任何人也不晓得谁会帮助自己。不过,凭女孩子的直觉,我觉得,当我自己遭遇到困难时,你一定会舍弃其他女性,优先来解救我。你的确具有那种存在感和魅力。”
换句话说,就是克彦有可以让由纪子期待的存在感。但克彦心想,要是由纪子陷入绝境,自己果真会伸出援手吗?就算想解救她,如果处在不能解救她的环境之下,又该怎么办?这是爱与责任的问题,但由纪子以可以期待的心情,解救了克彦自己伴随着责任感的苦闷。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说。”
“这问题可以作为我写小说时的参考,你可以轻松回答,不用太严肃。唔……就是说,你什么时候会耳朵痒?”克彦觉得这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问题,他问得诚惶诚恐。
“嘻嘻……”由纪子嫣然笑道:“换句话说,你是在问我,什么时候想和男人睡觉,是不是?”
“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克彦对于由纪子如此大胆的回答,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那是在我生理上对男人有感觉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对什么样的男人会有生理上的感觉?”
“看情况而定。有时对男人穿着制服的时候会有所感觉,有时对男人的小动作也会有所感觉。可是,感觉和实际付诸行动是两码事。”
“事实上,像你这种良家女子,会说出想和男人睡觉的话,我觉得有点惊讶。但我想问你,是不是现在年轻的女孩子在日常生活中都使用这类辞汇?”
“还不至于。那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才会这么说。只有不知羞耻的女孩子才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类的话。可是,我啊,不喜欢说献身给男人之类的言语。因为这样说,就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志。虽然我不太愿意与男人同床共寝,但如果碍于男人的热情,我想,我还是会以身相许。关于这一点,用睡觉这两个字不是更直截了当,更能表示女性的意志吗?至少男人和女人睡觉时,不必说献身给男人这种话。要是男人献身给女人,女人也会觉得困扰。”
“原来如此。对了!你对我有没有感觉?”
“我们的情况不同,睡在一起,层次太低了。男女共寝是当时的感觉,但是你和我的情况不同,我们两个人的感觉是更深入,而且是具有整体性的。耳朵只是身体上的一部分,和全心全力相爱并不相同。耳朵痒只要掏一掏就不痒了,但我对你的渴望之心则是一辈子的事。我爱你的心几乎已经快达到绝望的地步。”
从另一个观点来看,克彦体会得出来“爱达到绝望的地步”这句话。
她现在爱克彦,爱得急不可待,那种爱不是用平常的道理讲得清楚的,而是有如一条奔流不绝的大河,流入克彦这个大海。由纪子之所以用“绝望”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对克彦的爱情,是因为无量的爱这种奔流之势带着加速度,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如同洪水那般,因为发泄口太小,致使自己有一种身心难耐的“绝望感”。
可是,克彦的绝望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由纪子对自己的爱虽然是没有限量,但并非十分成熟,可以说是纯洁到死心眼的地步。相对地,克彦年岁大,人生阅历丰富,手上沾满了尘垢,怎么能够以平庸、低级,充满情欲的心态面对由纪子纯真的爱情呢?
对由纪子绝望的纯真之爱,克彦的爱之绝望与她有所分歧。想要导正两人之间的分歧,困难得令人产生绝望感。由纪子的爱只是纯粹的爱,克彦的爱则充满各种尘世的羁绊。这些羁绊的重量与数量,让他变得非常绝望,在充满羁绊的情况下,克彦的爱欲必须与纯洁的爱交锋。这正是他产生绝望的源头。
可是,纯洁的爱并不能保证永远持续下去。毋宁说,正因为纯洁,才显得非常脆弱,容易受到伤害。关于这一点,以爱欲为出发点待在一起的男女,有时比较能够持续两人之间的关系。此即所谓的“成人之爱”。不会伤到对方,自己也不会受到伤害。相互保障的安全式之爱情对彼此都方便,这种恋情比较能够永久持续下去。因为彼此不干涉对方所背负的包袱,当事者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受到伤害。
燃烧式的恋爱有如造成双方同归于尽的核子战争,“成人之爱”则类似当事者不会一起毁灭之交战(相爱)的限核战争构想。这也是由成年人的智慧所产生的一种变形的爱情。
由纪子虽然非常年轻,年仅二十一岁,但有时会让克彦觉得她的侧面带有些许烦忧,就好像她已经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地狱在内)。有时候,克彦看到那一张侧面,会觉得,在恋爱方面,由纪子比自己的经验还要丰富。
那种倦怠感或许是源自于她内心的不安,那种不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完成自己恋爱的规范。但是,就算她的经验丰富,也不会像克彦那样背负着那么多包袱(羁绊)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没有负担,正是她的爱会那么纯洁的原因。
克彦忽然有一个幻想,要是两人一起去抢银行,一定是非常好的搭档,就好像“邦妮与克莱德”一样。换句话说,克彦觉得有一种危险的迹象,因为基于她对自己的爱,就算他去做坏事,她也会跟着他去。
克彦在与由纪子初次见面时,所感受出来的危险迹象就是这一种。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恋爱经历?”由纪子以有如能够穿透对方心理的眼神盯着他。
由纪子的直觉超人一等。她知道,直觉太过敏锐的话,会使别人产生戒心,所以平常就故意装出一副迷糊的样子。由于她的演技非常好,一不小心就会上她的当。
“如果说不想知道,那是骗人的。”
“我是有恋爱经验,但我自己并不那么深爱着对方。以前和我交往的男人都觉得我是受到他们的魅力所吸引,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吸引我的是男人带我去的餐厅或特别的地方。对我来讲,男人吸引我的只是他带我到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时。自从我和你邂逅之后,我才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对你来讲,或许我只在带领你到未知世界时才算是你的情人。”
“就算同样是个未知的世界,也无法相比啊!带我前往女人喜欢逛的商店、街道、酒吧或游乐场所,曾经吸引住我,而且也不是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前去。你开拓了潜藏在我自己体内的未知世界,要是你没有带领我前往那个未知世界,我会变得非常肤浅。肤浅或深邃不是刚被带领时就能够了解。不过,凭着你的力量和我的努力,使我能够深入地去了解那个未知的世界。你能不能永远当我的带领人?当你离我远去的时候,就是我丧失心中的未知世界的时刻。我一直在努力,希望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当年轻的由纪子说这句话时,看起来就好像极力忍耐着她原有的不安。
虽然他与由纪子还没有达成肉体上的结合,但深入地观察她时,他觉得已经知道从前和她交往的是属于哪种类型的男人。
有个性爱高手说过:“只要和女性睡过觉,就能够了解使这位女性成熟的男人的性格或嗜好。”虽然克彦不是性爱高手,但透过由纪子,他的脑海里也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曾经拥有过她的男人们的轮廓。
他们共通的一点就是追求时髦。不是借由大众传播媒体的“通讯教育”学来的时尚,而是将时髦溶入生活当中的男性们。想要学会这些东西,需要花费相当数量的金钱。或者他们也从时髦当中获取金钱。
不过,虽然时髦是走在时代最尖端的服装打扮,但这群人对支撑时髦的结构(特别是深层结构)并不太感兴趣。他们不擅于进行现象分析,只像是采集花蜜的蝴蝶那样,眼中看到的光是一簇簇争奇斗艳的花朵。大致来讲,男人对事象的结构感兴趣,女人则比较喜欢追逐现象。男人当中也有具有女性性质,感觉较敏锐的。看来,他们已经从由纪子的体内通过。
他们并没有野心想要完成由纪子所未完成的规范。对他们来讲,由纪子未完成规范比较方便。在她完成规范时,他们或许会被她一视同仁地摒弃在外,而盛开的美丽花朵或许也会枯萎。与其进行如此愚蠢的尝试,不如趁着花朵还大量蓄积着甜美的花蜜时,尽情吸吮。
由纪子大概还残留着对类似于蝴蝶或蜜蜂的那种男人们肤浅的影响。不!这样说还不对,或许应该说借由这些早媒,才让她绽放出大瓣大瓣的鲜艳花朵。可是,培植花朵根部的土壤显然不同,因为土壤与借由虫媒的作用而绽放的花朵之间的不平衡,让她本身发生动摇、困惑,似乎无法应付眼前的情况。
克彦对自己正在分析、解剖由纪子一事感到非常吃惊。
蝴蝶和蜜蜂绝对不会想去解剖或分析花朵。
两人谈论的话题越来越严肃。虽然是重要的问题,但如果老是面对这些问题,会令人觉得沉闷、难受。所谓流行,就是所有人丧失了个人的思考和判断力,向时尚看齐。在恋爱的重要因素当中,除了燃烧之外,还有游戏。不含有游戏因素的恋情,很快就会走上尽头。虽然自己与由纪子的恋情之前横亘着各式各样的障碍,但对克彦来讲,毫无疑问,其中也有很多快乐。只是,他无法像蝴蝶和蜜蜂那样,只汲取快乐,才会觉得痛苦。
于是,克彦改变了话题。
2
“我总是想为你做一些事。”
“谢谢!我只要能够这样子和你见面,就觉得非常满足。”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给生长在富裕家庭中的由纪子金钱,克彦心有顾忌。但是,他很想送礼物给对方,作为爱情的表示。
“我想要的东西一大堆,买起来就没完没了,所以我自己不买东西。”
“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那该怎么办?”
“我就要爸爸和妈妈买给我。”
“你有多少零用钱?”
“有时,我会跟爸爸要。”
“你的零用钱够不够用?”
“根本不够用。”
“要是你不够用时,我给你零用钱,好不好?”
“好啊!但是,在你给我零用钱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很乐意去做。”
“那么,我现在就想立刻去买。”
“什么东西啊?”
克彦在心里估算着钱包里还有多少钱。由于出版社付给他的稿费都直接汇入他的银行账户,所以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现金。所有的收入一次就汇入银行,因此现金的出入必须经由他的太太那一关。
克彦所花费的金额,大致上有一定的数量。如果带的钱比平常还多,妻子就会露出怀疑的表情。虽然他认为:“用自己所赚的钱,还需要客气什么!”但对临时性的支出,他总要近似道歉地说明。
妻子当然不会询问他钱用在哪里?但他不想受到莫须有的猜疑。额度有限的零用钱,必须供应他所有的花费,自然而然养成他有些小气的个性。要是由纪子要他买太过昂贵的东西,该如何通过太太的“会计监察”呢?
“首先我想为你买一套衣服,然后是衬衫、领带和皮鞋。我想为你做个整体上的搭配。你对自己的服装实在是太漠不关心了。你穿上西装,一定很适合,看起来一定比现在还帅。为你搭配衣服是我的梦想。”
“什么?你想要买的不是你的东西啊?”
“我的东西以后再说,先买你的嘛!”
“我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呀!我对穿着根本就没兴趣。”
“那可不行!我希望你为我打扮。”
“我是那么难看吗?”
克彦重视的是实用性,不是品牌。总之,只要好穿就行。目前他喜欢穿Simple Life的猎装,看上眼之后,就一次买好几套,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很会穿衣服的古海有时会说:新名克彦身上穿的衣服是年轻人穿的,根本不适合他的年纪。
“谁说你难看?但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但是,对作家来讲,衣服或住宅不能成为他社会地位的象征。总之,作家只要写出好的作品,不管穿什么服装或住在破房子,都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读者会从作品中想象作者的模样。要是不具备符合作品中的形象,会让读者的梦想幻灭。如果不穿符合身分的服装,人家就会说你故意装出年轻人的样子。”
“你是说,我故意装作年轻人的样子?”
“你本来就很年轻啊!但是,如果穿上不符合自己身分的服装,反而会令读者生厌。”
“我又不出现在读者面前。”
“就算你不打算在读者面前出现,读者也会看到你。就是现在也有祖母投注在你身上。对这种视线,我希望你能够保持最佳的状态。”
“好啦!就照着你说的去做。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送你东西了。”
“这是我最希望的事。我希望能凭着自己的感觉为你搭配衣服,让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是个活在梦里的人。”
由纪子喜上眉梢,言语中流露出几分兴奋。可是,克彦觉得,想送情人礼物的机会被对方巧妙地躲闪过去了。妻子为丈夫“所有”,情妇不是受到对方的支配(主要是经济上),就是从属于对方,而情人之间则具有对等的关系,作为对等的人格相爱。恋爱的目的就是希望独占对方,或成为自己所爱之人的奴隶。可是,不管哪一方都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鲇子曾经非常确切地指出这一点。
新名克彦与北泽由纪子,正是这种“情人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