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的神话

1

翌日,克彦几乎没有心思工作。他一夜未眠。由纪子那两片温润的樱唇,仍旧令他神魂颠倒,以致整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虽然出版社交待自己的稿件,截稿日期已迫在眼前,但不要说是一张稿纸都还没写,连小说的情节根本都还未构想出来。

由纪子说,过两天要打电话给他,最早也应该明天才会打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打电话来?克彦整个脑中都在想这件事,哪里还有心情构思?

虽然昨天晚上已下决心对“危险的女性”敬而远之,但经过一个晚上,现在早已把下定决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安全的恋爱”,就不是恋爱。克彦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是已坠入爱河,或者对方只是和自己玩玩罢了?

也许就因暗藏危险,也伴随着苦恼、矛盾、猜疑和纠葛,才能称作恋爱。其证据就是:因陷入苦恋,致身心憔悴,发誓不再有第二次恋情的人,其后却又谈了好几次恋爱。

恋爱这门学问不是能够学习得来的经验无法成为教训。有人一语道破:“恋爱不是局外人所能理解。”惟有无法理解,才算是真正的恋爱;精打细算的话,就谈不上了。

克彦无法等到次日,他也不能保证由纪子确实会打电话来。她说过两天会打电话给自己,说不定指的是后天。或许她已忘了这个约定;那就必须趁早让她想起来。

克彦心想,要是三天后询问对方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来,由纪子说不定会略略地笑着说:“哎呀!您竟然把那件事当真啊!”

克彦宛如被关在铁笼内的动物一般,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走来走去。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不如我先打电话给她!可是,要是她的家人接了电话,该怎么回答?”

“对了!可以去问古海看看。虽然还不知道古海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但她是古海带来的,或许他知道如何和她取得联络。”

克彦将手伸向电话,电话铃声却正好响起。他拿起了话筒,耳际传来那个令他朝思暮想,银铃般的声音:“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昨晚和您一起聊天的北泽由纪子。”

“我当然不会忘记,昨天晚上我还一夜未眠呢!”

“我也是。对不起!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您,因为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谢谢!我终于得救了!如果你明天或后天没有打电话来,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要是我没听到您的声音,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我也是。是谁说一个月见一次面呢?”

“啊!是谁说一个月见一次面呢?”

“啊!是谁说的呢?不管谁说的,反正我现在很想见您一面。”由纪子的声音中充满着迫切的期待。

“我现在也想见见你!”

“那么您就来嘛!”

“你现在在哪里?”

“在学校。您希望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上完课了吗?”

“还有一堂。但是,我以您为第一优先。”

“逃课是不好的行为。”克彦劝自己不要接受她的邀约,和她见面。因为如果现在和她见面,下次会更加难以自拔。就好像口渴的人饮了海水,对恋爱的渴求就会越来越激烈。

“您现在不方便吗?”由纪子从电话中敏感地察觉到克彦的踌躇。

“没这回事。”

“您不要说我太任性,我不愿意让您讨厌我。”

“你很可爱,我怎么会说你任性呢?”

“那么您马上出来好吗?如果您不出来,由纪子就死了!”

“一小时之后,我们在昨天晚上那家咖啡厅碰面。”克彦告诉由纪子昨天晚上与她聊到深夜的那家咖啡厅的店名。

他知道自己已无心坐在桌子前工作。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这可爱的诱惑,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呢?

克彦看看手表,站了起来。与由纪子今后会有什么发展呢?那是爱恨交缠,充满苦涩的地狱之门;还是繁花似锦,多彩多姿的恋爱乐园?克彦的内心夹杂着几许悲壮的意味。

2

“咦!你要出去?”

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望着正准备出门的克彦。因为在他的生活模式当中,从来不曾有过突然想做什么事的情况发生。

“嗯!我有点事,想去找编辑谈谈。”

“今天晚上会很晚回来吗?”

“不去看看,怎么晓得?”

“那你在路上可要当心点!”

妻子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二十年来,她已经被“调教”成“作家的妻子”。她自觉,让丈夫维持写小说的良好状态是她的任务。平常丈夫就经常告诉她“对小说家而言,妨碍执笔的最大因素就是情绪不稳。”她努力不让家庭失和,免得扰乱丈夫的情绪。

克彦满怀着对妻子的歉意,离开了家门。这确实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与年轻的女孩见面,可以刺激作家的感性与创作欲。这也是酝酿出作品的基础。不过,并不是说作家为了创作,就可以不择手段。与作家的伦理无关,不管是反社会的行动或违背道德的行为,都可能成为作品的题材。

克彦和由纪子约好在“克拉克”咖啡厅见面。那家咖啡厅坐落于与六本木明治屋同一侧的一家服饰店的二楼,紧邻其旁的是著名的“克罗伯”咖啡厅。“克罗伯”咖啡厅的店内装潢花俏庸俗,又经常拥挤不堪,所以克彦并不喜欢那儿的气氛。

不管什么时候前往“克拉克”咖啡厅,都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宁静。长方形的店内格局,在通道两旁并排着分隔式雅座,宛如列车的座位般,没有任何情调可言。一眼就看到客人坐在哪里?布置得简简单单的客人座席,具有独特的乡土风味。

由于客人的座席并排于窗旁,等人时可以俯视六本木的街道,时间较容易打发,也不会觉得无聊。服务生对客人也没什么多大的兴趣,在点过饮料之后,只要不召唤,他们也训练有素地维持对客人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一点比较属于都市人的作风,也是克彦喜欢来这家咖啡厅的原因之一。比起“克罗伯”咖啡厅,此店的顾客层也以成年人居多。

克彦比约定时间提早抵达“克拉克”。他环视店内,并未看到由纪子的踪影。

进入店内,克彦选择了店内最里面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由于闲得无聊,就望着窗外的街道。此刻还不是黄昏交通拥挤的时段。他心想,今天是周末,逛街的人大概会很多。等一会由纪子来了,不知道要带她去哪里。是不是应该先吃个饭?克彦脑中浮现出几家可以与她共进晚餐的餐厅。在这之前,必须先问她喜欢吃什么菜?

问题在于饭后。总不能带她去自己与编辑常去的有女人坐台的酒店。平常都是编辑为他打点一切,如果碰到那种场面,自己一时之间还真可能不知所措。他完全不了解现在女大学生的喜好。如果把她当成年轻小朋友看待,可能很快就会感觉不对。与其为这件事烦恼,不如把烦恼的事交给她。

对了!不如带她去旅馆好了。虽说她才二十一岁,但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既然她如此积极邀约,想必心里已做好了准备。克彦心中突然产生一个邪念。但是,周末旅馆住客率比较高,无法保留房间给客人。要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不如不要当男人。

如果一开始就订了一张床的双人房,就会被看穿企图。看来,就应该订两张单床的双人房才行。其实,不管是单人床或双人床,还不是一样会被看穿。预约单人房就更糟了。

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措辞,才会让她跟自己进入旅馆?尽管自己平常以写作为业,却找不出适当的言词。总不能说“我想和你睡觉”吧?“我们去休息一下吧!”这句话听起来太肮脏了,“我想去能让我们两人独处的地方。”这句话也过于陈腔滥调。要不然就这样说好了:“我们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稍微休息一下好吗?我绝不会对你怎样的!”“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心满意足。要是你不喜欢,我什么也不会做!”

“我到底在想什么?”一味胡思乱想的克彦猛然清醒过来,苦笑了一下。这完全不是作家的口吻。在作品中能够想出富有思想的对白,事情一旦临头,词汇却完全枯竭。不知不觉中,已超过约定的时间,却还没有看到由纪子的人影。可能是碰到交通阻塞,无法准时到来。克彦紧盯着咖啡厅的大门,方才的妄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也过去了,始终不见由纪子。克彦心想,要是等了一小时她还不来,就离开咖啡厅。他进来时,在场的那数组客人全都离去了,换上了新面孔。已经过了一小时,仍然不见她的芳踪。四肢无力的感觉蔓延至克彦全身。足足演了一个多钟头的独脚戏,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黄昏时交通拥塞的情景开始出现在街道上,店里面的客人也逐渐增加。成双入对的男女特别引人注目。虽然对方爽约,克彦却一点也不生气。是自己不对!谁叫自己要接受这种反复无常的女孩子邀约。他应该感谢由纪子带给他一个青春的梦想,虽然只是刹那的短暂时光,却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青春神话。

克彦拿起账单,准备站起来时,不经意地看到窗外有一对男女坐上计程车。

在他觉得疑惑时,计程车已经开走了。远远看去,那个女孩子的侧面很像他的长女鲇子。透过车后的窗户所看到的发型也与长女相似。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年龄与那个女孩有一大段距离。克彦虽然想前去确认,但计程车已经驶远了。

克彦心想,那个女孩子一定是长得与女儿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大概是自己想与和女儿同年纪的女大学生约会,才会怀疑那个与中年男子在一起的女人是自己的女儿。现在这个时间,鲇子不应当出现在六本木,何况又是与岁数相当大的男子坐上同一辆计程车,这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一件事。

幸好克彦的这段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想把咋晚到今天的亲身经验整理为短篇小说。或许也可以以“年龄差距足以成为父女的男女之爱”为主题,写一本长篇小说。克彦总不忘捞一把的作家性格已经将对方爽约的空虚感填平。他已经想好了题目,叫做《青春的神话》。

暮色将临而迟迟不临,六本木即将展现她充满魅力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