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拥抱蓝天
一
清晨,去向敌方发起攻击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回来。回来的人都是因为在途中发动机出现了故障,或者是因为受阻于恶劣的天气。
但是,尽管这些生还者都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掉转了机头,他们还是被斥责为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人们一旦被选进特别攻击队,就必须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改变。因为特别攻击队活着回来,就会使费尽了心机才勉强树立起来的军神形象受到损害,从而影响部队的士气。
特别攻击在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曾取得过比较辉煌的战果。仅以小小的特别攻击机为代价,就击沉了敌方的好几艘航空母舰。特别攻击取得的这种战果,是普通攻击中使用几百架飞机都无法取得的。
但是,美军很快便从特别攻击带给他们的惊慌和打击中镇静下来。他们加强了对特别攻击的防御,逐渐使这种攻击的战果降到了零。
尽管如此,日本军部还是顽固坚持特别攻击作战。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招了。
美海军机动部队像刺猬似地以航空母舰为中心,组成了环形编队。在编队的上空,最新式的格鲁门“恶妇”式和P-51“野马”式飞机严阵以待,简直连一只飞虫也难钻进去。
然而,日军的特别攻击机却在7·7事变以来一直使用的破旧飞机上装上250公斤炸弹,然后摇摇晃晃地飞向美海军舰艇编队。这种行动真可谓是“飞蛾扑火”。
特别攻击机只带着单程的燃料和炸弹,不带其它武器,甚至连一挺机枪也不带。即使有极少数特别攻击机十分偶然地闯过了“格鲁门”飞机的拦截网,也会受到美海军舰艇编队狂风暴雨般的防空火力的洗礼。
这种完全没有生还之路的攻击,其实是无谓的自杀。
尽管如此,军部仍顽固坚持空洞的精神至上论。鼓吹什么“敢于用身体去撞击敌人是大和精神的体现,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够做得到的攻击。这种攻击具有超乎想象的威力。‘精神所到,无所不成’。只要坚持进行下去,就必定可以击沉敌舰。”就这样,在“一死报国”的华丽词藻掩盖下,把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矢吹祯介根本就不认为这种像大蚊子似的飞机能够飞到敌方舰队的上空。他也根本不相信军部所说的仅凭“大和魂”就能击沉敌人航空母舰的神话。
但是,他却把捐躯当成了一种为保卫祖国而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虽然他向笹野雅子作了保证一定要活着回来,却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能够在这场战争中生还。
受父亲的影响,矢吹也具有一定的反战意识。但是,自从被编入特别攻击队之后,他开始被那种悲壮的“舍身殉国”的爱国精神所感染,如同中了集体催眠术。
但是,就在出击之日渐渐临近的一天,矢吹亲眼目睹了一桩事情,使他从催眠术中清醒了过来。
那天,矢吹到基地的司令部去。那里有一位比他早些时候参军的同乡,是一名士官。司令部虽然不远,但这种地方矢吹并不大愿意去,但那位同乡说有话要对他讲,让他有空去一下,正好特别攻击队员在出击命令下达前闲着待命。于是,他便信步溜达到了司令部。
在司令部大楼里他却没见着那位同乡的身影。当他在大楼里到处寻找同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间屋子里传出了说话声,其中夹杂着作战参谋的声音。
矢吹想赶紧离开,突然,一个声音却使他停下了脚步。
“……参谋官,这张战功奖状上的姓名错了一个字。大桥多喜男少尉的‘男’字写成‘雄’字了。”
说话的正是那位同乡。矢吹心想,原来他在这里呀!这时只听参谋说:
“什么?错了?那就重写一张吧!”
“可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奖状了。”
“没了?空白奖状什么时候能到呢?”
“据说是已经没有纸张了,所以空白奖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这可就难办啦!”
听参谋咂了一下嘴,接着说道。
“好啦,就那么寄出去吧!”
“嗯?姓名的错字就让它错着吗?”
“‘男’也好、‘雄’也好,都不是什么大错,这形势,每天死这么多人,谁还注意一个错字呀!”
“可是,如果姓名写错了的话……”
“没有关系!”
“是。”
看来参谋的话一锤定了音。矢吹呆呆地在那里站了老半天。他们的对话中所提到的“战功奖状”,是部队以航空部队总司令官的名义发给阵亡的神风敢死队员家属的。
矢吹也曾见到过那种奖状。
那上面印着这样一段话:“其战功卓著,忠烈实乃全军之楷模。故特授予此状,以昭示全军”。只要再填上阵亡地点、姓名及年月日,便大功告成了。看到那奖状时。矢吹曾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以死报国的代价难道就值这么一张印刷出来的奖状吗?虽然他知道。军人并非为得到这张奖状而捐躯。然而这样一张奖状,对于死者的家属们来说也很难得,因为它多少可以给他们所遭受到失去亲人的打击带来些许安慰。
可是,刚才参谋说的那番话给矢吹相当的刺激。他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什么“‘男’也好,‘雄’也好,都不是什么大错”!
就是这个人在今天早上刚刚把神风敢死队送上了死亡线。当时他曾慷慨陈词:
“诸位的肉体虽死,但精神永存。神风敢死队将战斗到最后一个日本人。早晚有一天,本人亦将决死,决不会只让诸位捐躯。诸位请放心地去吧!”
那些神风敢死队员之中就有大桥多喜男少尉。
矢吹在那个时候才算认清了那些家伙的真正嘴脸。他们唱着精神至上的高调,将年轻人随手推向了死亡。
就为执行这样一个家伙的命令,小伙子们便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对于他们来说,阵亡的神风敢死队员根本就不是人。只不过是要填入奖状空白处的一个符号而已。可是就连这样一个符号,他们竟然都不管对错!
尽管如此,能得到奖状的人应该说还是幸运的。现在空白奖状已经用完了,下一批空白奖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运来。
我决不为这样的家伙去死!矢吹当时暗自下定了决心。
二
有一个人当时在矢吹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位从缅甸战场回来的战斗机飞行员。名叫迫水,是毕业于航空士官学校的一名中尉。
他原来所属的飞行队。除了他之外均已丧生。他不得已回国,负责神风敢死队的战果核实和护航任务。
他是一位久经沙场的飞行员,是保持着击落二十几架敌机辉煌记录的空中英雄。如此有才干的人却被送到了特别攻击基地,等着被编进神风敢死队。由此可见,日本的战斗力已经山穷水尽到了什么地步。
但是,迫水却总是默默地去完成上级交给自己的任务。
迫水经常对特别攻击队的队员们说:
“你们这些家伙,别急着去死!不管指挥所那帮家伙说什么,如果飞机出了故障或者天气情况不好,你们就只管飞回来,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既然已经加入了特别攻击队,早晚总有一死,但决不必急着去死。”
有实战经验的人可不像那些只会在国内发号施令的上层人物。他们不会去宣扬歇斯底里的精神至上论,而是以冷静的目光注视着战争。
迫水的哲学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决不能乱发议论,到时候唯能自主的就是选择死亡的最佳时机和地点。就是他在实战中悟到的心得。
特别攻击基地的夜晚相当安静,虽然也有人酗酒滋事,但那吵闹声却被四周的寂静重重包围着,不会扩散漫延。一旦出击,必死无疑。直接面对死亡的人想要借助酒的力量,在一瞬间消除其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留恋,但其结果却还是无法把目光从死亡上面移开。
在没有电灯的兵营里,人们点燃用菠萝罐头盒做的煤油灯。有的在写信,有的则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在墙上不停晃动的影子。
迫水中尉正在写着什么,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迄今为止,矢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写信。迫水也没有讲过他家里的事情。他身上散发着孤独的气氛,似乎他是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才孓然一身投军的。
“中尉先生。您写信可真是不多见呀!”
矢吹朝迫水搭话道。迫水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就好像是小孩子在调皮捣蛋时被人发现了似的。
“这可不是信呀!”
“那……”
矢吹本想问是不是遗书,但又犹豫了。分配到这里来的人早已都写了遗书。有的人是把家信当遗书,有的人则另外单写遗书。
迫水虽然不是纯粹的神风敢死队员,但是他曾多次从鬼门关逃得了性命,这是那些学生兵出身的速成神风敢死队员所无法相比的。看来,没有必要现在再重写遗书。
“这是一首诗!”
迫水像是看透了矢吹的心思,便告诉他。
“诗……?”
“别显出这么一副奇怪的表情,我也可以写诗嘛!”
“这个嘛……是绝命诗一类的东西吗?”
“绝命诗?你要说它是首绝命诗,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说实在的,这并不是我所作的诗。”
“那么是谁的诗呢?”
“想看看吗?”
“想。”
迫水点了点头,将笔记本递到了矢吹的面前。那上面写道:
披负着温暖的晨霞,
我们生命交付给翅膀。
太阳光支撑起我所有的坚毅,
金色的海染亮我燃烧的目光。
为了祖国,你哪怕被折断翱翔的双翅,
为了祖国,我也愿用碧血染红白云。
无论是夜的生命化作了流星,
我们的灵魂都将漂浮在这海空,
与永恒的阳光为伴,交相辉映。
虽然我们正在为祖国的尊严而战斗,
但我坚信将来总有那么一天,
在和平的蓝天中我们比翼双飞,
那时的阳光将会比此时更加灿烂。
“这……”
矢吹读完这首诗,抬起头来。
“怎么样?是首好诗吧?不过,我对翻译它不是很有信心。”
“您说这是您翻译的?”
“其实,这首诗是一位美国人写的。”
“美国人写的?”
“嗯。不管他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好诗就是好诗。我很喜欢它,因此就按照自己的风格,将这首诗的意思瞎胡翻译过来,并悄悄地一直带在身边。”
“这首诗是个什么样的美国人写的呢?”
“你想听吗?”
菠萝罐头盒做成的油灯十分昏暗,迫水中尉目不转睛地盯着矢吹。
“是的,非常想。”
“那好吧。”
迫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时,迫水隶属于第101独立飞行支队,进驻了缅甸平原最前线的马圭基地。
整个缅甸都处于日军的控制之下,战线已经推到了若开山脉的那一边。但是,在那北面有个莱文机场,那是美空军的最后一个据点,配备了陈纳德将军麾下的美国志愿航空兵“飞虎队”的P-40型飞机,连日与日本空军进行激战。
据司令部侦察飞机拍摄回来的照片表明,在这个莱文基地共集结了30架大型飞机和40架小型飞机。为了消灭这些美军飞机,日方共出动了27架97式重型轰炸机和12架“隼”式战斗机,实施联合攻击行动。重型轰炸机以每3架组成1个小编队,再由3个小编队的9架飞机组成1个大编队,共组成了3个大编队,以密集的队形向目的地进发。战斗机则分散在重型轰炸机群的后上方,拉开了护航的架势。
机群编队的飞行高度约为6000米。低空弥漫着旱季缅甸平原的雾气,能见度很低。
在距目的地还有5分钟的时候,带队长机大幅度地倾斜机身,甩掉了副油箱,并下达了命令:
“投副油箱,准备空战!”
虽然还看不到敌机的踪影,但投掉副油箱可使飞机轻装上阵,随时都可以迎击敌机。
“注意前方、后方上空!”
空战最具威胁的方位是前上方,而后上方则是空战中最为有利的位置。
果然前方上空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光,但凝神细看时,刚才出现在视网膜上的东西却像是出现了错觉似地消失了。然而实战告诉他们,那不会是错觉。战机正在成熟。
几秒种之后,在右前方15度方位出现了像芝麻粒似的黑点。
“发现敌机!”
“芝麻粒”在逐渐放大,并向着右侧方向移动,不久便可以识别出敌机是P-40型战斗机,共4架。
“迫水编队,阻止敌机的攻击!”
带队长机下达了命令。迫水率领另外2人驾驶着3架“隼”式战斗机,一翻机翼便像放开了爪环的猛禽一样,朝着敌机猛扑过去。剩下的日军战斗机则掩护着当时已经临近目的地上空的重型轰炸机群继续前进。
4架敌机彼此的首尾之间分别保持着约500米的距离,呈一条直线地猛冲过来。与其相对,日方3架战斗机则以迫水打头阵,针锋相对地冲了过去。
如果时机把握得稍微有点儿偏差,就算勉强打掉敌人的1号机。己方的1号机也将被敌人的2号机击落。
迫水在进入敌方2号机的射程之前,向敌1号机的发动机进行了一连串致命的扫射,敌机一下子喷出了烈焰。接着。敌2号机也起了火。雪白的花朵从坠落下去的机身中开放出来,与通红的烈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敌飞行员在跳伞逃命。
敌机一下子便被击落了两架,剩下的敌机心虚起来,连忙掉转机头溜走了。
空战在转瞬之间便结束了。虽然敌我双方的飞机数量差不多,但是双方飞行员的技术却相差悬殊。冒着浓烟栽落下去的全是敌机。敌我双方火力交织的天空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那里只有日军飞机在从容不迫地翱翔着。
在这段时间里,重型轰炸机群已经飞到了目标区上空,倾泻下了雨点般的炸弹,狂轰滥炸。
对地面的攻击大获成功,大多数敌机和地面设施被摧毁。敌方战斗机并没有怎么进行迎击。这大概是因为奇袭成功。敌机还来不及起飞吧?
燃料和时间都还绰绰有余。迫水意识到,今天是实现自己计划的绝好机会,那计划早已在他的心中酝酿很久了。己方飞机正在空中集合,准备向基地返航。
迫水证实了带队长机安然无恙之后,便突然调转了机头。他飞行在5000米的高度上。万里晴空,仅漂浮着几丝淡淡的白云,仿佛是用刷子在蓝天上抹了几下。空中没有敌机的影子,也没有敌机发现迫水的飞机而从下面飞上来,敌机大概因为刚才的空战已经丧失了斗志。在遥远的地方,耀眼的白云连成了一座巨大的堤坝,那是云层造就的巨大连绵山峰,比喜马拉雅山还高。气流的状态很好。仪表盘上的速度表、高度表、旋转表和罗盘仪等各种仪表毫无异常。太阳当空,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迫水正与晴朗而宁静的天空进行着拥抱。在云飘、风吹和光照之中。迫水以操纵杆为纽带,使自己与天空结合在一起。
天空在冲着他微笑,阳光在温柔地拥抱着他。但是,这里的天空是敌占区的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敌人的战斗机从这和平而清澈如洗的蓝天中毗牙咧嘴地突然袭来。
在地面上,防空武器已经瞄准了他,正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猎物靠近。
不管这天空多么平静,多么清澈如洗,和它拥抱其实就等于拥抱敌方的女性。她倒背着的手中正握着凶器。
但是,至少现在凶器还没有亮出来。只要没有凶器,她就是一个美丽、丰满而宽宏大量的女性。
“我要开始干啦!”
迫水向天空宣告了自己的意向。他先是缓缓地下降,然后加速并开始拉起机头。他打开风门增加吸气压,并操纵升降杆使螺旋桨达到爬升飞行所需的转速。发动机增加了输出功率,飞机开始爬升。地面渐渐远去,放眼处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天空。
太阳十分耀眼。迫水迎着那太阳进一步爬升上去。加重压力使他的脖子陷入了身体之内。不一会儿,地平线出现在头顶的上方,飞机完全倒了个过儿。这下,失重又使他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仿佛被卷进了漩涡里面。血液集中到了头部,思维能力逐渐减退。就在这一瞬之间,迫水与天空完全结合为一体了。
在迫水即将神志昏迷之前,飞机又开始了俯冲。大地出现在正下方,如激流般地翻滚奔腾着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机头逐渐抬起,飞机恢复了水平飞行。
迫水重复进行着同样的操作,接连翻了3个筋斗。他的心情好极了。在他翻筋斗期间,敌人连一发炮弹也没有打来。迫水越发地骄傲起来了。
他把飞行高度下降到了2000米,又再次连翻了3个筋斗,地面上的防空武器一直保持着沉默,天空和太阳依然向他送着微笑。
在敌方基地的上空翻筋斗,这是迫水调到马圭以来一直在心中酝酿的计划。这虽然是一种诙谐的恶作剧,但也是一场豁出性命的赌博,即是战斗机飞行员表现自己幼稚英雄主义的危险举动,也是实现他微不足道的梦想和对敌人的一种示威。
因为终于如愿以偿,迫水感到心情十分舒畅。他将机头对准己方基地的方向,准备返航了。突然,他感觉到了在空中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些异样。实际上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的影子在动,但是久经沙场的经验所磨砺出来的本能使他感到了什么。
在右40度方位上空,飘着一些丝线状的层云,那云层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迫水定睛仔细一看,只见有个亮点在闪闪发光,高度约6000米,距离5000米左右,原来是一架敌机躲在云层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逼近了。
迫水就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一样迅速调整好战斗诸元,朝着敌机飞去。这时,他看到了敌机的机身上印着一个红色乌龟的吉祥符。
看到那个符号,迫水吃了一惊。那是敌方的王牌飞行员,日方飞行员称之为“红死龟”,对其畏之如虎。他已经击落了十几架日方飞机。马圭基地也曾有一些恃才自傲的飞行员向他挑战,进行单打独斗,结果被他干掉了好几个。
迫水心想,真是在倒霉的地方遭遇了倒霉的对手。因为是在敌方基地的上空,就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自己也将处于很大的劣势。何况自己的燃料也已经不多了。再加上刚才连续翻了6个筋斗,身体已经很疲劳了。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和‘红死龟’格斗,也露露咱101飞行队一流飞行员的脸。”
迫水下定了决心迎上前去。然而,奇怪的是“红死龟”竟然在进入空战范围之前调转了机身,好像在说“我不愿和你交手”似地,连续摇摆了几下机翼便飞走了。迫水也没有勇气追上去挑起决斗。
迫水见敌机对自己敬而远之,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便向基地返航了。那“红死龟”正在10000米左右的远方空中目送着迫水。迫水感觉不到他有乘机发起攻击的迹象。
在向基地返航的途中,迫水突然想到,那“红死龟”是不是在自己开始翻筋斗之前就在那个空域了呢?他是不是因为佩服自己的那种孩子气而未发动攻击呢?不,岂止是未发起攻击,为了不让僚机对我进行攻击,他甚至还悄悄地对我进行了保护呢?
肯定是那样。否则的话,他在处于绝好攻击位置的情况下,决不可能轻易放走我这只主动送到他嘴边上的“肥肉”。“红死龟”大概一边面带苦笑地注视着我的飞机兴高采烈地翻筋斗,一边对他的自己人说“在战斗中玩玩这种游戏也不错”。制止了他们向我发动攻击吧?因此,才没有一发对空炮弹打来,也没有一架敌机前来迎击。
迫水一飞到安全空域,冷汗就又不停地冒了出来。他意识到,是“红死龟”救了自己一命。
迫水回到基地的时候。以司令为首的全体人员正忧心忡忡地翘首以待。迫水在敌方基地上空翻筋斗的事情,本应该是谁都不知道的,可是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整个基地的全体人员都知道了这件事。
几天后,迫水所在的基地遭到了敌方战斗机群的突然袭击。十几架P-40型飞机超低空飞来,完全没有给日方留下丝毫反击的机会。他们朝着停机线上的日军飞机不停扫射,使这些飞机一架又一架地起火燃烧。
“隼”式飞机的飞行员们躲在防空壕里,咬牙切齿地任凭敌机为所欲为。日军万万没有想到,在己方完全掌握着制空权的空域,敌机居然会一直反击到这个地方来。敌人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疏忽。
在印着鳄鱼标记的P-40型“战斧”式战斗机当中。有一架在机身上画着红色乌龟的图案。
“红死龟!”
有人喊了起来。敌机在对日军基地尽情地进行了一番打击之后就开始返航了。但是,其中有一架却转身朝基地上空飞了过来。在地面日军众目睽睽的仰望之中,敌机迅速地向上爬升,机身上的红色乌龟标记清晰可见。
“那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连迎击的工夫都没有,大家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天空。“红死龟”在那里痛痛快快地翻着筋斗。
“他妈的!胆敢如此无理!”
机枪手感到心里窝了一股火,正准备射击,却被飞行队长制止住了。
“让他翻去吧!这是对迫水少尉的回敬,我们不妨收下这份‘礼物’。”
“红死龟”连翻了3个筋斗,然后大幅度地摇晃着机翼踏上了归途,那似乎是在对日方的沉默表示感谢。
战斗机飞行员虽然在空中与敌机交锋最激烈的时候。会抱有一种强烈的敌忾之心,但在战斗结束后,对出色的敌手却会产生一种友情似的感情。那大概是因为,战争是国家之间的斗争,而并非出于个人之间的憎恶。同时也是因为,飞行员不同于步兵,他们没有那种亲手用刀枪杀敌的感受。
他们作战的对手经常是敌机,而不是敌兵。因此,在拚上自己性命而进行的殊死战斗中,也会对强敌产生出一种敬意。在发自憎恶和敌意的战争中,这是一种人类矛盾的浪漫主义,是表现战争与人类愚昧的一种心理错乱。
“红死龟”在临飞走之际,投下了一件东西。
“是信筒!”
几名地勤机械人员朝着信筒落下的地方跑去。
“这首诗就装在那个信筒里吗?”
矢吹朝讲述完往事的迫水问道。
“是的,是用英文写的。诗的末尾写着这样一句话:‘愿待战争结束时,与君重逢在蓝天。’”
“这家伙倒挺有意思的。”
“是啊,在你死我活的实战中,他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可是现在……”
迫水的目光在空中游移着,似乎回忆起了在缅甸上空牺牲的战友们的面容。
“后来,那‘红死龟’怎么样了呢?”
背后的阴影中有人插话。不知什么时候,全体人员都聚集到了迫水的周围。
“第101飞行队一个一个地减员,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后来又有人被‘红死龟’击落过,但是却没有听说过击落‘红死龟’的消息。我接到了回国的命令,来为你们这帮小子护航。但说不定下次出击就会遇上‘红死龟’呢!”
“中尉先生,您和‘红死龟’交过手吗?”
“在莱文基地上空翻筋斗之后,总是与他走两岔,因此没有交过手。但是,如果这次碰上了,一定要与他分个胜负,我想,无论是他获胜还是我获胜,我们都会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如果死了,就把遗骨撒在碧空。”迫水中尉说。
迫水终于没能够与‘红死龟’在恢复和平的蓝天里比翼齐飞。在那之后不久,他便在天空中化做了一颗流星。
矢吹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如果再多活两个月,迫水就可以在和平的时代生活下去了。结果却是矢吹代替迫水活了下来,而这条生路本来是属于迫水的。从那个时候起,这个生死命运发生转换的契机,便成了矢吹祯介至今所背负的沉重十字架。十字架上方闪烁的阳光,宛如燃烧着的火焰,始终灼烧着他心头的创伤。他害怕阳光,害怕给和平的天空带来光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