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夜凶杀

夜,雾夜。浓雾将黑暗中的万物搅成一团,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那么神秘莫测。雾还在不停地飘散,伸手不见五指。

在东京都的一座小公园里。因夜静更深,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公园的中央有个水池,水池内留有小喷水塔的残迹。园里除有几架秋千和一座滑梯、和几张破旧的木制长椅外一无所有。与其说它是个公园,倒不如说它是个简陋的儿童游戏的小广场。由于大雾掩映,它似乎才被装扮成了失去地平线的雾中原野。

“好大的雾呀!”

蓦地,穿过大雾传来了一个女青年的声音。原来在寂静的公园里。长椅上正依偎着两个人,他们是一对热恋之中的年轻情侣,正在热情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他们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溶化在浓雾之中了。青春的陶醉已经使他们忘却了在这治安状况尚未完全恢复的时期,每到夜间,就会伴随着黑暗频繁发生一些危险的事件。

他们是因为迷路而第一次进入这座公园的。在当时,除了大米之外,其它所有的食物总算都可以随便买到了,日本人正在从饮食生活中恢复自由。

这天晚上,他们俩到市中心一家刚刚装饰一新的西餐馆吃了晚饭。

饭后,两个人舍不得马上分手,男青年便送女青年回家。在路上,起了大雾。这场大雾使尚未完全治愈战争创伤的东京街道改变了面貌,疮痍的街道仿佛变成了童话世界。大雾似有一种神奇的本领,使物体不由自主地随着它变化。就连平凡的一排排房屋和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街道两旁的树木,都失去了轮廓,半透明般地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一切可憎的东西似乎全都淹没在大雾之中,失去了其狰狞的面目。

大雾引起了女青年的伤感,半路上她提出想下电车走走。男青年也觉得那主意不错。于是,他们便下了车,在夜幕下的东京街上,大致确定了一下方位,然后就朝着女青年家的方向走去。

但是,还没有走出多远,他们便迷失了方向。

尽管迷了路。可还是在东京的街上。他们就好像随雾漂流似地漫步而行,走进了这座公园。因为已经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觉得有点儿累了。他们从那几张已经破旧的长椅当中,挑了一张稍好一点的,就在那儿歇息了下来。

恰到好处的散步运动,使他们在西餐馆里喝的葡萄酒的酒劲儿散发到了全身,感到一阵阵热血翻涌。雾气虽然带着阵阵凉意,但乳白色的衣襟和梦幻般的迷雾却仿佛在怂恿人抛却往日的羞涩与拘谨,尽情享受爱的甘露。

“小心会有人来的!”

女青年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却把身子主动地靠了上去。这种大胆放纵的举动是她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

“都是雾的缘故!”

她为自己大胆的行为进行辩解。他们把一切责任全部都推给了大雾,在大雾底下忘情地结合在一起、缠绕在一起。伴随着压低了的声音,大雾将他俩美好而又销魂的秘密掩盖了起来。

他们完全没有听到那脚步声。或许认定那只是雾气在空气中飘荡的声音。

“你们倒挺快活的嘛!”

这两个已经进入了忘我状态的恋人突然听到背后有人的说话声。他们吓了一跳,刚想回头看,却被一声低沉而含糊不清的断喝制止住了。

“不许回头!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给老子呆着!”

随即,男青年感到有件冰凉的金属物体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你是什么人?”

男青年颤抖着,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这句问话。

在大雾的掩盖之下,他完全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防备地享受男欢女爱,没想到却会遭受突然袭击。

“少说废话!把这个女人借给老子用一会儿!”

背后那个男人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凶残的杀气。如果不服从他的话,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种感觉就像从背后吹来一股透人肌肤的寒风。女伴的身体也瘫痪了似地呆住不动了。这时,男青年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气味。他全身麻木的神经似乎只有嗅觉还在起作用。

“笠冈,救救我!”

女青年向男伴发出了求救。

“不许嚷!老子用完就还。要是再嚷,你俩都甭想活!”

那个男人的话语当中有一种慑人的威力,那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威胁。

“你要好好想想!请不要乱来呀!”

那个叫做笠冈的男青年只是在嘴上徒劳地进行着劝说。别的什么也不敢做。

“谁说老子要乱来啦?老子只是借这女人用一下。”

“借”的目的不是乱来,还会是别的吗?

“你给老子听着!你要是他妈的有一点儿可疑的举动,这女人可就没命啦!”

压在笠冈脖子上的冰凉的金属物体被拿开了,却又对准了女青年的身体。笠冈虽然已不再受到直接的威胁,可他依然不敢动弹。

“站起来!跟老子走!”

那个男人向女青年命令道。

“救命啊!”

女青年的呼救声在袭击者和笠冈之间响了起来,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就算女青年的生命不受任何威胁,笠冈也被恐怖紧紧地捆住了手脚,一动也不敢动。真正面对着腾腾杀气,这是他有生以来的头一次。受到这种可怕的威胁,他全身都酥软了。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栗山,别做蠢事!”

从黑暗之中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

“啊!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蛋!”

那个叫栗山的袭击者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

“放开那个女人!”

一个人影分开浓雾,慢慢地走近了。

“别过来!你要是再靠近一步,老子就杀掉她!”

栗山把女青年当成了“挡箭牌”。

“住手!你这家伙,一见女人就头脑发昏啦!”

新来的人影竭力地制止道。

“哼!别那么可笑了!老子凭什么要听你说三道四的?!”

就在他破口大骂的一刹那,他的手指头稍微松了一下。女青年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跑到了笠冈的身边。

“哎呀!这个臭娘儿们!”

栗山惊惶失措地正要追过去,新来的人影却挡在了他的面前。双方立即展开了激烈的搏斗,雾气被搅得大乱。栗山的力气和体魄似乎都比对方要强一些,追踪者的情况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妙。

“我是警察,过来帮帮我!”

那个人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在不利的形势下向笠冈发出了求援。但是,笠冈仍一动不动。不,他是动不了。两个进行搏斗的人正在争夺一把凶器,凶器从他们互相缠斗在一起的手中掉到了地上,落在了笠冈的脚边。

“别让他拿到刀!”

被按倒在地上的警察拼命地叫道。他们两个人的手扭在一起,都朝着凶器伸了过去,但总是差一点儿够不着。

“笠冈,帮帮他!”

女青年实在看不下去,便朝笠冈喊道。可是,笠冈却依然动弹不得。由于恐惧,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虽然他的大脑在命令他动,可他的身体却偏偏不听使唤了。

就在那个女青年看到笠冈如此窝囊,便准备替他冲上前去拾起那把凶器时,栗山的手抢先够到了那把刀。当时警察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栗山一抓住凶器,便把刀深深地刺进了警察的胸部。激烈的搏斗结束了。人影还原成为一具人体,四肢伸展地躺在了地上。周围被搅乱了的雾气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那位警察的身上。

栗山似乎由于刚才的搏斗而打消了情欲,咂了一下嘴便在大雾中消失了。雾,继续飘动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让人无法相信。但,在大雾下却明明白白的躺着一具警察的尸体。浓雾虽然掩盖了悲剧的凄惨,但那却是抹杀不掉的事实。地上流着牺牲者的鲜血,还有他那痛苦的面部表情,他确实是为了救他们两个人而付出了生命的。

罪犯的脚步声在雾中渐渐地远去了。过了许久,笠冈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是另外一种恐怖感解除了他的麻木。

“咱们也赶快走吧!”

笠冈催促着在一旁呆立不动的女友。

“‘走’?去哪里?”

女青年脸色苍白地问道。

“无论如何,咱们得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离开’?这个人难道就扔在这里不管啦?”

“咱们是这起凶杀案的见证人。万一罪犯再折回来,呆在这里是很危险的!”

笠冈不由分说地强拉着女青年的手,朝着与罪犯逃走的相反方向跑了起来。

跑了好一阵子,笠冈才停下脚步。因为女青年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

她好不容易才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问道:

“笠冈。那个人难道就扔在那里不管了吗?”

“不会把他丢在那里不管的。我一直在找电话或者派出所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深更半夜,几乎住宅区所有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一切都进入了沉睡状态。连一条狗的影子都看不到。

“那个人说不定还活着呢!”

女青年用一种不肯罢休的口吻说。

“麻子,这个时候就别说那样的话了!”

“当时要是马上给他叫辆救护车的话,没准儿他就会得救了。”

那位叫做麻子的女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深处说道。

“现在说那样的话还有什么用呀!”

“不!当时你要是帮他一下的话,那个人就不会死了。”

“请不要说那种废话了!咱们赶快找电话报警吧!”

“笠冈。你太窝囊了!”

麻子将注视着黑暗深处的眼睛转向了笠冈。那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强烈的失望和轻蔑。

“我是想帮他来着。可是,我失去了冲上去的机会。”

笠冈羞愧地垂下了头,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是没有采取行动。

“那个人是为了救我才豁出了性命的呀!可是你却连把刀拿过来的忙都没有帮上。”

“对不起。”

“也许他还有口气呢!可是咱们却根本没想到把情况搞搞清楚就逃到这儿来了。”

“我是在为你担心哪!说不定那个罪犯什么时候就会返回来。”

“我觉得实在是对不起那个人。我这就回到那座公园里去。”

“站住!那样做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还是找部电话,叫警察和救护车来吧!”

“是要找电话,你去叫开一家的门,借部电话用用就是了。我得到那个人那儿去看看。”

麻子转身朝着刚才逃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对恋人深夜在公园里幽会时,遭到了一名歹徒的袭击。一名警察在制止犯罪时,被歹徒刺了一刀。接到那对恋人的紧急求救电话后,救护车火速赶到了公园,将受伤的警察送往医院。但因失血过多,警察死在了去医院的途中。

警察的胸膈膜、肠道及肠系膜上动脉被刺伤。造成死亡的原因是腹腔内大出血。

那名警察叫松野泰造,是淀桥警署刑侦一股的刑警。凶杀现场在世田谷区的一座小公园内,靠近目黑区与世田谷区的交界处。那儿并不是松野泰造所管辖的区域。可是他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到那个地方去呢?

警方理所当然地向报案的情侣详细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那对恋人已经订了婚,男的叫笠冈道太郎,女的叫笹野麻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他们向警方叙述道: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完饭后,正赶上起了大雾。那雾使他们一时产生了要在雾中散散步的念头。在散步的过程中,他们随意走进了前面提到的那座公园,在那里遭到了手持凶器的歹徒袭击,于是就酿成了这起意外的惨案。

“关于凶手,您能不能提供什么线索呢?”

负责处理这起案件的警官向笠冈提了一个理所当然要问的问题。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以我记不太清了。”

笠冈羞愧地低下了头。

“凶手的相貌、打扮呢?”

“凶手一直呆在黑暗的地方,所以……”

笠冈始终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情节,可就是想不起来。恐惧和惊慌还在抑制着他的记忆。

“那么,您究竟有没有发现什么呢?无论是多么琐碎和微不足道的情况都可以。”

“那个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负责本案的警官急躁地咂了咂嘴。自己的同事是为了救这两个人而以身殉职的。因此他非常希望他们能够记起一些凶犯的情况,哪怕只是些零零碎碎的情况也行。

“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记得当时那位警察先生好像曾对凶手说了句‘栗山,别做蠢事!’”

笹野麻子看不下去了,代替笠冈做了回答,办案警官将目光转向了麻子。

“‘栗山,别做蠢事!’他是这样说的吗?”

办案警官推敲着这句话的含义。既然松野能够叫出歹徒的姓氏,那就说明他从一开始便了解凶手的底细。这么说,松野并不是偶然路过公园,才遇上了那对危难中的恋人。

“他还说了什么其它的话没有?”

“后来,好像凶手用惊慌的声音说了句‘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蛋!’”

阴魂不散?这么说,原来是松野正在追踪栗山呢!办案警官在心中暗暗地盘算着。

“警察先生还说了句‘你这家伙一见女人就头脑发昏’。大概是凶手犯了性方面的罪之后正在逃窜,而那位警察先生正在追踪他吧?”

负责调查本案的警官心想,都吓得魂飞魄散了,还能记得这样清楚,看来这个女的要比那个男的强多了。但是,松野所负责的案件当中并没有一个叫做“栗山”的人物。

“笹野小姐,从栗山用短刀逼着您,到松野警官赶来,大约有多长时间呢?”

“我想也就是短短的一两分钟吧?不过,当时我吓坏了。所以觉得时间好像特别长。”

“在这段时间里,笠冈君在做什么呢?”

这句问话触到了笠冈的痛处,他窘迫地低下了头。看到他这副样子,办案警官基本上就猜出了当时的情况。

“笠冈君拼命想救我,可是我被刀子逼着,他也毫无办法。”

麻子替笠冈解围道。

“这倒也是。接着松野警官就来了,于是,他们两个人就搏斗起来了。对不对?”

松野泰造起码也是个刑事专家,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歹徒杀死呢?负责调查本案的警官对于松野舍身搭救普通市民而以身殉职这件事感到非常悲痛。当然出于松野的职业性格,他的牺牲行为是理所当然的。

“凶手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警察先生那边去了。我就趁机逃开了。”

“这么说。当时您就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松野警官同栗山进行搏斗的时候,笠冈君,您又在做什么呢?”

办案警官提出的问题,越来越深地捅到了笠冈的痛处。

“笠冈君是想帮助警察先生来着,可是歹徒挥舞着刀子,根本无法靠近。而且,警察先生也叫着:‘不要过来,危险!’”

麻子又解救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笠冈。

“所以,您二位就听从了松野警官的话,逃离现场了?”

“是的。我们想,不管怎样,先去找人来帮忙再说。于是,就跑去找电话了。”

“可是,根据调查记录,您们是先拨119电话告急的。根据那个电话,救护队赶到了现场之后,才向警方报了案的。您们并没有报警,而是从一开始就叫了救护车。也就是说,您们当时已经知道了松野警官被刺的情况。”

“我、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们被吓昏了头,结果把报警和叫救护车给弄错了。”

当时的电话已经录了音,讲的就是松野被刺的事情。情况很清楚,当松野与手持利刃的栗山进行殊死博斗的时候,笠冈和麻子丝毫没有对他进行援助。他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栗山把松野刺倒,并等凶手逃走之后,才去叫的救护车。

但是,就算是谴责他们,也无济于事了。普通市民并没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去援助警务人员,也没有理由因为不帮忙而受到谴责。

尽管如此,负责本案的警官对眼前的笠冈还是感到了一种憎恶,就好像是憎恶杀死了他那位忠于职守的同事的凶犯一样。不,笠冈也是罪犯之一。歹徒用刀子逼着他的未婚妻想要图谋不轨,可是他不仅不敢对歹徒动一根指头。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要救他未婚妻的警官被歹徒杀死。如果笠冈全力相助的话,松野也许就不会死了。笠冈对于松野的死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对于这个“罪犯的同伙”,自己作为松野的同事却不能进行任何报复。办案警官感到心里非常窝火。

因为是警察,所以就必须为了搭救这种胆小、卑鄙的市民而奋不顾身。这就是理所当然的职业道德!

“咱们的关系也许该到此为止了。”

在警察局接受完情况调查后,回家的路上笹野麻子对笠冈道太郎说。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你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那起案件和咱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姑娘说出了那么一句出乎意料的话,笠冈感到很惊讶。

“你说‘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说的并不是自己受到伤害的事情。那位警察先生可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呀!”

姑娘说道。她根本没有想到,笠冈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

“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吧?那个叫什么松野的警察似乎正在追踪那个叫栗山的家伙。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咱们和他们碰在了一起。也许栗山是想挟持你作人质,你不必为此而感到烦恼。”

“把我当人质也好,对我图谋不轨也好,反正那位警察先生为了救我而搭上了一条命。可你呢?你什么也没有为我做!”

“我是想救你的。可是在那之前,那位警察不是来了吗?”

“够了,别说了!反正我是不愿意继续与你保持关系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没有那回事。你是刚受了刺激,不正常了。不要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就……”

“这可不是什么一时的感情冲动。我已经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无论谁碰到那种情况,大概都会那么做吧?”

“我也是那么想的。但还是不行呀!要是换了别的男人,我想我是可以原谅他的。而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不能原谅。我知道,我对你的要求太高了。我自己也没有一点儿办法。请原谅我吧!我的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喊叫着,说你是个懦夫。无论我怎么把耳朵堵住,也还是能够听得见那个声音。”

“你很快就会听不见那个声音了。”

“那就请你等到那个时候吧!在那以前,我希望就当咱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你现在变得太伤感了。”

“女人在什么时候都是多愁善感的。”

笠冈意识到麻子的决意已定。现在硬要让她回心转意,反而会使她更加封闭自己。还是暂且退一步,等她的心情恢复平静之后再说吧!手持凶器的歹徒逼住了自己的恋人,而自己却一筹莫展。这个事实使笠冈真感到有些心虚。

松野泰造于192×年3月从故乡的琦玉县秩父郡深山来到东京当了警察。他比规定的身高差了一厘米,差点儿因身体检查不合格而被刷下来,是恰巧补缺才当上警察的。

松野当警察的动机很有些莫名其妙。当时,他正在家乡的山里烧炭。有一次假日,他到秩父的街上去,在一家大商店里,被错当成了小偷。负责调查情况的刑警完全把他当成罪犯对待,连骂带打。尽管最后得到了澄清,但他所受到的屈辱却使他刻骨铭心。他在心里发誓,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要当一名刑警来争回这口气。

他被任命为警视厅的巡警,分配到派出所值勤后,他高涨的工作热情实在令人为之惊叹。他一发现行迹稍微有点儿可疑的人,就会立即对其进行盘问、搜身,查出携带匕首、短刀或者暴力主义倾向的书籍等,便会当场将其逮捕。

松野做事干脆利落。所以,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都称他为“鬼松”,对他畏惧三分。

通常巡警根据其外勤取得的实际成绩,再通过1年当中8个星期的警备及搜查的在职培训和选拔,凭个人的特长和能力,可成为警察总署或警察总部的政治(公安)、搜查、交通等方面的刑警或内勤警官,可以着便装值勤。

能着便装值勤是新警察的目标。虽然这不是晋升,只是值勤的内容和形式有所变化。要想当上刑警,平均要干4年外勤,而要做总部刑警,则须再干上3年左右。

维护社会制度的警察居然讨厌穿制服,这事真不可思议。而从穿制服的警察当中根据成绩和能力选拔便衣警察,那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不管怎么说,松野以他那十足的干劲,在分配工作后一年就创下了出类拔萃的拘捕记录。

但是,他那清高孤傲的性格却始终让他一直辗转于辖区警署的刑警室,而没能上调到警视厅总部工作。后来,破案方式发生了变化,由过去侦探单枪匹马进行的搜查变成了现在这种以专案小组为中心进行的有组织的搜查。但是松野仍然固执保持明治以来传统的工作方法。这就没想指望警视厅总部会调他去。

松野注定了被冷落的命运。

松野是个古典式的刑警,在有组织地进行的系统化破案当中,他除了自己所干的那份搜查工作之外,别的工作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线索,并以此为荣。

“松野君是位有信念的人。他常说,‘即使违背上司的命令,但只要能够捉住罪犯,一切误会就都会烟消云散。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干。’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如果刑警变得像职员一样,一味地对上司奉承,那就没指望了。刑警忠于职守的标志就在于捕捉罪犯。’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的死使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宝贵的人才。这个时代越来越需要像松野君那样有信念的警官,他的死实在是极大的憾事。”

在警署为松野举行的葬礼上,从警视厅总部来的部长致了悼词。如果松野不是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办案的话,恐怕是不会这样死去的。松野的死被认为是一个脱离集体独自办案的老刑警的失败。

十几年前,松野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松野与妻子之间只有一个名叫时子的女儿,已25岁。

她为了照顾孤独的父亲,而没有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

笠冈去参加葬札,在进香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时子。她坐在葬礼会场的死者家属席上,缩着身体。好像要躲避周围的人群似的。

烧过香,笠冈站到时子面前,向她表示自己哀悼之情,时子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眼睛,注视着他。那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固定在笠冈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笠冈觉得从时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白热化的目光。那视线的锋芒使他感到阵阵灼痛,就好像是面对着喷来的火焰。

笠冈无地自容,将自己的视线移向一旁,慌不择言他说了句:

“对不起!”

笠冈从时子目光中看到了无言的抗议——

“是你杀害了我的父亲!”

他对她说了道歉的话。这就等于他接受了时子无言的抗议。

虽然警方送来了许多鲜花,但却无法冲淡笼罩着葬礼会场的那种清冷气氛。那些在世时,有势力、有人缘的人的葬礼就显得充满活力,那种活力的底下流动着对死者的哀悼和生者的悲痛。

在松野的葬礼上,来参加的人倒是不少,但那似乎只是一种生者与死者告别的形式而已,就好像枯叶自然而然地从树枝上脱落了一样,该死的人死了就算了!这种心态使得松野的葬礼变得冷冷清清。

那葬礼像是在证明一生遭受冷遇的老刑警的失败。坐在遗属席上的死者亲属寥寥无几,他们的表情十分清楚地显露出。他们只是出于情面才不得不坐在那里的。

笠冈在时子抗议的目光注视下,仓皇地逃出了葬礼会场。

在那之后不久,笹野麻子辞去了她在公司里的工作。麻子对那件事只字未提,不声不响地就辞了职。

笠冈在公司里有两三天都没有见到麻子的身影了,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麻子的同事打听,这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公司。

公司里还没有人知道笠冈与麻子的关系。麻子没有告诉笠冈就辞了职,这说明,麻子在躲避他。笠冈愕然了。无论麻子怎么责骂他是懦夫,他始终都认为那只不过是女人的一时冲动。年轻女人对于英雄的那种幼稚崇拜,使得她为代替自己而身遭不幸的非亲非故的老刑警悲伤不已。相比之下,恋人的生命从暴徒手中得救反倒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笠冈原以为她这种伤感的情绪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消退。

但是,麻子背着笠冈辞掉了公司里的工作使笠冈知道了她的怒气依然未消。

“不过,不管她怎么生气,那件事情总是无法抹杀的。”笠冈自信地认为。

笠冈已经在麻子的身体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虽然是在迷醉于雾夜气氛的情况下,但那对于她来说却是第一次。正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对于女人来说,大概才会永生不忘吧?当时自己的身体被她包容进去的那种宽厚发热的感觉,到现在还实实在在地留在记忆当中。

“麻子料定我会去追她的,在使小性子。”

笠冈想得很乐观。要是给她打电话,又怕她本人不会来接。因此,笠冈决定直接到她家里去找。

笠冈以前曾经去过麻子家几次。麻子的父亲是一家大型矿业公司的要员。全家住在目黑区边上一处幽静的住宅区里。

这一带没有遭受到战火的摧残,还遗留着战前的老式住宅。麻子家的房子就是那些老式住宅当中的一座,那是她父亲所在的矿业公司在战后从以前的房主手中买下来给本公司的要员做住宅用的。

宽敞的庭院里,树龄古老的柞树和光叶榉树形成了一片树林。房屋坐落在庭院里林荫的深处,虽然显得有些陈旧,但是铁造的大门却很威严。双开式的大门只是在邀请正式的客人或举行全家活动的时候才开启。平时,则只用安装在大门一侧的便门出入。

便门旁的门柱上有一只门铃。笠冈一按门铃,院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老女仆从便门上的窥视窗朝外张望着,没有表情地问道:

“您是哪一位?”

“我叫笠冈,以前曾经来打扰过几次的。如果小姐在家的话,我要见她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请转告她。”

“请稍候!”

老女仆的脸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里边又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与老女仆的脚步声不同。是麻子来了?笠冈心情十分紧张,窥视窗口露出了一张雪白的面孔,原来是麻子的母亲。

“笠冈君。”

麻子的母亲并未打开便门,只是从窗口内侧叫了他一声。

“冒昧前来打扰。”

笠冈心虚地低下了头。

“难得你到这里来。但是麻子说了,她不想见你。”

“嗯?”

“请你回去吧!虽然我不知道麻子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麻子已经谈妥了一门亲事,不久就要出嫁了。虽然你对我女儿一直很好,可是她说今后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来往,所以……”

“亲事……”

笠冈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意外地砍了一刀。

“那么,我失礼了。”

麻子的母亲冲着茫然若失的笠冈轻轻点了下头,接着就要关窥视窗。

“请、请等一下!”

笠冈慌忙伸手从外面挡住那已经关上了一半的窗子。

“你还有什么事?”

“那么……小姐是跟哪一位先生订的亲呢?”

“这和你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吧?”

话音未落,窥视窗就关上了。笠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呢?太有关系了!虽然只是一次,但雾夜中发生的那亲密无间的温存,可是山盟海誓的保证啊!

然而,眼前紧闭的铁门却分明表示了对他的拒绝。这既表示了麻子的拒绝,同时也表示了笹野家的拒绝。

笠冈伸出手想再按一次门铃,但随即又将手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不管按多少次,自己也不会被请进这道门。

但是,笠冈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还想再见一见麻子本人,确实弄清楚她的真正心意。他知道,遭女方拒绝,依然纠缠不休,这不够男子气是不成熟的表现。可他是那样地深爱着麻子。他坚信,除了这个女人之外,再没有别的女人更适合作自己的妻子了。他一直都认为,她从头到脚都是造化之神为他笠冈而创造的。

刚获得这样一位女子的委身,却要和她分手,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见一见麻子本人。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到她家来找她,无论来多少次都行,直到能与她相见为止。她也不会一天到晚总闷在家里不出来吧?只要耐心地等待,她必定会出来的。我一定要抓住那个机会!

今天就暂且先回去吧!

笠冈带着失望给他的沉重打击,垂头丧气地朝着车站方向走去。麻子已经谈妥了亲事,这会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她母亲为将自己打发走而编造出的谎话呢?陷入失望之中的笠冈一点儿也没有发觉后面有人正在追赶自己。

那人叫了好几声笠冈的名字,笠冈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麻子从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追了上来。

“麻子……”

“这下可好了,终于追上你啦!”

麻子跌跌撞撞地一下扑倒在笠冈的手臂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笠冈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背部,许久,麻子的呼吸才平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母亲对你讲了失礼的话。”

“不,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能见到你就行了。这会儿能看见你,可真是太好啦!”

笠冈心想,麻子之所以来追赶自己,是因为她的怒气已经消了。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是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

“真让我惊讶,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把公司的工作给辞了呢?”

“对不起。我以为悄悄辞职可以使痛苦的心情稍微减轻一些。”

“你为什么突然辞职了呢?我想不会是因为你母亲刚才所说的订婚的事吧?”

笠冈像是竭力往好处想似地问道。

“那是真的呀!”

“你说那是真的?嘿嘿,怎么会呢?”

笠冈想用笑来掩饰一下,但是却被心中膨胀起来的不安感觉压垮了,他笑到一半就僵住了。

“我母亲说的是真的!我已经答应和那个人结婚了。他是很早以前通过亲戚介绍的。”

“那、那么咱们俩的事呢?!”

笠冈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

“就当没有那回事吧!”

“你是说那天夜里是你一时的冲动?是被夜间气氛冲昏了头脑的一场游戏?”

“那并不是一场游戏。”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是因为真心实意地爱着你,才把一切都奉献给你的!我现在仍然打心眼儿里爱着你呢!”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说你已经答应和别的男人结婚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呀!不过,不行啊!正因为我爱着你,所以一想起那天夜里的事情,我就不能原谅你。”

“你太感情用事了!你觉得我还是被那歹徒刺上一刀要好些,是不是?”

“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被杀的人不是你,而是一个警察,我知道这个结局本应该庆幸,可我做不到这点。如果是对别的男人,我也许会变得宽容些。一定会的。但是,事情放到你身上,就不行了。我自己本是个懦弱而又满身缺点的人,碰上你的事情偏偏又不能原谅。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请你冷静一点儿!咱们一定会成为好夫妻的,而且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你正在犯一个极大的错误。除了我,你和任何一位男人结婚,都不会比与我结婚更幸福。你必须和我结婚!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样,咱们是惟一的搭配。趁着这个时候,你一定要重新考虑一下。现在还来得及。”

“请原谅我!能打开我心扉的惟一一把钥匙已经损坏了。我现在爱着你,今后也将永远爱你。但是,你当时的表现实在是太窝囊了!开启我这把锁的惟一一把钥匙已经在那个雾夜里损坏了。”

“不要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把自己束缚在错误的婚姻生活当中。人的一生长着呢!”

“我必须回家了。”

“麻子!”

“我会永远想念你的。请原谅我!”

“不要走!”

麻子从笠冈的手中一下子挣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笠冈正打算跟在她的后面追上去的时候,他听到了笹野家里的人来寻找她的声音。

笠冈终于醒悟到,麻子已经从自己的身边彻底地离开了。无论怎样,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了。麻子所说的“因为爱,所以才不能原谅”的话语是她发自肺腑的,那并不只是年轻女人一时的感情冲动。她知道自己对心上人过于苛求,并为此而请求笠冈的原谅。大概她自己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心境之中吧?

麻子曾经告诉过笠冈,她有一种追求完美的怪癖。即使是在幼时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如果大人从旁稍微介入一下,她就会立即放弃这个游戏。在做布娃娃的时候,哪怕已经快做完了,如果发现有一丁点儿不满意的地方,她就会从头做起。越是对自己所爱玩的游戏和喜欢的玩具,这种倾向就越强。可是,对于没有多大兴趣的东西,她却一味地宽容,宽容得近乎不理会。

对于自己所构筑起来的王国,无论它是空想的东西还是现实的东西,麻子都非常不愿意它受到侵犯或遭到破坏。大概这就是麻子的性格吧?

笠冈是麻子心中构筑起来的至高无上的王国,是永远不会被攻陷的城池。没想到却在那大雾之夜被残酷地破坏了。纯洁王国遭到践踏,坚不可摧的城池被付之一炬。她完全丧失了修复城池、收复失地的斗志。她心中绝对完美的王国一旦遭到敌人的玷污便再也无法恢复了。

笠冈很了解麻子决不妥协背后的痛苦。虽然那是一种伤感,但其中却充满了难以动摇的真实。

笠冈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为他而生的惟一一位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