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边缘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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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居真由美觉得自己身体里已经空了,好像有凉风渗入体内,卷走了她的灵魂。
神情恍惚的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走在街上却全然没有感到危险。
她没有意识到路口的红色信号灯是危险的信号,驶入站台的电车在她的眼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移动物体。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即便如此,还要照常工作,工作能使她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也担心这样的身心状态或许会造成工作中的失误。
幸而上司和同事都没有留意到她的现状,而她却没有把握自己能支撑多久。
6年海誓山盟的爱哪里去了。
6年来,真由美已经完全依赖菊川隆一。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必说,甚至一想到这个世界有他的存在,她就觉得幸福,她的身心就感到充实。
她深信,她就是为菊川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而菊川也是为了她而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每一次的相会都使他们的爱与日俱增,她对这份爱深信不疑,所以没有急于结婚。
最终,菊川抛弃了他们6年的爱与誓言,如同扔掉一片树叶一般。他结识了一位财阀的女儿,一跃当上了乘龙快婿。在真由美的爱和出人头地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即使我结婚了,我也忘不了你。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来往。”菊川说。
多么自私的要求,真由美看透了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但她还是渴望呆在他的身边,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当她醒悟到自己已经不是菊川的惟一时,她崩溃了。她终于明白了菊川不是为她而活着的男人,而真由美也不是为菊川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女人。
但是,她是在情窦初开时遇到这个男人,她把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岁月都奉献给了这个男人。而今她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她还只有27岁,还很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始终难以驱走心中的沮丧,毕竟这份爱是她6年来的心灵支点。
她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也许再也不能和菊川在一起了。即便是可以,她也会身心疲惫的。也许是过去的岁月过于充实了,现在当她意识到这一切只是海市蜃楼时,她只有空虚的疲劳感了。
这种疲劳却难以消除,她没有精力再去寻找新的恋情。她不相信男人,不,不只是男人,她已经对人生完全失望了。
一天,她偶然在通勤车站的站台上看见了一幅信州观光招贴画,雄伟的雪峰与蓝天相映成彰,山腰上点缀着火红的枫叶。
她那失神的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画中那天堂般的景色,画中似乎有种不祥的诱惑。她从未去想过的死亡的影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一瞬间,她决定跟随这死神的诱惑,亲自走进这如画般的风景中。休假还剩很多。一下决心,她立刻向上司请假。
“你提出休假可真是难得啊。好啊,你也不要过于忙工作了。假期还有很长时间,去海外旅行吧。”上司说。
“不用,我只想休几天。”她婉言谢绝了上司的建议。既然是准备去画中的风景旅行,就没必要请假。因为这是一次死亡旅行,已经没有归路,也就谈不上请假了。请假是出于多年工作的习惯。
观光广告画把真由美引诱到了死亡天国,她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也许这是一次没有回程的旅行,所以出发前要处理的事堆积如山。既然是去死,身后事就应该置之度外。但真由美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生活在凡世上的人一旦死去,将会给他人造成很多麻烦,所以她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首先,还清了所有的借款。为了不给公司造成损失,她又交代了自己的工作。上司和同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都笑着说:“不就是去旅行几天嘛,别这么夸张。”
提前支付一个月的公寓房租,又写了一份委托书,把入住以来的家具都托付给房东处理,空出了房子。在遗书中把值钱的东西分赠给老家的亲属和好友。
在她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完全下决心去死,只是广告中的死神的诱惑吸引了她,或许那里的风景会治愈她心灵的创伤,在她的内心还抱有一丝期待,能再回到这个世界。
真由美为了这次旅行购置了新衣新鞋,身上的饰物也焕然一新,仿佛这不是一次死亡旅行,而是又踏上了新的旅程一样。
请了5天假,再加上周末正好可以休9天。她花了5天的时间来准备出发,离家时已经是11月中旬周四的早晨了。
从新宿站乘上开往信州的特快列车,当天下午就到达了广告画中的风景胜地。
现实中的风景比画中晚了一个季节,但真由美是第一次看见这高耸的山脉,雄伟的气势深深吸引住了她。
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巨大的山体仿佛是一幅岩石屏风巍然耸立,似乎要压在人们的头上。绵延的山脉挡住了视线,像造物主精雕细琢的雕塑一样闪烁着金属般的光线,起伏的山脉白雪皑皑,巨大的岩石屹立在山体上,格外显眼。
几场大雪后,山上的岩石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皑皑的白雪从山上绵延到山脚,到地面时又整齐地断开,雄伟的雪山看起来显得庄严神圣。
真由美茫然地望着雪山,这里不是广告画里的死神的诱惑,这里是真实的世界。
远处的雪山就是死亡之地,和她脚下的山麓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雪山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似乎向她挑战:到死亡世界来吧。
真由美先在山麓的饭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她一边远眺着群山一边在附近散步。现在正值秋冬交替季节,白雪覆盖的山顶已进入冬季,山下还是秋天。红叶从山上绵延到山脚,吸引了大批的游人。这个季节还没有专业的滑雪人员和登山家。
山脚的斜坡上有一个巨大的滑雪场,正在等候冬季蜂拥而来的客人。滑雪场的出现似乎破坏了自然的风光。
冬天,这里是与轻井泽齐名的大型旅游胜地,大小饭店鳞次栉比。山村里的人们一年之中,只有冬季的滑雪场这一个重要的工作。现代化的运动场与城市不相上下。
如果没有远处连绵的高山,你会觉得这里是拥有现代化滑雪场的山麓都市。
这片真实的风景与广告画相差悬殊,真由美在失望的同时又带有一丝欣慰。她想象中的死亡之地应该就在眼前,但是这真实的风景却与死亡之地相差甚远。
或许是因为那现代化的滑雪场的缘故吧。绕过滑雪场,就可以看见北阿尔卑斯的险峻的山岭,那里就是死亡的世界。蓝天下,雪山像白金一样在阳光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真由美屏住呼吸入神地眺望着雪山,粗犷的雪山没有一丝的温柔,它点燃了真由美心中死亡的火焰,雪山在向她招手。冰冷的大山与她心里的死亡阴影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了。
在山下的饭店住了两天,她已经打听清楚在主峰的下面便有一个大雪山,她决定立刻动身。
虽然有公共汽车,但她还是决定乘出租车上山。汽车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突然前方出现了像一堵大墙似的三座大山。车窗的左侧可以看见索道和零星的小屋。汽车从发电所驶入了山里,车窗染成了黄色,汽车穿过漂亮的榉木林,一登上斜坡,就可以看见山村风格的建筑,这里就是终点站。
司机说,从这里再往上攀登一段路,就可以看见大雪山。
“去大雪山的山顶有步行专用线路,你这种鞋也没问题。”司机一边看着真由美的鞋一边说。
恰逢周末,有很多朝同一方向登山的游客,虽谈不上是络绎不绝,但跟在他们的后面就一定会到达大雪山。
“再用车请告诉我,我马上就回去了。”司机说完就掉转了车头。
真由美摱慢地沿着山路往上爬,从公共汽车下来的游客们不久就偏离了山路,只剩下真由美一人了。据说女人要步行到大雪山需要两个小时。
走在由山庄通往山里的道路,两旁是呈锯形的榉木林和七叶树林,真由美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腰,过了溪谷,就看见了险要的峡谷,再走过缓缓的斜坡,大雪山就映入了眼帘。
沿着溪谷建有两座山庄,山里浓浓的空气夹杂着冷风扑面而来。
山庄里有登山人,游客们在休息。真由美只是看了一眼山庄,又继续攀登。雪山上似乎已经下过了几场雪。
山腰上立着标石,山路上有人们走过的足迹,沿着雪山还有其他的道路,或许是为专业登山人提供的路吧。
真由美站在雪山的脚下,仰望着雪山。夏季时像蚂蚁一样爬山的队伍已经没有了。只有为数不多的游客团停留在山脚。
绵延的山脉包围着雪山,挡住了视线。真由美站在山脚,开始向雪山攀登。脚下是布满小石头的崎岖小路,却还可以走上去。
游客们都停留在山脚,望着真由美好像走在城市马路上的样子,都露出疑惑的神情。恰好今天气候温和,风一停,在雪山上也热得出汗了。
2
几乎看不见继续向上登山的人了,不时却见到从雪山上有人下来。手握冰镐,脚上的鞋钉着铁爪似的防滑铁钉,打扮得煞有介事,他们都侧目看着真由美。个别胆大的游客也混杂在雪山上,都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真由美眺望着雪山,好像被什么牵引一样继续向上攀登。不知不觉山脚已经被远远抛在下边,山脚下的游客小得像一粒粒芝麻。
伸出手,手似乎都可以被染成蓝色,可怎么向上攀登也不能靠近蓝天。山就在脚下,天空还在很远的地方。
突然,真由美的周围一下子暗淡下来,一瞬间浓雾围住了她。晴空、山脊全都消失了,灰色的雾就像一堵墙。
刚才的天气还热得出汗,现在又开始刮起了冷风。雪山脸色变了,一副生气的模样。
视野被封闭了,真由美突然感到了不安。穿着在城市里的单薄衣服就进入到了雪山,是难以抵御骤降的气温的。她本以为是暂时的起雾,但雾气却越来越重。
远处传来山崩一样的可怕声音,真由美愈发不安和恐怖,四周布满了死亡的阴影。
面对雪山上残酷的现实,她的心中那模糊的美妙的死亡幻觉瞬间就崩溃了。真由美慌忙地想要下山。突然,脚下的石头一滑,脚扭伤了。
脚火辣辣地疼,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强忍着走了几步,就疼得蹲下身子。周围的雾墙渐渐厚重、浓密起来。
四周没有丝毫登山者的迹象,只有阵阵的寒风在雪山里呼啸。真由美绝望了,即便是想死,她也决不想死在这样的地方。脚愈发疼得厉害,她只好紧缩身体躲在岩石后避风。这一时之计也难以抵挡山上的寒气。真由美不由得自嘲,自己曾是那么向往死亡,甚至来寻找死亡的场所,多么愚蠢啊。
这里只有死亡的危险,而没有浪漫的幻想。不应该为了从失恋中解脱出来而来此寻找死亡的地点。在哪里失恋,就应该在哪里解脱,至少是应该在山下。
如果想死,在哪里死其实都无所谓。但她可决不想发生现在的事故而使她的人生画上终止符。她的思维还在运转着,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真由美已经在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要结束生命了。
不仅是大雾,太阳也已经落在山后了。大雾里面就是黑暗。气温也骤然下降了,落石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石头,令人更加恐惧。
“怎么了?”从岩石后突然传来声音,真由美吃惊地朝发出声音的那边望去,岩石旁突然出现一个登山人的身影。
“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天一黑就不好办了。”登山人说。
好像在山上呆了很多天,结实的脸已经被晒得黝黑了,手里握着冰镐,这是一位全副武装的老练的登山家。
真由美放心了,说道:“脚扭了,不能走路。”
“穿那样衣服怎么还跑这儿来了?”登山家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是被山上的景色所吸引,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真鲁莽啊,这一带道路险要,常有山石滚落。雪山中还常有雪崩。”登山家和蔼地提醒真由美。
“对不起,我太轻率了,才不由得闯上山来。”
“大山可不总是情绪好呦。还能走吗?”
“如果允许我扶着你的肩膀,还勉强……”
“请用我的冰镐当做拐杖,我护送你下山。”登山家建议道。
真由美跟着过路的登山家,几乎是抱着他的冰镐,蹒跚着回到了雪山下的山庄。
路上,他照顾着真由美,花了很长时间才下山。轻便温暖的防寒服也穿在了她的身上,他一边留意她的脚一边缓缓而行。
靠着他那结实宽厚的肩膀上,可以感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乘坐山庄的行李车,她被送到了山坡的医院。这时,真由美在致谢的同时作了自我介绍,又问起对方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值得一提,也不该留下名字。”登山家谦虚地回答。
“怎么能说不该留下名字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真由美说。
“谁路过都会这么做的,要说是救命恩人那可实在是有点夸张了。”
“拜托您了,请一定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不然以后我会心里不安的。”真由美恳求说。
“既然我们在山上相识,也许在山下也能见面。请您多保重!”他淡淡一笑,整理着肩上的背囊,手持冰镐就离开了。真由美把他的背影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虽然他说会在山下的哪里会再相遇,可真由美知道,不一定有机会遇到他了。
他谦虚地说,任何一个过路人都会帮助她,但在浓雾中能发现她的概率应该是极低的。而且当时天色也很晚了,几乎是没有登山的人了。
如果穿着城市里的薄装在雪山里度过一夜,其后果是难以预测的。他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真由美连恩人的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就分手了。
真由美被送到医院,确诊为扭伤,需要卧床一周,接受治疗。虽然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可以勉强走路,在上班的前一天独自回到了东京。
真由美在假期的经历中,摆脱了死亡的幻觉。那位登山家的和蔼面容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护送她到雪山下的山庄,尽管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可她却再也忘不了他。
尽管只是一位名字地址不详的过路的登山家,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真由美记忆中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了。
明知道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可她心里的爱竟却奇怪地与日俱增。真由美强烈地爱上了这位只见过一次、不知名字的登山家。
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短短两个小时的相处已经超过了与菊川相处6年的爱,这次重生使她忘记了6年的爱情,也使她更看清了那个当上了乘龙快婿的男人的本质。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以前怎么会把自己的身心都奉献给了那个自私的男人,现在她为自己会爱上菊川而感到后悔和耻辱。
走出了死亡的阴影后,真由美的心中只有那位不知姓名的登山家。但是,不论她有多么的思念,那也只是一场不现实的爱。
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寻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有经验的登山家,身上有大城市的气息。
她不敢肯定他会生活在东京,即便如此,在那么大的城市里能够相遇的概率也接近于零。
在失去惟一的菊川时,她感觉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而如今那坚不可摧的爱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陌生的登山家。
27的女人已经成熟了,尽管有过丰富的恋爱经历,可真由美还是很吃惊,自己竟然会像纯洁的少女一样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