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充满屈辱的职业
1
那具尸体象睡着了似地躺在樱花树下,那样子就象是一个宿醉未醒的少女,正沉然酣睡在春日轻柔的晨雾中不时飘落下来的落英群里。
不过,某个迹象表明她不是睡着了——她的脸已变成了紫黑色。
这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在埼玉县北部中心城市——熊谷市荒川沿江大提的樱花树丛里被发现的时间是四月九日星期一早晨六点钟左右。
发现者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每天早晨都要带上他的狗骑自行车在附近兜上一圈。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路上已不时可以看到往东京方向去上班的人影了,可因为这中学生所走的大堤远离大路,所以仍然是一个晨霭弥漫、樱花吐艳的无人世界。
这里虽然是他的出生地,可他对于家乡的景观却是喜欢得不得了。宽阔的、缓缓流动着的荒川、远处迷迷茫茫连成一片的里秩父山脉、若再稍稍扩大一下视角,浅间山、上信越、日光的群山也尽收眼底。
尽管随着季节的变换四周的景色也不断地变换它的情调,可远道沿着荒川的长堤却始终具备着唤起少年的憧憬、把他引向另一个世界的诱惑力。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少年每次带着他心爱的狗来到这里,都会沉浸在对于自己长大后要去的世界的想象中。
那天早晨也是这样,少年冒着在旭日驱动下不住流动的晨雾,一面在心里描绘着他自己的未来世界,一面仿佛和他的狗赛跑似地使劲踩着自行车的车蹬上了大堤。
突然,跑在前面的狗窜到一旁去了。
“喂,到哪去?过来!”
少年呼着他的爱犬的名字,可那狗并没有回来,钻进堤下的草丛里一个劲儿地叫。
“怎么了?”
少年调过车头,想把狗带回来。他朝狗躲着的草丛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草丛里露出一双人脚!那双脚线条优美,从一条粉红色花瓣似的裙子里往外伸着。
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近前去,发现这个人早已断了气。少年拔腿就跑,跑进离那里最近的一家人家打电话报警。通过110电话接到警报后,熊谷警察署值班警察火速赶到了场。那名值班警察离署前和还在自己家里的负责勘查和鉴定的警员也取得了联系。
当时对于女尸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清楚,但根据尸陈荒郊这一点,首先想到的是他杀。
富有诗情画意的清晨的樱花林顿时腾起一股阴惨惨的杀气。樱花不住地飘在警车和身穿森严的制服的巡查身上,形成一种神奇而微妙的对照。
死在樱花树下的女性年龄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身上穿着一套做工精细的粉红色西装裙,仰面倒在地上。死者的衣着并没有明显的凌乱现象,也许是死后变化的缘故吧,面部表情显得比较安详。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尸体近旁有一块当地歌人安藤野雁的歌碑,上面刻着“醉狂眠花酒渐褪,寒意沁骨春夕风”的诗句,如果把夕风换成清晨两字,那就完全符合死者当时的情状了。
不一会儿,鉴定员赶到了。
经检视发现死者喉头上部两侧留有轻微的指痕。右侧为拇指指痕,左侧指痕宽达三指,看样子是用右手扼的。从压痕上判断这只手相当大。
在用手压迫颈部使人窒息,也就是所谓的“扼杀”的情况下,自杀几乎是不用考虑的。因为自杀者在扼自己的颈部期间,由于意识的消失,手上的力气也自然消失了。
死者的眼睛里留有溢血点痕。尽管同样是窒息至死,上吊自杀的特征是在脖子被勒住的同时动脉里的血液便停止流通,死者的脸色苍白,而且眼睛里也几乎没有溢血点。
勘查人员们顿时紧张起来了。只是有一个现象很是反常——作为典型的扼杀尸体,这具女尸的颈部压痕较浅,脸部的淤血较少。
扼杀和缢死、绞死不同,因为气管和颈部血管受到完全的压迫闭塞,死者脸部会出现大量的淤血。
检验进一步朝被衣物遮隐着的细微部分进展。因为是大清早,没有看热闹的人,他们大着胆子对差不多必须取得鉴定处理许可证才能检查的范围内的部位进行了检查。
“你们看,这条衬裤穿倒了!”
正在剥去死者衣服的中年刑事大岛突然傻乎乎地喊了起来。今天早上他刚醒来就接到电话,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便匆匆从家里赶来了。
“穿倒了?”
有几个人便把微妙的视线投向他的手边。虽说这些人对于尸体已是司空见惯了,可是看着一个死了以后仍然能充分想象其生前美貌的年轻女子,因为检测的必要而被象剥水果皮似地剥得一丝不挂,依然能使他们既感到同情、又感到刺激。
“是穿反了。”
和大岛搭手的一个叫松崎的刑事订正着说。
“女人穿裤衩都反着穿吗?”
大岛操着过了时的词眼大惑不解地问道。
“我看也不常反穿,不过如果是在洗完澡以后,或者是在……”
刑事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仔细入微的观察的目光集中在衬裤被除去的那个部位上。在检视阶段是不能检查其深部的,只见外阴部上粘附着一些从深部流出的、显然是男人的残留体液的粘液。
对于这条衬裤是本人在性交后错穿穿反的,还是在性交中或性交完后被杀,凶手替她穿上去的,人们作了不同的猜测。
尸体附近扔着一个带金属口的皮制手提包,包里装着些普通的化妆用品和不足三万元的现金,能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却一样都没有。
周密的勘查又继续了一阵,但现场和周围没有发现凶手的遗留品和证据资料。
作为一桩有重大他杀嫌疑的案子,警署直接和县警本部取得了联系,同时获得了鉴定处理许可证,受托对尸体进行解剖鉴定。解剖的及时与否对侦查工作没直接的影响。
备有为使解剖具有一定的机动性而特制的一应设备的解剖车开到现场后,解剖马上就开始了。
解剖结果表明,该尸的死因正如起初断定的那样,是由于颈部被扼引起的窒息和颈动脉洞(喉节两侧之颈动脉稍鼓起处)受到强烈压迫,血压骤然下降,呼吸停止所导致的心脏麻痹。
看来死亡是由颈动脉洞的反射引起的。因此,作为典型的扼死现象,死者脸部的淤血性出血很少。
此外,尸体身上有临死前进行过性交的痕迹,阴道内还存有大量分泌型A型的精子。
根据尸体现象推断,死后经过时间是一到两天。
由于尸体的脸部没有怎么走样,扒开眼皮,施以化妆,再加上某些摄影技巧,警方居然拍下了一张几近生容的照片。这张照片在和死者特征一起向全国各地警察机构通报的同时,也被登上了报纸。
反应马上就来了。山梨县盐山市的一个旅馆经营者说,照片上的人很象他三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儿。警方请本人到熊谷来辨认了一下解剖后缝合的尸体,果然没错。
至此,被害者的身份已经清楚,一场正式的凶杀侦破拉开了序幕。
2
四月三日夜晚,座落在千代田区平河町的东京皇家饭店里,为迎接A国国务长官阿纳斯特·M·勃鲁逊的到来,全馆上下都处在紧张状态之中。
勃鲁逊这次的访日虽属非正式访问,可似乎带着什么极其秘密的重要使命,政府已暗地里决定按国宾的标准接待。有关省厅的接待要员也到了,正等着勃鲁逊的大驾光临。
饭店方面虽然不知道勃鲁逊的访日目的,但从暗暗配备的警卫队伍和要员的规模阵营中人们已察觉到政府对勃鲁逊的态度似乎非同一般。
勃鲁逊是西方大国A国首相艾隆斯特·B·科特威尔的亲信,是组成科特威尔政权的大人物之一。对于他非凡的行动力和作为活动家的纵横驰骋的机智,据说就是连科首相也要让他三分。他和财界也有很深的关系,科政权建立以来,他在政治资金的筹措上也充分施展了自己非凡的才干。
日本在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都受着A国的影响,其程度就是说日本是置在A国这把大伞之下的也不算过分。
如今,这位A国现政权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似乎带着什么非同小可的密令到日本来了。
有关省厅的接待大员不厌其烦地检查了饭店方面的接待准备工作,力求面面俱到、万无一失。
那天,赶在勃鲁逊前面,中条希世子下午三点左右来到了皇家饭店的账台。接待她的是刚分配到账台不久的山名真一。
“谢谢。房间在哪里我知道,不劳您带领了。”
登记完毕后,中条希世子从山名手里接过钥匙快步朝电梯那边走去。中条希世子二十三、四岁,略显细长的脸蛋,身段出类拔萃地美。她基本上每月来一次,每次都订一个单间,没有同行者,也没有来客。
登记卡的职业栏里只填着“花道”二字,住址是京都,可说起话来却没有京都话抑扬顿挫的味道。
来饭店时她总是穿着时髦的西装裙,不过看上去她穿和服也很不错。
由于职业上的特点,饭店的帐台接触的人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老资格的帐台服务员大杉见了中条希世子后一本正经地说:
“妈的,和这样的女人睡觉简直是犯罪!”
由此可见,中条希世子在这些按理说审美眼光相当苛刻的旅馆行业人员中也一定留下了美得出众的印象。
进皇家饭店才半年、先当了一阵子侍者,后来才被分配到帐台上的山名,虽说连当侍者的时间在内他和中条希世子接触也才只有五六次,可她在他心里已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山名凭着他时日尚浅的经历得出了这么个结论:大凡漂亮女人,对服务行业的人总是冷眼相看的。那种眼光不是看人的眼光,而是一种仿佛是在看一样什么东西或者一块石头的无机的眼光。说得正确一些,这种眼光不是冷淡,而是毫无表情。
其中唯有中条希世子向他投来的是看人的眼光。也许是山名的错觉也未可知,他在和中条希世子办理登记手续时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感受到有一股人类温暖的感情。
山名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进皇家饭店后的第一个月。凭着他曾在大学的旅馆研究会研究过“非工业化社会中的观光事业前景”、“国际观光旅馆的大规模经营”等大课题,他通过了招聘考试,当上了一流饭店的职员。正当他飘在得意的云端里乐不可支的时候,突然有人要他穿上带金绶带的侍者制服,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山名那时才体会到学校和现场的差别竟是那么悬殊。山名意气风发地进了皇家饭店,准备以一流饭店的民间外交官的身分热情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来宾,可人们对他的一第一声称呼却是“侍者”两个字。
在“外交官”和“侍者”两个词上,理论和现实间残酷的距离无余地暴露了出来。
根据“与其啃讲义,不如在实战中提高”的方针,山名连客用厕所在哪里都还没有弄清楚便被当作一名侍者投入了现场。从此他每天都生活在激烈的失望和幻灭之中。
老侍者中几乎没有一个对自己的职业抱有自豪感的;也几乎没有一个觉得自己是在从事着一种有意义的事业。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小费的多少。
这些人似乎在以小费的多寡麻痹着郁积在心里的劣等感和自卑。其中还有分配他到帐台去他也不肯去的人。
“坐帐台无非只是形式好看一点,一个小费都拿不到。”
这就是他们不肯去帐台的原因。侍者本性已沁入到骨髄里去了。
正因为山名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和抱负到这儿来的,当他发现周围都是这样一些人,顿时陷入了仿佛眼前已成了一片漆黑的绝望之中。“到帐台上去也许会好一些?”他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可是仔细一看,这也无非是收交收交钥匙、登记登记来客什么的,明显是一种不需要什么思考判断的单调的劳动。
中条希世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山名眼前的。他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她穿着一套典雅大方的淡粉红色西装裙,在守门人的带领下穿过自动门走了进来。开门时出现的逆光衬着她,看上去仿佛是从她身上发出的后光。她那罩在光轮中央的影子使山名产生了仿佛有一个裸体女人径直朝他走来的错觉。
“喂,发什么呆,快给客人登记!”
守门人的一声断喝使山名从幻觉中惊醒过来,摆脱了半张着嘴、出神地望着中条希世子走近来的影子的痴呆相。
山名慌忙从守门侍者手里接过行李,把客人让到帐台上。办完登记手续,他又把她领到她的房间里。
“山名先生!”
他正要回帐台去,中条希世子喊住了他。这位今天第一次见面的佳人知道我的名字!山名正做梦似地站在那里发呆,中条希世子说了声“您辛苦了”,他把小费塞在他手里。
就希世子来说无非是看了他胸前的名牌喊了他一声而已,可一直被人呼为“侍者”,就是上了帐台也难幸免的山名却已是感动不已了。
由于干这一行时日尚浅,山名总觉得侍者这一称呼充满了屈辱感,那天是他进皇家饭店后第一次听到客人叫他的名字,所以心里特别感动。
他觉得他第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自从那次交道以后,中条希世子每次碰到他都要和他简短的谈上两句。
可今天却好象有什么急事似地,中条希世子潦潦草草地办完登记手续后便匆匆到房间里去了。当时正好没有别的侍者,山名正打算自己带她上去,不料希世子偏说她自己能找到房间,不用人带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3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永进商事经理长良冈公造来了。永进商事是个最大限度利用和政界的关系,在战后飞速发展起来的大商社。
永进商事的发迹,也是经理长良冈发挥他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无赖风格,一直以来为扩大他的企业费尽心机的结果。
长良冈一到,山名的晦气临头了。首先,他不认识长良冈。虽然长良冈曾多次到这里来住过,可因为轮班的关系,山名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凡在社会上有地位的旅客,按规定都作为VIP(重要旅客),提供的房间也和普通的不一样。山名因为不认识长良冈,便错把他当成了普通旅客。
事情也真不凑巧,长良冈到达的时候,那些认识长良冈的人都被派去做迎接勃鲁逊的准备工作去了,一个都不在帐台上。
“欢迎光临。您是哪一位?”
山名这一问,长良冈心里就有了三分火气。这个自以为是世界中心人物的独裁者,见饭店里的人竟没有一眼认出他是何许人来,心里老大不高兴。
“我是长良冈!”
对着满脸不高兴地回答的长良冈,山名又犯了个失误,尽管其中也有长良冈发音不清楚的因素:
“长良冈先生?……请问您是哪一位长良冈先生?”山名那天也真不走运、预订房间的旅客中有两个姓长良冈的。
“长良冈就是长良冈!”对方愤然答道。
“对不起,请在这上面登个记。”山名好容易在预订名单中找到了长良冈的名字,要他跟普通旅客一样办理登记手续。按规定对作为重要旅客的VIP和老主顾是不要求他们登记的。因为山名把长良冈当作了普通旅客,所以按原则提出了手续要求。
火山终于爆发了。
“你这家伙是在对谁说话!”
长良冈狠狠地盯着山名。山名见旅客突然对他大发脾气,一下子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那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更加煽起了长良冈的怒火。
“好好记住客人的相貌,你这个立坊!”
山名的脸刷地白了。不过此时长良冈已离开了帐台朝电梯那边走去了。
立坊是一句很刻薄的骂人的话,但山名又无权和旅客争吵,何况这句话又微妙地切中了山名的职业特性。
长良冈进了房间以后,决定性的事件爆发了。因为已被某个排泄性生理欲望催逼了一阵,长良冈一进屋就奔厕所间。他拿开盖子和便座、正要拉开架势,突然愣住了。
好象是便器的泄放系统出了故障,里面满满地留着先客遗下的污物。这种现象在一流饭店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这倒不是山名的差错。东京皇家饭店每一层的服务台都有直接讯号输送到帐台的空房显示机。凡打扫整理完毕的空房都按下整备完毕讯号键,空房显示机上便出现一闪一闪的绿色讯号。帐台工作人员就根据这种讯号分配房间。
那天因为管讯号的人把房间搞错了,所以长良冈进去的那个房间亮着绿灯。山名也就根据这个讯号把长良冈安排到那个房间去了。
长良冈可不知道内中情由,最初的惊愕变成了火山爆发的怒火。他连便意也忘了,抓起备在厕所间里的电话吼道:
“给我接刚才安排这房间的帐台服务员!”
接到长良冈气势汹汹的电话后,山名慌忙赶到长良冈的房间里。
按规矩客人进了房间以后的事是由该层服务台经管的,可是听长良冈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分明是不耐烦听旅馆业务分管范围之类的解释的。
“您有什么吩咐吗?”山名怯生生地问道。
“什么事?你自己看看!”
长良冈抓住山名的手臂把他拖进化妆室。长良冈的房间是一个带会客式的套间,厕所间也不是那种简陋的单间式的,结构相当豪华。
山名朝长良冈指着的便槽中一看也不禁呆住了。他意识到在房间分配上出了大差错。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房间里其它物品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唯有便槽里却是一团糟。
这可是一个把其它功劳一笔勾销的“污点”。
“马上把这些肮东西弄掉!”长良冈怒喝道,嘴张得大得都能看见咽喉了。
“真是万分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一个房间。”
“你以为换个房间就完事了吗?你想叫我从这里滚出去?我要你当着我的面把这些东西弄干净!”
便槽堵塞了,没有污物清除机是无法清除的。若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水冲,污物会溢出来弄脏地板。
山名估计叫收拾房间的来处理还不如自己去拿污物清除机来清除的快,便说了声“我马上去取工具”,打算回到服务台去。
“到哪儿去!”长良冈喊住了他。
“服务台有工具,我去拿来。”
“工具?”长良冈脸上象是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用不着工具,就用手干!”
“用手?”
“对。你向客人提供了这样肮脏的房间,当然应该用手把它弄干净。”
山名面无血色站在当地发呆。
“怎么?还不快干!”
长良冈的口气就象是要剌死一头被它逼住了的猎物似地冷酷而残忍。在长良冈的催逼下,山名无可奈何地脱下上衣,卷起了袖口。就在把手伸进便槽前的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眼前是一汪黑褐色的、凄惨的污水。
山名紧闭双眼,一下子把手插了进去。便槽意外地深。卷起的袖口浸着了污水,眼看着泛出了黄色。恶臭直往鼻子里冲。
可是这个样子还是无法排去污物,山名弯下身把手伸进深处。几乎贴着了便槽的脸上被溅上了污水。山名的心灵深处翻起一股火辣辣的屈辱感。
4
山名真一心里窝囊透了。虽然有生以来受过的屈辱也够多了,可受这样的屈辱却还是第一次。
便槽里的污水直泛到嘴边,他觉得这才是在真正的舔尝屈辱。
到好容易把污物清楚干净的时候,山名的样子简直惨透了。
“行了,就这样吧,今后做事可要小心一点。”
长良冈朝便槽里看了一眼,脸上的怒色总算退了下来。山名想洗双手都不成,只好用上衣勉强遮住弄脏了的衬衣退了出来。在走出长良冈的房间的时候,一直在山名心里煎熬着他的怒火差点爆发出来。
山名沿着长长的走廊朝职员专用的服务电梯走去,忽然发现从走廊尽头过来一名女客。在两个人交叉而过的时候,那女客发现山名神色异样,便招呼着说:
“山名先生,您怎么啦?您身上怎么有股刺鼻的气味?”
山名抬起头来提心吊胆地看看中条希世子。
“不,没什么。”
山名见自己这副狼狈相被她看到了,心里羞愧万分,急急想离去。
“怎么会没什么呢,都象辆大粪车了。到我房间里去洗洗吧。”
“不不,不用了。”
“这副样子叫别的旅客看见了怎么办?快,我的房间就在那里,快去洗一洗。”
希世子一把抓住正准备逃走的山名的手臂,希世子抓住的正是那条满是粪水的手臂,可她却没有露出半点厌恶的神色。
希世子陪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让他脱下外衣和衬衣,勤快地帮他搓洗起被弄脏的部分来。
“先这样洗一洗将就着对付到下面再说吧。您怎么一脸不高兴?要是您愿意的话,洗个澡再走吧。”
“要是被他们知道在旅客房间里洗澡可就不得了了。能让我在这里洗个脸就行了。”
“是吗?那我可不能给您添麻烦。您就用我的毛巾好了。”
“不不不,这怎么行!”
“您说什么?带着一脸的水能出去吗?快别客气了,莫非因为是我用过的,你嫌脏?”
“看您说到哪儿去了。”
山名接过希世子递过来的毛巾,用一头擦了擦脸,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这是她常用的香水味还是她的肌肤的芬芳?
在闻到这股甜香的同时,一直憋在心里的愤懑也顿时涌了上来。
被堵住了泄放口的屈辱的应力一接蝕到中条希世子的柔情,便象表面张力遭到破坏的水,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这和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的孩子一听到母亲亲切的声音便会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在心理上是一样的。
热泪夺眶而出,不住地往下流。幸亏希世子借他的毛巾收容了这些眼泪,才没有被她发觉。
当他收拾得差不多能见人了,离开希世子的房间的时候,她象是什么都已经明白了似地说了一句:
“干你们这一行也不容易啊,您可得挺住啊。”
希世子好象正准备出门,为了山名,她也许要迟到一会儿了。
这件事对于希世子来说可能算不了一回事,可对于山名来说,这可就是一种温柔地慰抚了他心头屈辱的深创的人世间的温暖。山名觉得自己已领略到了女性温柔的本质。
5
山名真一毕业于东京一所富家子弟云集的有名的私立大学。这倒不是因为山名家里有钱。相反,他们家属于贫困阶层。
父亲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的地方高中教师,退职时才混到首席教员的位置。
父亲凭着一个教员菲薄的收入把三个孩子都送上了大学,山名的学资自然不能全靠家里提供。
山名在三兄弟中排行最小,唯独他没有考上国立大学。父亲说他只能提供国立大学标准的学费,不足之数只好由山名自己挣钱补上。
他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这所富家子弟云集的大学。其原因是这所大学的学费和其它私立大学一样,再加上这所学校的气氛欢快热闹,一向郁郁寡欢的山名觉得这里似乎可以为他的青春涂上欢乐的色彩。
可是在入学的同时他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何等严重的错觉。那是一所只对有钱人微笑的学校。校内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进口运动汽车,学生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是高尔夫、音乐会和海外旅行。
这些人讨论点屁大的事儿都得上咖啡厅、吃饭便上豪华的大饭店,还要拉上几个女生作陪。对此冷眼旁观的山名总是坐在学生食堂的角落里,只买一份三十五元一盘的菜,吃着从寄宿处带来的饭。
他连买面条或咖喱饭的钱都没有。从寄宿处带饭来要比最便宜的面条还省钱。
他不断地利用课余时间做工挣钱。他挣钱不是为了学习,只是为了维持他的学籍。当时为弄几个消遣取乐的零花钱而去兼职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一着棋下得太臭了。不过他相信苦苦熬到毕业证书到手以后,他将会得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这样一个欢快热闹的青春的学园世界里,唯独他一个人荒凉苦闷,被封锁在孤独中。只是为了取得在那里存在的资格,他必须过这种和环境气氛完全相反的生活。为填饱肚子,他甚至还卖过血。
山名对旅馆业的兴趣是某个偶然事件引起的。二年级结束的时候,他收到了两张某一流饭店的晚餐请柬。请柬是在他临时干活的公司经理的儿子寄给他的。请柬上写着:
招待晚会一面欣赏葡萄牙音乐,一面喝葡萄牙酒,品尝葡萄牙晚餐风味
他下了下决心,邀请同班同学绫濑真美和他一起去。绫濑真美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一直在心里偷偷地爱着她。
“有葡萄牙音乐?好象挺有意思的。”绫濑真美对音乐的兴趣似乎比晚餐更大。山名是做好了被拒绝的思想准备的,见对方居然答应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向一个已参加工作的校友借了件西装,带着他的“心上人”赴会去了。
那天夜里,高耸在市中心的夜空中的超高层饭店好象为迎接他的到来显得特别光彩夺目。发请柬的饭店在大楼的最上层。
身穿夜礼服的餐厅主任恭恭敬敬地迎接了他们。中央舞台上,乐队正演奏着葡萄牙音乐。用玻璃和有机玻璃构成的全透明的四壁外面,大城市的夜被五光十色的灯光装点得绚丽无比。
室内所有的一切都是超一流的。优雅和奢侈、娓娓动听的交谈和美妙的音乐如同蜜汁似地溶成一体,充满幸福的时间静静地流逝着。
“这边请!”
侍者从餐厅主任那里接过山名和绫濑真美,把他们领到一张便于眺望的临窗的桌子上。
“真不错!想不到山名先生竟认识这么好的地方。”
连按理已习惯了奢侈生活的真美好象也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些兴奋。她向他投过来的眼光也似乎有些变了。
侍者拿来了菜单。山名避着真美的眼光拿出了请柬。
“噢,凭这张请柬可以免费享受一杯酒和餐前小吃。”
侍者小声耳语说。山名一听脸色都变了。幸亏灯光暗淡才没有被看出来。
“这么说,除了酒和小吃以外,其余都是要付钱的罗?”
“是的。”
侍者的口气中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这事请柬上可是只字都没有提到。他是看了“葡萄牙音乐和晚餐招待会”这句话才来的,哪里想得到这顿所谓的晚餐竟只是一杯酒和餐前小吃。
要是一个人来的,他完全可以怒骂一声“骗人!”拂袖而去。可是真美就坐在旁边,不能这么干,山名看了看菜单,就算点最便宜的,一个人看来也得花上五千元。
那天他正好拿到八千元左右的外快,钱包难得地充实。因此如果真美能捡便宜的点的话,或许还能幸免出丑。
真美可不知道山名已经陷入了困境,顾自沉醉在窗外的夜景中。
“我要这个和这个。”
山名捡最便宜的菜点了两个。价格大约在三千元左右。
“但愿真美点的菜别超过五千元。”他心里喑暗祈祷。这是无法向真美启齿的。
“该给您送些什么饮料?”侍者作弄地问道。
“饮料?……不必了。”他差点说出“不是有水吗”这句话来。
侍者转向真美。
“嗯,先要这道洋葱汤吧。鱼类嘛就来个奶汁海虾好了,旁碟就来道牛排吧。”
“怎么烧?”
“一般的烧法就行了,另外再来一道杂色拉,甜食过会儿再说。”
真美不知道山名的心思,大手大脚地点了一大堆菜。从这时候起山名就成了被这个豪华的空间所排斥的异已分子。他所关心的是只是账单的合计金额,上来的菜也好,音乐也好,对他来说是食不知其味,闻不知其言了。可以说这是一场“奢侈的拷问”。
饭总算吃完了。真美也好象很满意。山名怀着一种象是奔赴刑场似的悲壮的心情朝结账处走去。一看递出来的账单,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账单上打着近于他身上带的钱二倍的金额。他不知所措地朝四周看了看,视野中优雅的灯火和服饰华贵的客人们的表情竟残酷地显得分外美好。这一切虽然存在于一伸手便够得着的距离里,但却在一个和他完全绝缘的地方闪着光。
“嗳,您怎么啦?快点走吧。”
他正站在账台前扭扭捏捏手足无措,真美在一旁催开了。虽然点了点头,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身上的穿戴无非是一件借来的西装和一块当铺里廉价处理的手表。山名山穷水尽,只好向真美求助。
“绫瀬,真对不起,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山名浑身直淌冷汗。
“什么事?”绫濑天真地问道。
“呃……怎么说呢……我身上的钱不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
他原是打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的,可说出来的声音却抖得不行。
“哎呀!”真美睁大了眼睛,“钱不够?大概差多少?”
真美也面露不安了。
“呃——,差七千元左右。”
“是吗……这可不好办了。我……这太突然了……”
“马上还你的。我家里这么点钱还是有的。我原以为是带来的,打开钱包一看才发现把它忘在家里了……”
山名的额头上汗珠直往下掉。
“我哪是这个意思呀。我也没带这么多钱。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真美的脸涨得通红。她脸红一半是因为当出丑的羞愧,一半是恼怒似乎上了山名的当。
“你带了多少?”
山名鼓着勇气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装门面了。山名当时已经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结果两人的钱凑在一起也还差三千来元。饭店方面听了山名以为是免费招待才来的的说明后,只抄下了山名身份证上的住址和姓名,同意暂垫不足部分。
“我出世以来还没有丢过这样的人呐!”
狼狈万状地走出饭店后真美狠狠地瞪了山名一眼。事实上这对于心气高傲的绫濑真美来说无疑是一个无法忍耐的屈辱。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真美每见到山名,就马上象避开什么污物似地把头扭到一边。
可是山名此时所受的屈辱感却不仅仅只是对真美而言,这是一种仿佛被人生拋弃了似的绝望的屈辱。
他正是为了要报这一辱之仇才立志进饭店的。他想成为一名奢侈和优雅的编导者,去支配曾经使自己遭受屈辱的东西。
但是这个美梦在他进皇家饭店当职员的同时被残酷地粉碎了。在这里,饭店的从业人员根本不是什么编导者,只不过是伺候旅客这一太上皇的杂役。
尽管他们确实置身于豪华的大舞台上,但其实不过是一种物理性的存在。他们密切地依附在饭店这一集世上之豪势的世界上,可这个世界和从业人员之间却又有着一层绝对无法穿透的透明的隔膜。
在经理对新职工的教育讲义中有这样话:
“你们接触的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不要以为自己也因此成了第一流人物。”
“把旅客和从业员的经济收入差的比例设想为十比一是不会有错的。”
宾馆,饭店,本来就是这样在人们的职业、身份上清楚地挂上“人种差别”的牌子的地方。
山名进了皇家饭店以后就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就生活在被人生拋弃的逆境中。在家里,作为三兄弟中的老小,两个哥哥都比他强,因此父母对他的态度也和对他两个哥哥的有所区别;在大学里,他又遭到了青春的排斥。
他是为了消除这种排斥感、追求自己的存在到这里来的,可摆在他面前的又只是强烈的失望和幻灭。
在牺牲了青春换取的岗位上,他抓住的是满积在便槽里的旅客的排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