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朵烧焦的花
一
秋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么去使用手中的麻醉药,它使秋本走向毁灭。可是,那位患者的痛苦,除了本人和临床医生外是无法理解的。
她说她活着已经毫无意义了。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和她身心的痛苦。夕阳美帆已经死了。那个令人讨厌的“躯壳”不应该是她。
“让我死吧!这副妖怪似的摸样真丟人现丑,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求求你,医生,让我死吧!”美帆悲切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荡。“如果医生你不让我死,我一定去自杀。对我说来,以这模样活着,每天这么受折磨,简直比死还难熬哇。”
美帆那双盯视着秋本一眨不眨的眼睛,分明染上一层难以描绘的悲哀色。
“眼下,要是不接受她的请求,恐怕到自己死后,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这一点,秋本也很清楚。
但秋本并不是顾忌这一点,而他自己对美帆这么活下去也觉得无法忍受。
夕阳美帆以她清纯的风格成为全国男人们崇拜的明星,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被送进秋本所在的医院里。美帆所居住的新宿区高级公寓发生了一场大火,她来不及逃离火场,差点儿被烧死,幸亏消防员赶到,才抢救脱险。
夕阳美帆全身有三度到四度的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十以上。被抬进秋本的医院时,已引起血液循环障害,尤其是头部和脸部烧伤严重,救护车送来医院时,简直是一块散发着恶臭烧伤糜烂的肉团。秋本的医院以专门治疗烧伤而闻名,秋本又是位老资格的医生,曾接受过各种病人。当美帆送进医院时,乍一看以为救护人员忙乱中把死尸运来了,竟没想到烧得如此凄惨。这天偏偏是个倒楣的星期天,来秋本这儿之前,已经转了好几家医院,拖长了灼烫发炎的时间,使病情更为恶化。即使别家医院有大夫值班,见了这般伤势也会踌躇不前。
秋本发挥了自己积累多年的临床经验,尽力抢救美帆的生命。有一度曾发生显著的全身症状,陷于垂危绝望之中。秋本竭尽全力治疗,终于度过险境转危为安。虽然算是拣回了一条命,但夕阳美帆已成了个丑陋无比的人。灼伤的部位从头部到前额处,送医院治疗又耽搁了些时间,患部化了脓,不仅在脸上留下瘢痕疙瘩,头上已长不出一根毛发成了秃头,而且,鼻子变形,嘴唇歪斜,在鼻孔下丑陋地露出了牙床。烧伤面积过大,所以无法进行植皮植毛手术。头上即使可以用假发遮盖,但那呈桃红色光亮的额头也跟假发没法相配。戴上式样好看的假发,使挑红色的瘢痕格外显眼,变成一副奇形怪状的模样。
秋本尽力设法想做植皮手术,还请了同行和老医生会诊,来探求恢复美帆本来面目的可能性,但一切均告失败,现代医学还无法解决这个难题。植皮也跟血液的情况相似,是不能从别人身上移植过来,只能从自己身上某一部位移植,即使是自身的皮肤,不同的部位,皮色和皮肤纹理也完全不同,所以不能使用。当时看来没什么问题,往往过后会出现色素沉着,皮肤起皱,甚至还不如手术前的伤痕。当秋本认定已经不可能再现夕阳美帆昔日的风采时,他苦恼万分:难道一个医生仅仅救了她的命就算尽到了责任?
素有“纯情天使”、“纯洁的偶像”或是“夕阳精灵”等等爱称,有着影迷遍及全国的夕阳美帆,竟成了个瞧上一眼谁都会害怕的“怪物”。原来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那略微前凸的额头显示出一副聪颖相,时带忧郁的双眸,叫人捉摸不透;挺直的鼻子又不太高,圓圆的有着日本人的特征;丰满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那副雪白整齐的牙齿,修长的脸蛋轮廓分明,是一位具有现代魅力的女子。
可是这一切都被火魔毁了,残忍地变成个面目丑陋的怪物。倘若生来就是个丑女,索性是另一种丑相倒也罢了。但夕阳美帆是个光彩耀眼的明星,有着全国几千万影迷作为后盾的女神啊。一个神化了的女人。全国各地甚至成立了“夕阳美帆贞洁保护会”为她呐喊,可她却在一场火灾中成了个来自天外星球的怪物!听到美帆烧伤的报告,从全国寄来了数量庞大的慰问信和慰劳品。一些连送慰问品和问候信都觉得不过瘾的影迷们则纷纷拥到医院来探问病情。
负责治疗美帆的秋本医生把她送进远离普通病房的特别治疗室,在病房前安置了守卫人员,严格控制进出的人员,哪怕是这个医院的护士。除了担任护理以外一律不得走近,严禁担任护理的护士向外界透露美帆的真实病情。在医院门口吃了闭门羹的一些热心的影迷们,在医院周围轮流值班,为美帆的病情担忧。想获得确切消息的文艺报界的记者们,伪装成探望病人或是医院工作人员,试图接近美帆的病房,但都失败了,全给护士办公室和守卫挡了驾。这一回,他们想趁夜深人静,看守疏忽之际悄悄地溜进病。
美帆的病情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不仅是这些人,就连美帆自己都不该让她得知病症的真情。秋本把美帆病房里的镜子、银器,凡是能照见容貌的物件都撤走,连窗子也改成不能反光的塑料百叶窗。但这么做并不能长久地隐瞒下去。
“医生,我的脸怎么样了?”
一段时间的治疗结束之后,离拆绷带的日子越来越近,美帆纠缠不休地问秋本。这真是最不知道真相的本人,总是最迫切地要了解真情。绷带只是为了能掩盖这一切,一时用上的帷幕,但早晚总会暴露无遗的。
秋本忘不了美帆一旦知晓自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时的情景,而且,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深切地感到自己所掌握的医术竟然那么肤浅、无能为力。为了把这精神上的打击缩小到最低限度,给了她一面化装用的小镜子,为了防止这打击引起其他病状,秋本也亲自到场。美帆战战兢兢地拿起镜子一瞧,一下子她简直没法相信镜里的人竟是自己。
“这是谁?”
秋本沉默不语。
“这决不会是我吧?”美帆执拗地看着狄本问。
“是的,这不是你。夕阳美帆已经在那场火灾里死去了。”秋本想这么说,但终于忍住没说,他觉得这么说太残酷了。
“医生,这张可怕的脸不会是我的吧?”美帆话声颤抖地瞅着秋本。
秋本此刻深深后悔给了她这面小镜子。这么小的镜子容不下别人的面容,如果再大些,映得出别人的面容,也能欺骗一下她自己。哪怕就这么一刻,少许能推迟一下这残酷现实来到也好哇。
“医生,你为什么不说话?”
在边上负责护理的护士小姐,实在不忍看这凄惨情景,早已悄悄地溜到隔壁休息室去了。
“我真恨透了!”
美帆猛然将手里的镜子摔到地上,发出凄凉的哀号,全身象打摆子似地抽搐着,好久没能喊出声来。秋本担心她的身体,赶紧走到她身边,美帆扭动身子发出怕人的哀泣声。
“我不要活!还是死了的好哇!”美帆手捶着床大声痛哭。
“你要安静下来,还是有希望的呀!”秋本走到床边,抚摸着美帆的背,他觉得说这话不过是精神上的安慰罢了。
“我恨您!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呀!”美帆竭力忍住哭泣责问秋本。
秋本不得不听任美帆责难。他想,作为一个医生是不能见死不救的。现代医学绝不可能使美帆重新恢复原来的姿容,当她被烧伤之时,也就意味着美帆这个美貌女郎生命的终止。不管她的面貌变得如何可怕,只能救活她的生理机能,这无疑是惜医学之名行残忍之实罢了。
“医生,求求您,杀了我吧!”美帆哀求说。
“你胡说些什么呀。这世上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但他们并没有绝望。你的美貌一点儿没有损伤。不管多大的火,也烧不了你的心哪。”秋本安慰着。但他对自己这空洞无力的话感到羞愧。
人不仅仅是以物理和生理形式存在着的,作为人只有有价值地生活才能叫“活着”。对美帆来说,那美貌动人的外表已变成这么丑陋可怕的模样。往后,每度过一天,准会使她比死还痛苦。甚至这痛苦会一天天变得更加难熬。正因为她被影迷们捧上了精神宝座,所以决不能由于烧成人不人、鬼不鬼来玷污这神圣的形象,如果传说中的美女跟这副令人不敢正视的丑相竟合而为一地活着,也就等于把她放在全国众目睽睽下示众一般。
那是在医学的名义下进行的,它比任何残酷的拷问更残酷,比任何极刑更惨无人道。
“自己有资格判处别人的刑罚吗?”
“不,谁也没有这个资格。”秋本自问自答着。秋本命令护士把带子、毛巾、甚至连食具、钢笔、照明器具,只要有一丁点儿能当凶器使用的危险物品,一律从美帆身边撤走。但美帆竟然用头去撞墙,或是咬碎体温表寻短见。幸亏发现得早,才免以酿成大祸。但是,本人早已存此意,早晚会找到结束生命的办法的。于是,专门派了一名看护,日夜守在她的床边。
起先络绎不绝来探望的父母、亲友,一旦知道美帆已成了个目不忍睹的怪物,就再也不想跟她亲近了。对他们来说,美帆曾经是给全家带来财富和荣誉的幸福之神,是家族的希望。全依靠她,整个儿家族才能趾高气扬好不得意。她是家乡诞生的名人,也是使她家乡名扬全国的有功之臣。不料,一夜之间她竟成了个怪物。美貌是她的荣誉和恩泽的源泉,因此,美貌的反面丑陋就成了罪恶和耻辱。连亲属也抛弃了她。眼下,守护在她身边的只有医生、护士。然而,这庇护也有限得很。连她外露的伤痕都治不了的人,又怎能治愈深埋在她心中的创伤呢?
当美帆领悟到她日夜无法摆脱这监视的目光时,就开始拒食了。她想靠绝食来结束生命。这使医院方面变得十分狼狈,本人既然不想进食,那就一无办法可想。
“你吃一点儿吧。你还年轻,往后无论怎么生活都行,这么做太懦弱了。”
秋本想用激将法让她进食,可她还是顽固地拒绝。美帆立即变得非常虚弱。纵然不想吃饭,还能用补液或注射营养物维持生命。如果不能获得病人配合的话,可用安眠药让她睡去。但秋本没这么做,他开始对种种企图延长美帆生命的做法感到困惑不解。
“先生,我求求您!”美帆对秋本合掌作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违背她本人意志非得让她活下去不可呢?人的生命竟然连本人都不能主宰,生命的尊严也不能由自己作主。纵然经本人同意或是接受本人嘱托,结束对方生命的话,也会被追究“参与自杀”的罪行。现代医学对不治之症,也要尽可能延长患者的生命,这是医生的使命,也是医疗法所定下的法规。
然而,当生命已经不再会带来人间的幸福,对本人只不过是不断加重他的痛苦和耻辱,永远处在受刑般的煎熬中。这也能说是“非得要延续下去的生命”吗?
“我诅咒自己活着。为什么非要我以这模样活下去呢?我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蒙受耻辱。先生,你如果还有一丝人的感情,就让我这么死去吧!”美帆不罢休地哀求着。
秋本终于给说动了心,他在用深沉的目光接受了美帆哭诉,而且为加速她的死亡,在她枕边留下了麻醉剂。
二
夕阳美帆服下秋本给她的吗啡死去了。由于长期绝食原本已经虚弱无力身体,服下吗啡不久就陷入了酩酊状态,因昏睡引起呼吸麻痹而死亡。
秋本并不隐瞒给她吗啡的事实。只是服此吗啡是由患者自己决定,才避免了被追究“杀人罪”。这能看成是他作为一个医生目不忍睹患者巨大的痛苦,才给了患者吗啡这么个动机。所以,这是否属于具备了能排除犯罪——“安乐死”的主要条件,引起了争议。
法院不能认为这是患了在现代医学上无法治疗的绝症,已摆脱了由烧伤引起的危险期,正处在恢复健康阶段,即使本人决心自杀而拒绝进食,被告应运用医学知识和技术,可以补给营养,很难定论有面临死亡的威胁。而且,更难断定被害者有比死更为难受激烈的肉体痛苦。被害人服用吗啡的当时,由于精神上的痛苦,因烧伤已无法恢复原先的容貌,绝望之中才决定寻短见,并拒绝进食,甚至要求被告结束其生命,这些事实均确认无疑。尽管精神上的痛苦很激烈,只要不是由于难以忍受的肉体上的病痛,而是为了消除精神上的痛苦引起死亡的行为,不能算作正当行为。为此,应追究违反刑法第二百零二条参与自杀罪及违背医师法规的责任,判处拘役一年,缓刑两年。秋本对一审判决表示服罪不再上诉。同时根据医师法规第四条及第七条被取消医生行医执照。
秋本被吊销执照后,已不再具有行医资格。两年的缓刑期终于满了,总算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两年过的真是树叶落下都怕砸开头的日子。当时心里十分感激审判官的开恩,作了缓期执行的判决。但那仅仅是不进监狱,跟一般市民仍然是泾渭分明地隔离开来。一般说来,即便是一些小小的口角或打架,也有被取消缓刑的可能。如果犯了监禁罪,那么在缓刑期的监护中,立即就会取消缓刑期收监。即使遇上小流氓找碴儿,也不得使用正当防卫权。反正,在缓刑期间,要明白这是在自己家里服刑才对。如筒在监狱里没有普通市民的人权那样,缓刑期间也是暂停享用人权的。
反正,总算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平安度过了这两年缓刑期。为了充分享受一下重新获得的自由生活,秋本听从妻子的劝说出门旅行。外出旅游在这两年中脑子里从没想过,甚至出门去买些小东西都会战战兢兢,早已辞去原来的医院工作,在前辈介绍下,去另一家医院帮助做点儿医疗事务工作,小心谨慎地生活。这段时期当然不得行医,但他却时时忘不了自己是个医生。
当一旦认为有明显改悔诚意之时,可在医道审议会上重新获得行医执照。秋本为了获得这个权利,悄悄地用功学习,免得使自己的医道荒废了。学术会议是不能参加了,不消说,更不能为患者治病。尽管天天闻到药品的气味,还需独善其身。然而,在人身获得自由后,不得行医还是毫无意义。不能为患者治病的大夫等于没有医生的生命。
只要没有重新获得执照,对秋本来说,并不能意味着恢复真正的自由。被妻子在耳边唠叨得心烦,为了表示顺从妻子的意见,信步出门旅行去。但究竟去哪儿旅游心中毫无打算,光想在旅途中重新觅得自己的影子。可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去转悠,更觉沮丧,仿佛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再获得一个医生的资格了。
孤独伴随着绝望,无论在哪儿似乎都见不到希望的光芒。这时,仿佛象拔开乌云见到太阳般地,瞥见在车站小卖部买的旅行杂志一页中,登载着风巢点油灯生活的报道。那儿有客店,常年营业。秋本觉得这段报道就象是圣经中的一章给迷途的羔羊指明了方向。于是,吸引着他直奔风巢而来。
“真没想到,这令人诅咒的麻醉药,竟然在这儿派上这么个用场!”秋本自嘲一般喃喃地说。
但是,倘若不用它,那么咱们这些人就会被蒙在鼓里吃大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