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是,地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比自然阴影更加缥缈,影子边缘缀着别的影子。
原来是魔鬼凭倚在茅庐的屋顶上。像一只硕大的蝙蝠为子女哺乳,它用双翼挟着七大罪孽,可以隐约看见罪孽们的鬼脸。
安东尼手脚摊开躺在芦席上,闭目享受着悠闲懒散的乐趣。
他感到芦席似乎越变越温软,仿佛填满了软绵绵的东西,鼓了起来,变成了一张床,床又变成了划子,流水贴着划子汩汩淌过。
左右突起两座狭长的黑岬,岬上伸展着大片的耕地,其间稀疏长着无花果树。远方响起了铃铛声、皮鼓声和歌声。人们正在前往卡诺普城的萨拉匹斯庙求梦。安东尼知道这点,于是,他乘风滑行在运河两岸之间,比人还高的纸莎草叶和睡莲的红花垂身相迎。他躺在船舱里,船尾有一支桨垂在水中。阵阵温暖的微风使细长的芦苇交相触撞,细浪的汩汩声逐渐弱了下去,他不由得困倦起来。他梦见自己成了埃及的隐士。
于是他一跃而起。
我做梦了吗?梦境这般清晰,真难相信是梦。我口干舌燥,我渴极了!
他走进茅庐,四处乱摸。
地是湿的!………难道下过雨?呀!碎瓦片!我的钵子碎啦!……那么皮囊呢?
他找到了皮囊。
空的!全空了!
要下河至少得走三个钟头,夜已这么深了,我怎么也无法摸黑走到那边。我饥肠辘辘,面包在哪里?
他寻了好久才捡起一块比鸡蛋还小的面包。
怎么!是豺狼偷吃了么?噢!真不走运!
他一生气把面包扔在地上。
他刚一扔,便见面前支起一张饭桌,上面摆满了各式佳肴。
毕苏斯桌布上的条纹宛若斯芬克司前额的绦带,闪出粼粼波浪般的光华。桌布上陈放着大块红色的鲜肉、硕大的鱼、带羽的鸟、带毛的兽、几乎和人体同色的水果。雪白的冰块与淡紫色的水晶壶交相辉映。安东尼看见饭桌中央放着一头浑身毛孔冒气的野猪,猪腿蜷在肚腹下面,猪眼半闭。安东尼一想到他能品尝这头令人生畏的畜生便乐不可支。随后,他又看见了平生从未见过的东西:黑色肉糜、金色肉冻,像池塘里的睡莲一般漂浮在嫩肉里的香菇和轻似浮云的冒气泡的奶油。佳肴的浓香给他带来了海洋的咸味,清泉的凉爽,树林的芬芳。他竭力张开鼻翼,口里流出了涎水。他想,这些东西足够他一年、十年乃至终身受用。
他睁大眼睛浏览着荚肴,菜肴却越积越多,形成了金字塔,塔的诸角往下坍塌。于是,酒流动起来,鱼蹦跳了,菜盘里的血沸腾了。果肉有如情人的嘴唇伸了出来,饭桌往上升,直升到他的胸前,他的下颔。桌上只放了一个碟子,一块面包,恰好摆在他的面前。
他正要去拿这块面包,另外的面包又自动端了上来。
给我的!……全都是给我的!不过……
安东尼往后退。
刚才只是一块面包,现在竟变成了这么多!……这可是奇迹,和我主创造的奇迹一模一样!
有什么目的?哄!别的就更难理解了!呀!魔鬼,滚开,滚开吧!
他朝饭桌踢了一脚,桌子消失了。
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
他出了口长气。
呀!诱惑是够厉害的,可我总算摆脱了!
他又抬起头来,一个带响声的东西把他绊了一交。
什么玩意儿?
安东尼弯腰。
噢!是只酒杯!可能是哪位旅客丢失的。不必大惊小怪……
他沾湿手指擦拭杯子。
酒杯发亮!是金属的!不过,我看不清……
他点燃火把,仔细审视酒杯。
杯子是银的,杯口饰有一些椭圆形的玩意儿,杯里还有一个奖章。
他用指甲弹了一下奖章。
是一个钱币,值七、八个德拉克马,不会再多了!管它呢!反正我可以用来买一件羊羔皮。
火把的反光把杯子照得透亮。
不可能!是金的!是的!………是纯金的!
杯底还有一个更大的钱币,钱币下面还有好些钱币。
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买三头牛……买一小块地!
这时,杯子盛满了金币。
好哇!一百个奴隶,还有士兵,一大群,真能买些东西呢……
杯口的小玩意儿脱开,变成一串珍珠项链。
有这串珠宝,真可以得到皇上的妻子!
安东尼轻轻一抖就把项链套上了手腕。他用左手握住杯子,用右臂举起火把,把杯子照得更亮。这时,大量的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带帝王肖像的大金币像喷水池涌出的泉水,一齐往外喷流,竟在沙地上形成了一座小丘。
怎么!怎么!这么多斯塔特、西克勒、大流克、亚里安狄克!亚历山大、德梅特留斯、托勒密诸王、恺撒!然而这些帝王中谁也不曾拥有过如此大量的财富!真是天下无难事呀!不必再受苦受难了!这些光彩夺目的东西让我眼花缭乱。哦!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我内心的激动。这一切多么美妙!……对!再来点儿!永远不会嫌多!我即使不断往海里扔,我仍然有钱,何苦白白丢掉呢?我要留下这些钱,对谁也不讲。我要命人在岩石里凿一间屋子,屋子内壁贴上铜片。我要去那里亲自领略成堆的金子被我踩得往下沉的滋味。我要把双臂伸进金子堆里,就像伸进粮食口袋一般。我要用金币擦脸,我要睡在金子上面!
他扔下火把,去抱成堆的金子,卸仆倒在地。他站起来,地上却空无一物。
我怎么啦?
如果此时此刻我死了,一定会下地狱!逃脱不了下地狱!
他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难道有人诅咒我?哦!不对,是我自己的错!我老是让自己上当。没有人比我更愚蠢更无耻了。我真想揍自己,最好是摆脱自己的躯壳!我克制自己太久了!我需要报复,需要打人,杀人!我灵魂里似乎藏着一群猛兽,我真想到人群中去用斧头……哦!用匕首!……
他瞥见自己的刀,便扑了过去。刀从他手上滑脱,于是他斜靠在茅庐的墙上,大张着嘴,一动不动,仿佛浑身麻木了。
他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站在亚历山大城的帕内姆假山上,假山坐落在城市中心,一架螺旋梯环绕其间。
对面是玛瑞奥提斯湖,右面通往大海,左面是乡村。他眼皮底下是一片零乱的平屋顶,当中有东西南北两条大道穿插交错,从头到尾形成两排科林斯式柱廊,悬在柱廊之上的房屋装有五颜六色的窗玻璃,有些玻璃窗外部安装了巨大的木笼以接收外来的空气。
风格各异的宏伟建筑鳞次栉比,埃及式塔楼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座座希腊神庙。方尖碑像无数长矛竖在红砖雉堞之间。一个个广场中央立着尖耳的赫耳墨斯和狗头的安努毕斯神像。安东尼辨认出一些院子里的镶嵌画,还有支撑天花板的小柱上挂的壁毯。
他一眼尽览大港和厄诺斯特港,两个港口都像罗马竞技场一般呈圆形。一道防波堤将两港隔开,堤坝将陡峭的小岛和亚历山大城连接起来。岛上耸立着四角形灯塔,塔身高五百肘,共九层,塔顶冒出煤烟。
一些内河港汊切断了主要大港,防波堤的两端各设一桥,桥由伸进海里的花岗石柱支撑。桥下有帆船往来。有满载商品的沉重驳船,有镶嵌象牙的画舫,带帷幔的威尼斯游艇,还有三排桨或双排桨的战舰。各式各样的船只有的停靠码头,有的穿梭游弋。
大港四周耸立着连绵不断的皇家建筑,有托勒密宫、博学园、海神庙、恺撒庙、马克·安东尼的避难所提莫尼奥姆、亚历山大大帝陵墓在内的索玛。城市另一端,在厄诺斯特港后面的近郊,可以望见制造玻璃、香料和纸张的作坊。
一些商贩、挑夫、赶驴人东奔西跑,互相挤撞。这里一个肩扛豹皮的俄赛里斯庙祭司,那里一个戴铜盔的罗马士兵,还有许多黑人。店铺门口站着些妇女,工匠都忙着干活。车辆吱嘎的响声使正在啄食地面残鱼剩肉的鸟儿吓得飞走了。
房舍一式纯白色,大街小巷像黑色的网络交织其间。青草覆盖的市场宛若一丛丛绿树,染房的晒场仿佛一个个绚丽的色板,庙宇门楣上的金饰形成光彩夺目的亮点。这一切都在浅灰色椭圆形墙垣里边,临近纹丝不动的大海,伸展在蓝色的苍穹之下。
这时,人群停止走动,注视着西方,从那里卷起了滚滚尘埃。
原来是一群身披山羊皮的泰巴依德僧侣,他们手握粗短的木棍,声嘶力竭地唱着战争和宗教的圣歌,圣歌的叠句是:“他们在何处?他们在何处?”
安东尼明白他们来此是为了杀死阿里乌教派的信徒。
突然间,大街小巷空空落落,人们已纷纷拔腿逃窜。
隐士们此刻已进入市区,他们手上那令人胆寒的带钉短棍在空中旋转,仿佛一个个发出钢一般冷光的太阳。房舍里传出砸碎东西的哗啦声。间歇的安静过后,又响起震天的叫喊声。
街道上下,惊慌的人群川流不息。
不少人手握梭镖。有时,敌我短兵相接,扭成一团,随后一古脑儿滑到花砖地上,分开来,又摔到地上。不过,总是蓄长发的人活着站起来。
高大建筑物里冒出一股股浓烟,门扉炸裂了,墙垣坍塌了,柱头也倒了下来。
安东尼接连不断地找到仇人,连已经遗忘的仇敌也认了出来,在杀他们之前,他先凌辱他们,剖其腹,断其喉或击杀之。他揪住老人的胡须在地上拖着走,还用脚踩死儿童,殴打受伤的人。人们向一切奢侈进行报复,不读书的人撕碎书本,别的人打碎或摔坏雕像、绘画、家具、箱柜以及千百种他们不知用途的精致物品。正因为不知用途,他们见到这些东西便气充牛斗。有时他们停下喘喘气,随后又干起来。
在院子里避难的居民呻吟着,妇女向天公抬起泪眼,举起赤裸的双臂。为了打动隐士们,这些女人抱着他们的膝盖,却被他们打翻在地。鲜血从砍掉头颅的尸身往外喷洒,溢满沟渠,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殷红的水洼。
血水淹到安东尼的腿肚,他在血泊中走着,吮吸着唇上的血滴。他感受到鲜血沾满四肢、湿透皮袄的快乐,不由得哆嗦起来。
夜幕降临,震耳的喧哗声平息下来了。
隐士们消失了。
突然,安东尼瞥见灯塔的九层外廊上都贴着粗大的黑线,仿佛是停在那里的一排排乌鸦。他往那边跑过去,到了灯塔顶上。
一台巨大的铜镜面朝外海,照出了泊在洋面上的船只。
安东尼看着这些船只消遣,他越看,船只越多,船舶挤靠在一个半月形的海湾里,海湾后方的岬角显出一座罗马建筑式样的崭新都市。有石头圆屋顶,锥形房顶,还有粉红和湛蓝的花岗石。柱头、屋脊和檐角的螺旋形装饰上贴着大量的青铜。一大片柏树林俯瞰着这座新城。这里的海水更绿,气候更冷。伸展在天际的山峦覆盖着皑皑白雪。
安东尼正在寻路时,只见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来吧!正等着您呢!”
他穿过广场,走进一个院子,进门时弯了弯腰,然后来到一座宫殿前面。殿前摆着一组蜡塑,蜡塑再现了君士坦丁大帝降龙的故事。云斑石喷泉的承水盘中央放着一个金海螺,海螺里装满松子仁。向导告诉他可以拿松子仁,他便拿了些。
一堵堵墙壁都镶嵌着瓷画,画面表现了众将军用手掌向皇帝奉献征服了的城池。这里到处都是玄武岩石的雕梁画栋、银丝编织的栅栏、象牙椅、镶有珍珠的壁毯。光,是由房屋拱顶射下来的。安东尼继续往前走着,周围散发出温热的气息。他不时听见便鞋走路的轻微脚步声。守护前厅的木头人似的卫士们肩上扛着镀金的短棍。
他最后来到一个大厅的阶下,大厅尽里悬挂着青紫色的帷幔,帷幔启开,皇帝出观在他眼前。他高踞宝座,身穿紫袍,脚登红皮黑带的半统靴。他戴一顶珍珠皇冠,头发梳成对称的发卷。他眼睑下垂,鼻子端正,面貌阴沉而狡黠。他头顶上方的华盖四角立着四只金鸽,御座下面蹲着两头珐琅狮子。鸽子叫了起来,狮子也开始咆哮。皇帝转动眼珠,安东尼便走上前去。他们省去寒暄,立即谈起事变来。在安提阿、以弗所和亚历山大各城,庙宇被洗劫一空,神像做了锅钵。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安东尼指责他过分宽纵诺瓦替安派信徒,皇帝却生气了,不管是诺瓦替安派信徒、阿里乌派信徒还是梅勒斯派信徒,全都让他感到厌倦。不过,他很欣赏主教团,既然基督教徒属主教管理,而主教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仅有五、六位,那么,只要收买了这五、六位,就能争取其余的人,所以他免不了向他们提供大笔的款项。然而,他最恨尼西亚主教会议的教士们。“我们去看看他们!”安东尼便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一座平台,在上面并肩而立。
平台下面是一个竞技场,场内挤满了人,赛场上还有柱廊,有些人在那里散步。跑马场中央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平台上有墨丘利小庙、君士坦丁大帝的塑像、三条相互缠绕的青铜蛇。平台一端是几个巨大的木质蛋,另一端竖着七头尾巴朝天的海豚。
皇帝的看台后方依次坐着议会军政长官、内廷大臣和御前顾问。一排一排的坐位一直摆到一座教堂的二楼,教堂的窗口挤满了妇女。右边是蓝队的站台,左边是绿队的,下面是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和赛场平行,有一排科林斯式拱门,构成包厢的入口。
竞赛即将开始,赛马已经站齐。马匹双耳间插着高高的羽翎,羽翎像树枝一般迎风摇曳。赛马跳跃时震动了蚌壳一般的战车,车上的驭手身穿色彩缤纷的铠甲,铠甲袖子宽大,袖口狭窄。他们裸露着双腿,蓄着大胡须,前额的头发像匈奴人一般剃得精光。
安东尼起初被喧哗的人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他居高临下,只看到一些浓妆艳抹的面孔,花花绿绿的衣服,耀眼的金银首饰。竞赛场地的白色细沙像镜子一般闪闪发光。
皇帝和他交谈,对他讲了许多重大的机密。他承认谋杀了自己的儿子克利斯普,甚至就健康问题征求了他的意见。
安东尼这时却注意到,所有包厢尽里都有一些奴隶。原来是参加尼西亚会议的主教们!他们衣衫褴褛,面目猥琐。殉教者帕伏努斯正在给马匹刷鬃毛,提阿斐罗给一匹马洗腿,约翰给另一匹马的马蹄着色,亚历山大提着筐子拾粪。
安东尼从他们当中走过,他们连忙夹道恭迎,央他代为求情,并吻他的手。全体在场的人都嘲骂他们。安东尼眼见这些人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格外高兴。如今,他竟成了宫廷的要人,皇上的亲信,首相!君士坦丁把自己的皇冠戴到他的头上,他竟把这种荣誉视为当然,按受了这顶皇冠。
不久,一间华灯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厅透过黑暗显现出来。
高耸入云、半明半暗的圆柱在餐桌之外依次排列开来,餐桌一直排列到遥远的天边,那里,在闪光的云烟氤氲中显现出重叠的楼梯,绵延不断的拱廊,高大的塑像和亭阁,后面是柏树掩映下的一溜宫殿,形成黑压压一片。
宾客都戴着紫冠,他们双肘靠在低矮的榻上,两排宾客之间,觥筹交错;而尽里却坐着头戴圆锥形王冠、身缀红宝石的尼布甲尼撒王,他正独自享用着佳肴美酒。
两列头戴尖顶帽的教士在他左右摇着香炉。在他脚下,被俘的国王们俯伏在地,无脚无手,嚼着他扔下的骨头。再下面便是他的弟兄们,因为都是盲人,双眼蒙着布条。
从关押奴隶的地牢里不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一架水力风琴柔和悠扬的乐音和合唱队的歌声此起彼伏。大厅的四周仿佛有一座巨大的城池,人海的波涛拍打着墙垣。
奴隶们端着盘子奔忙着,妇女们往来穿梭,为宾客斟酒;面包把篮子压得咔咔响,一只单峰骆驼驮着穿孔的皮囊踱来踱去,囊里流出的马鞭草水使地上的石板得以清凉。
斗兽奴隶牵来了雄狮,头发拢在发网里的舞女们两手着地不停地旋转,鼻孔喷出火焰。卖艺的黑人变着戏法,赤身的儿童互相抛掷雪球,雪球掉在亮光光的银器上立即溶化了。喧哗声仿佛狂风暴雨,震耳欲聋。肉莱和人呼出的气息如此浓厚,竟在宴席上空形成了一片浮动的云。有时,风吹过其大无比的蜡烛,火星便像天上的流星划过夜空。
尼布甲尼撒王用手臂擦试自己脸上的香水。他用祭神的圣钵吃喝,随即摔碎这些器皿;与此同时,他在心里默数着他的战舰、军队和臣民。他心血来潮,过一会儿将和宾客们一起烧毁他的宫殿。他还准备重建巴别塔,废黜上帝。
安东尼远远地从他的额头看出他的心思,这些心思又渗透了他的全身——他变成了尼布甲尼撒。
他很快便酒醉饭饱而且尽情破坏了,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在卑贱里打滚。再说,贬低使人畏惧的东西,就是对人们精神的凌辱,也是使人惊慌失措的一种手段。普天下最卑贱的莫过于野兽,于是安东尼学野兽爬上餐桌,像公牛一般鸣叫起来。
他感到手上疼痛,原来是一个石子凑巧伤了他的手——他依旧站在自己的茅庐门前。
巨石环绕的平台空无一物,繁星光芒四射;万籁俱寂。
我又上了一次当!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肉欲作祟!哦!无赖!
他冲进茅庐,取出一捆带铁钩的绳索。他脱光衣服,直到腰部,然后仰天叹道:
请接受我的忏悔,哦!我的上帝!请别嫌弃这种忏悔软弱无力!让它深切些、持久些吧!过分也在所不惜!是时候了,行动吧!
他用力抽打自己。
哎呀!不!不!别怜惜自己!
他又抽起来。
噢!啊!啊!鞭鞭都撕扯我的皮肉,割裂我的手脚,疼得我火烧火燎!
喂!这不算厉害,我会习惯的。我甚至觉得……
安东尼停住手。
抽呀!懦夫!打吧!好!好!抽胳膊,抽背,抽胸脯,抽肚腹,抽全身!皮鞭呀,呼啸吧!咬我,撕我吧!我愿自己的鲜血喷涌到星空,折断我的骨头,暴露我的神经!拿钳子来!拿拷问架来!来点铅水!殉教者受过的罪比这更多呢!不是吗,阿莫娜丽亚?
魔鬼犄角的影子又显现出来。
我本该缚在靠近你的那根柱子上,和你面对面。你眼见我用叹息和你的号啕相呼应,我们的痛苦便会相互交融,我们的心灵也将相濡以沫。
他狂暴地抽打自己。
瞧!瞧!为了你,再抽一下!……可我全身怎么发起痒来了!哦!多么难受!多么快活!简直和接吻一样。我从骨子里酥软了!我活不下去了!
他迎面看见三个骑野驴的骑士,他们身穿绿袍,手执百合花,三人的面貌十分相似。
他转过身来,又看见另外三个相貌相同的骑士,骑在同样的野驴上,姿势也完全一样。
他往后退,三头野驴便同时向前一迈,伸头往他身上乱蹭,想咬他的衣服。这时,传来了人的喊声:“往这边走!往这边走!就在这里!”于是,山口出现了旗帜,随后是套红绸笼头的骆驼,载行李的骡子和戴黄面纱、骑黑白花马的女人。
牲口喘着粗气卧到地上,奴隶们连忙往行李奔去,取出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地毯,有人在地上摆出许多金碧辉煌的东西。
一只套金络头的白象、摆动着插在头上的一撮鸵鸟羽毛,疾驰而来。
白象背上,一个女人盘腿坐在蓝色绒垫当中,她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华丽的衣着光彩照人。人群立即俯伏跪拜,白象也跪了下来,于是,示巴女王
沿着白象的肩部滑到地毯上,随即向圣安东尼走过去。
她身着金线织锦袍,裙边整齐地缀着珍珠、黑玉和蓝宝石穗子,袍上罩了一件紧身上衣,衣上的颜色再现了黄道十二宫图案。她脚上的厚底鞋一只是黑色的,上面撒着银星和一牙新月;另一只是白色的,上面布满金点,中央有一轮红日。
她宽大的衣袖缀着碧玉和鸟翎,袖口露出她圆圆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乌木手镯,手上戴着戒指,十指尖尖,宛若银针。
一条扁平的金链绕过她的下颔,顺着面颊直盘上她扑着蓝粉的头发,再顺势垂下,擦过双肩,由一枚钻石蝎子结在她的胸前,蝎子在她的乳房之间伸出舌头。她耳上戴着两颗硕大的金黄色珍珠。她还画了黑眼圈,左颧骨上长了一块棕色的斑点。她的上衣似乎太紧,因此她呼吸时张开了嘴。
她一边走一边摇动象牙柄的绿阳伞,阳伞上坠着镀金的铃铛。十二个头发拳曲的小黑人捧着她长长的衣裙后摆,后摆末端由一只猴子牵着,还不时往上举一举。
她说:
噢!英俊的隐士!英俊的隐士!我的心支持不住了!
我心急如焚,跋涉过度,脚跟长出了茧子,趾甲也断了一根!我委派牧羊人在高山嘹望寻觅,我打发狩猎人去森林呼唤你的名字。我让探子走遍天涯,询问路人:“您见过他吗?”
漫漫长夜,我面对宫墙哭泣,流不尽的泪水在瓷画上滴出两个小孔,宛如岩石里的两片海水,因为我爱你,啊!是的,爱得很深。
她握住他的胡须。
笑呀!英俊的隐士!笑呀!我多么高兴,你瞧!我会弹竖琴,我像蜜蜂一样舞蹈,我会讲许多故事,一个比一个有趣。
你想象不出我们跋涉了多么漫长的路,浑身披绿的驿夫的那几头野驴都疲劳致死了!
野驴躺在地上不动了。
足足三个月它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口里含一块石子挡风。它们直起尾巴弯着膝头,奔呀奔,的确无与伦比!这些牲口是我外祖父的礼物,我的外祖父撒哈瑞是雅克察布的儿子,雅拉布的孙子,卡斯坦的曾孙。哦!如果这些牲口还活着,我们一定给它们套上驮轿,好尽快回家!不过……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她仔细端详安东尼。
哦!等你做了我的丈夫,我会给你穿衣服,给你抹香水,为你剃胡须。
安东尼纹丝不动,身子挺得比木桩还直,脸色像死人一般惨白。
你神情忧郁,难道是离不开你的茅庐?而我却为你舍弃了一切——乃至所罗门王。他聪明过人,拥有两万辆战车,还长着漂亮的胡须。我已给你带来了结婚礼物,请选择吧!
她在一排排奴隶和货物当中走来走去。
这里有太巴列湖一带的香脂、加达菲尼角的乳香,有劳丹脂、肉桂、调味的西菲奥姆。那里面有亚述的刺绣、恒河的象牙、迦太基的大红颜料。这雪白的盒子里有一皮囊亚述诸王饮用的伽利奔酒,这种纯酒用麒麟的独角饮用。那里是些项链、别针、发网、阳伞、巴萨的金粉、达尔特苏斯的锡、潘狄奥的蓝色木头、伊斯多尼亚的白色毛皮、帕莱西孟德岛的红宝石、塔沙思——地下发现的已绝种的兽类——的毛做成的牙签。这些垫子是艾玛斯的产品,这些大氅的流苏出自巴尔米拉。在这张巴比伦地毯上,有……你过来呀!过来!
她扯圣安东尼的衣袖,安东尼抗拒,她继续说道:
这薄薄的衣料经手指一摸便像火星一般咔咔作响,这是巴克特里亚纳的买卖人带来的著名黄布。这些买卖人在旅途中需要用四十三个翻译。我要用这种布给你做袍子,到家时再穿。请把无花果木箱的钩推开,把象脖上的象牙盒给我!
有人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个盖着纱的圆东西,又拿来一个雕花的小匣。
你要不要建造了金字塔的蒋邦将的盾牌?喏,在这里!盾牌由七张龙皮做成,重叠的龙皮用钻石螺钉连结,全部在弑君者的胆汁里鞣过。盾牌的一面画着发明武器以来的历次战争,另一面画着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可能发生的战事。雷打在盾上会像软木塞一般被弹回去。我要把盾牌挂上你的手臂,你将来狩猎时可以使用。
不过,你一定想不出我的小匣装着什么!把匣翻过来!设法打开它!谁也打不开。亲亲我,我教给你。
她捧起圣安东尼的面颊,他伸出手臂推开她。
所罗门王是在一天夜里失去理智的。最后,我们商定了一桩交易。他便站起身来悄悄走了出去……
她打了个转身。
哦!哦!英俊的隐士!你不懂得这种事,你不懂!
她摇阳伞,伞上所有的铃铛都响了起来。
我还有别的东西呢,真的!我有些宝贝藏在画廊里,人走进去会像走进树林一般迷失方向。我拥有苇墙的夏宫,黑色花岗石的冬宫。在大如海洋的湖群中有我一个个圆如银钱的岛屿,上面覆盖着珠贝。温热的浪涛涌上沙滩时,岸边仿佛奏起了乐曲。司厨的奴隶在我的鸟笼里取鸟,在我的鱼塘里捞鱼。雕刻家日复一日坐着刻我的石像,冶炼工匠喘着气铸我的塑像,香料匠人用花草汁搀和香醋为我制作香膏。我的女裁缝为我剪裁,金银匠为我做首饰,理发女人替我琢磨发型。细心的画师往我房屋的镶板上泼树脂,然后扇风使之冷却。我的女婢足够组成三宫六院,我的太监足够组成一支军队。我有军队,有臣民!我宫殿的前厅由侏儒守卫,他们背上背着象牙号。
安东尼叹气。
我有套羚羊的轻车,套大象的战车,还有几百对骆驼。我的良种马鬃毛长到足以缠住它们奔驰的马蹄。我的牛羊犄角宽大到放牧时只有砍去前面的树木才能通过。我的长颈鹿在我的花园里走来走去,每当我晚餐后外出散步时,它们便把头伸到我殿前的屋檐上。
我坐在贝壳里,海豚拉我在岩洞里漫游,谛听钟乳石间流水的滴答声。我去到钻石之国,那里的魔术师朋友们让我挑选最漂亮的钻石,然后我再走上来,回到家里。
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到她的头顶上,使她发上的蓝色粉末散落下来。
大鸟的橙色羽毛仿佛由金属的鳞片做成,它那戴银冠的小头酷似人脸;它长着四个翅膀,秃鹫爪子,一条长大的孔雀开屏式的尾巴。
它用喙叼住女王的阳伞,站稳之前摇晃了一下,然后竖起全部羽毛,一动不动。
谢谢,美丽的西莫革安卡!是你向我通报了我爱的人藏在哪里!谢谢!谢谢!我心灵的使者!
它像愿望一样插翅高飞,白日里周游世界,夜晚飞回来栖息在我床前,给我讲述它看见的东西:载着游鱼和船只在它身下流过的大海、它从天空鸟瞰的广袤沙漠、田野里倒伏的庄稼、荒城废邑的墙头乱草。
她情思昏昏地绞着手臂。
啊!倘若你愿意,倘若你愿意!……我有一间亭阁,坐落在两大洋之间一道地峡中央的岬角上,四面受风的亭阁配有玻璃护壁,地板由龟甲铺成。居高临下,我可以看见我那些返航的战舰和肩负重担往山岗攀登的黎民百姓。我俩将睡在柔软胜过云彩的羽绒上,用果子的外壳饮用清凉饮料。我们将透过万顷碧波观看太阳!来吧!……”
安东尼往后退,她往前靠。她用激怒的语调继续道:
怎么?不要富贵、娇媚而多情的?你需要的不是这些?哎?你要的是淫荡的、嗓子嘶哑、火红头发、一身肥肉的!你宁愿要一个与蛇皮一样冷的身子,或者比神秘的洞穴更加阴暗的大黑眼睛?你瞧瞧我的眼睛吧!
安东尼情不自禁地看她的眼睛。
所有你邂逅的女人,从打着灯笼唱歌的街头妓女,到在驮轿里摘玫瑰花瓣的贵夫人,所有你隐约见过的形体,你欲念中想象的女人,你都去追求吧!我不是女人,我是一个世界。只要我脱下衣服,你便会在我身上发现一个接一个的秘密。
安东尼的牙齿格格作响。
倘若你把手指放到我的肩上,你血脉里便仿佛燃起了一股烈火。你占有我身体最小的部分都会比征服一个帝国更加快活。把你的嘴唇伸过来吧!我的亲吻有如香甜的水果,会在你的心田融化!啁!你会怎样在我的云鬓里忘情,怎样吮吸我的酥胸,怎样为我的四肢惊喜得发呆,为我的眸子激动,在我的怀里感到天旋地转呀!……
安东尼画十字。
你鄙弃我!永别了!
她哭着走开,然后又转身回来:
你拿定主意啦?这样一个美人儿!
她笑了。为她牵裙的猴子把裙高高扯起。
你会后悔,英俊的隐士,你会唉声叹气的!你会感到无聊,可我毫不在乎!啦!啦!啦!噢!噢!噢!
她用双手蒙住脸,一只脚跳着走了。
奴隶们在圣安东尼面前列队走过,随后是马匹、单峰驼、大象、侍婢、重又驮上东西的骡子、小黑人、猴子、手持碎百合花的绿衣驿夫。示巴女王走远了,她抽抽噎噎,像呜咽,也像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