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话
将心中所想的话用文字写下来,是一项连结手、眼和心脏的高难度动作。这时大脑会将知性与感性以最高的精准度连结在一起,进而开始工作。
如果我们写了难过的事,心情就会真的变难过,而写了非常快乐的事,心中就会感到兴奋、快乐。写下秋季结束时的天空,心中就会想起纯净透明的蓝色高空,谢谢秋天的阳光,脑中就会开始想象柔和温暖的橘色阳光。
而类似这般的所有唤起力,都是仰赖那个人一路走来累积的无数想象和记忆。当手、眼、心的连结中断,将语言化成文字写下来以表现自我这件事,就会困难得令人绝望——
天空会变成单纯的蓝色天花板,阳光会变成没有影子的平板照明设备,风会变成冷空气的障壁,雨则会成为刺痛身体的无数冰冷水滴。如果成了这种状态,那么比大自然更加难以想象的东西又会变得如何呢?深爱着谁的记忆、与家人朋友的关系,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我和你在接下来的十一月找出了这道难题的答案。我们活在恐惧中,同时也体验了人心和其逐渐毁坏的奇妙过程,你就在那漩涡的中央,而我则一直是你身旁安静的观察者。
以前在日常生活中一切理所当然地事情,突然变得无法办到。即使你偶尔会陷入沮丧的情绪中,但个性却意外地并没有改变。虽然连鞋子都困难重重,但只要慢慢进行,还是可以在对话中传达出复杂的情绪。
你就是如此坚忍不拔绝不会说出丧气话。所以,我金额定自己也要开朗地描述和你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
沉稳的秋之终曲。这是我和你共同度过的,最后的季节。
平常写来毫不费力的文字,需要花上多少力气?我看着这样的你,感到痛彻心扉。你常常将一张白色信纸放在面前,接着过了好一段时间完全不动笔。从说好要每日写一封信的那天开始,最初的十天状况还算好,你在世时我绝对不能看的秘密信件,确实地一封封增加着。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面临了结束。仔细一想,那时我们两人的生活,每天都一点一滴地放弃某样东西。那天我们相约在学校自助餐厅时也是一样。你说要在等我下课的这九十分钟写好一封信,所以我一下课便从教室直奔自助餐厅,将跟山一样高的讲义堆在窗边的桌上,对你说道:
“久等了,今天的信写好了吗?”
而你却以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头戴白色毛线棒球帽的你,非常好看。
“我好像不太会写字了。”
你说话的速度比起以前明显慢了不少。缓缓等待你的下一句话、侧耳倾听,已经成了我的新习惯。我偷瞄了摊在你面前的信纸一眼,还是一片空白。
“我渐渐忘了该怎么写字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写出十划以上的汉字了啦。”
你露出无力的笑容。
“嗯。”我的双脚一下子失去力气,让我深陷在椅子上。
“这也难怪……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有一星期了吧?”
我每天跟你一起上学,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待会陪我去买东西吧。”
从雅各氏症发作以来,你第一次想要拥有某种东西。
“好啊,不过下一堂课要开始了。”
第四堂是名誉教授开设的纪念课程,只要出席就能拿到学分。不只我们两个,我们这群朋友也全都会去上。这堂课可说是只要交出简单的报告,就几乎可以拿到“优”的营养学分。
“好吧,走吧。”
我凝视着慢慢地、拼命地收拾桌面的你,从你的动作中,我常常发现到我们总是无意义地在赶时间。
大教室的八成已经坐满了,好不容易赶到的我们,找到了前面数来第三排的位子。那附近的学生不是像麻理、直美一样会乖乖做笔记的好学生,就是像邦彦或洋次一样差点迟到的学生,可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类型。
“好慢喔,最近不常看到你耶。”
邦彦指指自己身旁的空位,悄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想让你跟大家见面。
“不好意思。”
没办法,我只好跟你一起从哪里坐进去,莫约四十几岁、气质优雅的教授开始上课了。
“上回我们谈到佛洛依德,这次我们来谈谈佛洛依德在一九零零年代初期的伙伴,澳洲心理学家——阿尔佛雷德?阿德勒(AlfredAdler)吧。”
我翻开讲义和笔记本,写下A?阿德勒。我转头看着你,发现你面前只有一本摊开的纯白笔记本,教授仿佛按下开关的机器般,接着往下说:
“佛洛依德提倡的是理性与感情、意识和无意识的对立,但是阿德勒认为人类是无法分割的个体。谈到心灵创伤,各位应该也常常在电视剧上看到吧?也就是心灵在幼儿期之类的过去所遭受到的眼中伤害。佛洛依德很重视心灵创伤的重要性,但在‘阿德勒心理学’上来说,心灵创伤的影响是有限的。他认为决定人格的,应该是那个人的希望或是将来的目标,而不是过去,也就是说,决定人格的并非过去,而是未来。”
这番乍听之下充满希望的话语,其实非常残酷。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未来已经被封闭的你,又剩下什么呢?如果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那么那个人就无法保有自我活下去吗?我怀着一种被泼了一盆冷水的心情,注视着你。
你正面对着讲台,一脸认真地专心听课。光是说“认真”,可能无法将那时的气氛传达出来,在多数学生为了轻松取得学分而选择的大教室中,只有你一个人拼了命地认真。你拿起铅笔,在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中央写下大大的几个字。
未来希望人格
你的字迹歪七扭八,仿佛小孩子写出来的东西,然而光是看着那几个字,就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悄声对你说:
“如果你不想上课,我们就一起出去吧。”
你缓缓地摇了摇头。
“虽然我已经不需要‘优’了,但还是想听课。”
接着你笑着轻轻点了头,仿佛在叫我不用担心你。就在这个瞬间,我被你赐予了勇气,总觉得还是可以朝着前方走下去。我将视线拉回教授身上,以不输给你的认真程度开始做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