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缺乏勇气的野心
01
桐生与翔子将自己的新居安顿在神奈川县川崎市的一角。因为他们担心东京都内归属警视厅管辖,容易被人发现。其实这里和东京只有多摩川一河之隔,还有私营铁道和铁路通过,去东京和横滨都很方便。
桐生在附近的旅馆找了份打下手的活。翔子则到市内的超级市场做工。这次搬家保证了翔子的安全,也给了她从事正常工作的机会。虽然桐生从未对她说教什么,但这次搬家也包含这个意图在内。
搬家后,似乎甩掉了凶手的追击,没有了往日那些恐怖的气氛。可是,桐生绝不大意。也许凶手正在什么地方窥探机会。自以为躲过了凶手和警察的视线,可居民登记和搬家公司的记录,这些追踪的线索仍然存在。
“虽说搬了家,也绝不能大意。敌人具有专业水平,肯定还会找来。”
有了新家和新工作,翔子兴高采烈,桐生没有忘记告诫她。
“大叔你想得太多了。那肯定只是一次恶作剧啦。”翔子的语气充满了兴奋。
因为那次袭击,她才有机会和桐生住在一起,找到了新的生活支点,显然,她打心里感到高兴。
新的家面对多摩川,风景不错,周围保留着自然的气息。可是,这也为那个神秘狙击手提供了更好的进攻环境。
“幸亏现在工作单位要求不严,可我们也不能永远当‘幽灵居民’,总得去居民登记。还有派出所巡警上门巡查,我们也要配合。我们又不是罪犯,不用害怕别人。但是,为了你的安全,暂时还不能忘记隐藏自己。”
“我只想和大叔一起永远藏起来。”
“我们又不是在捉迷藏。你这孩子呀。”桐生苦笑着说。
可是,就连桐生自己,也不知不觉在与翔子的逃亡生活中体验着快乐。虽说不用害怕别人,桐生隐藏着自己的过去,他害怕的岂止是别人,而是整个社会。
汽车驾驶执照很久以前就放弃了。因为驾照持有人,从个人信息到事故记录全都会保存在电脑里。
他企图砍断过去的锁链,却做不到,他正拖着这沉重的锁链,想逃离自己的过去。就在这时,翔子闯了进来,这也许会将他拉回到以往。不,不是回到过去,为了保护翔子,他必须同过去开战。
搬家后不久,不出所料,派出所的巡警前来上门巡查。
上门巡查的目的,是为了管区内居民的安全和防止犯罪。警察到各家各户进行家访,了解他们的职业、工作单位、家庭成员以及意外情况下的联系方法等个人信息。派出所的警员上门时带有联系卡,用来填写有关资料,通过这些途径,居民的个人隐私基本上都被警察掌握了。
如果不配合这样的巡查,又不进行居民登记,就会被当成可疑人员。
所谓可疑人员,包括接受警察例行盘问时,存在一定疑点者;没有固定职业,白天在家,夜晚外出者;生活奢侈与年龄不相称者,与从事色情职业的女子同居又没有固定职业者;从不与邻里打招呼,没有人际交往者等等等等。可疑人员会和有前科者、暴力团成员、案件知情人一起被存入电脑。这些桐生都很明白。
再怎样企图潜身与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也逃不过警察上门巡查这张大网。企图从网眼中脱身,只会成为可疑人员,被盯得更紧。
桐生在警察的上门联系卡上填上了真名。虽然听说这些资料不会和市区政府的居民登记账一一核对,也只是听说而已。如果真的核对,被人发现他使用了化名,马上就会有麻烦。翔子也填了真名。
神奈川县警察的上门巡查不可能马上反映到警视厅。即便反映了,自己也没干坏事,不用那样提心吊胆。不过,还是尽量不和警察打交道为好。
桐生的过去,不可能在警察的资料里找到。可是,如果被人深究,他的伪装也可能露出破绽。
02
正如栋居预料的那样,桐生和翔子被“拉网式管理”给逮住了。
可是,调查总部的反映却异常冷淡。虽然根据栋居的要求,发出了知情者协查通知,但总部认为,他们未必是因为害怕警察才逃跑的,不过是搬个家而已,搬到哪里都是他们的自由。
在如今调查毫无进展的状态下,栋居怎么也不愿放过翔子和中森光子这层关系。凶手可能就潜伏在中森光子的社会关系中。但是,这只是栋居和藤冈几个人的少数意见,并不代表调查总部的大多数。
绝大多数人认为因为不能确认翔子看到的就是凶手,与其再次惊动他们又让她跑掉,不如让这条好容易撞到网上的鱼,再自由自在地游一阵子更加明智。
按规定,单纯的知情者享有活动的自由。可栋居认为,这么一来不就失去协查的意义了吗?他的申辩,也没能得到总部的支持。
在调查总部内,最主流的观点就是:中森光子与本案并无关系。
因为新宿警署的牛尾也可能去找翔子,栋居将总部的意思告诉了他,希望他配合。
他们不是罪犯。而且,翔子坚持自己对凶手没有印象,警察也不能强行要求她作证。如果他们发现又一次被警察找到了,说不定还会跑得无影无踪。
凶手总不会跑得比警察的“拉网式管理”还快,栋居心里是乐观的。
在竹久翔子想起凶手,或者其他线索之前,她对于调查总部是没有价值的。调查总部委托神奈川县警察局,暂时对翔子和桐生进行重点警戒。
03
新居的生活是幸福的。桐生在新的岗位上,也深得老板的信赖,起初只是门口迎送客人和打杂跑腿,如今,账房的活也交给他做了。
这里是一家以烹制鲜活鱼类为主的日式旅馆,却常有些关系暧昧的男女来这里开钟点房。以前工作的地方有各色人等群集,如今这里,虽然来客种类有限,却能看到人生不同的侧面,自有乐趣在其中。
翔子也喜欢上了新家和新工作。上下班有了固定时间,晚上两人能一起呆在家里。桐生和翔子共同生活,渐渐觉得身上那些过去的沉淀正被不断冲刷,逐渐消退,翔子比他年轻得多,一定会消退得更快吧。
桐生开始考虑维持现状,和翔子共度后半生。当初,他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早就死了这个心。他知道:翔子是因为一时危难,到他这里来避难的小鸟。危难过去,一定会从他身边飞走。
可是,和翔子一起安下新家,开始新的工作以后,他仿佛觉得另一个人生开始了。
桐生的身上正在出现奇迹。当他拖着过去的锁链,毫无生气的存活(不是生活)着的时候,翔子的出现,为他注入了生的力量。他开始和翔子一起描绘崭新的人生。
过去,面对翔子,桐生将自己定位在保护人的位置上。可搬家以后,他眼中的翔子,变成了真正的异性。桐生在以往的岁月中,也经历过男女之间的激烈冲突。一方面,他不想再面对这样的场面,另一方面,他觉得如果有翔子在,他能闯过这些难关。
在他的前半生中,妻子会不告而别,这也全怪他自己。妻子怎么也跟不上他的人生脚步,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桐生已经彻底告别了自己的过去,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可是,这样的人生计划,对桐生来说,还只是自己的如意算盘。四十五岁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共同设计人生。
“差二十七岁算什么?再过十年大叔你是五十五,我就二十八了。二十年以后,大叔六十五,我三十八。年龄的差距,早就不成问题了。年龄的差距虽然不变,可年龄的比例会越来越小。”翔子说。
翔子不是普通的十八岁。虽然没有探究过她的过去,可谁都明白,一个在大城市里独立生活的十八岁女孩绝对非同寻常。在她的意识里,有许多令桐生吃惊的东西。这正表明,她在严酷的单身生活中得到了不断的磨练。
经受磨练能让她变得坚强,但同时,也是她的不幸。翔子也想和桐生一起重建未来的人生。可是,桐生还不能下定决心。自己已经走了大半的人生路,现在要拖上十八岁的翔子与自己共赴前程,这实在太自私了。
今后,恐怕不会有稳定的职业。虽说如今受到老板信任,却不等于能干一辈子。也许过去的生活还会来纠缠。如果这时再带上翔子,两人只有一条毁灭的道路。
翔子还年轻。将来的日子充满各种可能性。她会遇到许多人,也许会有一个适合她的人出现。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私欲就抹煞翔子的可能性呢?
自己不适合翔子。桐生多次试图放弃。可是,男女二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想要自制实在太困难了。
一天傍晚,翔子乐呵呵地回来了。
“今天有什么喜事了吧。”
桐生一问,翔子便回答:
“对,真是大喜事。大叔,今天,第一次有客人叫我‘太太’了!”
“太太……”
“对呀,他们叫我太太。这下,我总算看上去是大叔的太太了。”
桐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可是,单单看上去还不够,我想成为大叔真正的太太!”
翔子的话语发出了挑战。接触到翔子略带愁怨却又情意绵绵的眼神,桐生这么大年纪了,竟然也会为之一震。过去地曾经要求做恋人,现在已经升格到太太了。
“别挑逗大叔!”
“啊呀,我可不是挑逗,我是当真的。”
“这对我就是挑逗。我可是你的保护人。不许对保护人这么说话。”
“我要是成了大叔的太太,不就能得到更坚实的保护了吗?”
“夫妻之间可不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讨厌总是受保护!所以我要做大叔的太太。”
“你别让我为难。我没有把你当小孩子。可是,有人正在追你。既然你是来向我求救的,我就有义务自始至终保护你。”
“那就娶我做太太,保护我一生。”
“不是太太也能保护一生的。”
“那我是你的什么呢?一只飞进你怀里的迷路小鸟?”
“你是神话中的公主,总有一天,你会从我这里飞到最适合你的人身边去的。”
“最适合我的只有大叔您一个!”
“你还年轻,下定论还太早。你有你的将来。适合你的人一定会出现的。”
“大叔,您这才是随便决定我的将来呢。我问您,在您以前的人生路上,遇到最适合您的人了?”
翔子这句反问,顿时令桐生语塞。
“相遇的那一刻,感觉最好的,就是最好的。即便以后感觉会变,但那一刻自己认定的东西是不会变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遇到最好?也许一辈子都碰不上。我相信大叔是最好的。小岚为我们牵的线。明明面前就是最好的,为什么说最好的会出现在将来呢?”翔子紧追不放,桐生无言以对。
现在,桐生明白了:他一直以年龄为借口在逃避,归根结底,是他缺乏勇气。他缺乏让翔子幸福的勇气,如果得到了她,他没有信心去承受再次失去。
翔子也说得很明白:即便今后感觉会变,现在她相信桐生是最好的,这感情绝对真实。可这话,暗示着今后翔子的感情也可能发生改变。
如果发生改变,翔子的年纪完全可以从头再来。可桐生呢?他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冒着翔子变心而再次丧失的危险去接受她。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告别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生活。可由于翔子的出现,做人的野心又开始在他身上躁动,或者说是做男人的野心。但是,这样的野心缺乏信心和勇气。如今的桐生,徘徊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过去,他本该已经与之诀别;未来,他正希望倚靠着翔子去重新开创。他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