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悲的定情物

尾村弘子把梅毒菌“接种”给名城健作之后,立即去医院进行治疗。每日注射60万单位的青霉索。十天以后,皮肤上的症状就消失了,头痛、食欲不振等毛病也减轻了。

弘子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出现了并非梅毒引起的异常现象,是在与名城接触的二十天以后。

“尾村小姐,不去吃饭吗?”

那天中午,花添由美约她去吃午饭。平常只要黑木总经理嘱托了特别急需办的事情,两个人总是一起到职员食堂吃午饭的。

“唉,我今天不想吃。对不起,你一个人去吧!”

“嗳,怎么了?”

“不太想吃饭。”

“哦,你的脸色倒也有点不好呢?你要当心着点,我去了。”

由美出去了。

由美出去以后,弘子才想起今天下午还要陪同黑木一同外出,可是自己今天早上也没有吃饭。

“还是要吃点什么,不然下午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完全没有食欲。她还是站起身来,可一想到公司食堂的食谱,肚子里又觉得满满的。

弘子走到公司附近一家旅店的餐厅里。这里的食谱虽然一样唤不起她的食欲,可至少比公司食堂的饭菜要好点。她要了法式干酪煎蛋、什锦色拉和柠檬苏打水,但不一会饭菜端到面前时,异变发生了。

一闻到食物的气味,她突然觉得想呕吐,酸水一样的东西已经涌到了她的喉咙。她急忙用手绢掩住口,离开餐桌,男服务员惊奇得歪着头看她。

在洗手间里,她呕吐了。从早晨起她就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黄水。

弘子什么也没吃,付了帐后走出旅店。慢慢地走回公司。当她的目光突然触到旅店对面街角上悬挂着的妇产科医院的招牌时,她站住了。

她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安的感觉。

她马上打开手提包,翻找里面的笔记本。那上面记得有上个月例假开始的时间。

午休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匆忙赶回办公室去的男女职员。弘子不管前后都有人不断地碰来碰去,站在那里翻弄着笔记本。

今天已经是第四十四天了!过去可从来没有来得这么迟呀!

笔记本记载的日期十分清楚,这次确实已间隔了很长时间没有来了。过去她的例假来得总是很准,周期总保持在二十九天或三十天之间,这回怎么会迟了两星期还没来呢?从来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前几天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她也不管下午的上班时间马上就要开始了,快步跑进一家书店,在那里买了两三本医学方面的书籍,躲进新东京大厦的妇女化妆室里读了起来。

关紧了门后,她翻开妇产科的内容。

首先看妇女妊娠初期的症状:

1.月经推迟;

2.胃部不适(恶心、嗜好食品变化、呕吐);

3.排尿次数增多;

4.轻度的畏寒感觉。

自己身上的反应几乎与这完全相同!

接下去,书中又谈到了排卵与受精的过程,指出计算排卵时间最简单的办法是把下次预定来例假的时间上溯十二天至十六天,而尤其以十三天前后为中心。

弘子想起了与名城接触那天的日期——5月5日。最后一次例假是4月18日,这次若能正常来的话应当是5月18日。向前上溯13天,不正是与名城在O饭店相会的那天吗?这样看来,自己肯定是怀孕了。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自己肯定会为怀上名城的孩子而欣喜的。可现在,一旦有了孩子,复仇的事情怎么办?大多数的仇敌还在那里快活地生活着呢!

现在决不是生下热爱着的男人的孩子,陷入平平静静家庭生活中去的时候。可是,一旦知道钟爱的男子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留下了新生命的希望时,从女人的心理来讲,弘子还真是想让这个新的生命诞生到人间的。

“我还是想把它生出来哇!”

她自语道。可正在这时,她的头脑中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她再度惊愕了。

为什么要和名城接触呢?不就是为了“移交”那可怕的梅毒菌吗?那末,不管是名城的精子,还是弘子的卵子,肯定已经受到了梅毒菌的污染。

弘子又翻阅起医书:

“先天性梅毒——指胎儿在子宫内惑染梅毒。通常是通过胎盘吸收了母体中的梅毒菌而感染的。在子官内受到感染的胎儿,多于妊娠五至七个月时流、早产或死产,即便是按正常时间出生,婴儿在出生时或出生两个月后皮肤、粘膜、内脏等部位也会出现梅毒症状……”

弘子再也读不下去了。

即使自己现在通过注射青霉索已经快痊愈了,但当时的受精却是在梅毒菌最为活跃的病期第二期时进行的,他们的爱情结晶肯定已受到了梅毒菌的侵蚀。弘子象个化石一样的呆立在那里,连她马上要陪黑木外出的事情也忘记了。

“没错。已经两个月了。”

医生慎重地做完内部诊视。清楚无误地向弘子报告了这一结果。

弘子一面迅速地穿好衣服。一面踌躇地向医生诉说了希望人工流产的愿望。

这里是世田谷区僻静小巷里的一家妇产科医院,医院的招牌小得可怜,不注意的话根本就看不见,招牌上的几个小黑字——“优生保护法指定医生”更是需要花费相当大的力量才能辨认出来。医院内部的设备自然也不精良。

这家医院是弘子自己寻找、选定的。她只想找个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小医院,取出畸型的胎儿,哪怕自己静静地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要紧。

手术室与候诊室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弘子刚才在简陋的候诊室里脱下内裤,爬上内诊台时,全身已经止不住咯吱咯吱地颤动起来,现在还得硬着头皮在这里再一次忍受死一般的痛苦和屈辱。

“人流吗?那就请在这张表上写下你和你的配偶一致同意的文字再盖上各自的图章,图章一定要两个哟!不过如果觉得有麻烦之处,不用真实姓名也没关系。”

医生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对这种事情,他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这对弘子来说,正是求之不好的事情。

“从医生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应鼓励人们做这种手术。但由于采用的医学措施十分周到,所以请您放心,一两次人流手术对于母亲的身体,几乎不会发生影响。”

医生好象在安慰弘子。

手术定在第二天上午10时开始,弘子买了一个最便宜的图章,捏造配偶者的姓名填了表。

医生郑重其事地接过表后,就将弘子带进手术室。

为了消除患者的羞耻心情,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挡起了布幔,身体在手术台上只露出一部分,脚也被用消毒布裹好了。

医生一边给弘子注射麻药一面说:“你望着天花板静静地数数,一,二……”

“念出声来!对,一会就会睡着的。”

弘子看着天花板上的泥灰,开始慢慢地念数。念完了十个数再从头开始。当她第二遍念到“3”时,她的意识就似乎已被卷进无底的深渊中去了。

弘子做了一个梦。

好象是在哪座高山的山顶,到处是黑色的岩石和白色细沙的一块高地,秋天的阳光格外明亮,松枝迎风鸣响。

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山的山顶,只觉得它相当的高。山上的残雪几乎都已融化,山石上刻着风化的痕迹,就象恐龙的骨骼一样。

弘子伫立山顶,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壶的盖子,壶里装的是发出浅青色光泽的骨头。她把骨头远远地撒向山顶的各处。大片的骨头落在脚下不远的地方,小片骨头飞向高地的各个角落,更小的骨粉随风飘去,消失在苍茫的空间。

落在高地上的骨片,跟碎石、沙砾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出来。

但弘子却能准确她知道自己手指触到的一片片骨片的主人是谁。离自己最近的一片骨头,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的,他们正在盼望着她的祭书。

“在这么荒凉的山顶上,是不是太寂寞了?”

她一边撒着骨殖一边恐惧地想着。

“不过,这些人还是在这里才能好好地睡觉啊!”

骨头撒完后,弘子收集起高地上的岩石和小石块,她要堆一个石冢。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名城的话音:

“这个叫石冢。是登山的人为纪念登上渴望已久的山峰而堆起来的。或者是为了指给后来的人一条正确的登山道路而留下来的。”

当然,石冢也可以有墓碑的含义,可名城没有告诉她。

现在,弘子就是在堆一个作墓碑的石冢。她想把它堆得比自己的身体还高。这样一来,就要选几块大而平的岩石作底座。山上岩石虽多,但寻找、搬运这些岩石却非易事。

脸颊几度被松枝划破,纤细的手腕也被岩石锐利的棱角割伤。

石冢终于堆成了,耸立在冢尖的小石块,昂首指向天空。弘子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将来即使冢尖会因风雪的侵袭而倒塌,但石冢底部的大块岩石还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后来的登山者们,还会一次又一次地为它塑出新的冢尖。

弘子在石冢的底座里,埋进了刚才留下的三片最大的骨殖。她的全部工作宣告完成。

站起身来的弘子,看到了满天金黄色的卷积云,黄昏就要来临了。

临离去之前。她忽然想起:“啊!还忘了写碑名!”不写碑名,死者的活动怎么得到显彰呢?可是,弘子这时怎么也想不起死者的姓名了。刚才堆上冢尖的小石头之前,她还一直清清楚楚记着的,可现在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到底是谁呢?”

“好象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呢。要能想起其中的一个也好哇!”

不知何时,头上的云彩消失了,山峰也象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一样摇晃起来。摇啊摇的,渐渐到处都充满了乳白色的浓雾,把手伸出去都看不到指尖。

等雾完全消散时,弘子已把刚才的梦境忘记了。

她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十二平米大的一个简陋房间,天花扳上悬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灯泡没有点亮,室内有些昏暗,外面似乎已是黄昏。

枕边竖着一块写字扳,上面写着:“清醒过来后,请按床边电铃按钮。”

按钮按过之后,原先的医生立刻走了进来。弘子这才注意到,这个医院好象没有一个护士,门口只有一个管挂号的老太婆。

“啊,你醒过来了。你的子宫很紧啊,真有一些费事。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你走着回去也没有事。”

医生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人似乎也还和善。

“出血两天左右就会止住,但一星期内请避免剧烈运动。你还年轻,身体好,不会有任何事的。”

“太谢谢了。”

弘子真心地低头施礼。

“哪里哪里!不过,人流后更容易妊娠,今后请注意不要再让此事重演。不过我说这话,又会影响我的生意的。哈哈哈哈……”

医生张开一口乱七八糟的牙笑了,这也是他努力缓解患者紧张情绪的一种手段。

“啊!大夫,有件事求求您!”

“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看看!”

“看……什么?”

“是那个……取出的胎儿。”

“胎儿?……才两个月。还没有形成人形呢!还是不看的好。”

“可是,多可怜的孩子啊!好容易才……就因为父母的原因被……”

弘子的眼角又流下泪珠,医生赶快安慰她:

“别这样,小姐,这样可不行,太太。咳,怎么称呼都可以吧?您这样纯真的感情真让我感动,现在的年轻人里象你这样的可不多了。已经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去多想了,重要的是今后要好好学点调节生育的方法,不要再重蹈覆辙了。要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可以再来。多保重吧!”

医生说完走出了病房。

弘子也想立刻站起来,下腹部却一阵阵疼痛。名城送给弘子的定情物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个生命的傀儡,说不定被医生用手术钳削离下来之后,巳经放在污物盆葬送在下水暗渠中了。

弘子脸颊上淌着泪,不管怎样辛酸、怎样悲痛、怎样空虚,这件事决不能告诉是名城。告诉他,只会给他也带来苦痛。

“可怜的孩子啊!”

母亲这巨大的悲哀,能多少偿还一点我对你犯下的罪过吗?

弘子神色沮丧地走出医院。街上已是黄昏,到处都是下班后急急忙忙往家赶的人们。